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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亦是行人

        2023-10-11 03:12:44王宗坤
        安徽文學 2023年10期
        關(guān)鍵詞:老范口罩

        王宗坤

        這次活動她本可以不來。她現(xiàn)在側(cè)重對上報道,基本可以做拿來主義者,從大大小小的活動中甄選所謂亮點,提供給省級以上媒體,用不著再像過去那樣屁顛屁顛跑新聞了??墒?,她在活動方案中看到了“馬斯鳴”這三個字,在嘉賓名單最上端。這是一個男人的名字,一個令她難以釋懷的男人的名字。

        這個名字曾經(jīng)跟她一樣,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稿件開篇的括號內(nèi),前面還被冠以本報記者的名號。此后他消失了多年。一年前,他再次出現(xiàn)在報紙上,姓名所在的位置發(fā)生了重大遷移,直接進入頭版副標題,跟他同時入列的是市委市政府的主要領(lǐng)導。

        她固執(zhí)地認為,她是這一名字位置變遷的見證者。這或許是一個尷尬角色,意味著對方的榮辱都與你無關(guān),但同樣也可以成為介入者,既然見證了歷史,歷史也就不可能不左右見證者的情緒。

        此時,作為“見證者”的她,目光在馬斯鳴三個字上停留,內(nèi)心那個潛藏已久的想法再次被激發(fā)出來,她想見見他。雖然他們之間沒有任何實質(zhì)性的交往,但她卻一直覺得,他當年的離開并不意味著結(jié)束,這是一種直覺,一種女人的直覺。在歷經(jīng)無數(shù)次先驗之后,誰又能把這種女人的先天優(yōu)勢不當回事呢?

        她擔心剛剛冒出來的想法會像過去一樣無疾而終,稍稍遲疑了片刻,便果斷地抓起了手邊的內(nèi)線電話。跑時政的部門就在隔壁,走過去也用不了幾步,但她此時被那個假公濟私的企圖所困擾,不想,也許是不敢面對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同事,對著冷冰冰的話筒,似乎更容易一些。她說,覺得這個活動有對上報道的亮點,要前去采訪,稿子可以拿回來共享。她感到了自己語氣的倉皇,放下電話的瞬間,手掌心竟然沁出了汗水。她親手燒了自己的草料場,以她現(xiàn)在的心態(tài),似乎只有用這種方式才能讓自己不至于打退堂鼓。

        剛開始看到他的方式,跟她之前預(yù)想的一樣,很規(guī)范,很套路。

        盡管主席臺上是清一色的口罩,但絲毫也不影響她對他以及他們的辨識,原來只是為了彰顯身份的桌牌,在疫情發(fā)生的這幾年,體現(xiàn)出了前所未有的實用價值。嘉賓馬斯鳴位于主席臺C位,左右兩邊是市區(qū)一大幫子要員,與馬斯鳴距離的近遠取決于他們職務(wù)的高低。

        記者席一如既往地位于觀眾席后面,只有攝影攝像記者才有在主席臺下架設(shè)長槍短炮的條件?;顒颖旧砭褪菫楦骷壝襟w備下的彈藥,前后夾擊的目的就是要盡可能地制造炫目的轟炸效果。她是文字記者,沒有往前沖鋒的資格,只能遠遠地安于塹壕之中。

        馬斯鳴的變化符合預(yù)期,盡管下巴被隱藏在口罩里,但凸顯出來的輪廓比過去更飽滿了一些,屬于微微發(fā)福的類型。西裝革履,神采奕奕,典型的成功人士做派。他們處于不對等的位置,馬斯鳴要發(fā)現(xiàn)她顯然就困難了很多。她對自己的容貌早已失卻了原有的自信,周邊的小姑娘一個比一個嬌艷,她縱然是再不自知,也應(yīng)該明白青春的無敵。更何況,此時還有口罩遮面。

        她遠遠地看著他,他顯然早已習慣于這種莊嚴而熱烈的場合,表現(xiàn)得沉穩(wěn)而得體,該鼓掌的時候鼓掌,鏡頭掃過時端坐,最表現(xiàn)功力的還是那個簡單的致辭,語調(diào)舒緩,吐字清楚,鏗鏘有力,火候把握得恰到好處。

        她感到她與他的距離愈來愈遠。她與他的這次見面恐怕要胎死腹中了。想讓他發(fā)現(xiàn)還是容易的,作為記者,她可以把口罩往下一拉,跑到前面假模假式地拿起手機對著他拍照,也可以在儀式結(jié)束之后單獨采訪一下,這都屬于她的職責范圍??蓛?nèi)心的自尊不允許她這樣做,她和他的關(guān)系一直是自自然然的順流而下,她不想打破這種平衡。

