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見
羅池有月
柳侯祠東面有一眼池塘叫“羅池”。清代顧祖禹《讀史方輿紀要·廣西四·柳州府》中的“羅池,在府城東,水可溉田,有羅池廟 ,即柳宗元祠也”,趙翼《和立崖游虎丘》中的“羅池,志廟文,孟亭畫壁影,故事倘可循,私心竊有請”,說的都是這個地方。柳侯祠往東不足百米,就到羅池,方形磚石圍砌成橢圓水面,幽藍而古樸,平靜如鏡,天光云影倒映其間,像山水油畫栩栩如生,意境神奇而幽遠。要是夜晚,月光靜瀉而下,聞著百年桂花林飄來的縷縷馨香,一汪池水如銀光落刃,境界冷峻,空靈清雅,這就是柳州八景中的“羅池夜月”了。白天,沿著池邊觀賞,只見碧綠的水草在橙色的水中隨著小蝌蚪等水中生物輕輕搖曳,群群游魚來來往往,如在飛船的真空里,使人翛然,頓時忘記塵世俗物。
早在唐代,羅池已有名氣。唐朝鐘輅《續(xù)前定錄·柳柳州》云:“羅城北,龍池勝地也?!闭f的是它的盛名。明代李西涯《羅池書屋記》稱,古羅池“廣袤可數(shù)里,澄波汀蓄,準平而鑒照其外”。當時月亮升至東臺山上空,倒影廣闊的羅池水面,月色冷峻,境界空靈,池邊柳下,俯仰水上皓月,成為絕美景致。無月之夜,其勢如閻興邦《寓柳子厚先生祠》所云的“墓旁不見羅池月,惟有蕭蕭衰草聲”;有月之夜,如王臣《柳州懷古感時》所云:“古廟千年棲夜月,山城一帶鎖寒云”,景色都格外奇特?!傲_池夜月”美景也由此逐漸定型,并發(fā)展成為《辭源》中的條目。宋徽宗追封柳宗元為“文惠侯”。明時1452年重修了羅池廟,但明崇禎七年(1634),徐霞客慕名尋訪“羅池夜月”時,“此景已久湮滅,不可見矣”,只余數(shù)畝清漣供游客憑吊,令人痛惜,《徐霞客游記》對此有詳細描述。據(jù)志書記載,羅池上曾有石橋,名曰“新月橋”,也已失芳蹤。之后一直到清末宣統(tǒng),柳州人趙屏藩和后來的知府楊道霖先后重建羅池,修葺柳侯祠,植樹栽花,以柳侯祠為中心,建成了最早的柳侯公園,直到我們今天看到的樣貌。
先前,羅池也只是一泓野水。公元815年,柳宗元被貶到柳州任刺史,因政治失意,又貧病交加,公元819年病逝于柳州。生前深愛羅池,常與地方文友到羅池邊賞月吟詩,洗筆散步。死后三年,托夢生前部將:“棺我于羅池?!庇谑?,后人在羅池旁修建了羅池廟(后改名柳侯祠)和柳侯衣冠墓。作為柳侯政壇摯友、同為中唐古文運動統(tǒng)帥和主將的韓愈,在《柳州羅池廟碑》中對這段歷史詳加描述:“柳侯為州,不鄙夷其民,動以禮法,三年,民各自矜奮……凡令之期,民勤趨之,無有后先,必以其時。于是民業(yè)有經(jīng),公無負租,流逋四歸,樂生興事;宅有新屋,步有新船,池園潔惰,豬牛鴨雞,肥大蕃息;子嚴父詔,婦順夫指,嫁娶葬送,各有條法;出相弟長,入相慈孝。”他稱贊柳侯開荒建設、開鑿水井、廢除奴役等實政,認為柳生能澤其民,死能變?yōu)樯瘢骸皣L與其部將魏感、謝寧、歐陽翼飲酒驛亭,謂曰:‘吾棄于時,而寄于此,與若等好也。明年吾將死,死而為神,后三年,為廟祀我。及期而死?!