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深

“但從最初的那些日子開始，源就感到這兒的泥土奇異而充滿野性，與他祖國的泥土截然不同……雖然哺育這些白人的泥土與那哺育源的民族的泥土一樣，可是當源在這泥土上工作時，知道這泥土是埋著他祖先骸骨的泥土。這種泥土新鮮潔凈，沒有人類的殘骸，也不那么馴服，因為在這個新的民族中，還沒有足夠的死者用他們的肉體來滲透這片土地。源知道，在他的祖國，人的肉體已滲透了那片土地?！边@個叫王源的年輕人在一片新大陸上看到的土地，荒蠻而肥沃，不馴卻充裕；回顧他的家鄉(xiāng)，那片好土地浸潤著千百年來在其上掙扎求存的男男女女的汗水、糞肥，乃至血肉，它似乎是馴良的，是臣服于農(nóng)夫腳下的“奴隸”，然而它的“主人”總在貧困與饑餓中呻吟，洪水、干旱，任何一場人為或者自然的災(zāi)難都會令所有的努力化為烏有。那片好土地始終在于斯，而生長其上的人的苦難始終也無休止。

這是美國作家珀爾·塞登斯特里克·巴克（Pear l Sydens t r icker Buck）在其三卷本巨著《大地》（The Good Earth ）中為她的讀者所描述的陌生國度與彼處的陌生人群。在中國，她有一個更為人們所熟悉的名字——賽珍珠。這部小說的第一卷出版于一九三一年，立時成為暢銷書，獲得次年的普利策獎；一九三二與一九三五年，第二卷與第三卷分別出版。一九三七年，其電影版在全世界的觀影人數(shù)超過兩千萬，女主角由奧斯卡最佳女主角露易絲·賴納（Lui se Rainer）扮演，并因此片于一九三八年蟬聯(lián)奧斯卡影后。賽珍珠本人也在同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成為該獎歷史上第一位美國女性。雖然很多人因而質(zhì)疑諾貝爾文學獎的標準，認為這是對大眾口味的迎合，但是，在當年的評獎委員會看來，賽珍珠用她的著作為“人類的同情心跨越諸多分裂的種族鴻溝鋪設(shè)了道路”，讓人們開始看到一群在西方人眼中的異鄉(xiāng)真實生活著的人。

然而，諾貝爾的頒獎詞并不足以充分解釋為何在整個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在賽珍珠筆下年輕、豐饒、野性的美國，數(shù)以百萬計的人會購買這部書，涌入電影院，會對異鄉(xiāng)中的溫情、殘忍、困頓、堅韌感到共情。他們的同情僅僅是人性深處共有的惻隱，還是在這個特殊的時代，他們在某種程度上感受到相同的苦難、掙扎，特別是恐懼？或者的確如魯迅對賽珍珠的評價，她的觀察“還不過一點浮面的情形”？對魯迅及其同時的中國知識人而言，雖然賽珍珠對中國底層社會的描畫彌漫著漫無邊際的黑暗，但沒有將那個悲慘世界的黑暗徹底撕開呈現(xiàn)，更沒有解釋那些漫長苦難的根源。然而賽珍珠觀察的盲點并非僅限于中國，在她真正的祖國——美國，她看到的可能也只是“一點浮面的情形”。

本文開篇時所引的那段話來自該書的第三卷——《分家》。賽珍珠借去往美國求學的王源所見描述她眼中的美國，一個仍然擁有無限土地資源的、富足而有序的社會。但是，在她寫作時代的美國是否果真如此？另外一部小說或許會有一個全然不同的答案。這部書出版于一九三九年，同樣居于當年暢銷書榜首，同樣獲得普利策獎，其電影版同樣大熱，男主人公同樣因此而成為奧斯卡影帝，作者最終同樣獲得諾貝爾文學獎，這部書叫作《憤怒的葡萄》，作者是約翰·斯坦貝克（John Steinbeck）。如果說《大地》最大的貢獻在于破除了西方人對東方光怪陸離的他者假想，展現(xiàn)出那些雖然膚色不同、信仰有別、習俗各異，但是與西方人一樣擁有人性中善良、狡獪、貪婪等情感的中國底層農(nóng)民；那么斯坦貝克所解構(gòu)的則是美國的西部神話，讓成千上萬想象西部的美國人直面一個在塵暴中凋敝的世界，一群在干涸土地上磨礪，帶著對更西部的美好愿景遷徙，而最終幻滅的人群。