        活動快要結(jié)束的時候,她已在內(nèi)心放棄了這次見面,說起來,自己也只不過是心血來潮,見了面又能如何?他們只是做過一年多同事,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躍居到了一個更高層次,被這么多人追捧,想必周圍也不缺美女環(huán)伺,早已把他們那個共有的過去拋在了腦后。至于她念念不忘的那個鄔山之夜,于他,恐怕也只不過是一次小小的走神兒,假如他還沒忘記的話。

        她下意識地往上拉了拉口罩,把口罩上部的鼻夾用力往鼻梁骨上摁壓了一下。幸虧還有口罩,能把這次單方面的會面最大限度地消于無痕。這幾年口罩的流行反而讓她自如了很多,她變得越來越純粹了,避開了不想去的采訪,不想?yún)⑴c的聚會,不想見的人……這些都假以口罩之名逃脫了。說起來,每個人的內(nèi)心都應(yīng)該存有保護自己的口罩,是疫情讓本來無形的口罩從心里走出來,把一種藏在心底的隱秘愿望具象化了。

        主持儀式的常務(wù)副市長宣布活動結(jié)束,紅光滿面的馬斯鳴在那一大幫子當?shù)毓賳T的簇擁下,匆匆從主席臺走下來。她低下頭,盡量泯然在眾人之中,想隨著人流悄無聲息地離開。但在快要接近會議室那敞亮的大門時,那個協(xié)調(diào)一致的隊伍驟然滯住了,滯住的原因是領(lǐng)頭雁馬斯鳴突然有了新的發(fā)現(xiàn),他站在會議室門口,朝著她的方向張望。她心里有些發(fā)慌,本能地低下頭想往后避讓,可還沒等轉(zhuǎn)身就覺得這樣不妥,只好硬著頭皮迎了上去。

        他得到了確認,原本沉穩(wěn)的步伐突然如賽車脫離軌道般朝她奔過來,引領(lǐng)著后面那一水的深色西裝,他越過自動避開的人流,隔著老遠就把口罩摘下來,然后微笑著把手伸了出來,果敢地抓住了她的手。

        她望著前面自動形成圓弧形的人群,心跳驟然加速了,臉也漲得通紅。她想把口罩摘下來,可剛把手舉起來就又放下了,她突然覺得,此時她戴著口罩似乎更容易面對他。

        他仍然像剛才那樣微笑地看著她,仍然緊緊抓著她的手,并把她的手掌翻轉(zhuǎn)在了上面,他的左手也隨即附上來,搭在她的手背上,親昵地摩挲著,一迭聲地重復(fù)著那個簡單的問候:“你好,你好……你一點兒也沒變!”

        她的手被他包裹著,還有他的熱情,這絲毫也沒讓她放松下來,腦子里竟然出現(xiàn)了一片空白,就連那個很客套的“一點兒也沒變”也不知道怎么應(yīng)對。

        他似乎沒在意她的情緒,轉(zhuǎn)頭向旁邊那些要員們介紹說:“這是我?guī)煾?,當年教我寫新聞稿的師傅,非常?yōu)秀的記者?!本o挨著他站著的常務(wù)副市長反應(yīng)倒挺快,調(diào)侃道:“有這么年輕漂亮的師傅帶著,當年你一定進步很快?!?/p>

        “哪里!我辜負了這么好的師傅,記者沒做好,只好去干企業(yè)了?!边@個看似自嘲實則自炫式的應(yīng)答立刻帶來了一片討好聲。

        她最終還是把口罩摘了下來,盡量平靜地說:“馬董,您太客氣了。這些陳年舊事您居然還記得!”

        馬斯鳴說:“那哪能忘?那兩年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個階段?!彪S即又問道:“你的號碼沒變吧?抽時間我聯(lián)系你,咱們好好聊聊?!?/p>

        她肯定地回答了他。然后他像剛才一樣被人裹挾著走出了會議室。

        待人流散去,她一個人呆呆地在會議室里站了好久,心中塞滿了莫名的失落。她開始覺得自己真不該來見他,這個見面看起來也太“正式”了,充滿了虛情假意和虛與委蛇。她抱著未燃盡的火焰而來,想讓他火上澆油,沒想到,他卻兜頭給了她一瓢冷水。