绷钏篮笕甑哪橙?,降臨州府后堂,人們看到就跪拜,晚上還托夢給部將歐陽翼說:“在羅池旁邊給我建廟宇吧?!焙芸鞆R一建成,舉行了祭祀,時有“過客李儀醉酒,慢侮堂上,得疾,扶出廟門即死”。韓愈在文章中進一步渲染了其中的神秘色彩,認為柳侯“生能澤其民,死能驚動福禍之,以食其土,可謂靈也已”。于是,撰寫《柳州羅池廟碑·迎享送神詩》,云:“荔子丹兮蕉黃,雜肴蔬兮進侯堂。侯之船兮兩旗,度中流兮,風泊之待。侯不來兮,不知我悲。侯乘駒兮入廟,慰我民兮,不以笑。鵝之山兮柳之水,桂樹團團兮白石齒齒。侯朝出游兮暮來歸,春與猿吟兮,秋鶴與飛。北方之人兮,為侯是非。千秋萬歲兮,侯無我違。福我兮壽我,驅厲鬼兮山之左。下無苦濕兮,高無干秔。穩(wěn)充羨兮,蛇蛟結蟠。我民報事兮,無怠其始,自今兮欽于世世?!?/p>
詩聲情并茂,韓愈寫好后,由沈傳師所書,立于羅池廟內(nèi)。沈傳師(769—827)歷任太子校書郎、翰林學士、中書舍人、湖南觀察使,寶歷元年(825)入拜尚書右丞、吏部侍郎,在書法界名氣甚大,與歐陽詢、虞世南、褚遂良、柳公權等齊名。只可惜羅池廟碑早已不知所終,只能從后人拓本中體驗到其書法的清勁圓潤、骨法神健、挺健秀朗、肉藏于筋的氣息和精妙。到了南宋嘉定十三年(1220),地方重立碑文,因首句“荔子丹兮蕉黃”而得名“荔子碑”,碑集韓愈文、蘇軾書、柳宗元事,又稱“三絕碑”,現(xiàn)藏于柳侯祠中。據(jù)載,此碑曾折斷,后又尋得復合一體。徐霞客在柳州的日記有“西過唐二賢祠,覓拓碑者家,市所拓蘇子瞻書韓辭二紙”的記載。歷代或取拓本以傳觀,或重刻于石以流布之舉,可見人們對此碑的珍視。
世間多驚奇,歷史總意外。韓愈未曾到過柳州,卻能把柳侯及其柳州寫得如此神奇。朱熹未曾到過泗水之地,卻在《春日》中把泗水之濱尋春的情景寫得淋漓盡致。李白從未上過戰(zhàn)場,卻有《從軍行》“百戰(zhàn)沙場碎鐵衣,城南已合數(shù)重圍”的極其形象的戰(zhàn)場描述。范仲淹從未去過岳陽樓,卻揮筆寫下了千古雄文《岳陽樓記》。歐陽修未曾到過杭州,卻為西湖吳山寫下了著名的《有美堂記》。美好的事物不一定只是眼前夠得著的,正所謂,來過不如未曾來過,見過不如未曾見過,愛過不如曾經(jīng)痛過,于無聲處也能聽驚雷。
古人云:“愛其人者,兼愛屋上之烏;憎其人者,惡其余胥?!闭f的是,喜愛一個人,連帶也喜愛他房子上的烏鴉;憎恨一個人,連帶也憎恨他家的墻壁。這樣的事例,身邊甚多。世上那些潭潭池池,一汪汪明澈如鏡,有的觀瞻者絡繹不絕,有的寂寂無聲無人問津,也有很多連名字也沒有,難道都是混沌無用嗎?而羅池獨有美名,那只是憑借著與它有關聯(lián)的人足以引人敬仰罷了。不然的話,貪泉、盜泉本明亮如鏡,清冽爽口,枉受鄙名、污名、惡名罷了,是否盜與貪,關鍵在人心。因為人本身賢名,連帶的池水也有了賢名;因為池水有了賢名,連帶的地方文脈也都有了可以追尋的靶向和彈跳的高度。為人為官也該如此引領風尚,勿做一方山水的污垢。世上人畜禽獸乃至草木萬物皆平等,而又有多少像羅池這樣,能夠幸運地遇到柳侯、韓愈、蘇軾、沈傳師等諸大師呢?
