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志平

生命在一呼一吸間延續(xù)，也在一呼一吸間流逝。

在時間這個主宰者面前，每一個生命都只是暫時駐足，終點明確堅定。體驗生之歡娛，也必然面對衰老、病痛、死亡的殘酷，這是每個靈魂深處與生俱來的痛，是蕓蕓眾生對宇宙洪荒最謙卑的臣服。

《給媽媽當媽媽》這本書是作者陸曉婭老師對母親患認知癥后直至離世十余年間母女相處時光的真實記錄與深入思考。

她感性熱忱，飽含著對母親的深情，記錄下生命間的溫暖互動與人情之美，也坦誠所經(jīng)歷的焦灼痛苦，茫然不知所措。她理性通達，總是帶著問題意識，從書籍、文獻，從己身所學，開掘觀點、吸納新知，提煉可行的方法技巧，讓我們了解，在疾病來臨時，怎樣用理性、智慧與創(chuàng)造力更好地幫助親人。她睿智通透，保持對自我的覺知、對生命的省思，促我們思考，既然疾病無可避免，痛苦無從消解，死亡如影隨形，我們可從中學到什么？它們何以成為生命意義的轉(zhuǎn)化劑？可以說，這是一本認知癥家庭照顧者的實用參考書，是一段家庭代際關(guān)系調(diào)適、親密關(guān)系重建的紀實，更是一部心靈成長啟思錄。

理性與創(chuàng)造，讓失智不失質(zhì)

衰老總是伴隨著衰退、病痛，這是生命殘酷的真相。“認知癥”是一種病，患病者會出現(xiàn)記憶障礙、認知功能障礙、語言障礙，到了晚期甚至會退化到只剩原始反應。過去，人們通常將這類認知和記憶退化方面的疾病叫作“老年癡呆癥”“阿爾茨海默病”“老年失智”等，現(xiàn)在國際上逐漸用“認知癥”“認知障礙癥”稱呼這類疾病。

在書中，陸曉婭老師真實記錄了母親患病以來所經(jīng)歷的每一個殘酷階段：

一開始，喪失短時記憶，時常做飯忘關(guān)火，出門忘帶鑰匙，有時報紙拿反了都不知覺。

接下來，她開始無法獨自洗澡，不能讀書讀報，越來越不主動說話，日常交往都成問題，需要有人全天候陪伴。

再接下來，母親的穿衣、吃飯、如廁等日常生活基本能力逐步衰退，心魂漸行漸遠。

到最后，身體加劇衰退，腿腳發(fā)軟，連脖子都無法支撐，失去定向能力，精神上完全陷入自我的世界里，與外界斷隔……

沒有什么比目睹至親一步一步喪失生命力更讓人痛苦的了。這些細節(jié)，讀來沉重。讓我們感知，疾病對老人的侵襲是如何具體而微，錐心刺骨。讓我們用一雙更深邃、更精細也更溫暖的眼睛，去覺察衰老、病痛和死亡對于生命的深刻影響以及人們面對它們時艱難復雜的心理過程。

曉婭老師不回避這份病痛的真實，也不因此而消沉。在接納母親種種狀況及內(nèi)心種種情緒的同時，回歸理性，直面殘酷，在殘酷中創(chuàng)造溫暖；接受衰退，在衰退中創(chuàng)造舒適。她借助相關(guān)書籍和照護者互助組織，積極學習各種知識、技巧，處理種種撲面而來的事情；學會仔細地觀察、深入地理解，學會忍耐、諒解、轉(zhuǎn)化，讓母親的晚年生活盡量失智不失質(zhì)，讓母親感受到溫暖與愛，最終安寧地駛向生命的彼岸。

接納與愛，讓親密關(guān)系重建

人生中很多事情是不請自來的，你沒法提前想好怎么對付。

“就像老媽不愿意接受自己病了一樣，我也不愿意接受老媽患了認知癥這個事實，不愿意接受我不得不放棄一些自己想做的事情，而承擔起為媽媽當媽媽這個新的人生角色?！?/p>

這種哀傷、不甘和無奈，想必很多人都有體會。生病不是一個人的事，它牽動著朝夕相處的每一個親人，擾動整個家庭系統(tǒng)。治療、照顧所帶來的經(jīng)濟、時間和精神壓力，改變、喪失所帶來的消耗、痛苦、崩潰與憤怒，都有可能讓親人關(guān)系疏離、破裂，家庭陷入危機。

