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吳讓之為趙之謙印譜作序時,提出了趙之謙印文處理“讓頭舒足為多事”的觀點。鑒于“印從書出”之論,從“讓頭舒足”一詞入手,爬梳其相應概念、歷史,認為吳氏此評系承襲了其師包世臣的書學理論,并以“讓頭舒足”現(xiàn)象最明顯的趙之謙篆書為對象進行研究。研究表明,趙之謙篆書受漢魏六朝碑刻、印外求印思想、好友胡澍啟發(fā)、自身審美追求等多方面因素的影響,進而得出趙之謙書、畫、印皆貫徹“讓頭舒足”現(xiàn)象的結(jié)論,肯定趙之謙書、畫、印藝術(shù)的內(nèi)在審美,立足漢魏六朝的求古和杰然特起,以及其不與時同的藝術(shù)品格。
關鍵詞:“讓頭舒足”;趙之謙;篆書
一、“讓頭舒足”釋義
(一)詞匯釋義與來源
“讓頭舒足”中,“讓”為偏側(cè)、揖讓之義,“舒”為伸展、舒張之義,“頭”“足”即同一筆畫之首尾或一字之前后、上下的突出筆畫?!白岊^舒足”,直白而言即為“探頭伸腳”,是指對同一筆畫首尾或是一字之首尾進行筆畫的延長、彎曲、穿插等夸張?zhí)幚淼姆椒ǎ刮淖纸Y(jié)構(gòu)富有個人風格的書寫現(xiàn)象。
“讓頭舒足”為世人所知,大多因吳讓之。同治二年(1863年)七月,魏錫曾攜《二金蝶堂印稿》拜訪吳讓之,并請吳氏為印譜作序,吳氏贊嘆之余,稱“竊意刻印以老實為正,讓頭舒足為多事”,有規(guī)勸之意。然而此語并非吳氏首創(chuàng)。吳讓之學書師從包世臣,包世臣《自跋刪擬書譜》有言:“然鼓努者,屈鐵抽刀之類,標置者,讓頭舒腳之類,此在右軍無定法,而子敬真、行所不能免?!贝宋脑搶O過庭之草書,認為其雖學“二王”,然未能學到王羲之的“無定法”,只能達到王獻之“鼓努為力、標置成體”的“定法”境界。可知“標置”即為字體之獨特處,也就是上文所謂“讓頭舒足”。祝嘉譯包氏此語為“字的結(jié)構(gòu)上下左右回避朝揖的神情”,實為確論。而吳讓之有此評,體現(xiàn)出他對包氏書論積學至深。
(二)表現(xiàn)特征舉隅
由上文可知,“讓頭舒足”專指字體結(jié)構(gòu)的特征和現(xiàn)象。趙之謙書寫中的這一現(xiàn)象,不僅由運筆而來,而且受鄧石如“印從書出”之影響,在印面文字的設計中也對此有所體現(xiàn),使文字達到突出個人風格的效果,并強調(diào)字勢特征,避免將文字處理得平庸和規(guī)范化。但因其審美導致其作書大拙大巧、起落鮮明、對比強烈,呈現(xiàn)出儀態(tài)多變、飄逸飛揚的新奇面貌,與吳讓之平正安和的書風不同,兩家觀點乃現(xiàn)分歧。
據(jù)齊淵《趙之謙編年印譜》所輯趙之謙現(xiàn)存篆刻,可知其存世最早印章刻于咸豐二年(1852年)。是時諸印皆未見有“讓頭舒足”之狀,而是多出以浙派,蒼茫方正,寓巧于拙。最早有“讓頭舒足”之萌芽者,當為咸豐四年(1854年)所刻“癸巳人”小印(圖1)。26歲的趙之謙在采用《說文解字》篆法安排印面時,特意將“巳”末畫之尾部逸出,因其他二字相對樸實,全印以此平添不少靈動之氣。而在咸豐九年(1859年)刻的“趙之謙印”朱文大?。▓D2),已將“讓頭舒足”之勢融合獨運,無論是“趙”字“走”部、“之”字上部的弧線,還是“印”字上翹的起收筆,甚至“謙”字“兼”部的上端,都帶有明顯的、裝飾性極強的筆觸。配上“疏處可以走馬”的大膽留白,令人心折??梢娳w之謙的篆書與篆刻已熔鑄為一爐。
趙之謙篤行“印外求印”之理,印風面目多樣。其偏重于“讓頭舒足”一類,偶爾也有較為極端的作品。例如不知刻于何時的“茍全性命”(圖3)一印,除“全”字外,其余每一字都有極大角度的弧線尾畫,成為印面的視覺焦點。
