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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是潘金蓮

        2023-10-04 22:41:50徐曉民
        婦女 2023年9期
        關(guān)鍵詞:砒霜余杭縣衙

        徐曉民

        這個故事發(fā)生在1873年,即同治十二年。

        浙江余杭縣一名豆腐坊幫工因患“流火瘋疾”(類似流感的疾?。?,經(jīng)大夫診治無效而暴亡。一個流感類疾病,怎么要了一個身強體壯的年輕人的命?這便是這樁千古奇案的開端。

        讓我們站在不同的視角,還原主角們微妙的內(nèi)心吧。

        楊乃武的自白

        這一年8月,我中了舉人,意味著我是一名候任官員了,甚至可以直接做縣令。當(dāng)然,親人為我高興,也有許多人心懷嫉妒,這大概就是人性嘛。

        古人說,人遇到喜事一定要低調(diào),福禍相依呀。十月初十左右,幾個衙役氣勢洶洶地闖進(jìn)家門,傳喚我到縣衙大堂接受訊問。我犯了啥事了?我想不出來。

        走進(jìn)縣衙大堂,氣氛陰森森的,兩旁侍立的十幾名衙役手持棍棒,大堂上端坐縣令劉錫彤。他刀條臉,一雙三角眼,一綹黃胡須,說話細(xì)聲慢語。但余杭人都知道,在劉縣令這里,有理沒錢別進(jìn)來,表面上他人模狗樣,但卻是個十足的混蛋,我對他從來就沒有好印象。

        劉錫彤舉起一張供狀,對我說道:“小白菜已經(jīng)招供了,你二人合謀害死葛小大,認(rèn)罪吧!”

        我一愣,馬上否認(rèn)。

        小白菜曾是我的租客,她的真名叫畢秀姑,是余杭縣前倉鎮(zhèn)豆腐坊幫工葛小大(真名葛品連)的童養(yǎng)媳。她18歲,因常穿綠衣裳、白褲子,被人稱為“小白菜”。小白菜風(fēng)姿綽約,一笑一顰,惹人喜愛。而葛小大五短身材,其貌不揚,但老實本分。鎮(zhèn)上心懷不軌的惡少把兩人稱作“武大郎”和“潘金蓮”,經(jīng)常騷擾小白菜。小白菜身世悲慘,父親去世后,隨母親王氏改嫁到前倉鎮(zhèn)小販喻敬天家,但繼父并不喜歡她。

        后來,小白菜嫁給葛小大,結(jié)婚之后沒房子,小夫妻暫住在喻敬天家,但喻家房子不大,行動不便??吹轿壹曳孔涌樟艘婚g,小兩口就租了下來。葛小大常常半夜上工,有時還睡在豆腐坊里一夜不歸。我的胞姐楊菊貞因丈夫病故,膝下無子,便搬回我家住。小白菜聰明伶俐,姐姐和我的夫人詹彩鳳都喜愛她,常常邀她到我家一起吃飯。有時,我還教小白菜習(xí)字誦經(jīng)。但我們發(fā)乎情、止乎禮,沒有越軌的事兒。大概喜歡緋聞是某些人的天性,“羊(楊)吃白菜”的流言蜚語就像長了腿一樣,讓當(dāng)?shù)匾恍┤藳]事兒嚼舌頭。風(fēng)言風(fēng)語傳到葛小大的耳朵里,他半夜也曾回家捉奸過,但未曾發(fā)現(xiàn)我們倆有任何越軌之舉。葛小大母親喻氏也曾突然造訪我家,發(fā)現(xiàn)小白菜和我同桌吃飯,心中不悅。后來,葛小大兩口子就搬出了我家,租了喻氏表弟王心培的房子,此后我再沒有與小白菜聯(lián)系過。

        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

        1873年10月初七,葛小大患上了“流火瘋疾”,膝蓋紅腫,渾身滾燙乏力,小白菜勸他休息兩天,但他執(zhí)意上工。初九早上回到家中,病情加重。葛小大讓小白菜托付喻敬天買了東洋參、桂圓等補藥,服下之后,不見好轉(zhuǎn),竟然死了。一天后,葛小大的嘴鼻有血水滲出,喻氏疑心兒子遭小白菜陷害,便告到了余杭縣衙。

