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中玉

一

“如果這次村子開發(fā)了，大家就發(fā)財了?！?/p>

這些天霸王村上至九十歲的老頭，下到剛認識字的小學(xué)生，都在關(guān)注村支書進城，每天見面說得最多的就是這句話。

今年立秋，蒼鷺留聲，秋霞染黃大江。龍四村支書一大早就坐輪渡過了江，進城開招商引資大會，而且是男主角。中午還沒到吃飯的點，龍四就迫不及待打電話回村報喜，傳回一個天大的好消息：“‘霸王谷二期、三期工程馬上就要動工了，選址就在咱村，征地、青苗補助、宅基地補償?shù)榷及醋罡邩?biāo)準(zhǔn)，平均下來，每戶起步十幾萬，大家要發(fā)財了，下午就正式簽合同?！?/p>

這真是年前驚天一聲雷，消息迅速在整個村子蔓延，小漁村一下子高燒起來，到處都是酒香加笑聲。按理說村子早就該開發(fā)了，村口的水泥路就是和張村的地界，三年前一家上市公司將游樂場選址在張村，建起了摩天飛輪、過山車、科技園、鬼屋等一系列新鮮好玩的游樂設(shè)施，號稱“江南第一霸王城”。江邊的人一下子多了起來，都是周邊大城市來度假的閑人。

張村老小一下子就富了起來，村里一夜之間多出十幾輛嶄新的小汽車，江對面棋牌室里的幾個包間為張村的專場，以前牌桌上很多硬幣，后來聽說十塊錢的大團結(jié)都不準(zhǔn)上桌，清一色大紅皮。

現(xiàn)在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陽光終于照到霸王村啦。要說霸王村雖然破舊，可是當(dāng)年老祖宗來到長江邊，開荒拓田安家立戶，就是看中了這里是塊風(fēng)水寶地。一條支流從村邊匯入大江，沖積出一個大淺灘，如龍甩尾，成片的蘆葦占領(lǐng)淺灘，成了魚蝦蟹鱉的藏身地。大江常年沖積，掏空了地基，在村口崖壁下沖出一個十幾米高的跳臺，夜晚江風(fēng)燒夜，在懸崖處追逐打鬧，呼呼哮喘，像虎嘯，村里人叫它老虎崖。崖上就是高聳的天門山，山頂凸出的一塊大青山，十幾丈有余，傳說是當(dāng)年西楚霸王觀象臺，村里人叫它霸王崖。江對岸就是霸王兵敗的地方，當(dāng)年霸王帶著虞姬，面對四面楚歌，拔劍自刎，虞姬也隨他而去，從一而終，一尊威嚴(yán)銅像隔江相望，將兩千多年的歷史盡收眼底。

前有大江，后有靠山，人杰地靈，真是塊風(fēng)水寶地。如今，風(fēng)水要變現(xiàn)了。

早在張村剛建的時候，就有謠言說這一片都規(guī)劃好了，村口大江以后開發(fā)成竹筏漂流，旁邊淺灘建一個全亞洲最大的人工海嘯谷，浪高三米多，男人都能拍懷孕。老虎崖建成人工跳臺，霸王崖建成極限蹦極，到那時候真是人山人海。

晚上龍四昏頭耷腦地回村，說合同簽了，但開發(fā)商在合同后面補充了一個條款，大家見龍四鐵青著臉，預(yù)感到不好，將合同展開，只見最后一項條款寫著：“須將杜大頭送出村（冷處理）?！?/p>

全村人傻眼了，這幾個億的大工程，怎么扯到一個孩子大老K身上了，這下完了，補償款怕是沒著落了。

杜大頭原名叫什么，村里沒人知道。這孩子不是本村人，十年前，一場春季桃花汛淹了十里八鄉(xiāng)一些小圩口，一個瘦成竹節(jié)蟲一樣的男人，牽著一個大頭兒子，投奔霸王村杜三娘。男人是杜三娘的哥哥，至于大頭兒子的名字，是他爹臨走的時候，天還在下雨，隨口說大頭大頭，下雨不愁，以后吃飯也不愁，就成了他名字。

那天，龍四正和幾個老爹坐在老虎崖土地廟里，開保家保田保村動員會。一個活物晃動著大頭，硬是擠進了人群，擠到龍四身邊，很認真地聽他布置。龍四定睛一看，這孩子長得有特點，電視機臉，五短身材，黑得像個泡在水里爛透了的樹樁，丑得演小兵張嘎不要化妝。龍四平時喜歡斗地主，口頭禪是某某人長得像老猴子，那天他隨口說：“這誰家孩子啊？怎么長得像大老K！”

“大老K，洋老K！”眾人大笑，紛紛圍上來仔細看臉，再想想撲克牌，連連點頭，嚷嚷道，“像，真像，一個模子畫出來的大老K?！?/p>

那年汛期特別長，從立春下到立夏，國家把搶險的戰(zhàn)士都派到村里了。霸王村外圍圩口，保護三個社區(qū)，三萬多畝良田，上萬人的生命財產(chǎn)安全，一點馬虎不得。

