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履生
《老鼠偷油》齊白石 136cm×33cm
油燈是中國歷史最為久遠的一種生活照明用具。在數(shù)以千年的歷史發(fā)展中,從最初火的照明,到新石器時代后期燈具的出現(xiàn),經(jīng)歷了漫長的時間,到戰(zhàn)國秦漢時期達到歷史的峰值。其中最核心的是火的發(fā)現(xiàn)和利用。
在齊白石的藝術里,有著取之不盡的題材內(nèi)容。在他所畫的新題材中,燈成為引人矚目的一點新鮮。他雖然畫的是生活日常,如其所畫的蔬果、草蟲之類,都讓人們看到平常中的不平常。今天,齊白石所畫的那些燈,仿佛能夠讓人想到他往年的歷史和生活,看到他在湘潭縣白石鋪杏子塢家中桐油燈下雕花的手藝,看到他“五出五歸”中旅店燈光下記事的日記,聽到他在法源寺燈光下刻印的聲響,如此節(jié)衣縮食省出來的那點光亮,幾乎是他人生中一半光陰的相伴。所以,他畫燈的意義就超越了日常。
這是齊白石不同于他人又高于他人的一面。因為他畫了很多前人沒有畫過的題材,包括柴耙、算盤、油燈等生活器具??梢哉f,齊白石是歷代畫家中畫燈最多的一位,盡管這種比較沒有太多的實際意義,卻也說明了齊白石藝術與生活之間的關系。雖然在他的經(jīng)歷中可能見到或用過很多種燈、燭,可畫的只是民間所用的最基本款式,其造型是最簡單的帶把的豆形燈。這種燈在主體之外,上面還有分離的裝油點燈的燈盞,一般有陶和鐵兩種質(zhì)地。齊白石刪繁就簡,是因為這種燈的造型具有典型性,比較適合他的寫意和筆墨,往往寥寥數(shù)筆就能畫出基本結構,同時,也能呼應與之關聯(lián)的其他物象。除此之外,還有齊白石家鄉(xiāng)特產(chǎn)的桐油燈,其主體一般是由竹或木所制,上面有鐵或陶瓷的燈盞;這種燈通常掛在高高的立柱之上,立柱下有可以插在地上的鐵釬,具有一定的移動性。而由于掛在高處,其照亮的范圍也較之臺面上的燈要廣。齊白石畫中與燈關聯(lián)的是燭臺,其中有三足的基本造型,與《韓熙載夜宴圖》中的燈相近,只是燈柱與之相比矮了很多,反映了不同社會階層在燈具使用上的不同。而帶把的豆形燈上面沒有裝油的燈盞,只是將燈的主體作為燭臺。如此看來,齊白石畫燈的簡樸,從根本上保持了他一貫的基層底色。
顯然,齊白石畫燈并不是最終的目標,而是通過燈與其他物象的搭配來獲得超出一般畫燈的意義?;蛘哒f,其畫燈不是為了畫照明,而是畫燈所聯(lián)系到的一些社會內(nèi)容,從而擴大了畫燈的意義。這些由燈為主體所構成的不同內(nèi)容,不管是文人的情調(diào),還是民間的趣味,都表達了他的胸襟及獨有的幽默。其中比較多的是與鼠的搭配,而鼠又有與其他可食物象如花生等,構成了一種復雜的社會關系。眾所周知,鼠是一種家常動物,它不僅是在物質(zhì)匱乏的時代與人爭食,而且因破壞性為人所惡??墒牵R白石筆下的老鼠卻顯現(xiàn)出不同尋常的可愛。齊白石不厭其煩地去畫燈與老鼠,所表現(xiàn)的是生活中的一些細節(jié),反映的卻是具有個人特征的幽默。
在齊白石所處的時代,燈油是家庭中的重要支出,貧窮人家難以負擔。因此,勵志故事中既有“鑿壁借光”,又有“雪夜讀書”,凡此種種都是因為家貧缺油。所以,到了唐宋時期,就有了省油燈的出現(xiàn),這也表明了燈油的特別之處。但是,饑腸轆轆的老鼠卻惦記著燈油。因此,齊白石畫偷油吃的老鼠,其虎視眈眈與舍身不顧,甚至打翻了燈盞。北京畫院藏《鼠輩傾燈圖》,是齊白石一日畫兩幅中的一幅,兩幅都題有:“肆暴傾燈我欲愁,寒門能有幾錢油,從茲冒黑捫床睡,誰與書田護指頭?!边@是常見的一燈一鼠的配置。而齊白石1935年為徐悲鴻畫《鼠子傾燈》,畫一燈三鼠比較少見,表現(xiàn)了他對徐悲鴻的敬意。畫上題:“翻盆打碗物何仇,黍稻如云待稼收。明夜教兒愁一事,寒門能有幾燈油?!