        這與她之前的設(shè)想不符,更不符的是他們那并不清澈見底的過往。

        當年,他稱呼她為師傅,聽起來有些戲謔的意思,在這家被稱為喉舌的新聞單位更是如此,也應(yīng)該不完全是。他比她大五歲,她卻比他先到,她剛畢業(yè)就通過招考成了記者,而他的過程要復(fù)雜得多。他原先在大機關(guān),屬于宰相門前之類的角色,用他自己的話說是被發(fā)配過來的。剛到報社的時候,她帶著他出去采訪了兩次,這便是師傅這一稱呼的由來了。在熟悉了新聞流程之后,他很快成了獨當一面的記者,但只要場合允許,他還是稱呼她為師傅,盡管已不似之前那般正兒八經(jīng)。那時她只有二十四五歲,可一點兒也不討厭這個老氣橫秋的稱謂。以他的閱歷和年齡本來可以做她的師傅,現(xiàn)實的反差讓她感到新奇和興奮,而且還摻雜有一絲親昵。他們的關(guān)系似乎注定不會像“前同事”那般單純,尤其是經(jīng)過那個鄔山之夜的浸染,她對他的感覺明顯多了一些曖昧不明。

        現(xiàn)在想來,那個難忘之夜完全是上天促成的。

        他們?nèi)ムw山腳下的一個小山村采訪,大雨把唯一的一條進山路沖垮了,接他們返回的車輛開不進來,他們只好住在采訪對象家。那個叫粟媛的年輕女人是古典愛情故事的接續(xù)者,堪稱現(xiàn)代版的祝英臺。大學時代的男友遭遇了車禍,成了一個只能生活在輪椅上的殘疾人,她沒有選擇放棄,而是義無反顧地辦了退學手續(xù),隨男友回到了這個閉塞的小山村,勇敢地嫁給了愛情。在聽說這個故事之后她被感動得一塌糊涂,向主任主動請纓前去采訪,主任比她冷靜,讓她先不要這么著急,看看以后事態(tài)的發(fā)展再說。主任還跟她半開玩笑地說,為什么有些新聞后來都會成為丑聞,事件會變成事故,就是因為新聞不但有時效性還有實踐性。當時她應(yīng)該沒完全明白主任這番話背后的意思,只一門心思在那個為愛情獻身的女人身上,執(zhí)意要去,主任無奈,擔心她一個弱女子進山不安全,就安排他做她的助手一同前往。

        采訪進行得并不順利,跟她原來的想象不太一樣。粟媛跟自己坐在輪椅上的丈夫新婚不久,新房是位于村頭的三間石頭房子,是男方家庭傾其所有新建的,新房內(nèi)陳設(shè)簡單,只有桌椅板凳一些必備用品,婚床居然還是那種在農(nóng)村也已不多見的木架子床。粟媛本來出生在一個相對優(yōu)渥的城市家庭,但由于她的選擇,父母跟她斷絕了往來,她的經(jīng)濟后盾轟然倒塌。

        新房沒有院墻,對面就是斜立著的山坡,連續(xù)幾天的陰雨松動了山坡的根基,塌下來的山石泥土把簡陋的廁所淹沒了。第一次上廁所就給她帶來很大不便。但這并沒有動搖她的信心,在這種偉大情感面前,生活上的不便當然算不得什么。她希望粟媛追隨愛情的理由能跟行為一樣讓人眼前一亮,在她的想象中,粟媛不應(yīng)該只是愛情斗士,只是飛蛾撲火的殉道者,應(yīng)該還有著更深層次的原因,更堅強有力的支撐。她窮盡積累下來的職業(yè)經(jīng)驗反復(fù)啟發(fā)著采訪對象,可眼前這個年輕女人看起來卻有些懵懂,也似乎是在有意識地回避著當下,著眼點始終在那已逝的大學校園里徘徊,不厭其煩地展示那最初的甜蜜以及那些空洞的愛情宣言。后來她有些倦了,內(nèi)心升騰起隱隱的失望。

        當然,也并非一無所獲。比如,講到為什么退學,粟媛說當時除了想要更好地照顧男友之外,還有對自己的擔心,擔心自己大學畢業(yè)有了體面工作,會與殘疾男友的距離愈來愈遠。至此,她才多少捕捉到了一絲殉道者的形象。但這并沒有把她的內(nèi)心安頓起來,反而產(chǎn)生了一種跟剛才背道而馳的情緒,里面顯然不僅僅包含有失望。她幾乎與粟媛同齡,她卻明顯感到粟媛比她要狂熱很多,她突然覺得,也許粟媛不應(yīng)該退學,不應(yīng)該用似錦的前程來交換生長在這貧瘠土地上的愛情。歸根到底,愛情的價值最終還要通過一種實際生活顯現(xiàn)出來。這個結(jié)論讓她無比沮喪,因為此時她的愛情也同樣遭受著現(xiàn)實的撞擊。