以圖4為例,左為鄧石如篆書“?!弊?,右為趙之謙《三略八屏》中的“危”字。從整體風貌來看,鄧字更加規(guī)謹嚴正。就用筆而言,鄧字筆畫方向大都下垂以順應字形,展示小篆通常的縱勢;趙字筆畫在彎曲弧度上的強調(diào)則體現(xiàn)出筆畫間鮮明的向背關系,幾呈“八”字狀。鄧字筆畫末端向內(nèi)彎,相應的筆畫部位在趙字中卻向外舒出。因此,趙字在氣象上打破了篆書本該有的寧靜端雅之氣,而呈活潑、靈動之姿。
趙之謙為表現(xiàn)“讓頭舒足”的相應筆觸,在用筆上頗具匠心。這一點在其繪畫方面有集中體現(xiàn)。比如作于同治六年(1867年)的《紫藤》(圖5),此畫的疏密布白手法與其篆刻如出一轍。在上端繁密的枝葉間伸出的兩筆細勁的藤枝,與其說是暗合書、印方面“讓頭舒足”的現(xiàn)象,不如說是趙氏“讓頭舒足”在繪畫方面的成功運用。其挺拔凝練的用筆,更是章法構(gòu)圖之奇險得以體現(xiàn)的直接原因。
二、趙之謙作篆“讓頭舒足”的成因
(一)碑派書法與金石時風
清代統(tǒng)治者在思想文化領域?qū)嵭凶儽炯訁柕膶V平y(tǒng)治,這使文人將治學方向轉(zhuǎn)移到考據(jù)古物上,學術(shù)界一時尚古、崇古成風,盤鼎碣石、秦磚漢瓦成為熱門。文人的加入使金石碑版的學術(shù)價值得到充分研究和利用。此后,有涉于翰墨者也逐漸注目于碑版的書學價值。時風陶染下,趙之謙在書法上先學顏,而后傾心于北碑。他曾與沈均初、胡澍和魏錫曾于同治二年一起校訂、摹拓金石碑版,其《補寰宇訪碑錄》《六朝別字記》《二金蝶堂雙鉤漢碑十種》均為金石考訂的精心之作。校訂、摹拓金石碑版的經(jīng)歷,使趙之謙接觸到許多“平中見奇”的古刻,更開闊了自身的眼界,其曾言“六朝古刻,妙在耐看。猝遇之,鄙夫駭,智士哂耳。瞪目半日,乃見一波磔、一起落,皆天造地設,移易不得。必執(zhí)筆規(guī)模,始知無下手處。不曾此中閱盡甘苦,更不解是”。上文談及他取法多樣,各種碑版文字風格皆能隨取隨用,“莫不觸處洞然,奔赴腕底”,實是受時風影響而治金石之學所致。
(二)前輩、友朋之熏陶
趙之謙真、行、篆、隸無所不能,而據(jù)其自述,篆書是他個人風格突破的根基。他的篆書師法鄧石如而又自成一家,鄧氏的篆書對他的書、印方面影響極大。趙之謙的好友胡澍也擅長篆書,且與趙之謙的風格相似,但因其英年早逝,書名不及趙氏顯赫。胡澍作篆雖稍顯文弱,不及趙氏挺拔活潑,但其篆法在筆畫起收處亦有“讓頭舒足”的些許修飾,應對趙氏產(chǎn)生了一些啟發(fā)。在同治元年(1862年)九月,趙之謙在為弟子錢式所書的《嶧山碑》冊頁中寫道:“我朝篆書以鄧頑伯為第一,頑伯后近人惟揚州吳熙載及吾友績溪胡荄甫?!笨梢娳w氏對胡澍篆書的肯定。
趙之謙對碑派書法的其他先導人物也有借鑒。他對包世臣的碑派書法理論極為服膺,在書寫中“逆入平出”,筆畫中截飽滿渾實;對阮元的代表著作《北碑南帖論》《南北書派論》也學習頗多?!白岊^舒足”所形成的宏肆古麗的面貌,也是對碑派書法理論和實踐認識的發(fā)展。
(三)個人學書取法、審美之選擇
趙之謙早年學顏,為用筆的理解和實踐打下了堅實的根基。北碑中的波磔之法,又被他取用與變化,發(fā)掘碑版契刻筆畫中的書寫性,于刀鋒中見筆鋒。尤其是對《鄭文公碑》中“卷鋒”的解讀和吸收,使其出于碑派的筆法愈發(fā)完善,自有一番新奇獨到的天賦和才能。其篆刻刀法的熟練和執(zhí)著于自我風格表達的需要,也促進了他對篆書中鋒用筆及起訖轉(zhuǎn)折的把握,滿足了“讓頭舒足”的技巧需求。他的篆書、治印經(jīng)此種種,已是拙中藏秀之面目。