這種生命中的雪上加霜可以避免嗎？曉婭老師及其大家庭的做法提供了一種參考。自母親患病，姐弟妹三人始終有商有量、相互支持、同心協(xié)力，彼此分工合作，平衡好工作、生活與照護任務。患病早期，為了讓母親有一個身心安全的居家護理環(huán)境，想辦法巧妙地讓固執(zhí)、要強、習慣獨居的母親接受居家保姆，吃飯、散步、洗澡、用藥等日常事務，姐弟妹三人悉心照料。至晚期，母親對環(huán)境不再那么敏感，為了增強人際互動，也接受更專業(yè)的團隊照護，便調(diào)整策略，將母親送至專業(yè)養(yǎng)護院。曉婭老師更是以非正式志愿者身份“潛伏”于此，在陪護母親的同時，利用自己多年的心理咨詢和志愿服務經(jīng)驗，幫助更多的老人。

作為心理學工作者，曉婭老師知道，解除許多人生苦痛的良藥是親密的人際聯(lián)結(jié)。面對不可逆轉(zhuǎn)的認知癥，最重要的療效因子并非理論或觀念，而是關(guān)系，真誠的、純?nèi)坏?、穩(wěn)定的、持久的、可信賴的親密關(guān)系?？珊芏鄷r候，兩代人之間的心理距離比年齡距離還要大。對于一貫情感淡漠、人際疏離、自我中心的患病母親，對于自幼與母親分離、較少感受到母愛的女兒，要彌合心理距離、情感隔閡，重建親密關(guān)系，更非易事。

唯有理解、接納、超越并自我建設(shè)。曉婭老師沒有把照護任務視為一場“漫長的告別”，而是當作深入了解母親，與母親重建全新溝通模式、重建母女關(guān)系、撫平過去創(chuàng)傷的機會。她說，“照顧好他們，不僅是為了他們，也是為了我們和我們的子女，因為只有照顧好他們，讓他們感受到親情的溫暖，我們才會超越親情失血癥的影響，成為有情有義的人，生活在有情有義的關(guān)系中?！?/p>

在書中，她記錄下如何讓陪護更有針對性、創(chuàng)造性和實效性，如買涂色的畫本，讓母親跟著涂色；和母親下她喜歡的跳棋；母親數(shù)學好就買來數(shù)獨讓她做；用IPad上的應用軟件教母親畫畫；假裝幫她給朋友寫信；帶她去看初戀男友……

她還借助心理學知識與母親談心，嘗試引導母親調(diào)動記憶、激活思維，滋潤母親逐漸荒蕪的精神領(lǐng)地，用心血反哺母親；帶母親見老友、回故鄉(xiāng)，幫母親打撈消散的記憶，撫平幼時的心靈創(chuàng)傷；通過純?nèi)坏卦趫?、設(shè)身處地地同感和無條件地接納，欣賞母親的閃光點與獨特性，與母親真正在一起，緩解母親的不安、焦慮、孤獨、無助，讓彼此聯(lián)結(jié)更緊密。

愛是一種能力，由習得而來。這是我們每個人一生都要修習的功課。

學習與成長，把經(jīng)歷都當生命的禮物

“老，是拔根的過程還是另一次種植？是一條通向黑暗還是光明的路？老，一定必須凄涼悲苦，陷溺于自憐自艾的苦水里，還是正好可以把健忘當成一支掃帚，掃蕩了不值得保存的檔案？老，必然要繳械投降，自此貧化了靈魂乖乖等待肉軀被啃蝕，還是拿出多年的智慧與文化底蘊，服膺于艾略特的箴言‘人生燃燒于每一瞬間’？”

在一篇《探索老年人的生命觀》的博文里，曉婭老師引述了臺灣作家簡嫃的這段話。我想，或許就是基于這樣的認同與認知，她沒有讓自己的人生在日復一日的陪護中覆蓋、淹沒，而是化焦慮為創(chuàng)新之源，視辛苦為幸運，把經(jīng)歷當禮物，讓雙方都得以滋養(yǎng)，活出了自己有質(zhì)量的晚年。

而之所以能如此，又與她始終保持學習、思考和開放的心態(tài)息息相關(guān)。陸曉婭老師是《中國青年報》高級編輯、記者，曾獲首屆鄒韜奮新聞獎，她創(chuàng)辦“青春熱線”，關(guān)注青少年成長，是中國心理學會首批注冊心理督導師。退休后，投身公益，創(chuàng)辦公益機構(gòu)“歌路營”，服務處境不利兒童（流動兒童、留守兒童等）。在照護認知癥母親之余，參與生前預囑推廣和緩和醫(yī)療志愿服務，關(guān)注走向衰老和死亡的老年人。同時，還在北京師范大學開設(shè)“影像中的生死學”公選課，推廣生死教育，成為最受學生歡迎的課程，后來這門課凝結(jié)為《影像中的生死課》一書。