霸王村地勢高，投奔的親戚越來越多，老虎崖上搭滿了帳篷。還插了大紅旗，那是戰(zhàn)士戰(zhàn)斗的旗幟。一天下午，村子圩口裂了一個小口子，等戰(zhàn)士趕過去，缺口已經(jīng)一丈多寬了。洪水像受了刺激似的，花癡一樣尖叫著涌進內(nèi)河。戰(zhàn)士們一個個爭先恐后跳下河，硬是用血肉之軀當(dāng)樹樁，把缺口堵上了。

龍四看見，運送砂石木料的人群中，竟然有個大頭孩子，肩上扛著一根手腕粗的木料，有來有往，不比大人干得少。

晚上吃飯的時候，一個鄰村孩子從老虎崖上擠掉進大江里，眼看就要被大浪吞了，一個戰(zhàn)士縱身一躍，從十幾米高的老虎崖上跳下江，硬是從龍王嘴里，把孩子救了回來。孩子媽媽“撲通”一聲給戰(zhàn)士磕了一個頭，那個戰(zhàn)士抬起右手，給孩子媽媽敬了一個軍禮。

龍四看見，人群中站著一個樹疙瘩，臉色凝重，眼神堅定得能當(dāng)鐵釘釘進墻里，再掛上二斤秤砣。那孩子竟然也抬起右手，回敬了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禮。

洪水退后，孩子爹進城當(dāng)保安，孩子留在霸王村。三年前張村開發(fā)，推土機開上霸王村內(nèi)河埂上，準(zhǔn)備二期、三期工程一起開工，沒想到“轟”的一聲巨響，推土機燃起了大火。晚上吃飯的時候，工人發(fā)現(xiàn)稀飯有些刺鼻，調(diào)查后才知道都是大老K這孩子干的，他收集了很多炮竹火藥，炸推土機，還將毒魚的藥，倒在工人鍋里。

派出所調(diào)查后，說這孩子像是受過什么刺激，誰動村里圩口大埂，他就和誰拼命。他是個憨憨，抓不了，只能多教育。

如今開發(fā)商點名要送走大老K，不然不給補償款，這事恐怕又要黃。

二

今年過年，送走大老K，成了村里的頭等大事。

全村人都在等補償款救急。龍四明年60歲退休，老婆子白內(nèi)障，走路撞幾次電線桿了，孫子從娘胎里出來就豁嘴，快過了醫(yī)治的年紀(jì)了。兒子兒媳在江對面的城里打螺絲，月光族，吵得快離婚了，一家人早眼巴巴地指望這筆錢了。村里幾個小青年，年底就到30歲，急得在家跺腳，到處放風(fēng)托媒人，趕在勒脖子的年紀(jì)，做最后一米沖刺。一個50多歲的單身漢，和小姐姐裸聊，被人騙了養(yǎng)老和買棺材的錢，也枯樹發(fā)香芽，盤算著等錢發(fā)下來，找個“二道”女人，睡雙人床，過好日子。

龍四召集眾人開緊急大會，會場就在老虎崖土地廟。杜三娘說肚子疼，不能參加。村里人都知道，她是裝病。門外崖壁邊，站著一個人，那人有嘴卻沒聽見說過話，是個有嘴的啞巴。他穿著一套天藍色制服，還戴了一頂厚邊帽，遠看像個警察，細看是個保安。那是大老K爹寄給兒子的舊衣服，大老K特別喜歡，穿上身就沒換過別的衣服，天天站在老虎崖上，給大江當(dāng)保安。

“門神！”屋里有人罵。

這孩子個子有一米七了，臉型也寬了，高帽戴上，制服穿上，腰桿挺得筆直，往廟門前一站，還真威武得像門神。

“瘟神！”屋里又有人罵。

會議開始，情緒激昂，仿佛批斗會，焦點只有一個人，那就是大老K。有人出主意：“包輛車，捆起來塞車?yán)?，送走，送得越遠越好。前些年有一車人半夜在村口扔了十幾個傻子，只準(zhǔn)他們送一車人，就不準(zhǔn)我們送一個人啊?！?/p>

龍四搖搖頭，說：“這孩子雖然下過藥，炸過車，其實他那是護村，只是腦子拿捏不準(zhǔn)而已。他從來沒傷害過咱村人，誰要是欺負咱村人，他第一個沖上去拼命。再說現(xiàn)在管得嚴(yán)，不準(zhǔn)相互送流浪漢、殘疾人、精神病患者。就算送走，這孩子心眼實、記性好，警察一問，他記得咱村，照樣送回來?！?/p>

“那就送縣城孤兒院，要是孤兒院要錢，村里出錢養(yǎng)他，不耽擱村子開發(fā)就行?！庇钟腥顺鲋饕?，甚至愿意花錢。龍四還是搖搖頭，說：“孤兒院只收孤兒，這孩子不是咱村人，他爹沒簽字委托送人，孤兒院不可能收人?！?/p>

