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李穡詩為中心的考察"/>
申萬里
(武漢大學 歷史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2)
元朝與其藩屬高麗關系密切,高麗人崔瀣寫道:“自臣附皇元以來,以舅甥之好,視同一家,事敦情實,禮省節(jié)文。茍有奏稟,一個乘傳,直達帝所,歲無虛月?!?1)崔瀣:《拙稿千百》卷2《送鄭仲孚書狀官序》,第1頁,韓國民族文化推進會編輯影印:《韓國文集叢刊》第3輯,韓國景仁文化社1990年版。這種良好的雙邊關系給大量高麗政治、文化精英出仕中國提供了條件。值得注意的是,一些高麗士人通過參加元朝的科舉考試,考中進士,取得在中國任官的機會。這些高麗進士在元朝的科舉和仕宦,給他們本人和家族在高麗贏得巨大的聲譽,提高了政治地位,為他們此后的人生和仕宦開辟了光明的前景。
李穡(1328—1396),字穎叔,號牧隱,高麗韓山人。李穡三次來到中國,至正八年(1348)到元朝國子學學習;至正十三年(1353)參加了元大都的科舉會試和殿試,取得左榜第二甲第二名;至正十五年(1355)第三次到中國代理元朝翰林院經(jīng)歷。李穡擅長詩歌,其文集《牧隱稿》中,詩占了絕大部分,他在中國的詩被稱為“燕客錄”,在目前李穡研究材料缺乏的情況下,這些詩作成為研究他在中國學習、工作和生活的重要資料。
李穡至正八年來到大都,時年21歲。(8)《牧隱稿》前附《牧隱先生年譜》可見,李穡生于天歷元年(1328),他21歲赴中國,這一年應是至正九年(1349),《年譜》中說李穡赴中國是至正八年,可能是當時高麗人計算年齡方法與今不同,這里從《年譜》。李穡是如何到中國的,史料失載。他在當時的一首詩《東門送家君》中寫道:“遠游萬里為思親,親卻東還鼻自辛……努力分陰當自惜,好將功業(yè)樹昌辰。”(9)李穡:《牧隱稿·詩稿》卷2,第1頁,《韓國文集叢刊》第3輯。詩中的“家君”“親”應是指其父李榖,反映了李穡送別其父李榖回國的情況。按:李榖至正七年在高麗主持科舉考試以后,回到元朝,至正八年回高麗“監(jiān)倉”。(10)李榖:《稼亭集》卷首《年譜》,《韓國文集叢刊》第3輯。李穡來中國以后,李榖還在中國,這才有了李穡赴大都東門送別父親的詩。因此,李穡本次來中國,不是與父同行。李穡的另一首詩透露出更多信息,《天壽節(jié)日》一詩寫道:“大辟明堂曉色寒,旌旗高拂玉闌干。云開寶座聞天語,春滿金巵奉圣歡。六合一家堯日月,三呼萬歲漢衣冠。不知身世今安在,恐是青冥控紫鸞。”反映了元朝天壽節(jié)大都歡慶的宏大場面以及這種場面對于李穡的震動。這首詩反映的信息很多,其一,天壽節(jié)是元朝皇帝生日紀念活動,元順帝出生于中國農(nóng)歷四月份(11)參見商企翁、王士點編次,高榮勝點校:《秘書監(jiān)志》卷8,浙江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153頁。,詩中的“曉色寒”“春滿金巵”,與大都農(nóng)歷四月份的氣候相符,正好說明李穡在至正八年四月份已經(jīng)來到中國。其二,該詩《小序》中說:“從本國進表陪臣,入覲大明殿”(12)李穡:《牧隱稿·詩稿》卷2,第1頁。,說明李穡應是隨同向元朝進賀表的高麗使臣來到中國。高麗離元大都距離較遠,考慮到沿途的費用和安全等問題,隨官方使臣來中國更加便利。
李穡來到中國,住在大都的崇德寺,《新寓崇德寺》寫道:“千車萬馬九街頭,咫尺祗林境自幽。枸杞映階紅欲滴,蒲萄滿架翠如流。僧窗寄食前生事,客枕思親半夜愁?!?13)李穡:《牧隱稿·詩稿》卷2,第1頁。關于崇德寺,《析津志》失載,位置不詳,但從詩中的描述來看,這里環(huán)境清幽,景色美麗,適合讀書和寫作。
李穡的學習情況以及他與老師、同學的交往情況,詩中也可以提供一些信息。李穡寫道:“予……二十一歲入燕都,國學月課,吳伯尚先生賞予賦,每曰:‘可教’。”(14)李穡:《牧隱稿·詩稿》卷1《六操》,第7頁。這里的吳伯尚為吳當,江西崇仁人,字伯尚,學者吳澄之孫,他用薦為國子司業(yè),預修遼宋金三史,書成,除翰林修撰,至正七年遷國子博士,八年升國子監(jiān)丞,十年升國子司業(yè)。(15)《元史》卷187《吳當傳》,中華書局1976年版,第4298頁。李穡在國子學學習期間,吳當正好在此任職。吳當出身學術世家,學術、詩文俱佳,得到吳當?shù)目洫?說明李穡在元朝國子學得到學官的賞識,學習生活比較順利。