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思晨 周 參 訪談整理
圖1. 邊東子夫婦(后排左二、左一)與訪談小組的合影(2023年4月28日)
周參(以下簡稱“周”):非常感謝邊老師能在百忙之中抽出時間接受我們的采訪!我們看了一些您關于中關村特樓的著作,發(fā)現(xiàn)您在書中大多是以老一輩科學家的視角來描述特樓的歷史.但是,您也是從那個時代走過來的人,而且您和您的父親還曾居住于特樓,特樓的生活有什么令人印象深刻的地方嗎?
邊東子(以下簡稱“邊”):我們家原來住在北大紅樓旁邊,那個胡同叫中老胡同,也是個有名的胡同。著名的小說《青春之歌》作者楊沫和她丈夫張中行的公寓就在中老胡同。我搬進特樓是1959年,那年我12歲,住在13號樓。我這個年齡在特樓的二代里不算大也不算小,像柳大綱的兒子、趙忠堯的女兒,他們是年紀比較大的;像郭永懷的女兒、楊嘉墀的女兒,他們比我小。說老實話,我們那個時候都是孩子,能知道什么呀?就知道誰是誰的爸爸,比如說郭永懷是郭芹的爸爸,那我們一般就叫他“郭芹爸爸”。然后知道郭芹的爸爸是力學所的,力學所是干嘛的我們也不知道,以為力學所就是研究杠桿、滑輪這些東西的。小孩兒之間也沒有你爸有多大名氣、掙多少錢之類的“拼爹”行為,我們對這些都沒有概念,就是單純在一塊兒玩。
但是玩的內容就比較有特點了,這個可能就是咱們中科院、中關村的特點了。特樓的女孩子愛彈鋼琴,而且互相之間會攀比,我記得我家對面的李惠年(2)李惠年(1907—2007),物理學家汪德昭夫人,中國音樂學院聲歌系聲樂教授。是歌唱家,還有楊嘉墀的夫人徐斐是首師大(3)首都師范大學(首師大)在20世紀50年代為北京師范學院。鋼琴系的教師,所以我們家周圍可以說是鋼琴聲不斷。特樓的男孩子喜歡玩無線電、做收音機,一般人想做收音機都得花錢買零件,我們最初也花錢買零部件,但是后來發(fā)現(xiàn)計算所后邊有個垃圾山,他們作廢了的計算機零部件、電路板都扔在那里,我們拆下來做計算機不行,做做無線電可以。于是,我們就刨垃圾撿這些玩意兒,不為賣錢,就為了做收音機,有的人做出來的收音機質量還特別好。
周:看來特樓里的未成年人確實與眾不同,那成年人呢?
邊:當時的特樓還有一個與眾不同的地方,就是特樓里的人管科學家夫人都叫太太,成年女性平日里都互相稱李太太、張?zhí)?。我小時候覺得太太是個資產(chǎn)階級名詞,一說太太,就覺得是穿著旗袍、挺著肚子、戴著金銀首飾那樣的人,這里怎么能叫太太?我父親母親還給我解釋半天為什么女同志叫太太,男同志叫先生。當然了,這是大人之間的稱呼,小孩不這樣叫,小孩叫師母或師娘,還有錢公楊公。我剛來的時候也不知道什么叫錢公楊公,后來我爸還一個字兒一個字兒地給我寫,說這“公”字我寫成工程師的“工”不對,它是一個尊稱。就是這么一個情況。
周:看來特樓的社會風氣比較開放,很符合科學家的氣質,那您對特樓的設施還有什么印象嗎?