        山村的夜黑得密不透風,被漆黑的翅膀遮得嚴嚴實實。睡在旁邊的粟媛似乎做夢了,先是發(fā)出咯咯的笑聲,接著就又開始嚶嚶地哭起來。她睡不著,暗暗猜度著,這夢中的哭笑跟現(xiàn)實中的悲歡能否完全吻合。起初她很有把握,隨即又否定了自己,她突然想到了主任的提醒,也許她真不該這么草率,她覺得自己有些得不償失,為了尋找反而失去,如同那些整容失敗的女人,本來是奔著美麗而去,得到的卻是再也回不去的丑陋。

        由于害怕驚擾了旁邊熟睡著的女人,她一直保持著側(cè)臥的姿勢,被壓在下面的右臂都有些酸麻了,眼睛也感到了干澀。她悄悄折起身子,摁開手機看了一下,沒有落下的信息,時間只有十一點多,她沒想到會這么早,平時的這個時間她是不會躺在床上的。

        她摸著黑小心起身,然后來到院子里。對面屹立著烏黑的影子,是那面永遠沉默的山坡,它荒涼地站著,似乎永不會入夢,也似乎永在夢中。白天冒雨來的時候,她留意過房前那條潺潺流動的小河,曲里拐彎地伸向遠方,在雨中看起來很有韻致,不知道在這漆黑的夜里它又能呈現(xiàn)出什么樣子。

        黑夜團團包圍著她,還沒走出院子,那嘩啦嘩啦的聲響就傳了過來。岸邊的雜樹給這黑暗加重了墨色。驀然之間,她發(fā)現(xiàn)前面有個模模糊糊的身影,輪廓晦暗不明,像是在深深背景下又皴染了一層墨色。在這荒僻之地,在這樣的夜晚,突兀地發(fā)現(xiàn)一個同類,她竟然沒感到害怕。她知道應(yīng)該是他,這來自于一種基本判斷。在此時此地,只有他才會有流連山村夜景的心情,因為他們屬于“同類”。他背對著她,身子斜立著,倚在一棵粗大樹干下。正對著的河面看起來比白天寬闊了很多,在幽暗中,河水交替翻騰著,閃著鱗片般的光亮喘息著向前。從側(cè)面看,他的頭發(fā)很長,往下斜拉著的長腿挺拔有力,整個線條看起來很是入畫,有著讓人怦然心動的妙曼。是的,妙曼。當時她腦海里迸發(fā)出來的就是這個很女性化的詞語。

        直到走到身邊,他才發(fā)現(xiàn)了她。他扭頭看向她,亮亮的眸子閃爍著鉆石般的光澤。她早就留意過,他的眼睛很大很亮,黑白分明,有著這個年齡的男人不應(yīng)該有的清澈。他沒有說話,卻把手伸過來果斷地握住了她,不是那種試探式的漸進,而是不容分說的霸道。她的手被那寬大手掌包裹著,溫暖而熨帖,她喜歡男人的這種方式,居然沒有推拒,連姿態(tài)都沒想到要做一下,只是感到有些陌生。她已很久沒被男人這樣握過了,她現(xiàn)在正愛著的那個男人是個有婦之夫,每次見面都像做賊一般,惶惶如喪家之犬,別說握手了,有時連接吻都省下了。

        他似乎得到了某種鼓勵,隨即攬住了她的腰,然后低下頭尋找她的唇。她把頭昂起來,目光迷離地凝望著他,他們很快就黏在了一起。那一刻,漆黑的夜色助長了他們各自的情緒,他們都沒有拖泥帶水的猶疑,動作忘情而專注??墒牵芸炀透杏X到了他的退縮。他的身子先是昂揚地抖動著,瞬間就木了,像剛出熔爐的鐵水突然流進冰窟那般。她仍然沉浸在自己的情緒中,繼續(xù)虛夸地呻吟著,試圖把他拉回來,而他卻愈來愈冷,直至手臂漸漸從她的后背滑落。她有些意外,還從來沒遇到過這樣的男人,在欲望飽滿的時候抽身而退。她原本以為他們之間會發(fā)生點什么,他握住她手的那一刻她就有了這種期待,她想放縱一下自己,更想報復(fù)一下那個滿口謊言的男人,那個她正死心塌地地愛著的男人。她那么想成為他陽光下的女人,他卻屢屢欺騙她,不給她燦爛的機會。

        他縮回手臂,有些尷尬地面對著她。她感到了他的歉疚,這加重了她的憤恨,內(nèi)心涌動著深深的挫敗感,還夾雜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委屈。她再也不想理眼前這個男人了,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然后決然地轉(zhuǎn)身離去。在以后的日子里,她竭力想忘記那個夜晚,努力的結(jié)果卻適得其反,那份記憶以堅不可摧的力量,頑固地駐扎在了心靈深處。