李穡在國子學的另一位老師是葉恒,李穡與其子葉孔昭關系密切,《與葉孔昭賦青山白云圖》一詩的注釋言:葉孔昭為“四明敬常助教子”,“敬常”即是葉恒的字,慶元路鄞縣人,“泰定初游京師……被旨入胄監(jiān)”,以國子生授余姚州判官,后為翰林國史院編修官,升國子助教。(16)成化《寧波郡志》卷8《人物考·仕宦》,(臺灣)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1983年版,第588—589頁。葉恒國子助教的身份,明人鄭真也有記載:“伯英居勝國時,掉鞅燕都,所交皆天下才雋。國子先生若同郡葉公敬常、臨川危公太樸、河東張公仲舉尤喜延譽?!?17)鄭真:《滎陽外史集》卷12《晚翠軒記》,《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34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3年版,第54頁。這里的“勝國”,是中國古人對于前朝的稱呼,指元朝。材料中記載的士人伯英游京師時,元朝國子學的三位老師是葉恒、危素(字太樸)、張翥(字仲舉),又以葉恒居首。關于李穡與葉恒的交往沒有具體的資料記載,不過,李穡與其子葉孔昭唱和詩較多,如《次韻葉孔昭江南四絕》(18)李穡:《牧隱稿·詩稿》卷2,第5、5、3—4、3、4、4—5頁。是與葉孔昭和詩,《寒風三首與葉孔昭同賦》(19)李穡:《牧隱稿·詩稿》卷2,第5、5、3—4、3、4、4—5頁。是與葉孔昭同題寫詩,反映了他們的密切關系。
李穡與國子學同學之間的詩歌唱酬也有一些?!端屯嵘鷼w覲西川》是一首送同學回鄉(xiāng)探親的送別詩,“朋舊應相憶,歸期莫滯留”(20)李穡:《牧隱稿·詩稿》卷2,第5、5、3—4、3、4、4—5頁。,反映了他與同學的密切關系?!杜c同舍同賦》是與同學的和詩,“遠游孤影自零丁,挾冊橋門氣尚獰。毛羽不凡君鸑鷟,神形欲變我螟蛉?!?21)李穡:《牧隱稿·詩稿》卷2,第5、5、3—4、3、4、4—5頁。詩中將自己比作“螟蛉(昆蟲)”,將同學比作“鸑鷟(鳳凰)”,表達對這些同學幫助他學業(yè)的感謝。
李穡這一時期的交往對象,首先是大都的中國官員。李榖的科舉同年,是他社會交往的主要對象?!吨]成誼叔侍郎》記載了他拜見成遵的過程,詩前小序說:“名遵,先君同年,乙未拜中書參政。”該詩后又補充記載:“予以先人手簡進呈,公深服其妙,矜語坐客?!边@些材料說明,成遵是李榖同年,即元朝元統(tǒng)元年進士,李穡拜訪成遵時,向他進呈李榖的信。詩中寫道:“海外同年子,門前此日身。童心猶未化,漢語總非真。學業(yè)頻相礪,盤飧每賜珍。稼亭書一幅,賞玩自凝神?!?22)李穡:《牧隱稿·詩稿》卷2,第5、5、3—4、3、4、4—5頁。前半部是李穡作為晚輩的自謙之詞,后半部是成遵對他學業(yè)的關心和生活上的照顧。
李穡在成遵的家里結識了李榖的另一位科舉同年余闕,《成侍郎宅見余廷心先生退而志之》(小字注:“先人同年,右榜第二名,有能文名?!?寫道:“清標真玉樹,早歲秀瓊林。臺閣文章妙,江山興味深。選詩參古體,誥苑寫天心。小雨遮城句,回頭東海潯?!?23)李穡:《牧隱稿·詩稿》卷2,第5、5、3—4、3、4、4—5頁。這首詩從一個晚輩的角度,對余闕詩文贊美有加。詩后李穡補充說:“先生題稼亭,有小雨遮城之句”,強調(diào)了余闕與李榖的交往。
李穡在大都交往的進士還有達兼善,《上達兼善尚書》有“名重狀元工射策,秩崇宗伯儼垂紳”之句,說明達兼善是元朝殿試的狀元,學術、文學和仕宦都非常成功。詩的最后兩句“朋來自遠從今始,門立扶桑海外人”,則反映了李穡與達兼善的交游從該詩開始。達兼善,即泰不華(Tai Buqa),字兼善,“達”與“泰”是蒙古語發(fā)音的兩種譯法, “達兼善”又可稱“泰兼善”。(24)根據(jù)清朝學者錢大昕考證,達兼善就是泰不華,參見錢大昕:《廿二史考異》卷96,《叢書集成初編》本,商務印書館1937年版,第1555頁。按:泰不華,號白野,蒙古伯牙吾氏,其父塔不臺為臺州錄事判官,全家定居臺州。延祐七年江浙行省鄉(xiāng)試第一,至治元年殿試,為右榜第一,授集賢修撰,累官南臺御史、南臺經(jīng)歷,江浙行省左右司郎中,吏部侍郎,至正元年入史館修三史,書成,授秘書卿,后任禮部尚書,翰林侍讀學士等。至正十一年任泰州路達魯花赤,次年方國珍叛,泰不華討之,被殺。(25)《元史》卷143《泰不華傳》, 第3423—3426頁。李穡在國子學讀書期間,泰不華應是在大都任職,這首詩應是為拜見泰不華時所寫。
