何明星 陶欣雨
《洗冤集錄》是世界上第一部法醫(yī)專著,比西方最早的同類著作——意大利醫(yī)生費德羅(Fortunoto Fedclo 1550—1630年)的《醫(yī)生的報告》(De Rclationluc Medicorum)早了350多年。英國科技史學家李約瑟稱其為“所有文明中最早的一部法醫(yī)手冊”?!断丛┘洝返淖髡咚未龋?186—1249年)是我國宋代官吏,也是宋明理學的追隨者,該著作的誕生,彰顯了融道德與法律為一體的中華法系特色。《洗冤集錄》在世界近800年的傳播歷程,再次表明了中國思想、中國價值、中國方案在人類社會政治制度選擇方面,具有非比尋常的世界意義與當代價值。
現代意義上的法醫(yī)學僅有200多年歷史,法醫(yī)也并非西方舶來品,中國早就存在著具有中國創(chuàng)見的法醫(yī)學體系,其歷史可以追溯到戰(zhàn)國時期(前475—前221年)。在《禮記》《呂氏春秋》中就有“命有司修法治,繕囹圄,具桎梏,禁止奸,慎罪邪,務博執(zhí)。命理瞻傷,察創(chuàng),視折,審斷。決獄訟,必端平,戮有罪,嚴斷刑”。漢代的蔡邑解釋為“皮曰傷,肉曰創(chuàng),骨曰折,骨肉皆絕曰斷”。在中國最為完整的一部法典《唐律》中,對于涉及法律的傷亡病殘、人身識別等檢驗處理,均有明文規(guī)定。宋代對于驗官的差遣、驗官的職責和初、復、免驗等也都有明文規(guī)定,而且還頒布了驗尸格目、驗狀及檢驗正背人圖。從秦漢至唐宋漫長的治理歷史中,中國形成了十分嚴密的規(guī)章制度和比較成熟的技術方法。
宋慈幼年受業(yè)于朱熹的弟子吳稚門下,深受朱熹“格物致知”思想的影響,20歲入太學,歷任主簿、縣知事、樞密使、通判、提點刑獄官等職務,南宋理宗淳祜七年(1247年),在湖南提點刑獄兼大使行府參議官時完成《洗冤集錄》,并雕版刊行。這是世界上第一部脫胎于古代醫(yī)學、法學,但又高于古代一般醫(yī)學,別于法學,具有獨創(chuàng)性的偉大著作,是研究中國古代病理學、尸體解剖學的寶貴資料?!断丛┘洝氛宫F了世界領先的中國古代科技文化發(fā)展水平,為研究和認識中國傳統政治法律體系及其精神留下了一份寶貴資料,自面世至今近800年來,對現代世界法醫(yī)科學產生了重大影響。
《洗冤集錄》在亞洲的傳播
迄今為止,根據學術界研究,《洗冤集錄》有19種外譯文字。筆者于2022年3月利用OCLC數據庫對《洗冤集錄》進行檢索,共檢索到韓語、朝鮮語、日語、越南語、緬甸語、英語、荷蘭語、法語、德語、匈牙利語、俄語等語種圖書1433種、期刊15種。
根據楊洪烈在《中國法律在東亞諸國之影響》一書中的記載,中華法系影響東至朝鮮、日本、琉球,南至安南(今越南)、緬甸,西至西域,北至蒙古國等絕大部分亞洲國家和地區(qū),并在數千年時間里,歷經模仿“唐律令時代”和“明律”“會典”兩個時代。相關刑法的律、令、格、式均來自中華法系,僅有個別刑名的簡單化改造。比如《大明律》中的“流三千里”,由于朝鮮半島最遠不過1680里,所以修改為“流一千里”。因此,《洗冤集錄》在朝鮮半島、日本、越南等地,很長時間里以漢文版形式在當地流傳,并指導當地的司法實踐。
據朝鮮學者柳義孫、崔萬里等人考證,元武宗至大元年(1308年),元人王與(1261—1346)根據《洗冤集錄》寫成《無冤錄》,并于1384年(明洪武十七年)首先傳入朝鮮,獲得了朝鮮當權者的重視。李朝第三代世宗命吏曹參議崔致云、判承文院事李世衡,藝文館直提學卞孝文、承文院校理金滉等對明版《無冤錄》加以校訂、注釋并附以音訓,該書于正統三年(1438年)完成,是《無冤錄》在海外的第一個版本,1440年由俞孝通刻印刊出,名為《新注無冤錄》,正統十二年(1447年)重刊。英祖二十年(1744年)具宅奎增刪《新注無冤錄》并加以訓注。正祖十四年(1790年)刑曹判書除有鄰用諺文(即朝鮮文)翻譯,于正祖十六年(1792年)完成,共三卷,名為《增修無冤錄諺解》。正祖二十年(1796年)由具宅奎之子,輔國崇祿大夫具允明和律學教授金就夏重訂的《增修無冤錄》刊出。
《無冤錄》的現代韓文譯本主要有兩本,一本由首爾大學韓國醫(yī)學史講師、歷史學家金浩翻譯的《新注無冤錄》,另一本是首爾大學韓國語文學系教授宋哲儀翻譯的《增修無冤錄諺解》。