        幸虧他很快就離開了,于這年元旦前調(diào)入省屬一家大型國企。他本來就背景深厚,岳父是省里退下來的老領(lǐng)導,無論在政界還是商界,他都有著別人無法比擬的優(yōu)勢。

        十多年后的今天,馬斯鳴已經(jīng)成為那家大型國企的執(zhí)行董事,手里握有大把的投資項目,是各級政府首腦爭搶的香餑餑。而她的成績卻比較穩(wěn)定,只不過由于報紙內(nèi)部改革,記者部被拆解了,她變成了對上報道部的記者。就連個人生活也沒太大變化,雖年近四十卻仍然單身,仍然跟那位有婦之夫保持著一定的聯(lián)系。這樣看來,她的失落不僅僅源于對他的失望,應(yīng)該還摻雜有對自己的厭棄。

        老范本來要在這天晚上過來給她做飯,可她今天卻特別不愿意看見他,一想到那張肥嘟嘟的大圓臉在自己面前晃來晃去,她就感到頭皮發(fā)奓。

        破產(chǎn)后的這幾年,老范的身形愈來愈朝橢圓形態(tài)發(fā)展,這并沒有使他覺醒,反而常常自得地摸著日漸凸起的肚腩說自己這是心寬體胖。這也是她現(xiàn)在膩歪他的原因之一,這明顯是在推卸責任,把過去那個挺拔修長的身材當成金錢碾壓出來的罪孽。

        下午快下班的時候,她用辦公室電話撥通了老范的手機,告訴他自己要加班趕稿子,讓他晚上自便。老范似乎有些不甘,說自己把食材都買好了,還買了六只她最愛吃的大螃蟹。她心里有些煩躁,可還是盡量心平氣和地說,這是市里大領(lǐng)導特意叮囑往上報的稿子,分管總編也在加班,不知要到什么時候。再說她的身體也有些不方便。

        應(yīng)付完老范,她掛了電話,輕輕舒了一口氣。

        老范就是那個曾經(jīng)讓她愛得死去活來的有婦之夫,已于兩年前恢復(fù)了單身。這不是她努力的結(jié)果,而是對方家庭發(fā)生了自然的裂變。

        五年前,老范的公司由于涉民間借貸徹底崩盤,他的合法妻子及時抽身而退,保全了自己名下財產(chǎn)。老范自是不甘,想讓妻子拿出財產(chǎn)來風險共擔,兩人最終鬧上了法庭,官司勝了,妻子卻把財產(chǎn)全部轉(zhuǎn)移了。老范現(xiàn)在變成了一個專業(yè)躲債,業(yè)余謀生的男人。好在創(chuàng)業(yè)之前老范是位優(yōu)秀導游,在疫情沒來的那幾年,他還可以活得體面一些,現(xiàn)在卻只能給一家專門起名測字的公司坐鎮(zhèn),裝神弄鬼地糊弄一點填飽肚子的銅板。

        “你是我最后的救命稻草!”這是老范現(xiàn)在經(jīng)常對她說的一句話。這讓她從心里感到難以接受。已年近百歲的楊老先生把自己年輕的妻子當作是“上帝賜予的最后禮物”。救命稻草和上帝禮物顯然有著天壤之別,一個是生命的最低保障,一個是人生的奢侈需求,大概沒有任何一個女人愿意讓男人把自己當成救命稻草。

        平心而論,她之所以遲遲沒下決心成為老范的“救命稻草”,不是因為老范的落魄,而是源自于一種疲倦與陌生。這么多年來,她屢次在老范身上感到的失望,最終衍變成了一種厭倦,這種厭倦其實在老范沒破產(chǎn)時就已產(chǎn)生,只是由于老范的志得意滿以及她個人在感情上的惰性,維持著一種虛假的繁榮。而陌生卻來自于當下,現(xiàn)在的老范當然已失卻了原有的精氣神,這還不是最悲慘的,最為悲慘的是老范的不自知,他沉浸在自己營造的夢境之中,用那些假大空的所謂宏愿,無望地維護著早已不存在的面子。這樣的老范跟最初投射在她心目中的那個形象謬之千里。她無法接受他,但又有些不忍離棄。她并沒有放棄對幸福的追求,只是隨著年齡增大,她感到前行的列車已動力不足。另外,就是一種習慣使然,她已習慣于被動,況且跟老范糾纏了這么多年,要想再習慣其他的男人,恐怕還要歷經(jīng)一個艱難過程。

        她早早回到家里,把自己橫在沙發(fā)上,她想安靜地想一想。過去,她對自己的人生雖然沒有明確規(guī)劃,但自認還是清醒的。現(xiàn)在,她才明白,所謂清醒也只不過是一種自欺,從某種程度上說,在對待人生的態(tài)度上,她跟老范幾乎沒有差別。這讓她感到了莫名的恐慌,她在心里一直把當下的老范當成反面教材,是竭力排斥的對象。