成遵和余闕是李榖的同年,泰不華則是元朝科舉狀元,他們在大都影響較大,說明李穡既善于利用其父的資源,也充分利用自己善于寫詩的特長,構建自己在大都的人際關系網(wǎng)絡。
李穡的社會交往對象還有在大都的高麗人。他曾以詩拜訪洪義孫,詩后注:“家臨海,予諸子同學?!闭f明洪義孫是高麗臨海人,與李穡有同學之誼,詩前小序記錄了其仕宦情況:“名義孫,累遷監(jiān)察御史、左司都事,出為江西省員外郎,卒于任”,說明這位高麗人在中國仕宦比較成功。詩中寫道:“悃愊無華甚,玲瓏徹骨清。杏山曾掌選,桂榜首題名。生菜盤中美,晴波榻下明。龍門慚忝跡,東合幸同盟。”(26)李穡:《牧隱稿·詩稿》卷2《謁洪仲誼博士》,第4頁。這里的“桂榜首題名”,說明洪義孫在高麗取得科舉第一,“東合幸同盟”說明李穡與他都是高麗人,可以相互依靠。李穡詩中還有一名“檜堂”的人,李穡與他的和詩:“數(shù)年俱作客,千里共思鄉(xiāng)。綠樹頻經(jīng)雨,黃花又帶霜?!?27)李穡:《牧隱稿·詩稿》卷2《增檜堂次韻》,第4頁。詩中的“俱作客”與“共思鄉(xiāng)”,說明他應是大都的高麗人。另外,李穡父子在大都還得到過高麗僧人的照顧,李穡長期住在崇德寺,與高麗僧人也有密切關系,李穡有寫給僧人楚石的詩,小序云:“楚石名法珍,高麗人,生于燕京?!痹娫啤俺桓呱?琴中古意深”,說明李穡通過楚石琴聲中的“古意”,發(fā)現(xiàn)了與他的共通之處。(28)李穡:《牧隱稿·詩稿》卷2《楚石撫琴》,第6頁。
另外,奇皇后母子是元末最重要的政治勢力之一,奇完者忽都在后至元六年被封為元朝第二皇后,其在高麗的兄長奇轍、奇轅也因之受到重用,“以轍為行省(征東行省)參知政事,轅為翰林學士”。(29)鄭麟趾:《高麗史》卷131《叛逆?zhèn)魑濉て孓H》,韓國景仁文化社1976年版,第15頁。從史料看,李榖、李穡父子都給奇氏寫過詩文,李穡的《奉送奇集賢歸覲》是寫給奇皇后的兄長奇轍的,詩中寫道:
集賢學士人中龍,神采自是春風容。衣冠綿綿食舊德,門閥奕奕臨箕封。流慶所鐘生異人,金枝玉葉無邊春。遨游金馬赤墀下,去天尺五承殊恩。思親不忍一日忘,白云飛處遙相望。堂前萱草浮春光,人生富貴可熏天。只貴立身忠孝全,彤庭還笏便歸去。從車絡繹如云煙,郊西迓騎定無數(shù)。老弱空巷爭先睹,蒼顏照耀黃金帶。想見翩翩彩衣舞,三韓盛事傳千秋。嗟我欲往空搔頭,舉觴獻壽幸毋緩。天子召還難久留。(30)李穡:《牧隱稿·詩稿》卷2,第2、2、2、3頁。
詩中將奇轍寫成“人中龍”“臨箕封”“承殊恩”“富貴可熏天”,表達了李穡對奇轍攀附元朝皇室取得榮華富貴的贊美與羨慕?!皬能嚱j繹”“老弱空巷爭先睹”表現(xiàn)了奇轍回國,受到高麗人熱烈歡迎的場面?!芭e觴獻壽幸毋緩”是李穡對高麗奇氏在中國成功的頌揚。
李穡初期對大都的生活并不適應,《奉寄伯父》詩中寫道:“獨恨遠游心況惡,黃塵瞇目語音訛”(31)李穡:《牧隱稿·詩稿》卷2,第2、2、2、3頁。,導致他心情不好的一是“黃塵瞇目”,即對大都氣候不適應;二是“語音訛”,是使用漢語交流的困難。他還有三首詩寫給好友樸仲剛,即《中秋寄樸仲剛》《次仲剛韻》《雪后復用仲剛韻》,詩中有:“入夢唯鄉(xiāng)曲,嬰心是國家”;(32)李穡:《牧隱稿·詩稿》卷2,第2、2、2、3頁。“天寒頻飲酒,歲暮倍思家”(33)李穡:《牧隱稿·詩稿》卷2,第2、2、2、3頁。,反映了他對家鄉(xiāng)的思念和對國家的忠誠。按,樸仲剛,高麗密陽人,元人郭德潤記載:
至正六年冬十月既閏,密陽樸仲剛持翰林應奉官張仲舉書來訪仆,且稱樸生:“性行淳謹,有志于學,今淮西監(jiān)憲斡公克莊之門人也。子幸憐其貧,遂其請。”仆頓首曰:“張君以雅道薦友,敢不唯命?!弊允菢闵挣嚅T而問學,且求講朱氏集注《論語》《大學》。居數(shù)日,樸生又將為淮西之行,因狀其父質(zhì)夫守廬王母之墓,墓在高麗王京之東密陽郡,其地可耕可釣,請仆圖而記之。(34)朱德潤:《存復齋續(xù)集》(不分卷)《密陽樸質(zhì)夫廬墓元園記》,孫毓修編:《涵芬樓秘笈》第7冊,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0年版,第706頁。
材料中的張仲舉,即張翥,前面已有涉及。“斡公克莊”即斡玉倫徒(o′ulentu),字克莊,唐兀人,祖、父二代出仕云南。斡玉倫徒肄業(yè)元朝國子學,登進士第,至正五年以工部侍郎充殿試讀卷官。(35)蕭啟慶:《元代進士輯考》,第385頁。樸仲剛估計是至正五年左右從高麗來到大都,鑒于斡玉倫徒殿試讀卷官的影響,拜他為師。次年,樸仲剛帶著翰林應奉官張翥的介紹信來到河南睢陽訪學朱德潤。不久,又往淮西訪學。李穡來中國的目的與樸仲剛是一樣的,二人有共同的感受,關系比較密切。不過,樸仲剛并沒有考中元朝的進士,他在中國各地訪學以后的情況,目前無從得知。