根據中國學者賈景濤的考證,《無冤錄》在朝鮮使用了300余年,不僅成為朝鮮官方檢驗尸傷的參考書,而且成為任用司法官的考試科門。2018年,韓國警察協會會刊刊發(fā)《通過<無冤錄>對當前尸檢系統的影響》一文,稱《無冤錄》“是朝鮮時代檢驗或法醫(yī)的參考書”?!断丛┘洝芬粫鴮Τr半島法律實踐影響力可見一斑。
《洗冤集錄》經由朝鮮傳入日本,學界多主張此書流入日本的時間為德川時代。據中國醫(yī)史學專家宋大仁考證,河合甚兵衛(wèi)源尚久節(jié)譯朝鮮《新注無冤錄》,并于1768 年在東都崇文堂刊行,之后幾經再版,明治二十四年(1891年)更名為《辨死傷檢視必攜無冤錄述》。值得注意的是,當時的日本已經出版了許多歐洲法醫(yī)書籍,但該書至明治三十四年(1901年)的十年間又再版了6次。
此外,以《洗冤錄》為基礎編寫而成的《律例館校正洗冤錄》和《?;萑珪酚芍袊苯觽魅肴毡荆鶕掀浇査未妊芯繒Y料和學者周保明的考證:1850年,小畑行簡將《?;萑珪贩g成日文并加以訓注;1877年,奧宮國治編譯了清刻《律例館校正洗冤錄》,成為該版本唯一的日文編譯本。佐伯富在小畑行簡刻本的基礎上編成《福惠全書語匯解》,昭和二十七年(1952)付諸油印,很快銷售一空;昭和三十年(1955),京都大學東洋史研究室再次油印,同樣很快售罄。20多年后,《?;萑珪Z匯解》在時任同朋社社長今田達氏的鼓動下,于1975年再版。一百多年間,《洗冤集錄》及其改編本在日本不斷產生影響,日本法醫(yī)史學家山崎佐曾寫道,“《無冤錄》不僅是日本法醫(yī)學史上重要的著書,而且在裁判史上也起了重大的作用?!?/p>
根據《后漢書·馬援列傳》記載,“漢律”在漢代時就已經在越南一帶實施。另外從《越史通鑒綱目正編》《大越史記全書》所記載司法職官名稱來看,均遵守唐、宋法律制度而設立。越南在1428年立國后,歷經黎朝、阮朝等多代,均以《唐律》《大明律》《大清律》為藍本。據此推算,《洗冤集錄》應該早就在越南等地以漢文版?zhèn)鞑ィ⒂挟數厝耸窟M行研究的注本。據清代越南使臣汝伯仕(字元立,越南國舉人)1882年撰寫的《中外群英會》一文記載,廣州有一位著名文士,名叫劉文瀾,廣東高明人,字墨池,生卒不詳,精天文、選擇、奇門、堪輿之學,劉氏“豪逸博雅,明於象數之學”,著有《洗冤錄集證補注》。法國殖民越南之后,越南開始出現《洗冤集錄》的法文譯本。1910年,法國人C·H·利托爾夫(C.H.Litolff)根據越南文本《洗冤錄》譯成法文。1917年,在越南居住的法國人吳低旻(法國東部貝桑松市人,法文姓名為Edmond Nordemann,吳低旻為其越南漢字姓名)在越南出版的越南國語書《廣集華文》第三卷也摘引了《洗冤集錄》的內容。
從上述史料可以看出,《洗冤集錄》影響最早、最深遠的是亞洲周邊國家,即使是在明末清初西學東漸時期,東亞、東南亞一帶已有諸多歐洲法醫(yī)書籍進入的背景下,《洗冤集錄》在東南亞一帶的改編本、注解版本仍多次出現,說明《洗冤集錄》中的檢驗方法十分成熟,并且已經深入當地法律實踐。
《洗冤集錄》在西方國家的傳播
據學者潘吉星考證,《洗冤集錄》早在18世紀就被傳播到歐洲,主要是通過明末清初的來華傳教士,特別是一些具有西方醫(yī)學背景的傳教士為主體進行傳播。
1779年,在華法國耶穌會士韓國英首先將《洗冤集錄》節(jié)譯刊出并加以評論,發(fā)表在《北京耶穌會士關于中國歷史、科學、風俗、習慣等紀要》,這是該書以西文譯介的開端;英國醫(yī)學博士海蘭(W.A.Harland)將《洗冤錄》翻譯成英文,名為《中國法醫(yī)學著作洗冤錄概要》,并于1853年在香港出版;荷蘭人格里斯(C.F.M.de Grijs)將之翻譯成荷蘭文,于1863年以《真正的醫(yī)學:從中文譯出》為名在巴達維亞(今印度尼西亞的雅加達)的《巴達維亞科學技術學會會報》刊出;前英國駐華外交官、漢學家翟理斯(Herbert Allen Giles)根據童濂所作衍生本《洗冤錄集證》進行翻譯,于1873年出版了《洗冤錄或是驗尸官教程》;1882年,前法國公使醫(yī)生馬丁博士(Dr. Ern. Martin.)在《遠東評論》上發(fā)表了《<洗冤錄>基本內容的介紹》,并于1884年以32開本單行本在巴黎出版。1908年德國人海恩希里·布萊滕施泰因(H.Breitenstein)根據格里斯荷蘭譯本翻譯成《中國的法醫(yī)學》。