邊:當時我搬進特樓的時候,第一感覺就是特別現(xiàn)代化,有這么幾點我印象很深:
首先,我在中老胡同住的房子是地質所的宿舍,形制類似四合院,但不是標準的四合院,是一個大雜院。那里冬天取暖燒的是煤爐,每天早晨第一件事就是要把爐子升起來,弄得屋子里烏煙瘴氣的。后來搬到特樓有暖氣了,那種感覺真是一步登天,覺得特別舒服、特別暖和、特別干凈。不過,那時候這三棟樓的暖氣叫做氣暖,它通的是熱氣,這個熱氣的特點是來得快去得快,導致鐵管熱脹冷縮,一到半夜就發(fā)出叮叮當當、叮叮當當?shù)穆曇?,所以搬進特樓的第一天嚇得我睡不著覺,我當時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又不敢叫我爸媽。
另外還有什么是挺新鮮的呢?我們原來在中老胡同住的是平房,每禮拜得到澡堂去洗澡,在這個特樓就不用了。特樓每個單元有一個灶,面積大概1平方米,上面鋪的是白瓷磚,灶身是水泥?,F(xiàn)在的裝修都不用白瓷磚了,檔次太低了,但在當時有白瓷磚,那可絕對是高檔的標志。這個灶的設計十分巧妙,靠近天花板的地方有個水箱,做飯的時候熱氣升上去,就把那水箱里的水燒熱了,就可以洗澡。屋里還有澡盆,那個時候有一個澡盆可稀罕了,我看著就新鮮。
還有呢,特樓每家每戶都是雙陽臺,一個南陽臺和一個北陽臺,兩個陽臺就讓你有更多地方堆放煤炭之類的物品,我覺得這個設計師想得特別周到。
再有呢,當時晚上出去散步,看到這個14樓前頭有個電線桿子,也是個路燈,下面站著個背著槍的解放軍戰(zhàn)士。白天沒有,晚上站崗,就是給這三個老樓放哨,其實主要是保衛(wèi)錢學森和錢三強這樣的科學家。
差不多就是這些,我當時畢竟年紀尚小,現(xiàn)在年紀也大了,有很多事情不太記得清了。
陳書敏(以下簡稱“陳”):感謝邊老師的介紹!據(jù)說特樓中存在過一個由科學家家屬組成的家屬委員會[1],可以做一下介紹嗎?
邊:居民區(qū)剛建起來的時候,設施和管理很不健全,也沒有派出所,只有咱們科學院設置了一個西郊辦公室管理這一塊兒地方。李佩是西郊辦公室名義上的副主任,她社交能力特強,所以她操持這些事兒。她就覺得這一帶沒人管不行,所以帶頭組建了一個家屬委員會。
這個家屬委員會我曾經(jīng)在一篇文章[1]里寫過,說這可能是中國是最高規(guī)格的家屬委員會,都是院士夫人組成的,不過我確實沒有詳細介紹過它的人員組成,我印象中它是有這么些成員的:
主任是呂叔湘的夫人程玉振,理論上要管她叫程主任,但是我聽到最多的稱呼是叫她程大姐;管保衛(wèi)的是鄧叔群的夫人,好像是叫陸桂玲;然后還有13號樓梁樹權院士的夫人林蘭,這個人我印象特別深,因為他們的女兒梁璐跟我是初中同學。當時,每次到吃飯的時候,林蘭就站在三樓陽臺上喊:“璐璐,璐璐!”一開始我還不知道那是誰,后來有人跟我說那是梁璐的媽媽,人家還是家屬委員會的呢,我頓時肅然起敬。那時候我們都是孩子嘛,家屬委員會對我們來說就是家長委員會,誰沖我們瞪眼,我們都害怕。還有當時我們家的保姆,她是我們家一個遠房親戚,叫何季汀,這個人性格特別好,還當過小學教師。我們老家是浙江諸暨,跟趙忠堯是老鄉(xiāng),那個地方當時很窮,所以她愿意出來當保姆,她在家委會也有個職務,但具體是什么職務我忘了。
還有些什么人我就記不清了,但據(jù)我所知,這個家屬委員會存在的時間并不太長。因為這個完全是西郊辦公室,或者說是李佩給臨時拉起來的組織,實際上這些人就跟義工一樣,完全是出于鄰里情誼才做這些事。當時科學家的夫人里有很多是全職太太,所以她們有空閑時間來參與這些活動。
周:家屬委員會在當時做過哪些比較重要的工作呢?