李穡寫給自己的一些詩,是他日常生活感受的直接反映。如《除夜》一詩寫道:“年年除夜喜驅(qū)儺,雜坐兒童笑語嘩。始覺遠游無興味,寂寥僧榻落燈花?!?36)李穡:《牧隱稿·詩稿》卷2,第3、3、4、22頁。前兩句寫了除夕的歡樂,后兩句寫了他在大都寺廟過節(jié)的寂寞與無聊?!蹲栽仭吩娭杏小袄璐诧L雨燈前夢,槐市光陰案上書”(37)李穡:《牧隱稿·詩稿》卷2,第3、3、4、22頁。,反映了他的學習生活?!肚锶帐銘选穼懙?“秋雨瀟瀟送薄涼,小窗危坐味深長?;虑榱b思都忘了,一碗新茶一炷香?!?38)李穡:《牧隱稿·詩稿》卷2,第3、3、4、22頁。李穡的思鄉(xiāng)、寂寞的心情“都忘了”,坐在房間讀書喝茶,自得其樂。
至正十一年,李榖去世,李穡回高麗奔喪,離開中國。他總結這三年在中國的學習生活寫道:“天教小臣生東坰,變化氣質(zhì)希螟蛉。負笈來游壁水下,數(shù)年聽瑩弦誦聲。今朝垂橐故山去,騎馬悠悠出鳳城?!?39)李穡:《牧隱稿·詩稿》卷2《出鳳城》,第6頁。詩中說,他在中國的學習,起到了“變化氣質(zhì)”和聽“弦誦聲”增加知識的效用,可以“騎馬悠悠”返回高麗了,反映了這一段學習生活給他的未來帶來了自信。
在大都參加科舉是李穡中國生活的第二個階段。李穡至正十三年在高麗參加科舉,取得征東行省第一名,此年,以高麗書狀官的身份再赴中國,在大都參加元朝的會試和殿試,考中左榜第二甲第二名,授應奉翰林文字、同知制誥兼國史院編修官,次年三月回國。
至正十三年,李穡將到中國參加科舉,他寫道:“予將會試京師,會國家遣金判書希祖入賀立東宮,因以書狀官偕行。”(40)李穡:《牧隱稿·詩稿》卷2,第3、3、4、22頁。李穡這次來中國參加科舉,被高麗官方賦予書狀官的身份。
此次來到中國以后,李穡仍舊住在崇德寺,他的一首詩提供了崇德寺的信息:
奔喪天外去,偕計雪中回??吐愤B云遠,僧窗向日開。數(shù)年如一夢,萬里又重來。坐讀春秋傳,何時到定哀。昔不推吾去,今無喚我來……玩易時三絕,觀書日百回。只緣來往少,樂極卻生哀。滿座無嘩語,開懷盡故鄉(xiāng)。清香燒柏子,醇味啜桑郎。兔窟方清朗,鳀岑政渺茫。微吟天欲曉,有命付蒼蒼。(41)李穡:《牧隱稿·詩稿》卷2《崇德寺舊寓僧房雜詠》,第25頁。
詩中的“雪中回”,說明他是至正十三年的冬天回到大都的,元大都的會試和殿試時間都安排在三月份,在時間上是相符的。詩中還回顧了李穡在這里苦讀的場面,“玩易時三絕,觀書日百回。”“滿座無嘩語,開懷盡故鄉(xiāng)”,說明這座寺廟是由高麗僧人主持和維持運行,高麗人聚集較多。詩中“微吟天欲曉”,則反映了李穡再次來到大都的激動心情。
舉人在各考區(qū)通過鄉(xiāng)試以后,赴大都進行會試和殿試。元代會試采取三取一的比例,淘汰較多,殿試則不再淘汰。(42)申萬里:《元代科舉新探》,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173頁。李穡有詩表達了他參加考試前的狀態(tài):“鹿鳴歌罷向燕山,驕馬蹄翻塞日寒。只有寸心如古井,湛然無處動波瀾?!?43)李穡:《牧隱稿·詩稿》卷2《即事》,第26頁。“鹿鳴”即鹿鳴宴,是鄉(xiāng)試結束以后各考區(qū)政府組織的慶祝活動,“向燕山”說明他在高麗通過鄉(xiāng)試以后,赴大都參加會試和殿試?!靶娜绻啪?反映了他在考試以前穩(wěn)定的心態(tài)。李穡還有一首詩寫道:“鳥聲起人意,游眺喜欲狂。時哉不可失,往結少年場”(44)李穡:《牧隱稿·詩稿》卷3《自勉》,第1頁。,反映了李穡對科舉考試的重視。
元朝科舉會試和殿試以后,官方安排皇帝親試、恩榮宴等慶?;顒印@罘w的會試和殿試都比較順利,參加了科舉慶?;顒?。在殿試以后,他寫下兩首詩,記錄了登第的情況以及感想:
平生憂道不憂貧,出處應須似古人。文翰立身依日月,煙花滿眼掃風塵。新知四海同年面,舊學三冬獨夜身。奏罷丹墀親試策,已判泥醉曲江濱。
素衣飄泊染緇塵,客里京華幾見春。忽訝蛟龍得云雨,真同麋鹿強衣巾。將身許國緣明主,有夢還家為老親。出處古來難自斷,敢言高義動簪紳。(45)李穡:《牧隱稿·詩稿》卷3《殿試后自詠二首》,第1、2頁。