其間龍四特意掏出合同，鋪平指給大家看最后一句話：“須將杜大頭送出村（冷處理）。”并提醒大家，看合同細節(jié)，小括號里面寫的字，叫“冷處理”。村里老人起初沒看懂，問是不是把這孩子塞冰柜里，冷凍起來處理，要殺人??！

龍四氣得一蹦多高，說：“你們忘了啊，這孩子救過很多人，上過報紙，還是鎮(zhèn)上最美好人，登在報紙頭條，裝裱鑲嵌在村口公示欄玻璃柜子里，二寸照片洗了好幾張，鎮(zhèn)上展示欄里也有事跡宣傳。這樣的人，也算是敏感人物，送出村要注意影響，不能搞得太惹人眼。”這時候大家才想起來，這些年大老K英勇救落水兒童的事，被救孩子父母敲鑼打鼓送錦旗，那場面像是有人考上北大清華。

要說大老K救人，那還真是每年都有的事。村口那個淺灘，到處插了“江河無情，生命無價”，“生命只有一次，溺水只差一步”之類的防溺水標(biāo)語，可是現(xiàn)在污染重，孩子除了在娘胎里游過泳，出來就成旱鴨子。孩子越不會游泳，家長越不放心，越要找地方帶孩子練習(xí)，找來找去，只有江邊水干凈，就成群結(jié)隊地過來了。

霸王村離長江主道還有幾百米，水流不急，除了老虎崖底有個暗流深坑，其他地方都是淺灘，水干凈，還有小魚小蝦。孩子們游泳累了，家長帶孩子抓些小魚蝦。一個折回童年，一個享受童年，順便把旅游的任務(wù)也完成了。所以每年夏天，都有很多家長開車進村，給孩子買游泳圈、護袖，帶孩子練習(xí)游泳。

每到這個時候，大老K就會登上老虎崖，大熱天也穿著他最喜歡的天藍色制服，一動不動看著腳下戲水的人群。那個崖壁成奔月的姿勢，村里老人說那里有狐仙，站久了，會頭暈。江風(fēng)是潘金蓮，有一千種手段撩人，先是在耳邊吹風(fēng)，然后撩褲襠，吹著吹著，人就掉大江里了。但大老K不恐高，像一尊守江的雕像。

可是，是水就有危險，牛腳印大的水凼子，也能淹死人，更何況這是在大江邊。總有個別孩子調(diào)皮亂跑，或者是游泳圈、護袖劃破漏氣了，就會發(fā)生溺水事件。

有事故就有叫聲，就有喊救命聲，就有哭聲。這個時候，就需要英雄。

“有孩子溺水啦！”大江在喊，聲音在崖壁回蕩。石像復(fù)活，化身救世主。一個人影從老虎崖上縱身一躍，在空中劃出一道優(yōu)美的弧線，精準(zhǔn)地落進崖壁下的深坑里，然后急速向溺水的孩子游去。不管孩子被江水沖多遠，沉多深，他都能將孩子從閻王那里拉回來，然后背上岸。有氣的直接交給父母，沒氣的做按壓復(fù)蘇搶救，還不醒，牽頭牛來，讓孩子趴在牛背上，直到孩子咳嗽幾聲，再大聲啼哭，才交給他們父母。

這時候，沒人喊他大老K，沒人喊他憨憨，夕陽打在他四四方方的輪廓上，仿佛有佛光。那些再富有再堅強的父母，都會淚水鼻涕一起流下來，接過啼哭的孩子，“撲通”一聲給大老K跪下了，嘴里喊出統(tǒng)一的稱謂：“恩人！”大老K站在夕陽中，高大且威嚴(yán)。只見他運氣凝神，抬起右手臂，很標(biāo)準(zhǔn)地給孩子父母敬一個禮，然后轉(zhuǎn)過身，重新回到老虎崖上，巡視大江。

那天，眾人爭論了一下午，最后達成統(tǒng)一意見：自己家孩子自己養(yǎng)，霸王村沒有義務(wù)給別人養(yǎng)孩子。明天找杜三娘和大老K親爹，孩子豎的牽走，橫的抬走，反正必須送走，不能擋了大家財路。

三

龍四要找人去說通杜三娘，將大老K送走，可是找了一上午，也沒有找到戰(zhàn)友。他只能硬著頭皮，往杜三娘家走。身后跟著幾條狗，躲在角落里，搖頭擺尾，不叫不鬧，遠遠地等著看熱鬧。

龍四有些悲壯，耳邊仿佛又響起前些年，杜三娘咒罵親哥哥的罵街聲。十年前大老K爹招呼都沒打一聲，就丟下兒子進城當(dāng)保安，杜三娘從立秋罵到過年，罵得長江都瘦了一圈。罵他哥哥不是人，當(dāng)初不聽她的話，撿了個討飯的野女人回家，自己連口開水都沒得喝，還作孽生了兒子。生了兒子也就算了，還讓瘋女人給孩子喂有毒的奶水，現(xiàn)在好了，孩子長大了是個憨憨，親爹都不要，招呼不打一聲就跑了，禍害了親妹妹。

