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新

五臺山遇雨

駛過五百里塵土飛揚的路

進入這座紅色峽谷時，山上響起了雷聲

接著是雨

在我們身后趕到的

雨

霧氣升起

山上的寺院在一片雨瀑中隱去

雨來得這樣縱情奢侈

使我禁不住牙關(guān)打戰(zhàn)

想起了路上的干渴

和僧人手上那只奇怪的木魚

直到夢中響起

一片流水……

醒來，昨晚扔在屋外的果核

已被雨水打進泥土

雨過之后，是晴朗的日子

是巖石、樹木和寺院閃閃發(fā)光的日子

早上的風(fēng)鈴響過

山腰傳來了誦經(jīng)的合唱

游太原純陽宮

正在擴建的新時代廣場僻靜的一角：

參天古柏，

朱紅剝落的牌坊，

磨得光亮的鎮(zhèn)門靈獸……

我們穿過碰頭的“虛無洞”，

看磚券窯洞里的“四面佛”

和漢代墓刻上的幽影，

出來后在庭院里那尊被砍去頭的

無名菩薩塑像前久久停下……

而這時你在想什么呢？你？

八卦式的巍閣邊角和回廊里有著

觀看烏鶇的十三種方式，

亭廊木楣上隱約可見

一個對著青鶴吹簫的書生——

他就是成仙前的純陽？

或是你我的前生？

我們什么都想不起來。

繞過八角攢尖亭，你在

一棵斜對著遠處吊車巨臂的

蒼黑如幕的老槐樹下坐下，

適逢一陣風(fēng)來，

千年前的細嫩花瓣，帶著一陣清香

還在不停地吹落……

注：“純陽”為唐代著名道士呂洞賓之號，“純陽宮”為供奉這位“神仙”在元代始建。

五臺山上的祈禱

因為多年前遇見的那場滿山雨瀑，

我又重訪了五臺山。

沒有雨，但我仍聽見

山林間有隱隱的溪水聲……

在這里，我也禁不住排在長長的游客后面，

閉著眼，伸手去摸

墻壁正中的那一個“佛”字。

在這里，有你一生中最璀璨的星空，

像是綻開的格?；?。

在這里，我登高向文殊菩薩祈禱：

請賜給我，不，請賜給我們

一柄燦若星辰的

智慧寶劍！

劈開咆哮而來的洪水

劈開擋路的魔王

讓迷路的大象回到它們翠綠的故鄉(xiāng)！

——在五臺山，

我已不僅僅是我。

登菩薩頂

長長的一百零八級青石臺階

據(jù)說每登一級

都能擺脫一種煩惱

我似乎沒有那么多的煩惱

所以來到“解脫門”前時

也沒有感到解脫

只是靠在寺院中那棵千年古柏上時

我才感受到

這個盛夏的一股沁涼

當(dāng)人們不斷涌向大殿內(nèi)

我仰望著屋宇上的那三彩琉璃瓦——

草綠，海藍，橙黃

我想我還會再來的！但最好是在初冬

當(dāng)遠近的山坡披上皚皚白雪

當(dāng)僧人掃去臺階上最后一片落葉

愿你能聽到一支從塵世升起的

你從未聽到的頌歌……

在災(zāi)難歲月——林徽因、梁思成在1937 年

1

一路風(fēng)塵仆仆，烈日炎炎，

坐騾子車，或隨車在黃土山峁

和亂石灘里步行；

從太原到五臺縣，

三百里的尋訪，

他們帶著一幅敦煌壁畫中的五臺山圖，

猶如有北斗照耀，

他們穿過七月的洪水和河邊

正在結(jié)穗的玉米田……

華北吃緊，北平三面被困，

八歲小女兒的笑容時時浮現(xiàn)在眼前，

但該做的還是要抓緊去做。

有什么在等著你們嗎？一座荒山下的寺院，

華夏建筑史上待寫的一章；

或者干脆說，你們恍然憶起的一個夢，

伴著屋瓦間抖索的枯草，

鎮(zhèn)殿石獸風(fēng)化的寂寞……

2

又是七月，我和友人來到這里：

這千年前的、掩映在一片松林里的“佛光寺”。

這就是你嗎，林徽因？（對不起，我只讀過你的詩）

我看著你搭著梯子測量大殿外石經(jīng)幢的照片，

我想象著你們打著手電從蒙塵的大梁下、柁架和斗拱間

反復(fù)搜尋隱藏字跡的熱切目光；

因為你們，我們知道了這座大殿建于“唐大中十一年”，

因為你們，我還知道了一位名叫“寧公遇”的女施主——

她就是那位在壇末謙恭地坐著的婦人嗎？

千年一遇啊，林徽因，當(dāng)你與她的塑像對視時，

你們互相認出了嗎？

你冒汗的額頭上，照射著一種怎樣的光？！

3

是該好好慶祝一下，為這個歷史性發(fā)現(xiàn)。

傍晚，測量完畢，把帶來的所有罐頭

都拿到大殿前的空地上，鋪上席子，來一頓野餐吧。

而那時你在想什么呢，我們的女詩人？

是看到清涼夏夜的第一顆亮星？

是想到遠方你們曾訪問的奇跡般的帕提儂神廟？

還是在思忖寫一首詩？

慚愧，我已好久沒寫詩了，那都是些青春的產(chǎn)物。

我們最珍重的，讓我們自己難言。

我們這個時代最好的詩人也已撞山死去。

我還能做什么呢？在這大難將至的年頭，

量出一座孤塔的身影，傳下這座曠世大殿的測繪圖，

也許，這也就是我自己的拯救。

4

是的，要做的得趕緊去做，兩封電報

已托人從五臺山下發(fā)出——要讓世人知道

中國建筑史上這重大的發(fā)現(xiàn)，

要讓太原當(dāng)局盡快拿出保護措施……

文明不滅啊，我們可憐的文明……

而他們得盡快趕回北平。

但是晚了，已經(jīng)晚了——

就在他們回去的路上，“戰(zhàn)爭已經(jīng)全面開始”，

誰也不相信它會這么快發(fā)生！

但是槍炮聲已在盧溝橋上響起，在他們

回北平的必經(jīng)之路上響起！

他們不得不改道前行，繞道大同，經(jīng)張家口——

多少年后，我看到他們

仍奔行在赤日炎炎的路上。

七月流火啊，那顆每年都從我們頭頂掠過的大火星……

但愿有一陣風(fēng)來，

給這兩個永不安息的靈魂

帶來一縷山棗花的芳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