第一首的“文翰立身”,反映了李穡登第以后對自己未來人生的規(guī)劃。后兩句“奏罷丹墀親試策,已判泥醉曲江濱”,記述了殿試以后進士唱名、皇帝親試舉人以及翰林院舉行“恩榮宴”宴請的情況。“親試策”是殿試以后皇帝參加進士錄取排名的環(huán)節(jié),“泥醉”反映了恩榮宴(在翰林院舉行)期間,情緒高昂的進士們開懷暢飲的情形。(46)參見申萬里:《元代科舉新探》,第249—278頁。
科舉成功給李穡帶來狂喜的同時,他對自己的認識仍然非常冷靜,從其《登科有感》詩可見:
不幸登科早,晝坐心如裂?;突忘S金榜,豈為□茸設。念此每自愧,背汗面發(fā)熱。知無封侯相,亦非識時杰。且去讀詩書,行年立不惑。始可秣吾駒,往取千鐘祿。不幸登科早,夜半推枕起。有實宜若虛,過情胡不恥。窮通休問天,用舍何與已。俯仰無愧怍,平生慎終始。(47)李穡:《牧隱稿·詩稿》卷3《殿試后自詠二首》,第1、2頁。
從詩的內(nèi)容來看,李穡在登科之后,對自己的治國之策、學術水平和個人能力進行了反思,他感覺自己“知無封侯相,亦非識時杰”,以至于“念此每自愧,背汗面發(fā)熱”,只有“且去讀詩書,行年立不惑”,即通過讀書,提高自己各方面的能力。最后他決定“俯仰無愧怍,平生慎終始?!崩罘w的自我反省,說明了他性格的成熟。
元代高麗人登第,雖然會像其他進士一樣授官,但一般會有一個“榮親”的機會。李穡的父親李榖登第以后,元朝就以頒詔的形式,讓他回高麗榮親。李穡登第以后,同樣如此。他在離開大都時寫道:“楊柳依依送我歸,此行還勝昔歸時。雖然物色無干涉,自是人心有喜悲。走馬看花猶到我,落驢在野未知誰。松都醴酒今應熟,狂興先判醉賦詩。”(48)李穡:《牧隱稿·詩稿》卷3《自京師東歸途中作》,第2頁??婆e的成功,對于他和他的家族來說,都是天大的喜事,所以詩中他估計“松都醴酒今應熟,狂興先判醉賦詩”。在回國旅途中,李穡的待遇也有明顯提高,“省官通問候,驛吏謹趨承”(49)李穡:《牧隱稿·詩稿》卷3《遼陽省》,第3頁。,不僅地方官府問候,也得到乘驛的優(yōu)待,驛卒給予周到的服務。
李穡的第二次“燕客”,主要是參加科舉考試,住在高麗人主持的寺廟中,與外界接觸不多,再加上考試前需要復習,考試以后又很快回國,因此在大都停留的時間較短,與外界交流不多。
至正十五年,李穡再以書狀官的身份來到中國,“是歲春,密直宰相尹之彪為謝恩,使予忝書狀官?!?50)李穡:《牧隱稿·詩稿》卷3《金郊途中》,第17頁。他在大都任職元朝翰林院,權經(jīng)歷,次年正月棄官東歸。這一段時間也不長,卻是他出仕中國的時期。
李穡于至正十五年春天來到中國,具體時間應是在此年五月以前,《端午》詩寫道:“眼驚佳節(jié)非吾土,身與浮名系彩絲?!?51)李穡:《牧隱稿·詩稿》卷3《端午》,第20頁?!把垠@佳節(jié)非吾土”,說明他已經(jīng)在中國了。第三次來到中國,李穡的感情比較復雜,他在《至京師》寫道:“入城驚老眼,觸物動高吟。輦轂乾坤大,庭闈海嶠深。謾期心匪石,難得賦鏘金。畢竟將安用,黃塵易滿襟。”(52)李穡:《牧隱稿·詩稿》卷3《至京師》,第20頁。詩中的“驚老眼”和“動高吟”說明他到大都以后的激動心情,“將安用”以及“黃塵易滿襟”說明他對在京城仕宦前景的期待。及第以后,李穡被授予的職務是應奉翰林文字、國史院編修官,此時是繼續(xù)擔任此職務還是另有任命,他不能左右。他對元朝政權的印象仍然非常好,此年夏天的一首詩中寫道:“燕云佳氣郁蔥蔥,虎踞龍盤面勢雄。宮殿倚空輝日月,旌旗到處振雷風。干戈倒載三軍凱,玉帛來趨萬國同。編取中和樂職頌,小臣當使播無窮”(53)李穡:《牧隱稿·詩稿》卷3《皇都夏日》,第24頁。,盛贊元朝的強盛,表達了愿意為元朝服務的意愿。
李穡這次來中國,在元朝和高麗都有職務,身份已經(jīng)是官員。此年五月,高麗升他為奉常大夫、典儀副令(54)李穡:《牧隱稿》卷首《牧隱先生年譜》,第2頁。,因此,他已有經(jīng)濟能力在大都賃屋居住,不再借住崇德寺的僧房。他詩中寫到:“崇文岡下小茅齋,記取閑中事事佳。”(55)李穡:《牧隱稿·詩稿》卷3《對雨抒懷》,第20頁。崇文岡下面的小茅齋,應是李穡在大都租住的地方。為了交通方便,李穡還買了一匹馬。(56)李穡:《牧隱稿·詩稿》卷3《胡馬吟,新買生馬作》,第22頁?!鞍嗽露Y任翰林院,冬,權經(jīng)歷”(57)李穡:《牧隱稿·年譜》,第2頁。,說明李穡八月才正式在翰林院就職,沒有具體職務,直到這一年冬天,才得以代理翰林院經(jīng)歷。按,元朝翰林院在皇慶元年改司直為經(jīng)歷,設“經(jīng)歷一員,從五品”。(58)《元史》卷87《百官志三》,第2190頁。以下根據(jù)他詩中的信息考察其工作情況。