        接著,我便卷入其中,陷入黑暗的深淵,劉錫彤這個狗官想方設(shè)法害我。知府、巡撫與劉錫彤官官相護(hù),狼狽為奸。不得已,我讓我的姐姐去找我的同學(xué)同年以及好友吳以同(胡雪巖的西席,即家庭教師)、汪樹屏、夏縉川等搭救我,從此走上了長達(dá)三年的伸冤之路。

        劉錫彤的“心思”

        我正要出衙門調(diào)查葛小大死亡一案,秀才陳湖來了,他是前來縣衙診病的,跟我關(guān)系不錯,我就陪他坐一會兒。陳湖一聽葛小大死了,大講小白菜與楊乃武之間的風(fēng)流韻事。我知道,楊乃武考中舉人,陳湖心中嫉妒,他這些話看似風(fēng)輕云淡,但關(guān)系著人命呢,挺陰?。〉?xì)一琢磨,楊乃武風(fēng)流倜儻,小白菜風(fēng)情萬種,他和小白菜能沒事兒?鬼才信呢!自古奸情出人命??!

        坐了一會兒,我便帶著門丁沈彩泉和仵作沈祥前往葛家驗尸。沈祥用銀針探入葛小大的喉嚨,銀針上有黑色黏液。按照正常程序,他需要用皂角水擦洗,但這小子省了這道程序,便認(rèn)定葛小大“服毒而死?!?/p>

        在現(xiàn)場,沈祥說是煙毒,沈彩泉說是砒霜,倆人吵起來了,我沒吱聲。

        平時,我就煩死這個楊乃武了,他專跟我作對。余杭農(nóng)夫交糧,收糧官量米時總要踢三腳,溢出的米就是折耗,能撈著點。這個楊乃武,不是代糧農(nóng)交糧,就是寫狀子控告糧胥克扣舞弊,弄得我很為難。去年,收糧官何春芳到縣衙控告楊乃武鼓動糧農(nóng)抗交糧食,從中牟利,我便讓衙役將楊乃武傳喚到公堂。我說一句,他頂一句,滿嘴是理,根本沒把我這個縣太爺當(dāng)盤菜。第二天,縣衙照墻上還有人貼了一副對子:“大清雙王法,浙江兩撫臺。”我猜,就是楊乃武干的。我總想找個機會整治他,不整整他,他不知我馬王爺三只眼。

        但小白菜矢口否認(rèn)與楊乃武有奸情。不上套?當(dāng)晚,我派人潛入獄中勸說小白菜。如指認(rèn)是楊乃武指使毒死葛小大,死罪可免。第二天,小白菜還是不承認(rèn)奸情,我就喝令動刑。穿乳頭,沸水澆后背,小白菜挺刑不過,終于承認(rèn)與楊乃武私通,說十月初五楊乃武給小白菜送來砒霜。

        楊乃武??!楊乃武!你也有今天!

        但楊乃武在公堂上說,初五那天,自己去余姚南鄉(xiāng)岳丈詹家了,人證俱在。我只得把小白菜的供狀上“初五”改成“初三”。同時,我還把喻氏呈供葛小大“口鼻出血”改為“七竅出血”。至此,證據(jù)天衣無縫!

        楊乃武是舉人,我不敢用刑。我向上呈報,經(jīng)皇上批準(zhǔn),才剝奪了他的舉人身份。

        批文沒下來,我就對楊乃武動刑了。三上夾棍,楊乃武三次昏死過去。一個文人哪扛得住這刑罰,只得承認(rèn)給小白菜送過砒霜。于是,我將案卷以及人犯押送杭州知府復(fù)審。

        杭州知府陳魯和我是鐵哥們,他是湘軍軍頭,靠軍功坐上知府寶座。他瞧不上像楊乃武這樣的讀書人,開審就動刑,讓楊乃武跪釘板、火磚,楊乃武只得誣服。

        陳魯逼問楊乃武,從哪買的砒霜?嚴(yán)刑之下,楊乃武說從愛仁藥房買的。陳魯讓我去查,但藥房老板錢寶生說他從不賣砒霜,也一個月沒見楊乃武了。我就和曾任杭州府幕客的章濬商量,章濬與楊乃武有隙,這家伙也挺陰,他先給錢寶生寫了一封信,說楊乃武已經(jīng)供認(rèn)你賣砒霜給他,你若不承認(rèn),罪加一等;你若承認(rèn),則與你無關(guān)。陳湖那小子又加了一把勁兒,給錢寶生弟弟看了楊乃武的供狀,供狀上寫著楊乃武買藥時說是毒老鼠的,承認(rèn)了沒事。于是錢寶生作了甘結(jié)(畫押的字據(jù)),承認(rèn)賣過砒霜給楊乃武。接著陳魯便定案,“葛畢氏凌遲處死”“楊乃武斬立決”。