邊:我印象當中有這么幾件事,都是很有時代特點的:
第一個是讀報組。因為科學家平時工作很忙,需要保姆幫忙照顧家庭,所以樓里有好多保姆。但這些人大多不認字,所以成立了讀報組,找了個會認字的人給這些文盲保姆念報紙。除此之外還在整個社區(qū)里開展掃盲,樊洪業(yè)老師寫過一個關于中關村的變遷的書[2],書里寫過,在北四環(huán)一條很窄的馬路對面有個土房子,土房子后邊有幾個竹片搭的工房,給建筑工人臨時住一住,不知道為什么一直沒拆,于是家屬委員會就在那里頭辦了個識字班助力掃盲。
第二件事是管保衛(wèi),那個時候保衛(wèi)的工作中有一件事是很有時代特點的,那就是誰家來客人的時候,要負責提醒和協(xié)助他們報臨時戶口。那時候外地人只要在家住一晚上,就要到派出所報臨時戶口,如果有外國人來了,那事兒就大了,這里我就不細說了。
第三件事是管衛(wèi)生,先前提到的梁璐的媽媽林蘭可能就是管衛(wèi)生的。那時候有愛國衛(wèi)生運動,家委會就組織成員到各家各戶宣傳,動員大家打掃衛(wèi)生??茖W家及其家屬們的素質是比較高的,說干就干,都很積極。但家委會是個自發(fā)性的組織,權威性不是很高,所以這個衛(wèi)生運動也就局限在這幾棟樓里,后來張勁夫在科學院搞了動員面更廣的衛(wèi)生運動,那才叫轟轟烈烈。在這之前,衛(wèi)生方面的一些事情就由家屬委員會負責。
另外就是一些家?,嵤拢热缯l家孩子、老人生病了,家委會的成員會幫忙送醫(yī),甚至幫忙照顧。
家屬委員會主要就是操持這些事兒,后來到“文化大革命”的時候,那就亂了套了,比如我們家保姆何季汀以前教過我唱救亡進行曲以及一些抗日歌曲,我特別驚訝我們家保姆會這個,后來仔細一問才知道她的丈夫是前國民黨軍官。我爸給我科普歷史知識,說國民黨那時候也是抗戰(zhàn)的,所以他們家屬也教給孩子抗戰(zhàn)歌曲。結果到了“文革”,把她這老底給挖出來了,你老公是國民黨軍官,你還是家委會管事兒的?轟走!差不多就是這樣。
周:非常感謝您向我們介紹這些歷史。如果讓您來對特樓歷史做一個分期,您會選擇哪些標志性的時間點?
邊:我認為特樓的歷史只有兩個階段,一個是興盛階段,一個是衰敗階段。興盛階段就是從1954年開始,或者1956年以后,以歸國科學家作為標志,當時中美之間達成了留學生可以歸國的協(xié)議,大批的留學生得以回國,這個時候特樓開始走上坡路,是鼎盛時期。現(xiàn)在很多人都把1956年那會兒稱為中國科學的黃金時代,這個是有道理的。
實話實說,20世紀50年代的一些政治運動,我感覺對特樓的科學家沖擊不大。特樓里的人被打成“右派”的只有一個顧準,但他被打成“右派”,是因為他頂撞蘇聯(lián)專家,以及一些不滿的言論[3],而且他當時的定位不是科學家,他是綜考會(4)中國科學院資源綜合考察委員會。的副主任,相當于一個研究所的所長,他是在那個位置上被打成“右派”的。當然,政治運動讓科學家謹言慎行這是肯定的;尤其是國外回來的科學家,對政治都搞不太懂。所以我父親,他是地質所的黨組書記,是政工干部,就經(jīng)常依照自己的理解和經(jīng)歷,跟特樓里的科學家說一說這些事。
但是到了“文革”時期,特樓里搬進來很多與科研無關的人,特樓的結構完全被破壞了。大概最多的時候,一個單元有四家人住在一塊兒。那廚房里幾個爐子一起生火,又沒有空調,沒有電扇,簡直受罪。還有早晨搶衛(wèi)生間,外邊急著亂叫,就是這樣的。但是有一條客觀地說,基本上中途擠進來的人家,跟原來的住戶相處得還不錯。不過,從這時開始,特樓給我的感覺就不是原來那棟樓了,所以我認為從“文革”開始就是特樓的衰敗階段,我不知道我這種分析對不對。
陳:謝謝邊老師對特樓歷史的回憶,我們討論一下特樓的現(xiàn)狀。特樓的第一批住戶因為種種原因后來大多都搬離了特樓,到2000年前后的時候,就只有何澤慧、李佩和貝時璋三位老人住在特樓了,當時大家都戲稱他們?yōu)椤搬斪討簟保鞘裁丛蜃屗麄兌疾簧岬秒x開這里呢?