對包括賽珍珠在內(nèi)的美國東部人而言，西部在某種意義上同樣是異鄉(xiāng)，那里有狂野而開放的沃土以及勞作于其上的自立、自足、自由的農(nóng)夫們，那里似乎永遠可以安頓厭倦擁擠逼仄的城市生活、逃離蕭條困頓的經(jīng)濟危機的移民，與此同時，始終鼓勵進取的激情、流浪的靈魂。然而，斯坦貝克筆下的世界在某種意義上更類似賽珍珠筆下的中國農(nóng)村，那里的人們同樣樂土重遷、辛勤勞作，同樣身不由己、困苦絕望，同樣在被迫背井離鄉(xiāng)之際，用嘶啞的鄉(xiāng)音抗議：這片土地埋葬著我的祖父、我的父親，凝固著我們的血肉汗水。但是，如同百萬計異鄉(xiāng)的中國農(nóng)民，這群大平原上的農(nóng)民終將離去，去往未知的地方。電影中，亨利·方達所扮演的湯姆·喬德在熾熱的天空下，孤獨地面對一個不知何處是盡頭的迷惘背影定格在時人的視線當中，聚焦的是那個時代的集體恐懼。

整個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全球經(jīng)濟大蕭條的寒冷深入骨髓，戰(zhàn)爭的陰云籠罩在歐亞大陸的上空，最終徹底爆發(fā)，本已岌岌可危的國際關(guān)系的平衡被徹底打破，將人們徹底帶入一個失序的混亂世界。在那個世界的底層，涌動著另外一種強大的不安力量：一種《大地》的主角們熟悉卻依舊恐懼，《憤怒的葡萄》中的男男女女仍然陌生但是同樣恐懼的力量。在兩部小說中，它被稱為自然災(zāi)難?！洞蟮亍分幸淮未螐氐讱甾r(nóng)民家園與希望的不是盤剝、腐敗、戰(zhàn)禍、匪患，而是滔天洪水、旱魃為虐。賽珍珠親身經(jīng)歷了一九三一年的長江大洪水，一九三四年浙、蘇、皖、贛、鄂、湘，這六個中國最富饒豐產(chǎn)的省份遭遇的罕見旱災(zāi)，以及年復(fù)一年的大大小小“天災(zāi)”，親眼見證赤地千里、餓殍遍野、賣兒鬻女。斯坦貝克本人幸運地生活在陽光照耀下的加利福尼亞，但是在他真正開始自己的寫作生涯之際，正是大批被稱為“俄克佬”（Okies）的俄克拉荷馬州塵暴難民涌入加州、成為雇傭工人的時候。眺望他們的所來之處，世界的面包籃——美國南部大平原沉埋在鋪天蓋地的灰塵之下。雖然干旱是大平原上二十年一次循環(huán)的常態(tài)，那場歷時六年，蔭蔽三十年代大平原的巨大塵暴卻是陽光下的新事物。

本文不擬重復(fù)這些災(zāi)難究竟是天災(zāi)抑或人禍的討論，也不準備再次強調(diào)自然在形塑歷史中的重要性，以及全球資本主義對自然與社會的破壞性等，這些問題早已在既往的研究中一再出現(xiàn)。然而，當我們將歷史學者熟識的種種危機放入一個行星史（planetary history）的框架中加以審視的時候，就會重新認識普通人生命中經(jīng)歷的恐懼與他們身處的地球的脆弱性緊密連結(jié)，他們對異鄉(xiāng)與他們同樣普通的男男女女所遭遇的不幸感同身受。行星史所研究的不僅是人類自身思想、情感與價值的巨大變化，也“將深入過去，直抵我們這個物種最微茫的起源，甚至深入至水、巖石與生命的起源。行星史應(yīng)當囊括這個星球在過去、現(xiàn)在與未來的一應(yīng)強大動力，正是它們?yōu)樗猩问?，包括我們自己，設(shè)定了條件”（唐納德·沃斯特：《欲望行星：人類時代的地球》）。