那時誰要說送走大老K，杜三娘還出車費喊恩人?？墒乾F(xiàn)在她為什么不愿意了，因為大老K十八歲了，能上山砍柴、下河埂放羊，夏天釣?zāi)圉q黃鱔，冬天釣鱉。這女人三天過江趕一次集，每趟都賣幾百塊錢?，F(xiàn)在大老K是她家財神，誰敢去叫她送財神，真是找罵。

這幾年，從來沒聽過杜三娘罵侄子了，常在人前還掏出十塊錢，嚷嚷著給大侄子零花錢，可是大老K從來就沒接過，更沒正眼瞧過錢。

杜三娘是什么人，大江兩岸是個活物都怕她，不信問問村里的狗就知道了。她臉大、胸大、臀大、手腳更大。走路喜歡張開手腳，遠遠看去，就像岔開雙腿把大江夾在褲襠下噓尿的大青山。其實龍四十幾年前就被她罵過一次了，那次被罵的人多，連這條大江、大青山都被她一道罵了。

那年，杜三娘偷懷二胎，在江面小船里躲計劃生育，卻被鎮(zhèn)抓捕隊發(fā)現(xiàn)了，用大喇叭向江邊蘆葦叢喊話。龍四作為村支書，也站在人群中。

“有本事跳江下來抓老娘啊，你們這些人全是劊子手……”杜三娘站在船頭罵，腳跺得大江亂晃。

岸邊開始還很熱鬧，硬是活生生被她罵啞巴了，活生生把人罵散了。從那之后她名聲四揚，得了個外號，叫罵人王！村里老人說，一個女人嘴巴毒到這種地步，那就是陰間跑到人間的煞！被她罵一次，倒八輩子霉，下輩子投胎也洗不干凈。

龍四走進罵人王家里，卻沒找到她，大老K站在屋里等他。原來罵人王一大早過江賣魚貨去了，臨走還讓大老K給村支書帶話，帶侄子進城找他親爹，地址和電話號碼寫在孩子衣兜里。龍四見屋角捆著幾只麻鴨，還堆了一些煙酒。突然想起來，她家大兒子好像正在談對象，看這架勢，過節(jié)送女方親戚，準(zhǔn)備給兒子定親，正是急需用錢的時候，她巴不得村子開發(fā)，哪有拒絕的道理。怪不得開會不去，這女人鬼精，借村支書手送人，省了路費，還免得孩子爹向她要兒子賣魚存的錢。

龍四要帶大老K進城，起初孩子說什么也不愿意出村。在他眼里，村子比親爹還重要。后來龍四說：“這世界，除了你爹媽，沒幾個人對你好，你爹答應(yīng)進城后給你買套新制服和新帽子，以后上街人人給你敬禮。”大老K聽后眼睛放光，開了笑臉，跟他上了車。龍四沒敢打他爹電話，怕他跑了或者躲起來，直接找到他上班的小區(qū)。

問保安隊長，隊長說：“舞王是在這里上班，可是湊巧，他昨晚已經(jīng)被開除了?！饼埶膯枺骸霸趺淳烷_除了呢？”隊長告訴他：“舞王平時有空就去對面公園跳交誼舞，然后泡在彩票店里買彩票，人比較隨和?？墒亲蛱焱砩现蛋?，一個外賣小哥電瓶車停放不合規(guī)，被舞王鎖了車，兩人先吵起來，后來打起來了，還打得很兇，相互下死手，都被帶到派出所了?！?/p>

龍四嘟噥著，掏出手機打電話。他好像看過幾次新聞，說保安經(jīng)常和送外賣打架。保安穿制服，戴白手套，給他的印象很禮貌啊，怎么專喜歡鎖送外賣的車，打起來不手軟，不知道怕。

電話通了，是大老K爹接的，龍四想不通大老K叫杜大頭，他爹保安隊長怎么喊他舞王。舞王聽明白是來送孩子，他嚷嚷著自己正在派出所，可能要被拘留幾天，孩子自從丟在村里，就沒打算要了，他自己也是三天餓九頓，村里人要是有善心，就當(dāng)養(yǎng)條看門狗。

龍四大罵：“你這是什么話，哪有說自己兒子是狗，孩子都成人了，你帶進城，和你一樣當(dāng)個保安也能養(yǎng)活自己啊?！彪娫捘穷^嘆了口氣，說：“城里的保安不好當(dāng)啊，見誰都是爺，誰都不把你當(dāng)人，自己忍氣吞聲一輩子，昨晚沒忍住，打了一架，結(jié)果打到派出所了。不說了，關(guān)機了，孩子要死要活那是他的命，要怪就怪他不該投胎到窮人家。”說完，那頭真關(guān)機了。