她愛閱讀、愛寫作、愛旅行，自詡“斜杠老人”“銀發(fā)走讀生”，給自己立的flag為“在耄耋老人和青蔥學子間穿行，在山川大地和詞語密林里徘徊，在文明進程和心靈世界中探索，用退休后所擁有的自由，活出有意思有意義的晚年。”她在博客上分享自己的行跡所至，所讀所思；自學英語，借助互聯(lián)網(wǎng)參加線上英語角，閱讀英文原版書，練習英文寫作；在喜馬拉雅平臺開設(shè)有聲電臺，朗讀自己的作品與好的書籍……她沒有上老年大學，卻給自己創(chuàng)辦了一所無形的老年大學。她總是樂此不疲地獲得新動作、解鎖新技能，始終保持著溫熱的赤子心態(tài)，樂于把自己心靈深處的東西，把自己所獲得的人生禮物傳遞出去，經(jīng)由波動效應，影響他人。

而我正是被這種獨特的生命氣場所吸引、所感染。記得那是2015年12月，首屆中國教育創(chuàng)新成果公益博覽會在北京師范大學舉行。我與編輯部伙伴們穿行于各大展區(qū)、沙龍現(xiàn)場，學習各類教育創(chuàng)新實驗并尋找優(yōu)質(zhì)作者。在走出邱季端體育館趕往另一個會場之際，于擁擠的逆向人群中，我一眼看到一位灰白卷發(fā)、著裝素雅的老人。她神情從容，裝扮不露痕跡，戴著眼鏡，耳墜與裙子相映襯。那一刻，我感覺到她的特別，像是曠野清風中的一棵樹，一種沉穩(wěn)的神韻之美。因心中一直惦記，結(jié)束另一會場的活動，我趕回體育館，尋找那位擦肩而過的老人。后來，終于在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組織的沙龍現(xiàn)場見到了正在分享的她，原來這位老人叫陸曉婭。由此，也就有了我后來對陸老師博文、著作的閱讀。2017年，策劃雜志周年專題“童年與教育”，我非常想邀請曉婭老師能結(jié)合歌路營的一些教育探索，談談對留守兒童心理健康教育的一些思考，可能老師很忙，未能回復。后來，時任北京歌路營教育咨詢中心總干事的杜爽老師特別撰寫了一篇《留守的陰影：抹不去哀傷抑郁的童年》。而直至讀到《給媽媽當媽媽》，我才知道，約稿的那個時間點，曉婭老師母親病情急劇加重，老人的咀嚼功能退化，只能進食半流質(zhì)的糊糊。讀到這里，我淚水涌出。

心理學家歐文·亞隆在《直視驕陽：征服死亡恐懼》一書中寫道，我們的存在只是一束短暫的光亮，夾在兩方永恒的黑暗之間。要用你的肉眼直視驕陽，用更宏大的視角觀察自己的存在?？芍琅c體會永遠隔著距離。如何不被焦慮和恐懼所絆住，如何享受這短暫的生命之光，是伴隨我們一生的問題。

在一篇文章中，曉婭老師寫道，“回首兩次退休前后的經(jīng)歷，給我最大幫助的，或許就是我對老年生活和老年生命的觀察、探索與研究。我會好奇其他的朋友和比我更老的老人是怎樣生活的？他們?yōu)槭裁磿@樣生活？這樣生活帶給他們什么？將來他們會感到滿足還是遺憾？是活得從容、自在還是緊張、焦慮、沮喪、壓抑？他們還有別的選擇嗎？”這樣的觀察與思考，也促使她不斷自我追問——在可以看到地平線的日子里，怎樣生活才不會感到遺憾？生命還有什么可能性？如何去利用這個可能性？

生命需要自覺。當把目光投向生命存在的真相，她認識到，即使衰老悄然影響生命的長度，我們?nèi)匀荒軌蛴兴x擇，去做一些有意義的改變；仍然可以抱著對自己、對家人負責的態(tài)度，對未來有所準備；仍然能夠追求知識之美，體驗創(chuàng)造之美、感受服務之美、鍛造關(guān)系之美、修煉精神之美，努力拓展生命的廣度與精神的深度?；畹截熑紊票M，活到工作完成，活到能留下愛與溫暖的存糧。把死亡變成無盡的溫暖與愛，向死而生。

如此深情、如此堅韌、如此可敬可愛。于我，這樣的閱讀及由此引發(fā)的思考，如同一次深刻的覺醒體驗，一份獨一無二的生命大禮。心中充滿感激。

合上書，抬頭看到久違的陽光。庭院角落，一株結(jié)香花盛開。粉粉的瓣、金黃的蕊，一朵朵、一簇簇，就像一群擠擠挨挨竊竊私語的小姑娘。我被這春天的氣息，這活潑潑的生命感深深打動。趕緊拍下這光影與花兒，連同祝福，分享給親近的伙伴與師友。那一刻，我如此真實地感覺到內(nèi)心的喜悅。更確信：接納、審思生而有限其實是一種建設(shè)性行為，生命的意義、生命的重量往往就來自一份臨淵的勇氣，來自對此時、此地、此身的珍重。

作者系《新課程評論》雜志編輯、融媒體部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