首先,李穡的工作狀況比較清閑。李穡來中國以后待職近三個月,八月正式任職,但沒有具體職務,直到至正十五年的冬天,才得以代理翰林院經(jīng)歷。因至正十六年正月棄官返回高麗,他擔任這個代理職務的時間也就是三個月左右。他詩中寫到:“玉堂高處絕塵埃,白日清風動綠槐。一揖長官終日坐,數(shù)聲啼鳥滿庭苔”(59)李穡:《牧隱稿·詩稿》卷3《絕句》,第39頁。,描述了元朝翰林院的冷清和李穡在其中無所事事的情況。雖然在翰林院“終日坐”,但在平靜的外表之下,是“爭名政欲沸,守口獨如瓶”(60)李穡:《牧隱稿·詩稿》卷3《漫題》,第21頁。,反映了翰林院內(nèi)部爭奪的激烈。在這種情況下,作為外國人的李穡,又是代理職務,只能“守口獨如瓶”。
其次,李穡對其工作的態(tài)度。詩中用“無興味”和“淚沾巾”表達了他對自身狀況的不滿,《月蝕》詩中寫道:“太白稱三友,庭堅做四鄰。獨憐無興味,雙淚忽沾巾?!?61)李穡:《牧隱稿·詩稿》卷3,第36頁。他的另一首詩寫道:“俗物敗人意,野情生客居?!瓱o心求鼎肉,有意種畦蔬。待上陳情表,歸裝不滿驢”(62)李穡:《牧隱稿·詩稿》卷3《偶題》,第21頁。,表達了對于“俗物”的憤怒,他已經(jīng)無意在這個職務上有所成就,甚至想通過“陳情表”,申請返回高麗。
第三,李穡參與各類差遣工作。由于工作的清閑,李穡又擔任經(jīng)歷,屬于首領官,“院中首領官皆公差”(63)李穡:《牧隱稿·詩稿》卷3《院中首領官皆公差,穡權行經(jīng)歷事……撰定親仁輔義宣忠奉國彰惠靖遠以進云》,第40頁。,經(jīng)常被臨時抽調(diào)出來做翰林院以外的工作。從詩中來看,他參加了至正十五年大都秋丁祭孔的籌備工作,迎接祭祀使用的御香,“建德門前一騎塵,百官袍笏禮容新。明明神化如天日,照向陰山萬世春。”(64)李穡:《牧隱稿·詩稿》卷3《迎丁祭御香,自上都至》,第37頁。接下來就是參加了秋丁祭祀,《秋丁與祭文廟》描寫了大都秋丁祭祀的場面:
天高玄又玄,桀桀列星纏。萬物蒙昭光,生成皆自然。秋夜嚴祀事,苾芬陳豆籩。巍巍當?shù)钪?左右翼群賢。豈圖文具耳,精禮心孔堅。肅肅屏氣立,三獻禮不衍。晨光尚未動,庭燎浮香煙。恭維我圣代,承奉尤光前。王化興圣德,同流彌億年。(65)李穡:《牧隱稿·詩稿》卷3,第37、38頁。
詩中描寫大都秋丁祭祀的場面非常隆重,反映了李穡對于大都秋丁祭祀的禮贊之情。如果說秋丁祭孔還與翰林院的文職屬性有關系,屬于李穡職責范圍之內(nèi),李穡參加的另外一些工作,就屬于中書省的直接差遣了。至正十五年,元順帝從上都返回大都,《承中書省差接駕途中》詩寫道:“難水天高已早霜,龍門南畔又新涼。鑾輿順動時巡守,自是都人北望長。”這次任務中,李穡負責“駕前捧果盤”,他頗自豪地寫道:“仙果堆盤照日光,翰林供奉苧衫涼。飛龍小住天顏動,細細風傳雞舌香?!苯玉{的儀式完成,天色已晚,李穡當晚住在京郊農(nóng)家田舍,“小酌忘身世,陶然落眼花”。(66)李穡:《牧隱稿·詩稿》卷3《回至田舍夜宿》,第39頁。次日,李穡見證了元順帝入大都城的場面:“萬騎飛塵滿鳳城,迎門笑語見真情。街頭爭唱天山曲,可見人人樂太平 ?!?67)李穡:《牧隱稿·詩稿》卷3《入城》,第39頁。從詩中可以看出,李穡對于能夠參加迎駕活動,見證皇帝入城的宏大場面感到自豪。
第四,作為出仕中國的高麗人,李穡還受邀參與元朝高麗王封號問題的討論。他在一首詩的小序中記載:
穡權行經(jīng)歷事,蒙召赴省。時帝在西內(nèi),省官坐西廊,先君同年成參政望見穡曰:“何為來哉?”穡曰:“今權翰林首領官,蒙召而來?!惫?“此必高麗王功臣號事也?!鼻遗e王名曰:“今王歟?”穡曰:“然?!惫?“生而得此,甚罕。”退稟歐陽承旨,撰定親仁輔義、宣忠奉國、彰惠靖遠十二字以進云。(68)李穡:《牧隱稿·詩稿》卷3《院中首領官皆公差,穡權行經(jīng)歷事……撰定親仁輔義宣忠奉國彰惠靖遠以進云》,第40頁。
以上可見,李穡這一次到中書省,與當時擔任中書省參政的成遵討論高麗恭愍王的功臣號問題。李穡雖是翰林院五品官員,但擔任的是首領官,屬于吏員,沒有資格參加如此重要的會議,因此,成遵感嘆:“生而得此,甚罕。”對這件事感到意外,李穡當然對其感到自豪與幸運,他親自擬定十二字的功臣號,交給當時擔任翰林學士承旨的歐陽玄(字原功,延祐二年進士),并為這件事寫詩:
東國藩籬固,中朝卵翼偏。功臣十二字,圣壽萬千年。絕域仁風動,孤芳戚畹聯(lián)。宣忠仍靖遠,天訓永相傳。(69)李穡:《牧隱稿·詩稿》卷3《晨興》,第22頁。
詩中李穡代表高麗政權,表達了對元朝的感激和效忠態(tài)度。