龍四用的手機外音大，大老K好像都聽到了，竟然開口說話了，嘴里嘟噥著：“這世界，除了村里人，沒幾個人對我好?！饼埶穆牶?，感覺鼻子一酸，差點落淚，這孩子平時裝啞巴，可心里比誰都清楚。他牽過孩子手，帶他坐車回村，既然是吃咱村飯長大的孩子，他爹不把他當(dāng)人，可是村里人不能也這般硬心腸。開發(fā)商怕他搗亂，我們看緊點不就行了。

四

龍四從城里回來，臉色死灰，屁股后面跟著大老K，大家就知道孩子沒送走。不過，大老K真的穿上了一套嶄新的制服，肩膀上還有花，兩杠。那是龍四買給他的，龍四告訴他，以后村里開發(fā)，進村的工人是來幫村子建設(shè)，不準(zhǔn)炸車，更不準(zhǔn)亂下藥，要像對待親人一樣對待他們。穿上這身衣服，你就是咱村的保安，把村子看好就是你的任務(wù)。

大老K狠狠地點點頭，這是他第一次穿新衣服，感動得流下了兩行蠟燭淚。這么多年，龍四還是第一次看見這孩子哭，大老K還挺直腰桿，抬手給他敬了一個禮。

開發(fā)商安排工程隊進村，龍四帶著幾位隊長做擔(dān)保，一定看好大老K這孩子。磨破了嘴皮，總算開工了。想想工程隊也耗不起，幾百號人，歇一天多少工資。至于合同上寫的那一句話，只是擔(dān)憂罷了，真和一個傻子較真，人家不走，還能殺人？

村子建設(shè)很快，只半年時間，就初見輪廓了。有錢就是好辦事，村口大河進行了清淤，竹筏船也運到了江邊。老虎崖下的深坑太小，工人正在擴建，裝了一些木料砂石，準(zhǔn)備將深坑貼瓷磚，鑲護欄。

一次龍四找到開發(fā)商，說村子建設(shè)已經(jīng)初見規(guī)模了，補償款能不能先發(fā)一些，村里很多家庭等錢辦大事。開發(fā)商堅決不同意，說：“合同上白紙黑字寫著呢，這個孩子不送走，以后霸王城開業(yè)，只要有一件事，名聲毀了，損失誰負責(zé)?！?/p>

龍四拍怕胸口，說：“我擔(dān)保，我擔(dān)保這孩子肯定不搞破壞。”開發(fā)商撇著嘴，瞇著眼，搖了搖頭，沒說話，可意思再明確不過了，你一個老村支書，還有幾個月就退休了，你擔(dān)保，頂個屁用！

年底的時候，摩天輪在村里架了起來，霸王崖玻璃棧道和蹦極也修好了，村子一下熱鬧起來，都是陌生的面孔，成雙成對往山上爬。開發(fā)商選了個好日子，試運營一個月，所有游樂設(shè)施免費玩。龍四看見罵人王在人群中賣水果和飲料，看見大老K站在村口維持秩序，看見兒子也牽著媳婦擠在人群中，仿佛看到村子紅紅火火的未來。

上午8點58分58秒，試運營正式開始。人群向大青山上攀登，向霸王崖聚集，原來有特別漂亮的網(wǎng)紅進行蹦極表演。開發(fā)商宣傳說：“霸王崖蹦極，落差三百多米，全亞洲風(fēng)景最好。早上跳，沐浴江風(fēng)，身披佛光，順帶把江南最好的日出也看了，美如仙境。晚上跳，站在白云中，跳進長江里，夕陽無限，風(fēng)景獨好。學(xué)子們來跳，叫鯉魚跳龍門。事業(yè)不順的來跳，叫脫胎換骨。情侶來跳，叫比翼雙飛。”反正是個人來跳，都有說法。

那天，很多車輛開進村，霸王崖邊拉起了警戒線，架起了幾十臺直播支架，一些小姐姐梳著各式發(fā)型，穿著各朝服裝，有穿吊帶露肩的，有穿短褲露屁股邊兒的，還有幾個什么都不露，戴著口罩加頭套，把自己裹成一個恐怖分子。也有幾個看著像小哥哥，卻化了妝，涂了口紅，扎了小辮子，鼓著大喉結(jié)也在直播。嘿嘿，真是群魔亂舞，好看極了。

人群中有個姑娘最顯眼，最多二十歲，穿一身白衣漢服，像畫帖里走出來的狐仙。藝名叫虞姬，旅游主播，古裝服穿得有種穿越的感覺，屬于那種看一眼既想欺負，又想呵護的小可愛類型。她就是開發(fā)商重金聘請的網(wǎng)紅，粉絲一千多萬，人長得像藕粉沖出來的，嫩得輕輕捏一下，就能粘一手嬰兒粉。