邊:其實,我接觸到的特樓住戶基本上都不愿意搬家。比如屠善澄,當時成天跟我抱怨搬家,他恨不得一分一秒都不要打斷他的科研,但是單位已經(jīng)蓋了新房了,人員都集中到那兒去了,最后他沒辦法才搬家的;陳家鏞院士直接在報紙上發(fā)文章,反對搬家;貝時璋先生當時年紀大了,眼睛又不好,他說“我什么東西放在哪兒,我清清楚楚,我看不見,我也摸得到,你給換環(huán)境我受不了”;還有錢三強,別說搬家了,連辦公室和書房都不愿意動……反正在當時搬遷的時候,我從沒感受到什么喬遷之喜,我看到的都是喬遷之憂。
不愿意搬,這是老一輩科學家的本性決定的,他們大多覺得有個地方能夠讀書、能夠研究問題就行了。此外,我認為還有一個因素就是戀舊,畢竟這里承載的回憶太多了,突然一下子大家都散了,誰也不知道這個樓會怎么樣,所以很不適應,這也是人之常情。
現(xiàn)在這特樓里的人走了散了,他們的那些故事、那些事跡好像也就散了似的,所以我個人想要這些東西能夠傳承下來。說到這里,我想到一件十分令我生氣的事,某權威出版社出版過一份北京歷史遺跡保護名錄[4],一個清朝太監(jiān)的故居都榜上有名(5)此處應指小德張故居。,特樓——給國家做了這么大貢獻的科學家的故居,根本提都不提,簡直不可理喻。
陳:我們聽說有關方面也計劃對特樓進行維護或改造,這是一件好事,卻引發(fā)了周邊一些住戶的不滿,他們質疑說:“只改造三棟特樓,周圍其他的樓就等著讓他們自然坍塌嗎?”您對這些聲音有什么看法呢?或者您覺得三棟特樓周邊的一些老建筑,應該怎么處理呢?
邊:這個特樓被公布為歷史建筑的時候,好多媒體來采訪過,對我說“邊老師你的心愿達到了”。我覺得還遠沒有達到,因為有個最大的問題:現(xiàn)在官方公布它是歷史建筑了,這是邁進了一大步,但是接下來誰來保護?要保護得出錢,誰來出錢?怎么出錢?這個事兒不落實的話,保護仍然是個問題。至于周邊那么多老樓都怎么辦,說實話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但我有一點想法,不妨從第一步開始——咱們先掛牌兒行不行?不去打擾現(xiàn)有的居民,只是在每個單元門口立個碑,連碑的材質我都想好了,用不銹鋼的。上面大致寫一下哪年到哪年、誰居住過。立個碑花不了多少錢,一共才八個單元門,就立八個不銹鋼的碑。楊嘉墀先生的女兒楊西最先提出來這個方案,后來我們也一塊兒商量過這個事兒。實在不行我們這些特樓二代自己捐錢嘛,八個不銹鋼的牌子能花多少錢嘛!咱們做好第一步再說第二步,第二步把衛(wèi)生打掃打掃,雜草清理清理,再種幾棵樹,行不行?當然,還得把水電給人家弄好,別到時候電線短路著火,是不是?這些眼前的事得做起來,不能一天到晚只在嘴上講保護。
周:那您對此還有什么規(guī)劃嗎?
邊:有的,像13、14號樓前面那兩個樓,都是“文革”時期建的簡易樓,現(xiàn)在幾乎不能用了,所以特樓如果要變成博物館的話,我建議有關部門出點錢,把那兩個樓也拆了,改建為博物館的配套設施,比如說報告廳、文創(chuàng)商店、游客中心,等等。說老實話,特樓那個地方收點門票也有助于長期保護。
我昨天參觀了新建的科學家博物館,我挺感動,國家為了這個科學家博物館花了好多錢,建得很漂亮。但是我又一想,那個地方建了以后能有多少人去呢?咱們利用三個特樓,這是真正的科學家故居,在這兒建博物館花不了多少錢,但能夠得到的社會效益相當大。我聽說榮城建了個郭永懷紀念館,平時還負責承辦新黨員入黨宣誓大會和一些黨員教育活動,我們也可以借鑒一下他們的做法,而且附近有很多學校,可以組織學生這兒來,給下一代講一講這些科學家的事跡什么的。但是不管怎么說,這些都要一步一個腳印地去做。
陳:給邊老師報告一下,其實我們目前也做了一些門牌,不過不是不銹鋼的,是木質的,給每一位科學家故居的門上都做了一個大概這么大的小木牌,上面寫了門牌號以及先前居住的科學家基本信息,打算送給那邊的住戶。
邊:那太好了,我原來也想過這方案,但是有一點你沒考慮到,你掛這個牌子得進到人家家里去,如果里面還有居民的話,打擾不少,人家也不一定愿意。如果就在大門口立個牌子,參觀的人也不用進這單元門,門口一看就知道了。不過你們做了這么個好事兒,我得謝謝你們。
陳:您認為目前各方面對特樓的宣傳保護工作有什么可以改進的地方嗎?