在行星史中，地球行星是一個巨大而充滿多樣性的整體，層層分剖它在人類時代的歷史，需要依循演化論的路徑，叩問智人物種得以從二十萬年前的小小種群變成布滿整個行星地球、數(shù)量高達八十億的統(tǒng)御物種背后的根本動力。這種動力被沃斯特稱為內(nèi)在自然與外在自然，后者所指是非人類文化所創(chuàng)造的無機與有機力量，太陽與行星地球的各種運動，如洋流、地震、颶風、火山噴發(fā)，以及各種經(jīng)過億萬年演化而形成的不同的物質(zhì)形式；內(nèi)在自然究其本質(zhì)，便是生物物種的欲望，對人類時代的地球而言，最令人嘆為觀止的則是智人物種生存與繁衍的欲望——食、色，性也。內(nèi)在自然與外在自然的共同演化構(gòu)成的力量令制度的、宗教的、國家的、思想的演化對行星史產(chǎn)生的影響相形見絀。它們構(gòu)成的行星史迫使歷史學者走出國族中心主義、現(xiàn)代中心主義、人類中心主義的藩籬，進入地球的深層時間當中，反思古老的欲望如何在歷史的每一個節(jié)點上翻滾、碾壓。在這個新的歷史學框架中，我們將看到在浮面表達著巨大差異的文化中，涌動著人類從演化的幽深隧道中形成的共同欲望，也正是這些欲望的存在，令異鄉(xiāng)中的人們用不同的語言表達著對他者的共情。

太平洋兩岸的鄉(xiāng)村人群都無法超脫于行星所設(shè)定的條件之外。那些條件令物種的繁衍與文明的昌盛成為可能，也同樣一再制約著人類形形色色擴張的野心。雖然在人類時代的行星史中，他們一次又一次地打破那些條件的限制，啟用新的條件，但是迎面而來的，往往是那些條件下新的災(zāi)難的痛擊。對于生活在西半球的人類群體而言，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塵暴正是當他們?yōu)樽陨淼膫I(yè)而志得意滿的時刻，行星極限為他們帶來的挑戰(zhàn)。也是在一五00年之后，太平洋與大西洋制造的巨大行星裂隙被人類再次縫合后，在那片土地上享受了四百年豐裕的移民第一次遭受的行星尺度的生態(tài)匱乏。長期懸浮在東半球之上的古老“自然災(zāi)難”的幽靈漂移至那個無數(shù)人心中的美麗新世界，那個為資本主義的建立、民主生活的開啟設(shè)定物質(zhì)條件的世界，迫使彼處用農(nóng)田、機器、資本睥睨外在自然，用不斷誕生、布滿大地的寶寶彰顯內(nèi)在自然的千千萬萬普通人，如同他們的祖先告別的那個匱乏世界中的普通人一樣，重審自己身處的生態(tài)現(xiàn)實。

整個行星此時都處于劇變當中，社會與自然力量的綜合驅(qū)動人們離開世代傳襲，雖然貧困但是習慣的鄉(xiāng)村生活，走入一個工業(yè)化的城市世界。二十世紀三十年代不是這個轉(zhuǎn)型的開始，也并非它的終點，事實上，就行星范圍而言，這場轉(zhuǎn)型迄今尚未結(jié)束，但是，那個時代仍然是這場轉(zhuǎn)型的關(guān)鍵時刻，是各種行星危機合流的時刻。在一九二七年，行星人口達到二十億。在從幾千個覓食者增長至一八0四年十億人口的艱難歷程中，人類跋涉了二十萬年；從十億到二十億，則不過一百二十三年的時間。也在這一年，召開了第一屆世界人口大會?；蛟S對于美國大平原與中國好土地的農(nóng)民而言，生育更多的人口正是他們對抗肆虐的自然災(zāi)難與殘酷的社會制度的最強的“弱者武器”，但是無論是他們謀生的土地還是身處的社會都切實地感受到人口壓力的沉重。一場接一場與人類活動直接相關(guān)的“自然災(zāi)難”在行星的每個角落爆發(fā)，它們并不是行星外在自然運行的偶發(fā)痙攣，而在很大程度上是對人類欲望的回應(yīng)與挑戰(zhàn)。當希特勒咆哮著為日耳曼人尋找新的“生存空間”時，這并非單純的政治隱喻，更是行星范圍內(nèi)人們所面對的生態(tài)緊縮。當行星因為人口的膨脹而萎縮，當“生存空間”無法僅以開疆拓土而實現(xiàn)時，支撐智人物種繁衍上萬年的農(nóng)業(yè)社會也無從逃避地走向終結(jié)。在一場新的世界大戰(zhàn)呼嘯席卷世界之際，一種新的在地球上生存的方式也在開啟，攪動風云，讓人們深陷對未知的恐懼。