龍四站在直播的手機后面，看得真切。繩子綁在姑娘腳腕上，直播間人也沸騰了起來，可是姑娘磨蹭到霸王崖邊，看著腳下細細的大江，聽著耳邊呼呼吹哨子的江風(fēng)，臉色白了，腿肚子軟了，蹲下來抓住欄桿，不敢往前移半步了。

“跳啊，怕死啊。”

“跳啊，虞姬不怕，哥哥抱抱。”

直播翻車了！有人大叫。場面有些混亂了。

“我來陪她跳。”人群中有人舉起手，大聲喊了一嗓子。

龍四聚焦老花眼，看清是大老K。只見他壓緊帽子，踏步走出人群，一臉威嚴(yán)。虞姬姑娘抬起鳳眼，仔細打量了幾眼這位保安，眼里都是陌生。

她抬起手，和大老K打招呼。

大老K面色凝重，有些緊張，但沒有回答。

“你好！”虞姬開口問候，聲音柔和，如沐春風(fēng)。

大老K全身扭動，如被煙屁股燙了，但還是沒有回答。

場面一度很尷尬，鏡頭正在直播?！霸谶@樣喜慶的日子了，總得有人要站出來活躍氣氛。”一邊的工作人員湊到她耳邊，嘀咕了幾句。她開始使勁搖頭，再后來，看著面前暴動的人群，還有吵鬧的直播間，抿著嘴唇，好像想明白一件事，長出了一口氣，點點頭，握緊拳頭，給自己打氣，重新回到角色里。

工作人員很配合，用一根繩將兩人捆了起來。自從大老K磨磨蹭蹭，硬被拉到虞姬身邊，虞姬好像找到了勇氣，不再害怕。羞澀得臉頰緋紅，甚至迎著鏡頭，主動將嬌小的身軀，依偎進大老K懷里。

鏡頭前負責(zé)直播的工作人員，特意拉近鏡頭，捕捉他們親密接觸的甜蜜畫面，直播給每一個人。

兩人面朝大江，張開雙臂，春暖花開，工作人員打開捆在虞姬腳腕上的煙霧彈，虞姬閉上眼，粉黛遮面，甩出三尺長的水袖，呀地嚷道：“總有人間一兩風(fēng)，托我十萬八萬夢，呀……”縱身躍出霸王崖。一道橘紅色煙霧從霸王崖上墜下，在湛藍的藍天與大江這個舞臺中，拉出一條長長的細線，筆直地向大江墜去，在快要接觸大江的一剎那，又折返成幾條彎曲的細線，在空中飛舞、纏綿，涂抹出一幅絢麗的彩色畫卷。

“哦，虞姬勇敢，霸王別姬！”直播間響起一陣喝彩聲。

“我也想這樣飛！”直播間有人發(fā)了一連串哭泣的表情。

“泰坦尼克號啊，杰克和露絲啊?！?/p>

“屁，還巴黎圣母院、美女與野獸呢?！比巳褐杏匈澝缆?，也有不屑的罵聲?？墒侵辈ラg里不管這些，全是看熱鬧的人群，這是直播標(biāo)配，玉女配丑保安，美女配丑男，打PK，落差越大，圍觀的人越多，送刷鮮花和大跑車的大款就越起勁。

那天直播的人氣，都快把手機沖爆了。

大老K陪虞姬跳了好幾次，每次都有尖叫和掌聲。每跳一次，大老K好像都重生一次，臉上開始有笑了，變得敢伸手抱人了，變得敢直眼看貼近鼻梁的姑娘了，再后來，還學(xué)著虞姬的樣子，高舉剪刀手指，對著鏡頭比耶了。直播間甚至有人嚷嚷打假，主播故意裝膽怯，安排個穿制服的保安，先裝傻，再化身勇跳懸崖的帥哥，就是為了制造氣氛，博人眼球。

可是，不管怎么說，氣氛有了，高潮就來了。最后一次，兩人面對面抱在一起，胸貼胸，睫毛貼胡子，就差嘴對嘴了。村里男女老少驚得下巴都掉了，這個大老K，毛都沒長齊，走了什么狗屎運，抱了這樣的美人，還用繩子捆在一起！

下了跳臺，虞姬滿面桃花，抬起雙臂，舉過頭頂，對著手機，對著滿是人頭攢動的人群，對著大老K，比了個愛心。大老K一時受寵若驚，不知道如何是好，最后慌忙中抬起手，不知所措地回敬了一個禮。他臉紅得像喝多了假酒，腿都站不穩(wěn)，總是不停地搓手，都快冒煙了。

主角謝幕，群眾上場，霸王崖傳來一波又一波的叫聲。有穿婚紗來跳的初婚姑娘，嘴里喊著“以后再也不結(jié)婚了”；有抱著盒子的中年婦女，嘴里喊著“老公我要嫁人了”；有滿臉滄桑的中男人，嘴里喊著“媽，對不起，兒子沒用，沒錢給您看病”，然后一一跳了下去。