痹摦嬛械臒舯K被打翻,燈盞、燈油、燈捻散落一桌,而三只老鼠正在美餐。齊白石非常注重細節(jié)的表現(xiàn),其中兩根燈芯還燃著火焰。1947年,87歲的齊白石又為徐悲鴻畫《燈鼠》,題舊句:“昨夜床前點燈早,待我解衣未睡倒。寒門只打一錢油,那能供得鼠子飽。何時乞得貓兒來,油盡燈枯天未曉?!饼R白石另有89歲畫的一紅燭下的老鼠正在嚼蠟,題《嚼之無味》,表現(xiàn)出其特有的幽默感。齊白石還以老鼠的視角題畫偷油的老鼠:“夜燭光明如白晝,不愁人見豈為偷。”這種打油體的民間趣味,反映了齊白石藝術中的鄉(xiāng)土情懷。
《花卉冊頁八開之青燈》齊白石 30cm×25.5cm 北京畫院藏
齊白石畫油燈和老鼠,除了不同角度所顯示的內(nèi)在意義之外,還表現(xiàn)出那個時代以及齊白石觀念中的豐年多鼠。鼠多了,證明糧食多,說明是豐年。因此,他的這一來自民間基層的概念就反映到具體的畫面之中,也就沒有了常人那種對鼠的厭惡感。其特別之處依然是在傳統(tǒng)文人畫的趣味中表現(xiàn)鄉(xiāng)土情感。因此,齊白石畫《青燈有味似兒時》,仿佛能讓人們聞到那燃燈散發(fā)出的油煙味,以及兒時的感覺。
當齊白石畫與照明相關的油燈時,如他所畫的“飛蛾撲火”,依然能夠把生活中的瑣碎細節(jié)表現(xiàn)出來。由此擴大開來,不管是油燈與硯臺的搭配,還是油燈與圖書的搭配,都有著他獨特的文人情懷。無疑,在齊白石眾多的作品中,油燈只是他所表現(xiàn)的一種特別的生活器具,如同他表現(xiàn)農(nóng)家生活中多樣的蔬果、水族那樣。
齊白石畫的燈都是有亮光的,是正在運用的照明。人們所能看到的那種光亮,正是通過燈上的火焰所傳達出來的。他在處理這類題材的時候,是一種理想化的表現(xiàn),是生活中的一種直觀感受。因此,在他的畫中并沒有追求燈的不同造型以及材質(zhì)之間的高貴與豪華。比如他畫一件三足的燭臺,這是最為簡單的鐵質(zhì)燈具。畫中濃重的墨色與淡墨雙勾的白色酒壺形成鮮明對比,而紅燭以及火焰與下方盤中的螃蟹在色彩上的呼應,所表現(xiàn)的是其題詩中描述的感覺——“有蟹盈盤,有酒滿壺,君若不飲,何其愚”。這是他理想化的小康生活,畫面中的一只酒杯所表現(xiàn)出的獨酌,足可以引起人們的聯(lián)想。而正在燃燒的紅燭,則讓人感覺這是一個孤寂的夜晚。與此不同的是,《寒夜客來茶當酒》通過畫面中的梅花表現(xiàn)出“寒”,通過點亮的油燈表現(xiàn)了“夜”,而畫面中的兩只茶杯,則說明來了一位客人。北京畫院所藏的另一幅畫上卻沒有畫茶杯,告訴人們有客來但不知幾位。齊白石就是這樣在敘事性的表現(xiàn)中不多一物就傳達了“寒夜客來茶當酒”的詩意。
《青燈有味似兒時》齊白石 136cm×33cm
《秋燈飛蛾圖》齊白石 61cm×28.5cm
《蟹酒圖》齊白石 133.5cm×33.5cm
《寒夜客來茶當酒》齊白石 66.5cm×28cm 北京畫院藏
齊白石每一幅畫燈的作品都有其獨特的構思和想法,而這樣的文人情境正是與人們生活關聯(lián)的那一部分內(nèi)容。人們所獲得的那種同感,也是在繪畫所傳達的意境中感知到的。毫無疑問,面對20世紀以來中國繪畫發(fā)展中的齊白石藝術成就以及廣泛影響,一些傳統(tǒng)文人所不屑的繪畫題材和內(nèi)容,通過齊白石的表現(xiàn)而重新喚起了人們對生活、對現(xiàn)實的關注。當然,齊白石繪畫題材的社會化,也正是傳統(tǒng)文人畫的欠缺。
《寒夜客來茶當酒》齊白石 129.5cm×36.5cm 北京畫院藏
齊白石熱衷于畫燈,顯然是他看到了這一題材在繪畫中的獨特趣味。當別人認為它是家常而不入畫的時候,齊白石則看到了它入畫的諸多方面,表現(xiàn)出不同于他人的智慧和才情,而這正是其藝術的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