羅波潭記
去年秋日的一天,我沿著武鳴城東往馬山方向約二十公里,再拐入武鳴至賓陽公路二公里,抵達羅波圩,往南一處村落,但見村舍林立間,有數(shù)畝潭水在嶙峋亂石堆中,幾棵古老大樹半遮著,蕭疏淡雅,妙趣自然橫生。
一汪天然潭水,清澈靛藍,平靜幽深。幾位村姑正在水邊談天,有直接在潭水里洗衣服的,有搓洗長發(fā)的,有垂釣的,有路過看熱鬧的,還有人洋洋得意向我們說:“大旱不干枯,大澇不溢滿,多好的潭水,有女就嫁這樣的地方?!?/p>
羅波潭為何不枯不溢?從武鳴地形看,周圍是典型的喀斯特巖溶地貌,最高峰脈為大明山,蓄藏著大量的水源,通過地下河到了武鳴盆地,正好在地表中的羅波圩找到了出水口,所以就有了包括羅波潭、靈水湖在內(nèi)的很多清澈泉潭。因為地下泉水在其他位置找不到比羅波潭更低的出水口,所以就不再在這里涌流了,使潭水維持相對穩(wěn)定的水位,不易溢滿而出。
水不在深,有龍則靈。羅波潭乃當?shù)佚執(zhí)兜膲颜Z音譯,意為有龍的泉潭水。潭四周圍著猙獰的石頭,呈脈條狀布局,恰似龍之麟角和龍行天下的姿態(tài)。相傳很久以前,附近村子一寡婦撿到怪蛋,帶回家中用棉被蓋上,七天后竟生出一只蝎蜥模樣的小動物,并開口喊寡婦為母親。寡婦很驚奇,對它像親生骨肉般照料。漸漸地,蝎蜥長大起來,大得整個屋子都無法裝下了,而又不能讓它居住屋外,怕別人說它是怪物。寡婦沒有辦法,說:“讓媽幫你弄斷尾巴吧,這樣就可以騰出更多的活動空間?!笨尚徇€是越長越大,過了不久屋子又裝不下了。寡婦只好讓它到屋外,居住在一處潭水中。后來被人看見了,用壯語管叫它為“特窟”,是壯語斷尾巴的意思。數(shù)年后,寡婦年老歲終,特窟很傷心地哭泣,天上就刮起龍卷風,將它和寡婦卷起,飛向大明山。后來傳說寡婦被安葬到大明山上,而特窟則幻化成神龍,人們這才注意到特窟是神龍的化身。每年清明,特窟都到大明山掃墓,路過羅波潭都下潭沐浴,以示孝心,而每次沐浴都會雷電交加,下起傾盆大雨,恰好給當?shù)厍f稼帶來了及時雨,讓鄉(xiāng)親們有個豐收年景。當?shù)囟际菈炎迦思遥脡颜Z給清潭取名為“龍窟潭”,意為有神龍加持的泉潭,后來慢慢地轉化為“羅波潭”了。
潭東岸上為龍母廟,也稱羅波潭廟,修于清光緒年間,已多次塌毀,現(xiàn)在所見到的龍母塑像以及廟堂,都是幾十年來漸次修建的。據(jù)說廟里供奉著特窟及其母親。每年農(nóng)歷三月初三,武鳴人都聚集于此,對唱山歌,上香拜廟,祈求風調雨順。而這座龍母廟也成為羅波潭文化乃至大明山地區(qū)駱越文明的一個重要發(fā)祥地。
駱越者,是先秦乃至漢代的一支南方古族群,是現(xiàn)代壯族、侗族、黎族、毛南族、仫佬族、水族等民族的先民。據(jù)《漢書·地理志》記載,駱越人主要聚居在左右江流域、邕江—郁江流域,海南、越南北部紅河流域,并建立了北起廣西紅水河流域、西起云貴高原東南部、東至廣東省西南部、南至海南島和越南紅河流域的駱越方國。因其所處的自然環(huán)境和特定的生產(chǎn)方式,創(chuàng)造了具有地域特色的文化,其中的稻作、棉紡織、航運、象形方塊字、銅鼓、冶煉制造、崖壁畫、巫術、龍母、玉器、柱子崇拜、干欄式建筑等文化,對中華文明、東南亞文明乃至世界文明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這些文化的中心,主要集中在左右江和紅水河流域,而武鳴是其中的一個中心。