這些人跳一次，仿佛重新投了一次胎。

村里老人算是見了世面，看了一回大熱鬧，現(xiàn)在小青年太敢折騰，人在飛，魂在追，跳一次三魂七魄和屎尿一起嚇出來了。不過，大家都羨慕大老K，剛到十八歲的年紀(jì)，就當(dāng)了回霸王，享了次抱美人的福。

五

村里人發(fā)現(xiàn)，大老K變了，是從抱虞姬開始的。當(dāng)天晚上，他竟然不再是啞巴，向罵人王要錢買手機。罵人王聽到這話的時候，嚇得一哆嗦，像是被不干凈的東西上了身，她瞪圓了眼睛，仔細打量這個已經(jīng)長大的侄子，問他要手機干什么？大老K回答：“要手機刷抖音，當(dāng)虞姬粉絲，給虞姬點贊。”

“你腦子進水啦，被狐貍精勾魂了啊！要錢向你親爹要，這些年我養(yǎng)你倒貼了多少錢呢?！绷R人王大罵，氣得眼珠子都要滾了出來，村里誰不知道，她杜三娘口袋是黃鱔籠子，只能進不能出，竟然有人向她要錢，這和搶劫有什么區(qū)別。

“我爹有錢就買彩票，我是他扔掉的彩票，我算了一下，這些年你賣魚存的錢，可以買很多手機?！弊詮挠龅接菁?，大老K好像比正常人還正常了，竟然知道和親姑姑明算賬了。

那天罵人王開始說什么也不同意，還把大老K趕到村口土地廟住。可是第二天一大早，竟然買了新手機，親自送到土地廟送給大老K。聽說是聽了她大兒子意見，大兒子說：“一個手機，一千塊錢的事，這孩子一個星期就掙回來了，你這是舍不得小錢，丟了大錢?！?/p>

大老K拿到手機，第一件事就是充值會員當(dāng)虞姬的粉絲，翻出她的每一條視頻，看完必點贊。然后進村挨家挨戶去動員做工作，因為晚上看虞姬直播，她嗲聲嗲氣地喊：“給妹妹點贊，給妹妹點關(guān)注，妹妹愛死你們。”

大老K聽到虞姬說點關(guān)注，就愛死他，臉更紅了，還甜甜地笑，晚上睡覺都抱著手機。

那幾天，村里只要有手機的人，不管老人還是孩子，他都上門做工作，說虞姬要漲粉，大家關(guān)注她，給她點贊，她愛你們。有些男人不屑，說：“人家兩千多萬粉絲，還缺你一個關(guān)注，缺你一個贊?！贝罄螷說：“缺，缺，別人是假的情，她是真的愛?！?/p>

罵人王一次在村口賣飲料，被大老K堵住，說： “以后每天給我五十塊錢?！绷R人王問： “要錢干什么？這些年你飯來張口衣來伸手，什么時候餓過你凍過你？”大老K說： “要錢給虞姬打賞?！?/p>

罵人王嚇得手里的飲料籃子都掉地上了，黃瓜西紅柿滾了一地，像是剛剛發(fā)生了八級地震。那天她提著空籃子，臉色死白，如吃了香灰，一路嘟嚕著往家走，見誰也不搭理，還小聲罵：“這孩子真把自己當(dāng)霸王了，這孩子瘋了?！?/p>

一天晚上龍四正在吃飯，屋外走進一個人，是罵人王，她瘦了一圈，眼睛紅得像是吃了死人肉。村里老人說，能讓罵人王瘦下來，要么是世界大戰(zhàn)，要么是家里遭賊了。罵人王手里竟然還提著東西，是一條煙、兩瓶酒加一些雞蛋。

“村支書，麻煩你再進一次城，找他爹，把孩子送走吧，這孩子前幾天要錢打賞也就算了，今早連魚貨都自己賣了。”罵人王無力地說，眼里是誠懇的乞求，感覺絕望到了極點，隨時都會撐不住倒下?！安蝗ィ婚_除了，找不到人，而且喜歡和人打架，喜歡和小婦女跳舞，剩一塊錢他還要借一塊錢買一張彩票，也不養(yǎng)兒子，我去別被他打了?！饼埶木芙^得很干脆。

“瘋了，這父子倆一個買彩票，一個打賞，都瘋了?！蹦翘炝R人王從龍四家走出去，嘴里一直重復(fù)這句話。龍四喊她把煙酒帶回去，她都沒聽見。

大老K找到和虞姬蹦極那幾個視頻，點贊超過五十多萬，自豪地在村里見人就說，這個男人是自己。村里老人會停下來，暫停幾次看完，然后咂嘴說：“嗯，是你，抱得真緊?！贝謇镏心昴腥藫u頭說：“狐貍已成精，可憐孩子一片癡心?！贝謇镄『t根本看都不看，罵道：“大老K，人家是蹭流量，把你當(dāng)傻子，你倆都是傻子?！贝罄螷怒了，撿了個大石頭，把那幾個小孩家玻璃砸碎了。