        放在茶幾上的手機屏幕閃了一下,顯示一個叫逆旅的人要添加為好友,她打開看了看,對方是通過搜索手機號碼找到她的,沒有介紹自己的真實身份,只發(fā)過來一個簡單的問候。擱以往,她對這樣的貿(mào)然闖入者會毫不猶豫地拉黑,可此時,她盯著這個信息卻遲遲沒有斬立決,腦海中閃現(xiàn)的是上午與馬斯鳴相見的畫面。

        這應(yīng)該就是馬斯鳴!她想。之所以做出這樣的判斷,當然是有依據(jù)的。上午臨分手的時候,他最后的幾句話看似隨意而平常,但每一句都有著令人遐想的無限空間:“你的號碼沒變吧?抽時間我聯(lián)系你,咱們好好聊聊。”

        她沒想到他這么快就開始兌現(xiàn)許諾,內(nèi)心立刻涌動出來一股熱浪,可她還是猶豫了片刻才通過了驗證。

        之后對方卻并沒有立即回應(yīng),她靜靜地期待著,讓對話框一直亮著。她相信他不會就此罷休,因為他說過,他要聯(lián)系她,還要好好聊聊。盡管這聽起來也是一種客套,但卻給她留下了一種實實在在的期望。

        逆旅的頭像是周易八卦圖,跟她老子出關(guān)圖的頭像幾乎來自于同一個時代,這是兩幅很有歷史感的畫面,同屬于開啟后世思想的“大道之源”。此時,她卻覺得把它們連綴在一起并不協(xié)調(diào),他和她在當下應(yīng)該分屬兩個階層,加之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背景和性別的差距決定他們不可能有心有靈犀的不謀而合。

        作為年輕有為的企業(yè)家,他用此頭像應(yīng)該有著深層次的思考,應(yīng)該跟運籌帷幄、決勝千里……這些大詞聯(lián)系在一起,可她在更換這個頭像的時候卻沒有過多的考慮,只是把它當成了隱藏性別的擋箭牌。

        在當今這個愈來愈智能化,信息愈來愈密集的時代,似乎每個人都無處躲藏,水落石出顯現(xiàn)的不僅是人生百態(tài),還把人性最卑劣的一面也暴露了出來。她以前的頭像比較女性化,立刻招來了很多“渣男”。起初她是不設(shè)防的,可歷經(jīng)多次騷擾之后,她才漸漸醒悟過來,人性如果失去約束,跟野獸也就沒差別了。有一陣子,她曾經(jīng)想關(guān)閉微信,可這會給工作帶來很大不便。想想人行走于這個世間該是多么無力,能做的也只能是改變自己。

        頭像更換三個月來,效果果然顯而易見,連那些無孔不入的微商也不輕易來打擾了。這個世界有著如洪水般滾動著的欲望,也有分叉居多的泄洪通道,那些懷有某種不良企圖的人很少會在一個遁世者身上打主意。

        可是,誰又能做到真正的遁世呢?也有人說老子出關(guān)并不是為了遁世,而是去周游,目的還是想要謀求更大的利益。還有人說,老子出關(guān)是想以一種極端方式來結(jié)束生命。這樣看來,逆旅倒跟出關(guān)有著某種內(nèi)在關(guān)聯(lián)。蘇東坡詩云: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行者的命運永遠不會改變,出關(guān)也只是為了更好或者更正常地行走。

        過了大概有一刻鐘的樣子,他才有了動靜,直接發(fā)過來一個位置,還沒等她打開,緊接著又閃過來一行字:“今晚九點鐘怎么樣?2688房間。到了你只需說房號?!?/p>

        有些突兀,也有些霸道,但如果承接那個“抽時間我聯(lián)系你,咱們好好聊聊”就自然了很多。她理解他現(xiàn)在的狀態(tài),這個時間對于他來說,應(yīng)該真是硬“抽”的。晚上九點鐘,像他這種到處受爭搶的唐僧肉能在觥籌交錯中脫身已經(jīng)很不錯了。至此,原本因上午見面對他形成的偏見,都已變成了為他設(shè)身處地的考慮。她也沒想到,她會給予他這么大的寬容。

        發(fā)來的位置是鄔梅溫泉度假村,這兩年新開發(fā)的一個旅游區(qū),由他所在的這家大型企業(yè)的下屬子公司開發(fā)經(jīng)營。

        她對著手機屏幕逐漸放大這個位置,看到周圍那些坐標,心中的暖意再次升騰起來。他選定這個位置顯然不僅僅是因為他能掌控這個地方,應(yīng)該還另有一番深意,因為度假村所在的位置就是當年那個鄔山之夜發(fā)生的地方。

        剛才她還在為赴不赴約而糾結(jié),現(xiàn)在已沒有了懸念,她被他的刻意所感動。心中泛上來的是一個用爛了的成語:俠骨柔情。這應(yīng)該包含著所有女人的向往,沒有哪個女人能在一個具有俠骨柔情的男人面前不束手就擒!

