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宗龍
在我的房間,
孩子們,用磁力片
拼出一顆星球。
他們留出了一扇門,
他們說,這是用來連接
真實的世界。
他們用手掌的權(quán)利,
移動著這顆星球,
并把它降落在
木地板上的一小塊陰影。
(他們獲得了虛構(gòu)的快樂,
卻同樣是本質(zhì)的)
接著,他們開始扮演
各自的角色:
拯救靈魂的星際宇航員,
守著丘陵和
森林的國王,還有一頭
四處漫游的大象。
他們制定出自己的劇情,
疊加著各自的想象,
雖然最后,他們還是
摧毀了那顆星球,
像回到最初的時空。
在我的房間,
那顆擁有過天真的星球,
同樣贈予過我——那像
把門打開后
又輕輕掩上的平靜。
餐桌靠著的墻壁上,
一張世界地圖,像虛無的鏡子
靜止地掛著,從來沒有照出
任何的事物,也沒有回答過
任何的聲響。只有一只小黑蟲,
在某一天突然造訪,
它停在密西西比河,
像庸常的日子,一動不動。
我們吃著晚餐,談?wù)撝咔楹蛻?zhàn)爭,
并沒有要驅(qū)趕它的意思。
它只是一只不起眼的小黑蟲,
沒有奇異的斑紋,更沒有可以
扇動風(fēng)暴的翅膀。
(是的,我們只要用一根手指,
就能輕易地毀滅它。)
我們繼續(xù)吃著砂鍋里的馬鈴薯,
當(dāng)我們抬頭,
它已經(jīng)移動到智利狹長的海岸線,
它仍舊靜止著,
它的出現(xiàn),像是要移走那個荒誕的世界。
當(dāng)我們結(jié)束那頓平靜的晚餐,
再次抬頭,它已經(jīng)消失不見,
而我們都比之前老了。
頭發(fā)發(fā)白的妻子,擺弄著她的洋桔梗,
我戴著老花鏡,坐在陽臺的藤椅上,
讀著一首年輕時候?qū)戇^的詩。
我深情地回憶著:一個普通的夜晚,
一張破舊的世界地圖上面,
一只突然出現(xiàn)又突然消失的小黑蟲,
我和我善良的妻子,
在吃完晚餐后,在永恒的房間里。
孩子在屋頂折紙飛機,
一次又一次把它拋到空中。
它落在花圃、樓梯、
蓄水池,落入水管和草坡。
另一個孩子,把它撿起來,
用力地拋向更遠的地方。
它飛呀飛飛呀飛,
飛過亞馬孫河、伊瓜蘇瀑布,
飛過一位母親
提著鋁罐擠牛奶的清晨,
第三個孩子,
在柵欄邊發(fā)現(xiàn)了它,
繼續(xù)將它拋了起來。
它飛呀飛飛呀飛,
飛過嘎瑪藏布,亞細亞半島,
飛過雪山底下
美洲象群向北部遷徙的夜晚。
越來越多的孩子,看見它
并加入接力的隊伍,
它一次比一次被拋得更高。
它飛呀飛呀像個祈禱者,
庇護著每一片黑暗和荊棘。
雨夜,姑媽安詳?shù)靥稍诒桌铩?/p>
她永遠地睡著了。
隔著透明的塑料玻璃,
我們凝視著,她那張不會再有表情的臉,
她的睫毛和皺紋,
不再有任何跳動,
她將從此消失,也從此變得完整。
在這座木房子里,她不再講述任何的話,
只是在傾聽我們的哭泣。
那傾聽也是一種雨聲,
落在屋外仙人球的刺上。
她變得慈悲起來,
像剛剛安撫過黑暗里一朵
正要開放的海棠花。
在此之前,沒有任何的聲音。
在這顆星球上,
她在和所有的時刻道別,
她從此靜止了。
但我們?nèi)匀挥浀?,那個夜晚的雨滴,
像一朵永在的棉花。
一切都是饋贈。
妻子在剝板栗。
兩只巴西龜,在陽臺的玻璃缸,
曬著太陽。
窗戶外的粗麻繩,
掛著幾件嶄新的衣服。
小家伙練習(xí)著乘法口訣,
他說,林宸昊乘以一等于多少?
“等于一個我?!?/p>
另一個他回答著。
我感受著久違的平靜。
像一顆零件,
只是作為一顆零件。
某個瞬間,我看到一朵云
像棉花糖,在藍色的夢境里游蕩。
我擁有的鬧鐘,提醒我寫作。
我擁有的詩歌,在強調(diào)著我。
第五次回到房間,雨依舊下著。
第一次時,妻子還在睡覺,我輕聲地
關(guān)上臥室的門,墻壁上的鬧鐘
提醒著這一天剛剛開始。
第二次之前,我拐過熟悉的光榮路18號,
那里是地球的一個粒子
有肉鋪、藥店、便利店、農(nóng)貿(mào)市場,
有一頭看不見但在支配我們生活的大象。
第三次回來,
我聽見那頭大象,
在我的房間,
發(fā)出粗重的鼻息。
它在整理我在這個星球的清單:
——婚姻。
——愛。
——心靈史。
最后,它又把這一切全都打亂了。
當(dāng)我第四次回到我的房間,
我清晰地記起,
雨點從額頭滑落到臉頰
那轉(zhuǎn)瞬即逝的熱烈,像愛了很久的人。
他把一張硬皮紅色卡片
支在一個靠在圍墻的木架子上
從一個褪色的水盆里
他抓起浸泡好的藍色水晶子彈
接著會發(fā)生什么
那不得而知的瞬間組成的日子
他舉起上了膛的玩具槍
站在兩米以外的距離
他歪著頭瞄準(zhǔn)
那卡片中間的彩繪圖案
那棵真實的檸檬桉
也許在某些時刻主宰過我們
他扣動了扳機
“嘭”的一聲像驚慌在響動
并沒有什么掉落
如果這意味著一場漫長的寫作
他應(yīng)該會記得
有一些詞語會找到它的靶心
他的父親注視著這一切
在屋子里那個最明亮的暗處
孩子在窗戶旁的桌子
寫作業(yè)。他要試著理解
“悲傷”和“快樂”。
我說,它們是相同的物質(zhì)。
像三十歲時的一個夢境,
我夢到十歲時的馬尾松、藍色水池
和爬上一棵桑樹的自己。
它們不復(fù)存在,
當(dāng)我從夢境醒來,
我既快樂又悲傷。
我重復(fù)著:它們是相同的物質(zhì)。
像大象和蜻蜓,
比“少”多得多的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