        此后,按察司蒯賀蓀草草審問之后,便確認(rèn)了二審結(jié)論,報給了浙江巡撫楊昌浚。楊昌浚也是湘軍大員。楊昌浚委派候任知縣鄭錫滜前往余杭秘密調(diào)查。但鄭錫滜一到余杭,我就盛宴款待,他只找錢寶生問話一次,就上報楊昌?!盁o枉無冤”。楊昌浚以此上報刑部。但朝廷竟然又讓禮部侍郎胡瑞瀾復(fù)審,顯然對浙江的審理不滿意。好在胡瑞瀾已外放浙江學(xué)政,楊昌浚是他的上司,對他說,此案不宜輕率變動,也就定了調(diào)。胡瑞瀾權(quán)衡再三,決定走個過場,只問一次,便讓寧波知府邊葆誠訊問,邊葆誠與我有姻親,又是楊昌浚的鐵桿下屬,結(jié)果就可想而知了,原罪名奏結(jié)。

        小白菜的命運

        無端害了楊二爺(楊乃武),我的內(nèi)心備受煎熬。漆黑的夜里,我的眼前閃過曾經(jīng)的一幕幕。

        從余杭縣衙、杭州府、臬司、撫臺衙門直到欽差大臣,一次次嚴(yán)刑逼供,我受盡了折磨。我對生已不抱希望,但為了楊二爺?shù)那灏?,每次在公堂上,看楊二爺翻供,我便翻供,但每次翻供換來的都是更瘋狂的毒打。這些官員都是一個鼻孔出氣,面對遮天蔽日的大網(wǎng),我和楊二爺顯得勢單力薄。

        終于有一天,一隊清兵押著我們一干人犯踏上了趕往京城之路。劉錫彤也一同上京,聽說案子已由刑部審理。惟一缺席的是錢寶生,他已死在獄中。有的說是被劉錫彤弄死的,有的說是得病死了,還有的說是自縊身亡。

        一路上,看守我的清兵可能是同情我,偷偷告訴我,楊菊貞兩次上京告御狀。吳以同、汪樹屏等30名浙江士紳聯(lián)名上書為我們伸冤,驚動了慈禧太后,下令讓刑部再審。這擺明是不信任楊昌浚這些狗官。我問,這些人為啥保我們?獄卒說,這些人是楊乃武的同窗好友串聯(lián)的。還有一層原因,這些浙江官員要保浙江士紳的臉面,而慈禧要?;蕶?quán)的威嚴(yán)。湘軍做大,藐視朝廷,恐尾大不掉。

        我明白了!

        我們走了很長很長的路程,終于到了京城。同時,葛小大的棺槨也一并運到了京城。

        在刑部大堂上,我和楊二爺都翻供了,但刑部破天荒未用刑。接著,刑部又在海會寺對葛小大尸體開棺驗尸,我和楊二爺披枷帶鎖現(xiàn)場觀看。我的心怦怦直跳。仵作舉著骨頭,讓眾人觀瞧。葛小大的遺骨上呈現(xiàn)的是黃白色,而不是黑色。劉錫彤傻眼了,終于承認(rèn)仵作沈祥的銀針未用皂角水反復(fù)擦拭,原來從頭就是錯的。

        不久,我就獲釋了!

        回到杭州,偌大的世界竟然如此陌生而孤獨。我到郊外尼姑庵做了尼姑,伴著青燈了此殘生。

        我經(jīng)歷的這一切就像一場夢。

        楊二爺釋放了,但已殘疾,被革除了功名,以養(yǎng)蠶為生。劉錫彤被發(fā)配黑龍江,未待動身就一命嗚呼了,便宜他了。楊昌浚、胡瑞瀾等上百官員被革職,但不久楊昌浚就去新疆督辦軍務(wù),并署理陜甘總督,升官了;而胡瑞瀾也當(dāng)上了大理寺卿,負(fù)責(zé)平反冤獄。

        編輯/宋凌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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