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仙云
剛從熱氣騰騰、極具煙火氣的菜場躋身而出,就與那黛紫盈盈的桑葚果撞了一個滿懷??婊@叫賣者是位看上去質樸敦厚的中年女子,她說清晨剛從自家院落采摘下的,果粒上還粘著細小的瑩瑩露珠。路邊的香樟樹上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布谷、布谷”布谷鳥的脆鳴聲,又是一年麥子黃時桑葚熟,輕掐一粒含于口中,那酸甜醇香甘之如飴的童年“老味道”,激活味蕾也喚醒記憶,剎那間,悠悠往事宛如插了羽翼般,撲棱棱飛至眼前……
在漫漫歲月的那頭,在如火如荼的驕陽暴曬下,舉目四野里麥浪翻滾,童年的我們在大人們鐮刀割過之處撿拾著“漏網(wǎng)之麥”。那時地畔有幾棵高大的桑樹,夠得著的低處早在桑葚青澀之時,就被采摘一光了。那些“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男娃兒,出溜幾下,就如猿猴般竄上樹頂,一邊美滋滋地拉扯著枝椏噙一粒入口,一邊吧唧著嘴饞羨著樹下伸長脖子直咽口水的女娃們。我則靈機一動對兩腿騎坐在樹頂?shù)乃ㄗ哟蠛埃骸八ㄗ?,給我摘些,我給你買雪糕?!币豢吹窖└饩瓦~不動腿的栓子一句“好咧”便猴急猴急地爬往高處給我一粒粒采摘,稍頃麻利地快如閃電順樹溜下,他傾囊掏出那一粒粒如瑪瑙般誘人的紫果兒,如數(shù)放到我的花手絹上。隨即喜滋滋接過還冒著冷氣的雪糕,無比愜意地在樹蔭下搭個二郎腿抿雪糕了。那清甜若蜜的桑葚,食之如風過田野,染黑了唇齒也滋潤了童年干涸的味蕾。
年少時,我曾在陜北子午嶺大山深處的一所子弟學校就讀。每天晨讀時,同學們便手捧書本,或踱步于河畔,或坐在緊挨學校的一處寬敞窯背上,我則極喜落坐于校園一隅的桑樹下。彼時我正上初一,一遍遍老和尚念經(jīng)般背誦著《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不必說碧綠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欄,高大的皂莢樹,紫紅的桑葚……”面對那輪從山巔冉冉升起的紅日,我神思猶如飄進了魯迅先生那油蛉低唱、蟋蟀彈琴的有著無限趣味的百草園。正值麥黃葚紫的農(nóng)忙時節(jié),家住農(nóng)場果園的同桌,悄悄地走進身邊遞給我?guī)琢A潤飽滿的紫紅的桑葚。那汁液飽滿酸甜爽歪之感,食之味蕾生花般妙不可言。當輪到我去老師那背誦時,匆忙中竟忘擦嘴角,背得磕磕絆絆惹得老師一陣數(shù)落:“那‘紫紅的桑葚’吃了,怎么還背得跟擠牙膏一樣,重新再背!”隔著悠長的歲月想起那染紅的嘴角,還讓我羞赧面赤。
我國是蠶桑文化的起源地,華夏先祖?zhèn)冊缭趲浊昵熬涂恐采pB(yǎng)蠶賴以生存,桑樹由古至今無數(shù)次出現(xiàn)在古籍典冊中,也是《詩經(jīng)》中提到最多的植物?!棒姹孙w鸮,集于泮林。食我桑葚,懷我好音?!边@出自《詩經(jīng)·魯頌》的描述,讓我猶如置身千年前的泮宮水濱,錦旗飄飄鸞鈴悅耳,戰(zhàn)勝了淮夷,舉國歡慶贊頌魯侯功績之時,連被視為惡鳥的貓頭鷹都翩躚展翅落于泮林,啄食了美味的桑葚,連那原本凄厲滲人的叫聲,都變成了柔和“好音”,后人因此以“食葚”來喻人感恩變善。
“蔫紅黝紫簇成堆,但摘兒童莫更猜。說與故園風物好,玉盤冰醴浸楊梅?!比松缂目~緲若萍,我兜兜轉轉竟飄至這明代文學家王世貞故里,慢讀詩篇,品咂江南之鮮果,可味蕾卻儲滿了三秦故土之綿醇。桑梓之地,父母之邦,這盈于唇齒的汁液里,凝入的是我對故土鄉(xiāng)情那份濃得化不開的眷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