賽珍珠與斯坦貝克身處那個時代，清晰地感受到時代的戰(zhàn)栗。賽珍珠將之視為好土地上千百年來重復(fù)的苦難，正是對土地的信仰讓那里的人民忍受非凡的痛苦，堅韌地生存下來。但她同樣看到正在成形的巨大變化，作為傳教士之女與畢業(yè)自康奈爾大學、任教于南京金陵大學的農(nóng)學教授的夫人，她本人與她的家庭都是變化的促成者?！洞蟮亍返谌淼膬簩O們揮霍著祖輩從土地上創(chuàng)造的財富，在西方化的城市中享受現(xiàn)代生活的繁華，遠離土地。雖然最終，在美國學習農(nóng)學的王源，回到了故鄉(xiāng)，那里依舊貧窮，洪水再次襲來，王源重新在好土地上找到了信仰，但永遠無法回到爺爺王龍的生活當中，它已在戰(zhàn)火、革命與廣闊世界的侵入中，悄然遠去。

同樣消失的是斯坦貝克所眷念的，存在于西部神話中的美國。雖然早在十九與二十世紀之交，美國大塊的無主土地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自由的邊疆時代在政府的土地所有登記表上宣告結(jié)束，但是，在普通人的心理中，西部仍然在那里，許諾著橫亙在美國思想中的農(nóng)業(yè)神話：無垠的沃土、自由而高尚的農(nóng)夫、民主而平等的共和國。即使這個神話在大部分時候僅是愿景，甚至他筆下的喬德一家在南部的俄克拉荷馬——他們視為家園的地方——也只是土地上的佃農(nóng)，但是當他們的愿景都已碎裂的時候，他們同樣被迫拋棄自己所熟悉的生活，在不確定的異鄉(xiāng)中顛沛流離，充滿憤怒與恐懼。終于，普通美國人開始看到，他們并非生活在一片無窮極的獨立大陸之上，而是身處一個不斷萎縮的共同地球當中。

但是，無論是充滿宗教熱情的賽珍珠，還是融入二十世紀上半葉美國社會主義思潮的斯坦貝克，都僅僅凝視著自己腳下的土地的苦難，批判統(tǒng)御自身所觀察的社會的制度與習俗，并未將他們的目光投射在更深廣的時空當中。如同他們時代的大部分人，他們堅信農(nóng)業(yè)時代中自然與農(nóng)民的和美關(guān)系，認為那些普通農(nóng)夫可能有這樣或那樣的行為缺陷，卻堅守著一種獨屬于彼處的對待土地的道德與眷戀。然而，在《大地》主人公王龍對聚斂土地的執(zhí)拗情結(jié)中，在《憤怒的葡萄》的喬德一家對土壤肥力的任意消耗中，彰顯的是農(nóng)業(yè)對土地固有的占有與征服欲望，東土西洋，地主佃農(nóng)，概莫能外。一次次摧毀王龍與喬德的家園的，從來不僅是無情的外在自然或者殘忍的社會制度，也是他們作為一個整體對自然極限挑戰(zhàn)的失敗。

但是，身處后農(nóng)業(yè)時代的我們是否有正當?shù)臋?quán)利去譴責那些努力生活的先人？正如我們無法繼續(xù)天真地浪漫化曾經(jīng)的鄉(xiāng)村生活，也不應(yīng)簡單地對之做出任何道德的判決。他們身處一個遠遠超乎他們知識與理解范圍的行星當中，目光所及也只能是自己與家人必須面對的人生。喬德一家與《大地》中生活的普通農(nóng)夫都不過如《憤怒的葡萄》中那只路邊的陸龜：“一路在推著和拖著它的甲殼前進……它爬過草地，在后面留下一條踩過的路跡，小山似的路坎卻高聳在它的前面……它那雙可笑的眼睛望著前面，角狀的嘴微微張著?！?/p>

普通生活著的人們目光向前，無論當下與前方有著怎樣的不確定，人們總要如陸龜那樣繼續(xù)前行。今天的我們同樣處于轉(zhuǎn)型與裂變當中，這個行星仍然遍布我們的思想所不能抵達的陌生角落，在我們的后人眼中，或許我們也正在制造新的愚蠢錯誤，或許我們也在上演讓他們能夠產(chǎn)生共情的悲喜劇。但時不時地，人們應(yīng)該如歷史學者一樣暫時停頓，暫時回顧，暫時共情。二十世紀三十年代距離我們并不非常遙遠，但似乎已成為一個充滿異質(zhì)感的他鄉(xiāng)。異鄉(xiāng)允許想象，故土卻是現(xiàn)實。當我們將那個時代視為“異鄉(xiāng)”時，就可能永遠無法真正觸摸它的恐懼；然而，當它是我們自身的過往時，我們則可以追尋那條踩過的路跡，而后用我們自身的趾爪在歷史的塵沙中留下一些細碎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