邊:實話實說,目前對特樓的保護仍然是停留在嘴上功夫,這只會讓特樓成為媒體炒作的一個料,這不行!科學家是講究腳踏實地的,什么事兒都得把它認認真真地辦到底,特樓的宣傳與保護工作也應該是這樣。既然官方將它公布為歷史建筑了,就應該決定由誰牽頭搞一個領導班子,大家一起討論方案,畢竟特樓牽涉到的單位和個人并不少。費用要說大確實比較大,要說小,咱們國家要辦這點事,這數(shù)額真不算大。但是我人微言輕,沒人聽,好不容易海淀區(qū)宣傳部對這事感興趣了,我就問他們,給特樓先立幾個牌子行不行?結果現(xiàn)在都沒答復,還不如你們,你們好歹做出木牌兒來了。俗話說“不怕慢,就怕站”,所以你們現(xiàn)在搞這個事兒,我一定盡綿薄之力,全力支持!
周:謝謝邊老師的支持,我們做這項工作,主要目的還是想借助特樓宣傳老一輩科學家精神,但我個人一直以來有一個疑問:特樓不就是科學家的宿舍嗎,科學家在研究所里干出來的成就,如何能跟特樓聯(lián)系起來呢?又或者說,您認為特樓在老一輩科學家的科研工作當中起到了什么樣的作用呢?
邊:我覺得這個因果關系是這樣:不是因為他們住進了特樓才做出了成績,而是因為他們有了成就才住進了特樓。就像你把雞蛋放在孵化器里頭,它能孵出小雞,你把石頭放進去,它還是石頭。我是沾我父母的光,不然我根本沒資格住特樓,這是我的理解。
秉志先生你們聽說過嗎?他是清朝的舉人,也是康奈爾大學的博士,也就是說他出國的時候還留著辮子呢;錢崇澍先生,植物學家,他是清朝的秀才,后來是美國芝加哥大學的碩士;還有地質學家尹贊勛等一批原中央研究院的人。14號樓老科學家多,15號樓也有這樣的,這些人都是在民國時期就做出成就了。當時要把這些專家從各個地方接到北京,如果就給人家一個小平房住,有點兒不像話。畢竟這些人都是業(yè)務上的領導者,人家需要一個好的環(huán)境辦公??蒲羞@件事兒沒有上下班,上班下班只有位置的不同,但是科學家的大腦總是在不停地思考,即使是晚上休息時間,他也要思考問題,有個好的環(huán)境,有利于科學家靜心思考。
周:我還注意到一個問題,就是以往我們國家宣傳科學家精神一直都使用“淡泊名利”“無私奉獻”“板凳一坐十年冷”這樣的一種宣傳口徑,這就導致一個問題,現(xiàn)在有很多人看到科學家在改善自己物質生活的時候,他就很反感,甚至會借此去攻擊我們的科學家?,F(xiàn)在我們要利用特樓來宣傳科學家精神,我們是應當延續(xù)以往的那種宣傳口徑呢,還是說我們應該嘗試去正當化、合理化科學家改善自身物質生活的這個行為呢?對此您有什么看法嗎?
邊:對于這個問題,我的想法是這樣:改善科學家的生活和提倡坐十年冷板凳一點都不矛盾。正因為這些科學家有坐十年冷板凳的功夫、有淡泊名利的性格,他們才取得了成就,國家才給了特樓這個福利,才能改善他們的生活。沒有“十年冷板凳”這種功夫就沒有成果,沒有成果你就不能證明自己,不能證明自己,哪個老板給你開高工資,對不對?
陳:您可以舉例說明嗎?