以上可見,除了參加丁祭、接受中書省差遣迎駕以及參與擬定高麗恭愍王功臣號等工作,能引起其興致外,李穡在大都翰林院的工作并不順利,他也不喜歡這里的工作環(huán)境,平時生活中的很多時間是讀書、游歷和交接朋友,構建京城人際關系網(wǎng)絡。
從2015年的6月到2017年的12月這個時間段中取材并開展本次研究,所選取冠心病合并心力衰竭患者總計80例,抽取其中40例患者使用硝普鈉治療,將其劃分為觀察組,其男女構成比為27:13,患者的年齡都位于32歲以上、86歲以下,平均值為49.8歲,剩余的40例患者接受酚妥拉明治療,將其劃分為對照組,其男女構成比為29:11,患者的年齡都位于31歲以上、84歲以下,平均值為48.7歲。
李穡這一時期寫了不少讀書的詩,《晨坐》寫道:“整冠將讀《易》,掃地更焚香。只此無人處,悠然興味長”(70)⑥李穡:《牧隱稿·詩稿》卷3,第23、22頁。,反映了早起讀《易經(jīng)》的情況?!冻颗d》一詩:“載讀孟子書,灼灼示綱維。異端如斷港,終不通咸池” ⑥,反映他早晨讀《孟子》的情況。關于讀書的原因,他寫道:“奔流禽獸域,哀哉日遑遑。讀書要修道,豈在媒金章”(71)李穡:《牧隱稿·詩稿》卷3《晝寢》,第23頁。,表達了對生活環(huán)境的不滿,以讀書來“修道”,提高自己的政治、學術素養(yǎng)。
訪友、出游也是他清閑生活中的重要內(nèi)容,《游橋門訪諸公》詩中寫道:“誰識翰林新應奉,欲隨諸子趁鐘聲?!?72)李穡:《牧隱稿·詩稿》卷3《游橋門訪諸公》,第23頁。翰林應奉是李穡考中進士時的初授官職,是對自己的代稱,他通過游橋門訪友,進行社會交往。大都的寺廟,特別是為他父子提供幫助的高麗僧人主持的寺廟,是李穡經(jīng)常去拜訪的地方,《訪僧不遇》一詩寫道:“市利朝名共一途,獨騎羸馬訪浮屠。紙窗肯借終年坐,蒲薦猶難盡日趺。乞飯行時隨柳岸,戴經(jīng)歸處傍蓮湖。知師本自心清凈,雖遇登伽不足虞?!?73)李穡:《牧隱稿·詩稿》卷3《訪僧不遇》,第23—24頁。詩中對于未能見到訪者充滿理解。李穡詩中提到的有關寺廟有:南城永寧寺(二首)、報恩寺、法源寺、袁州宜春蟠龍寺等。據(jù)《析津志》,永寧寺“在殊勝寺北東(殊勝寺在光泰門近南)”,報恩寺“在南城嘉會坊”(74)熊夢祥:《析津志輯佚》之《寺觀》,北京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69頁,第77頁。,法源寺不見記載。
李穡在日常生活中注意社會交往,構建京城的人際關系網(wǎng)絡,下表將這一階段詩作中涉及的人物統(tǒng)計如下:
表1 至正十五年五月到次年正月李穡詩中所涉人物統(tǒng)計
上表統(tǒng)計了在至正十五年五月到至正十六年正月將近八個月時間內(nèi),李穡在大都的交往對象,以下根據(jù)統(tǒng)計情況分析其人際網(wǎng)絡的特點:
首先,李穡在大都的人際交游網(wǎng)絡中,總共17人,除1人身份不詳外,僧人和大都官員各占8人。李穡與僧人的交游,首先與他對佛教的喜愛有關,“吾生愛禪寂,欲掛紅塵冠。借師坐具地,庶以求心安”(75)李穡:《牧隱稿·詩稿》卷3《題曹山禪師詩卷》,第22頁。,說明他喜歡佛教的原因是“求心安”。其次,李穡來中國以后,相當長一段時間沒有具體職務,擔任翰林院權經(jīng)歷以后,也是比較清閑,經(jīng)常無所事事,引起他的反感,“誰知天涯遠游客,東望云山恨未歸。旅窗獨坐少歡趣,出訪鄉(xiāng)人皆不遇”(76)李穡:《牧隱稿·詩稿》卷3《六月十五日憶鄉(xiāng)里游燕》,第29頁。,因此游覽大都的寺廟,與僧人切磋詩歌,成為他“求心安”的重要方式。
另外,在李穡的人際交游網(wǎng)絡中,大都官員有8人,其中科舉同年有3人,說明同年是他社會交往的主要對象。3位科舉同年中:曾堅,字子白,江西金溪人。至正十四年為左榜第二,授國子助教,轉(zhuǎn)翰林修撰;至正十八年以江西行省左右司員外郎幫助省臺重臣經(jīng)略江南;后轉(zhuǎn)國子監(jiān)丞,升司業(yè),拜監(jiān)察御史、翰林直學士;洪武三年,被明朝處死。趙時泰,字致安,真定路中山府安喜縣(今河北定縣)人,出身元朝仕宦之家,父趙儼為監(jiān)察御史,至正五年牧守云州。(77)蕭啟慶:《元代進士輯考》,第350、346頁。王景初,本貫不詳。李穡與其三人和詩,說明他們的密切聯(lián)系。
