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傾城
20年前,我的外甥女小滿才三四歲,每天早上,她媽要去上班,她都傷心得像媽媽會一去不回,號啕大哭。大人哄她:“媽媽要去上班才能賺錢呀?!毙∨笥褲M臉鼻涕、眼淚地喊:“我有錢!”“咚咚咚”就往房間跑。
她能有什么錢?我正一頭霧水,小滿已經(jīng)捧著存錢罐出來了,使勁往她媽懷里塞。大人們面面相覷,還是得硬下心來說:“小滿,你的錢不夠,這不算有錢……”
小滿今年已經(jīng)24歲,成了一位朝氣蓬勃的美少女。但那件事我卻一直忘不掉,甚至漸漸地,變成一個哲學(xué)性的隱喻:有多少錢才算有錢?或者,任何事物,擁有多少才能算“有”?
認(rèn)多少字就不算文盲?會用一根手指彈《瑪麗有只小羊羔》,能不能在簡歷上寫“特長:鋼琴演奏”?愛到哪一步,才能算愛?
之所以會有這樣那樣的聯(lián)想,是因為我多年來寫專欄、回郵件,天天面對的都是誤入花叢的姑娘們,故事大同小異,她們不是不知道真相,但理性是軟弱的手,擋不住疾馳的欲念鐵蹄:他對我好,我沒法兒相信他不愛我。
他嗜酒,有家暴行為,卻在某個風(fēng)大雨大的夜,為了不讓她蹚水,背著她走500米回家;他一直不賺錢,還理直氣壯地從她的錢包里搜刮,有一天可能良心發(fā)現(xiàn),扔給她一個街邊常見的發(fā)卡,她戴一次就脫了膠;她生理期,隱隱的悶痛像壞天氣,令人窒悶,他突然打來電話,提醒她保暖,她握著手機(jī),淚如雨下……
這些細(xì)小的付出、點滴的溫情,像垃圾山上的空飲料瓶,她們?nèi)绔@至寶地抱在懷里—“這都是他給我的愛”。
小滿14歲那年,在北京上英語培訓(xùn)班,我盡小姨之責(zé),每個傍晚帶她大吃大喝。她在冰激凌店門口露出貪饞又不好意思的猶豫,對我輕輕搖頭:“好貴……”我想,跟她的學(xué)費(fèi)比起來,是九牛一毛。嘴上還嘉許她:“不錯,你懂得了錢的價值?!币贿呁崎T而入,“不過沒事兒,小姨有錢?!薄坝绣X”這兩個字,在奢侈品店、北歐10日游的旅行社或任何一家房地產(chǎn)中介跟前,我都不敢說出口。我的錢,只夠購買微小的快樂。
那愛呢?
一樣。從瞬間心動到一生一世不離不棄之間有很多狀態(tài):喜歡、憐惜、心疼、敬重、仰慕……有些能甜蜜當(dāng)下,有些能攜手一段路程。夠在冬夜為你暖手的愛,離挽著你的手步入婚姻殿堂,差得還遠(yuǎn)。
也許,對待錢與對待愛唯一的區(qū)別就是:一般人都不敢放膽說“我有錢”;但大部分人,只要有過一點一滴的愛,曾經(jīng)有一只鴿子在他心弦上踢了一腳,他就會說“我愛”或者“我愛過”,3歲幼兒般的理直氣壯。而你,再心軟,要不要也輕聲說:“你的愛,不夠。這不算有愛?!?/p>
不夠兌現(xiàn)承諾,不夠讓你覺得內(nèi)心安定,不夠解決你的后顧之憂。什么都不夠。你并不需要他為你披荊斬棘斗惡龍;你不是朱麗葉,不希求他為你背叛家門;你絕不敢自比溫莎夫人,讓那個人不愛江山,從頭開始。你想要的,其實是維持基本生活的愛與錢:一張工資卡,一場婚姻,你動手術(shù)時一雙可以簽字的手。
所以,問問自己,這愛,夠嗎?
何必再在朝朝暮暮里搜索愛的碎片,把片刻好意、冷天袖口的一抹暖、隨口的幾句好話抓著不放。
對待愛,要像對待錢,一定數(shù)目以上才能算“有愛”。小孩都能慢慢懂得的事,成年人,沒有任何理由縱容自己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