一個月試運營，很快就剩最后一天了。聽說虞姬要去體驗竹筏漂流，大老K一大早就在河邊等。因為人越來越多，開發(fā)商聘請了真保安，河邊每隔50米就站了人。大老K過去的時候，兩人穿的制服一樣，可是人家胸前掛了牌子，腰間掛了電棒，真假一看就知，大老K一直被驅(qū)趕，趕到老虎崖上吹江風(fēng)了。

一同站在老虎崖上，還有村支書龍四，他下個月就退休了，記得剛接手村子時，還是個破舊的小漁村，村子舊，人更舊?，F(xiàn)在村子建設(shè)已經(jīng)成規(guī)模了，除了這腳下的老虎崖堆滿木料和碎石，其他地方像個城市了。龍四掏出一根煙，點燃思緒。他遞根給大老K，這孩子近一個月變化很大，還學(xué)會了抽煙，很有男人味了。今天他毫無反應(yīng)，像尊石雕，眼睛卻是動的，一直盯著遠處竹筏上一個點，一個白色的點，那個點無論到哪里，都能成焦點，都被尖叫聲包圍。

風(fēng)在吹，心在跳，竹筏順河入江，扭動著身子想上岸，可是這老虎崖邊的風(fēng)啊，就是個色鬼，看見這么漂亮的姑娘，怎么能不流口水，怎么忍得住不挑逗一番。江風(fēng)先是吹流氓哨，后來直接動手腳，還往大江中間拖，往沒人的地方拖。難道就沒王法了嗎？王法，這條大江幾千年，什么時候守過王法！竹筏終于忍受不了江水一而再再而三地調(diào)戲，翻了，要殉情保身。那個一身潔白的姑娘落水了，像被開水燙了一般喊叫。岸上人群亂成一團，那些正經(jīng)保安一個個伸長脖子看，卻沒人敢下江。

“虞姬，別怕，我來了！”老虎崖上傳來一聲吶喊，鏗鏘有力，夯夯回音，如在世霸王。

一個人影從崖壁上，一個魚躍跳了下去。這個動作，大老K跳了很多次，落點也準(zhǔn)確，從來就沒偏差過。

龍四邊跑邊喊：“老虎崖下還沒建好，堆了很多木料石料?！笨墒侨艘呀?jīng)跳下去了。他伸手去抓，可是只抓到了他的帽子。

龍四退休那天，全村人都領(lǐng)到了補償款，有的是銀行轉(zhuǎn)賬，有的要現(xiàn)錢，用報紙裹著，很沉很厚。他們一家人，老人牽著孫子，兒子牽著媳婦，過江去購物，去旅游，去看病。龍四從霸王銅像腳下經(jīng)過，抬頭看了眼，站住了，覺得有個人也像這個千古英雄。

責(zé)任編輯 黃月梅

創(chuàng)作談

心中的霸王

每個村子，都有一個樹先生。

去年暑假，一幫二十年未見的小學(xué)同學(xué)相聚，有老板，有公務(wù)員，還有幾位豐韻超當(dāng)年的未婚女同學(xué)。我磨蹭著不想?yún)⒓?，可是，發(fā)小大老K卻異常興奮，他激動得好幾夜沒睡，整天掛在嘴邊的話就是：“村里搞直播發(fā)大財?shù)墓媚镄◆~回來了沒有 ，結(jié)婚了沒有?！?/p>

大老K小時候很聰明，和小魚是鄰居，像是青梅竹馬。一次江邊玩耍，小魚不慎落水，大老K義無反顧，縱身一躍，跳進了翻滾的大江，硬是從龍王那里將小魚救了回來，可是他卻腦子進了水，成了個憨憨。

而今，小魚網(wǎng)絡(luò)開直播，粉絲幾百萬，日收入數(shù)萬元，算是這幫同學(xué)中最有錢的大款了。她已經(jīng)完全不是十年前那個在廣東皮鞋廠打工的小太妹了。那天，一幫同學(xué)酒喝多了，小魚滿面緋紅，賽過桃花，江水仿佛都染了色。大老K自從見到小魚第一眼，就受了驚嚇，酒桌上被擠到最拐角，沒說過一句話。后來，一幫人童心泛濫，跑到江邊游泳，小魚不慎掉入大江，一幫人嚇得呆若木雞，只有大老K大叫一聲，面色凝重，跳入大江，一命換一命。

今年，村子開發(fā)，一尊霸王銅像矗立在江邊，每次偶遇，抬頭觀望，四目相對，總覺得有個人也是個大英雄。

生于長江，孵化于故土。

而今村頭村尾再也尋不到大老K的身影，只有我寫作時累了，坐在自家門口，夕陽拉長的樓影。寫作時間長了，感覺中毒深了，總喜歡寫一些悲情的事，有時候覺得，我也是那個樹先生，為故鄉(xiāng)，我愿意豎筆為炬，穿過隧道，大聲歌唱，一路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