邊:沒問題,咱實打實地說,科學家最難能可貴的精神是什么呢?柳大綱,60歲了,好好在特樓里住著,不行嗎?冬天有暖氣,夏天也挺涼快,他偏偏跑到鹽湖,那個地方可以說是“天上無飛鳥,地上不長草”,冬天零下三四十度,他跑到那里去搞研究;再比如郭永懷,在美國住別墅,到北京住的是特樓。對了,“二二一廠”(6)國營221廠舊址位于青海省海北藏族自治州金銀灘,始建于1958年,是我國第一個核武器研制基地,我國第一顆原子彈、第一顆氫彈均誕生于此,因此被稱為中國原子城。中國開始研制核武器之后,中央決定在海拔3000多米的金銀灘草原建設第一個核武器研制基地——221基地,對外名稱為“青海省綜合機械廠”,掩護名為“青海省第五建筑工程公司”。2018年1月27日,221廠入選“中國工業(yè)遺產(chǎn)保護名錄”。你們去過嗎?我簡單介紹一下,“二二一廠”是我國的核武器研究基地,廠址在青海,海拔是多少米我記不清了,只知道人到了那個地方喘不過氣,水到了那個地方80度就開,郭永懷59歲,在那個天寒地凍的地方搞科研,不幸的是1968年12月5日在回北京的路上因飛機失事犧牲了;再比如13號樓有個叫劉崇樂的,是昆蟲學家。剛解放的時候美國封鎖中國,連一種蟲子都對中國封鎖,叫紫膠蟲。這個紫膠蟲分泌紫膠(7)紫膠蟲分泌的物質全稱為“紫膠樹脂”,具有優(yōu)良的防潮、防腐、絕緣的特性,常用作軍事、工業(yè)中的重要原料,并且由于具有優(yōu)良的熱塑性和黏結性,還用于金屬與玻璃、鉆石、寶石等各種制品的黏結劑。,手榴彈、飛機、坦克、儀表都需要那個東西,但是紫膠蟲只有在比較暖和的地方才生長,劉崇樂就到云南嘗試自主養(yǎng)殖。眾所周知,云南的大山里潮濕悶熱,還有毒蟲、毒蛇,他在特樓里住著舒舒服服多好,為什么非去云南冒炎熱酷暑呢?沒有這種精神,他們能做出成就來嗎?他們能成為著名科學家嗎?所以真正的科學家不會沉溺于優(yōu)渥的條件,他們在艱苦的地方、危險的地方也能開展工作,甚至會主動到那些地方去。
還有錢三強、汪德昭,他們在法國留學的時候,從來沒去過舞廳。巴黎可是“花都”,一般的留學生都喜歡跳舞,但是他們不跳,他們要拿這個時間來搞科研[5]。有人對何澤慧說她發(fā)現(xiàn)三分裂四分裂挺了不起,何澤慧說“這有什么,看見就發(fā)現(xiàn)了”,你聽這話說得多輕松呀,然而事實是她能坐在顯微鏡底下幾天不動彈。如果沒有坐冷板凳的功夫,怎么完成這項工作呢?
總而言之,你就算是坐在家里、實驗室里看著電子計算機,但是你沒有坐十年冷板凳的功夫也弄不出來成果。一個人有遠大的目標、有淡泊名利的思想,對人生的發(fā)展總是有好處的,所以我覺得“板凳一坐十年冷”的宣傳口徑?jīng)]有太大問題。
周:那我們現(xiàn)在要利用特樓來宣傳科學家精神,應該怎么做呢?
邊:你們現(xiàn)在不是正在做嘛,你們連木牌都做好了,而且采訪很認真、很細致。我也接受過不少采訪,有些采訪者功課都沒做好就來了。曾經(jīng)有個大報紙采訪我,采訪中我提到何澤慧,他那兩只眼睛一瞪,我就知道他不知道。這報紙還是跟婦女有關的,結果連何澤慧都不知道?
陳:謝謝邊老師的肯定。其實,邊老師剛剛已經(jīng)講了很多科學家精神的具體案例了,現(xiàn)在有一種說法,認為特樓是中國科學家精神的發(fā)源地,您對這句話有什么看法嗎?
邊:這句話我不大同意,因為中國科學家精神源遠流長。比如剛才我講到的秉志、錢崇澍,秉志是清朝的時候就出國了;比如詹天佑,他從美國回來搞京張鐵路;還有后來趙元任他們搞的中國科學社,秉志好像也是其中的一員;20世紀30年代有靜生生物研究所和黃海化學工業(yè)研究社;全面抗戰(zhàn)時期的西南聯(lián)大……這都是中國科學家的精神的體現(xiàn)。現(xiàn)在說中關村特樓是科學家精神的發(fā)源地,雖然我挺喜歡特樓的,但是我不敢茍同這個說法。我覺得,只能說特樓里集中了科學家精神,你們如果要研究中國科學家精神的起源,可以拿特樓做一個例子,但說它就是科學家精神的起源,這不太符合事實。
周:您關于特樓的一些觀點令我們受益匪淺,謝謝邊老師!
致謝本文的文本整理工作由周參和張思晨完成,陳書敏、任錦燁、孫旭東三位同學也參加了當天的采訪工作,在此表示感謝!同時,雖然邊東子老師在相關資料整理完成前就已經(jīng)逝世,但其家人仍為訪談小組提供了大力支持,在此表示感謝,并再次向已故的邊東子老師致以崇高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