20世紀50年代之后,《洗冤集錄》仍然受到了歐洲的重視,并不斷被外譯。蘇聯著名法醫(yī)學家波波夫(Н.В.Попов),在他的著作《法醫(yī)學》中詳細地介紹了《洗冤集錄》一書的內容,該書于1950年由國立醫(yī)藥出版社出版。1981年,布萊恩·埃迪·麥克奈特(Brain Eddie McKnight)將《洗冤集錄》翻譯成英文,以《洗除冤屈:十三世紀中國的法醫(yī)學 》為名在美國出版。1990年,猶太裔中國翻譯家沙博理將《洗冤集錄》翻譯成英文,以《中國古代刑法及案例故事》為名,由新世界出版社出版。2013,匈牙利小說家、翻譯家、漢學家陶凱(Tokaji Zsolt)將《洗冤集錄》翻譯成匈牙利文。
西方相關學者、法醫(yī)學家對于《洗冤集錄》的關注,不同于亞洲各國?!断丛┘洝穼ξ鞣絿业挠绊懖⒉辉谟诩夹g層面,而是側重文化層面。從西方醫(yī)學家對翟理斯《洗冤集錄》譯文的評價是“文化的里程碑”而非“醫(yī)學的里程碑”中也可以看出。
國外對于《洗冤集錄》的翻譯與研究一直沒有止步,直到今天,國內外凡論及中國古代司法檢驗制度和法醫(yī)技術發(fā)展的文章,必然提及《洗冤集錄》。在西方,法蘭西學院教授皮埃爾·艾蒂安·威爾(Pierre-étienne Will)在其研究中國古代司法體系、法醫(yī)技術的著作和文章中多論及《洗冤集錄》,如2019年出版的《東亞科學與儒家治國理政(東亞科學與宗教)》一書,以及2011年發(fā)表的《清代兇殺被害人之檢視》的文章。英國學者丹尼爾·阿森在2017年出版的《宋慈,世界法醫(yī)學之父:當代中國的歷史、科學和法醫(yī)文化》一書中也圍繞宋慈和《洗冤集錄》對中國傳統法醫(yī)文化展開了詳實的敘述。西方人對《洗冤集錄》的譯介,尤其是對其中行政類、法律類等文化負載詞的翻譯,為西方漢學研究者研究中國古代行政體系提供了絕佳素材。學者王域鋮指出,法國國家圖書館將《洗冤錄集證匯纂》按照《古恒目錄》分類,分入了“行政”一級分類和“刑部”二級分類下,可見西方認可《洗冤集錄》對于研究中國古代行政體系方面的價值。
《洗冤集錄》的當代價值與世界意義
梳理和總結《洗冤集錄》在世界范圍內的傳播歷史,具有如下意義。
一是講求證據、尊重事實、操作嚴謹的“程序正義”精神,非西方獨有?!断丛┘洝酚涊d了有關中國行政體系、官僚制度的諸多內容,中國的法理學體系涵蓋甚廣,在實際操作層面上,對辦案人員有著細致入微的要求。全書浸潤著嚴謹、細致的科學主義精神,這種精神與西方一直引以為傲的“實證主義精神”亦有契合之處。這表明對于“程序正義”的追求并非西方文化所獨有。中國并非沒有“法醫(yī)”概念,正如翟理斯所說,“現代意義上的驗尸官的職務和職能,早在《哈姆雷特》中使用尋王冠法之前的許多世紀,中國人就已經知曉”。
二是融道德與法律為一體的中華法系具有十分強大的生命力。楊鴻烈早在1937年就寫道,中國法系為中華民族國有之產物,起自殷周,歷春秋、戰(zhàn)國、秦、漢、三國、南北朝、隋、唐宋、明、清,皆漢族一系相傳,循序漸進,“中國法系,蓋指數千年來支配全人類最大多數,與道德相混自成一獨立系統而且影響于其他東亞諸國者”。中華法系的最大特色在于中國法律與道德同處于一個范疇之內,其法律精神以“仁”“義”“誠”這些人類恒久不變的人類道德目標為宗旨。與西方法律從個人權利出發(fā)而整體上造成社會“公正”“公平”屢屢缺失的法律相比,具有更為永恒的人性光芒。這一點,正是中華法系最大的價值所在。
《洗冤集錄》是中華法系獨特的產物,該書在世界的傳播與影響表明,融道德與法律為一體的中華法系精神,在當今世界人類政治法律制度方面,中國思想、中國價值、中國方案同樣具有不可估量的世界意義與當代價值。
作者何明星系北京外國語大學教授、
中國文化走出去效果評估中心主任
陶欣雨系北京外國語大學國際新聞與傳播學院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