        她看了一下時間,還不到六點,一切還來得及。她想先去做一下頭發(fā),然后再來一個面部護理,對了,上次在貴和商場發(fā)現(xiàn)了一款比較心儀的鐵灰色風衣,可一看標價沒舍得買,想等到降價時再收入衣柜中,現(xiàn)在看來是等不到那個時候了,晚上她就想穿在身上。

        這一連串的念頭在她心中纏繞,她再也躺不下去了,猛地從沙發(fā)上撅起身子,抓起茶幾上的車鑰匙就想往外面奔,可走到門口她突然冷靜了下來。我這是在干什么?是第一次去約會嗎?我還是一個情竇初開的小姑娘嗎?……接二連三的問號如閃電般在腦海中掠過,刺眼的光亮讓眼前的現(xiàn)實變得越來越清晰,她似乎清醒過來了。他只是她的前同事,除此,他們之間再也沒有多余的瓜葛。況且,她和他背上此時都馱著生活的磨盤,這是一種永遠也不可能掙脫的羈絆。

        事情在倏忽之間又回到了起點,去還是不去?這比剛才的考量更重了一些。她重新回到沙發(fā)上,拿起手機,打開那個對話框,猶豫著要不要直接回絕。這么多年來,她已經(jīng)習慣安于生活本來的樣子,對任何波折都有一種承受不起的恐懼,這讓她感到疲憊??墒?,她畢竟活得太安靜了,尤其是在深夜,一個人靜靜地躺在床上的時候,她會被一種深深的孤獨所包圍,內(nèi)心會迸發(fā)出各種各樣的渴望。

        八點鐘的時候,她開車從家里出來,導航顯示到目的地有二十公里,一路都是新修的寬闊馬路,正常行程只需要十多分鐘。她這么早出來的原因,是想走一條不同尋常的路徑。

        她一路走來,很快就把喧鬧的城市甩在了后面,寬闊的馬路上車輛已漸漸稀少。她的車速慢了下來,借著微弱的車燈光亮尋找著曾經(jīng)的那個路口。十多年前,她跟即將見到的這個男人一起走過它,去采訪愛情殉道者粟媛。五年前,她獨自行走在這條路上,試圖捕捉殺人犯粟媛的心路歷程?,F(xiàn)在,她想再次沿著這條路前行,去參加一次莫名其妙的約會。她感到,她過往的人生是一筆糊涂賬,需要無數(shù)次清晰的行走才能把它厘清。

        五年前,鄔山腳下,發(fā)生了一件令人震驚的殺人案,一個追隨愛情的女人親手殺死了自己的丈夫。這個女人便是他們一同采訪過的粟媛。乍得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她怎么也不敢相信,這怎么可能呢?粟媛看起來是那么柔弱!那么愛她輪椅上的丈夫!但血淋淋的事實擺在面前,由不得她質(zhì)疑。

        她沒敢去采訪。據(jù)采訪回來的同事說,案件沒有任何讓人猜謎的地方,殺人犯粟媛沒有逃也沒有求饒,平靜地承認是自己親手掐死了丈夫。只是問到作案動機的時候,她的面容才凄然起來,流著淚說,是因為愛!

        因愛生恨繼而殺人的案件時有聽聞,卻從來不知道還有純粹源自于愛的惡性案件。粟媛說自己對丈夫沒有恨,只有愛。丈夫在輪椅上度過了將近二十年,患上了多種慢性病,每次發(fā)病都讓他痛不欲生,他自己也厭倦了,多次想到了自殺,她也不愿意看到那個曾經(jīng)青蔥挺拔的身影這樣活著,下了很大決心才幫丈夫完成了心愿。

        丈夫的家人自然不肯放過粟媛,要讓她一命抵一命。警方聯(lián)系到了粟媛的父母。畢竟是親生骨肉,父母想盡了一切辦法來挽救自己的女兒,請了最好的律師,并拿出大把的金錢來求得被害人親屬的諒解,粟媛才得以輕判。