其余5位官員中,有一人為出仕中國的高麗人徐某。李穡在送徐某回國的詩中寫道:“馬頭鴨水綠,客背燕山青。風雪三千里,夕陽長短亭。因君今又去,憶我昔曾經(jīng)。別酒莫辭醉,天寒吹易醒?!?78)李穡:《牧隱稿·詩稿》卷3《送徐尚書東歸》,第40頁。詩中的“憶我昔曾經(jīng)”,說明他們在高麗的時候就有交往,關系非同一般。需要說明的是,高麗恭愍王至正十一年繼位以后,積極改革內(nèi)政,鞏固高麗政權,為除掉奇氏集團做準備,對于元朝的獨立性明顯增強。鑒于這種形勢,原來在中國的高麗政治精英大多回國,除了依附于奇皇后的高麗人以外,李穡已經(jīng)很難交到在中國出仕的高麗精英,這也是李穡感到孤獨失望的原因之一。
從以上考察可以看出,李穡在中國的仕宦算不上成功,但他擅長寫詩,以詩為媒,短時間內(nèi)建構了與大都官員和僧人的人際交游網(wǎng)絡。
那么,為什么李穡在至正十六年正月決定棄官返回高麗呢?其中原因前面已部分涉及,現(xiàn)總結如下:第一,對元朝翰林院的職務不滿,大部分時間無所事事。第二,思鄉(xiāng),關心高麗政局的發(fā)展。李穡是民族意識較強的高麗政治、文化精英,此時恭愍王正在醞釀除掉元朝奇皇后在高麗的勢力,爭取國家獨立,李穡很難靜下心來在中國擔任閑職。第三,政局的變化讓李穡感到元朝政權的衰落和社會動蕩的來臨。他在一首詩中寫道:“江淮照劍戟,鼓聲紅日殘”(84)李穡:《牧隱稿·詩稿》卷3《遣興》,第37頁。,應是指至正十一年紅巾軍起義以后,中國南方出現(xiàn)的反叛現(xiàn)象。他的另一首詩更加直白:“風滿江淮起怒濤,濤聲若斗戰(zhàn)聲鏖。論兵已到詩書匠,甚欲關門讀六韜”(85)李穡:《牧隱稿·詩稿》卷3《有感》,第37頁。,反映了元朝鎮(zhèn)壓張士誠失敗以后,江淮地區(qū)出現(xiàn)的兇險局面,后兩句則表示文人要“論兵”和讀兵書,說明了他對時局研判的結果是——元朝時局有急劇惡化的趨勢。回國避兵,成為他棄官回國的重要原因。
至正十六年正月,李穡棄官回國。他在回國前寫道:“觚棱曉色正蒼然,袍笏彤庭共拜年。黼黻才臨光動日,笙鏞競沸氣浮天。列岳趨風扶帝室,多方奉幣入賓筵。玉堂有客頻回首,馬上迢迢路四千。”(86)李穡:《牧隱稿·詩稿》卷4《丙申正月出齊化門東歸明日紀行》,第1頁。“玉堂”即元朝的翰林院,“玉堂有客”指在翰林院任職的自己。在元朝地方精英們爭相匡扶帝室的情況下,高麗人李穡孤獨地離開了大都。詩中用“頻回首”,表示他的遺憾和不舍。他的另一首詩用“可憐東???匹馬獨還家”(87)李穡:《牧隱稿·詩稿》卷4《薊門途中》,第1頁。,同樣表達了離開中國的復雜心情。從上面的詩文來看,作為出仕中國的高麗人,李穡對元朝政權的忠誠是強烈的,盡管身居末職,并未在政壇產(chǎn)生什么影響,但是,在出現(xiàn)社會動蕩,需要臣下出力拯救的時候,他棄職離開,因而產(chǎn)生遺憾和內(nèi)疚心情,這種心情在他回國以后相當長的一個時期仍然存在。他在回憶大都的詩中寫道:“回首燕都拱八埏,當時赫赫走群賢。東門祖道車幾兩,內(nèi)醞盈尊斗十千。寂寞獨歸誰見慰,蒼茫孤詠自相煎?!?88)李穡:《牧隱稿·詩稿》卷4《憶燕都》,第8頁。詩中的“孤詠自相煎”,反映了這位高麗進士對于元朝的感情。
李穡是元朝末年在中國工作和生活都比較順利的高麗人之一。他利用其父李榖任職元朝的有利條件,來大都國子學讀書,結識了當時中國一些知名的士人和官員,為其在元朝的發(fā)展打下了基礎。李穡至正十三年來大都參加元朝科舉會試和殿試,順利登第。他回國榮親,在高麗產(chǎn)生重要影響,為他以后在高麗的發(fā)展打下了基礎。至正十五年,李穡來中國,任職元朝翰林院經(jīng)歷。盡管任職時間不長,他對這個職務也不感興趣,但他參與了元朝祭祀孔子、迎接御駕以及在中書省擬定高麗恭愍王功臣號等工作,表現(xiàn)了其熱情和濃厚興趣。至正十六年,隨著元末農(nóng)民戰(zhàn)爭的發(fā)展、內(nèi)亂加劇以及高麗恭愍王爭取國家獨立的過程中與元朝矛盾的加劇,李穡棄官回國。
李穡在中國的學習、工作和生活除得益于其父親李榖的科舉同年、朋友等人際關系資源的支持以外,大都的高麗籍官員、僧人也給予幫助。李穡在元末大都政治、文化舞臺上的活躍,還得益于大都上流社會崇尚詩文交游的風氣。李穡的儒學修養(yǎng)與大都官員和士大夫是相通的,在詩文方面突出的才華,使他在與中國官員和士大夫交游過程中得心應手,能很快融入元朝國子學和大都士大夫的交游圈,在大都的官員和士大夫中間產(chǎn)生了一定的影響。李穡有關中國的詩作,是元朝高麗文人中最多的,這些詩成為元末中國與高麗政治與文化交流的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