據(jù)《武緣縣圖經(jīng)》記載,羅波潭以及周邊的水系,都統(tǒng)稱為“古駱越水”。近年來,考古學家在大明山、武鳴等地發(fā)現(xiàn)大型古駱越祭祀壇,并發(fā)現(xiàn)大量刻在石器、玉器、骨片上的圖案,發(fā)掘出銅鼓、甬鐘、青銅劍、玉琮、玉璋等古駱越重器。這些出土文物,與中原地區(qū)出土的一些文物實物相似,它們所反映的歷史年代以及展示的背后文化也是極為相似,都是中華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這也充分說明我們共有的文化符號、共有的歷史記憶、共有的精神家園是包括古駱越人在內(nèi)各民族共同創(chuàng)造和培育的。
羅波潭與龍母廟的關系,主要源于稻作文化。從古文獻記載看,駱越人學會了用野生稻馴化栽培水稻,開辟了水稻種植和稻作文明的新紀元。這就需要源源不斷的水源,于是他們對水以及掌管天下水的水神始終頂禮膜拜,所以我們見到了龍母廟的建立和興起。清代武鳴舉人黃思讓《羅波龍窟》云:“一泓溶漾渺漫漫,湫底神龍仰月蟠。銜燭照空沙尾凈,抱珠潛隱水晶寒。波浮落日鋪紅榖,光映丹楓照碧瀾。莫道容身非禹浪,一聲雷震躍云端?!痹娭嘘P于羅波潭底有神龍的說法,正是應和了龍母崇拜的這種心理。
羅波潭周圍綠樹成蔭,其中有怪石堆突兀水面,呈小石島被潭水包圍著,上面長滿了奇異的植物,四季青蔥翠綠,很是亮麗。三畝見方里,小石島與潭水相間,仿佛盛滿水的天然盆景,玲瓏可人,襯托著羅波潭不可抗拒的美。東北岸石壁上有“小三山”崖刻大字,筆力蒼勁,古韻猶存,乃清道光年間思恩知府李彥章所題?!靶∪健比趾我?,李知府尚有“莫怪三山成縮本,眼前真有海如杯”的詩句,說的是潭及周圍山石的精巧和別致。
羅波潭雖不大,但色彩神奇獨特。呈不連貫U字形布局的水面,因為隔著亂石,分為頭潭、二潭、三潭三個水窩窩,并呈現(xiàn)不同的色調,比如頭潭深藍、二潭淺藍、三潭淡藍。為什么會有如此不同的顏色呢?于是我爬上一處石壁俯瞰,三潭之水相連,似乎沒有可以相隔的距離。只是有些地方可清晰見到潭底清幽的石頭;有些地方視線模糊一些,不見石頭,但見水草幽藍如海;有些地方則什么也看不見,只是幽幽碧水,暗如黛玉。原來,潭子各處深淺不同,最深處四十六米,最淺的只有不足一米,其顏色的不同,大約是深淺不等而視覺感受有差異的緣故吧。
乾隆年間編撰的《武緣縣志》有載:“潭水四時常清,深不可測,穴幽邃,煙霞時蒸,若日影倒垂,溶漾浮空,韜涵萬類?!闭f的是潭在一日之內(nèi)景色各異,晨曦,潭面水霧彌漫,如煙蒸霞蔚,山光水色若隱若現(xiàn);晴午,碧水輝映藍天,白云蕩漾水面;夜半星稀,皓月當空,清潭印月,恬淡靜雅,仿佛置身于仙境之中。潭水常年清澈豐盈,冬暖夏涼,往來游者絡繹不絕。
眼前此番情景,沐浴洗濯者,戲水玩耍者,撐桿垂釣者,安適自在,其樂融融。難道他們都是傳說中的神仙?
責任編輯 黃月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