        她一直不能放下粟媛,待案件塵埃落定之后,她一個人來到了鄔山腳下。那個時節(jié),對鄔山的開發(fā)剛剛被列入議程,大規(guī)模的工程建設(shè)還沒開始,但周圍的住家都已聞風而動,他們當年住過的那三間石頭房子早已變了樣子,上面拙劣地疊加上了一層板房,一看就是專門為拆遷做下的準備。只有前面那個山坡,還有那條潺潺流動著的小河仍然一如既往地沉默著。她找到粟媛原來的鄰居打聽,他們眾口一詞地譴責著粟媛,說這個女人的心比蝎子還毒辣,比潘金蓮還潘金蓮。一日夫妻百日恩,一起生活了這么多年,怎么能下得去手!談到粟媛丈夫父母一家現(xiàn)在的情況,他們卻露出了艷羨的神態(tài)來,說,一下子得到了這么多錢,這該是哪輩子修來的福分!以后的日子再也不用愁了。

        這事對她打擊很大,好長時間都沒有緩過來,以至于鄔梅溫泉度假村都建成三年多了,老范也跟她提過多次,說想來玩玩,她卻一次也沒答應(yīng)。

        導航在反復(fù)提醒掉頭,她知道她應(yīng)該是錯過了那個路口。她在前面調(diào)整了路線,關(guān)閉了導航。在家的時候她已經(jīng)查看過了,導航給出的三條通往度假村的路線,沒有一處是走那條小路,她原本就只是想借助導航從喧囂中脫離出來。

        第二次繞回來,她的車速比剛才更慢了,緊緊貼著右邊的路基,為了不影響后面的車輛還打起了雙閃。她竭力從腦海中搜尋著殘存的記憶,前兩次經(jīng)過那個路口的時候差不多都是夏末秋初時節(jié),草木都還非常地葳蕤,莊稼也在繁盛地立著,而現(xiàn)在時序已進入深秋,田野里也已顯現(xiàn)了頹敗跡象,這種自然發(fā)生的變化嚴重擾亂了她的判斷。

        她大體記得那是一大段路程中唯一的路口,于是,她先確定了那一大段路程,用這個看起來笨拙的辦法,她很快就找到了那條小路,比記憶中的狹窄了一些,但行車沒問題,路面看起來也很平坦。寬闊的馬路修起來了,住在附近的人們應(yīng)該并沒有舍棄對這條小路的維護,這讓她沒有了后顧之憂,似乎也給這次行程找到了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故地重游不是比約會更讓她自己所能接受嗎?

        月亮升起來了,銀白的月光灑在地上,眼前的世界分外明朗,分外清爽。這是一種遺落已久的感觸,最明確的記憶竟然來自很久遠的幼年,她和小伙伴們在溫暖明亮的月光里,繞著小村的街巷忘情地奔跑,舍不得回家,即使不得不被大人喊回庭院,也舍不得進屋,并試圖把待在屋子里的大人統(tǒng)統(tǒng)都叫到院子里。她稀罕這月光,也想讓身邊的親人像她一樣不要浪費了這上天的恩賜。

        車子在靜謐的鄉(xiāng)村道路上緩緩地流動,秋收后的田野在夜晚更顯遼闊。她把兩邊的車窗都打開,讓月光透進車內(nèi),灑在身上,讓夜的香氣彌漫進整個車廂。她變得無比貪婪,覺得這樣并不過癮。最后,干脆把車子停在了路邊。

        她從車上走下來,颯爽的月夜很快就把她包裹了起來,遠處飄著夢幻般的薄霧,月光滲透在其中,更是增加了一層魔幻色彩,鄔山隱約地在這色彩中閃現(xiàn),高陡山坡上有黃色的燈火灼灼燃燒著,仿佛是被大地捉住的幾顆星星。

        這個世界是如此美妙!讓她沉浸不已,她再也不想離開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才回到車上,打開手機看了一下,已經(jīng)九點三十多了,顯然錯過了約會時間。有兩個未接語音,還有三個未接電話。未接語音是逆旅發(fā)的,而未接電話卻是老范的。這讓她感到了意外,她想不明白老范今夜為什么還要找她。她又點開看了看,發(fā)現(xiàn)語音和電話發(fā)來的時間只相差了十幾秒,這意味著他們有可能是同一個人發(fā)出的,這個推斷讓她一下子警覺了起來。她記起來了,老范早年好像有一個棄用的微信號,昵稱就叫逆旅。

        近一年多來,老范努力地想找回他們的過去,顯然,這是他花心思最多的一次,想給她來個意外驚喜??上У氖?,她跟老范早已成為異路之人,從一開始她就錯失在了他的計劃里。

        仔細一想,老范得到的似乎也沒看起來那么糟!至少他的付出慰藉了自己。而她呢?雖然一時還說不清楚,但她卻知道自己在今夜的收獲。

        這該是一個多么美好的夜晚啊!她暗暗對自己說著,眼睛里禁不住蓄滿了淚水。

        責任編輯 王子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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