趙氏雖推崇鄧石如的篆書,但不死守鄧法。他用筆不喜平直伸展,而是加強筆畫弧度;在結(jié)構(gòu)上立足漢魏六朝碑版,追求出奇創(chuàng)新而成“讓頭舒足”之態(tài)。這種“極盡奇態(tài)”使他的藝術(shù)作品融合“古意”的思想,也在他的詩文上多有體現(xiàn)。據(jù)《趙之謙傳》載,他早年科考時因喜用奇字而遭考官貶抑,數(shù)考不中,只得捐官。其有“奇氣”的藝術(shù)風格亦為其性情的寫照:“趙之新意,專以側(cè)媚取勢,所以無當大雅。”其實,“側(cè)媚”是他對鄧石如篆書的合理發(fā)展,更是他與吳讓之等人的不同之處?!白岊^舒足”化的點畫有“側(cè)”有“媚”,符合趙之謙的審美理想,也能達到“不主故常,隨時有新意”的目的,使他自立門戶。故這種選擇與他具有強烈的、個性化的藝術(shù)審美和追求不無關系。
三、“讓頭舒足”之評與趙、吳二人交游
魏錫曾和吳讓之的一次會面為后人留下使趙、吳二人的印學主張更加明確的文獻,在印學史上具有重要意義,這也使趙、吳兩家的印學分歧更趨明朗。據(jù)趙之謙尺牘中所敘,趙之謙欲托魏錫曾寄《文殊經(jīng)》與吳讓之訂交,但吳氏默然不應。筆者認為當是吳讓之讀過趙之謙《書揚州吳讓之印稿》后,發(fā)現(xiàn)二人秉性和印學思想等多有不同,因而不再辯解,是求同存異、息事寧人之舉。
吳讓之先學漢印十年,然后見鄧石如作,遂盡力追隨。然而漢印渾厚平正之美及用刀之穩(wěn)健,已使他受益匪淺。因此,“老實為正”之語多有宗漢印平正安舒之色彩。魏錫曾跋《吳讓之印譜》時,亦言吳氏“生長江南”,限于地域而不喜鈍丁,時風又推崇浙派趙之琛,故不厭其作,“間一仿之,欲示兼長”??梢娫谌》ǚ秶?,吳讓之并不及趙之謙;而在勤奮鉆研之人力上,吳讓之則多過他。從此以后,趙之謙欲求吳氏作書及訂交之事,可見他推崇吳讓之這位印壇前輩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至于在尺牘中所言吳氏為“知一不知二者”,不過是性情之語罷了。
四、余論
長期以來,人們認為篆書作為一種靜態(tài)書體,其風格應當是端莊、渾厚且具有古雅意趣,然而趙之謙篆書書風活潑大膽,其筆畫和結(jié)字相較于嚴謹工整、樸實無華的傳統(tǒng)小篆,顯得更為靈動夸張,并散發(fā)著強烈的個性。筆者肯定篆書的這一變化,并已在文中闡明篆書如此發(fā)展的積極意義,以此在謹守古法與銳意創(chuàng)新之間尋求折中平衡的視角,客觀地去學習、借鑒,并吸收趙氏篆書的長處。
趙之謙不僅在入印的篆字處理上有“讓頭舒足”之相,而且在平常書寫篆書時也有此特征。筆者認為“讓頭舒足”很可能是趙之謙對碑版“波磔起落”的個人理解和夸張化表現(xiàn),但這有賴于進一步研究。趙氏篆書在其人生不同階段呈現(xiàn)出不同面目,但總體演變趨勢是字形結(jié)構(gòu)愈加奇險,用筆波磔更加大起大落并富有裝飾性。這發(fā)軔于他個人獨特的審美趣味,根植于他深厚的學養(yǎng)基礎,且一心學習鄧、吳等前輩與同儕之筆法,在金石學的興盛之際將自家風格發(fā)展成熟、融會貫通。他曾言他的篆刻“取法在秦詔、漢燈之間,為六百年來摹印家立一門戶”,他的篆書何嘗不是如此??傊白岊^舒足”現(xiàn)象作為他篆書的重要技巧之一和魅力所在,在沒有被“變本加厲”的前提下,不僅是對篆書風格與技法的一種突破,更是值得我們?nèi)ド钊胩接懞脱芯康臅鴮W現(xiàn)象和美學現(xiàn)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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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李駿驍,暨南大學藝術(shù)學院學生。研究方向:美術(shù)學、中國書畫鑒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