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 李開升

1.文獻學是一個冷門學科，您是什么時候開始接觸這門學問的？談一談您對“文獻學”的最初印象，現(xiàn)在對“文獻學”的理解有沒有變化？

2005 年，我從蘭州大學歷史系畢業(yè)，保送到北師大古籍所，隨鄧瑞全教授攻讀歷史文獻學專業(yè)研究生。保研之前我的興趣是古文字學，自學了幾年感覺并未入門，就沒敢考，偶然得知有個保送機會，反正我對傳統(tǒng)文史之學都有些興趣，就申請了。此前對文獻學了解很少，大四上學期保研時讀了一些文獻學教材，熟悉了一些概念，不過也只是知道幾個名詞而已，還談不上真正的理解。文獻學是一門實踐性很強的學科，目錄學如果沒有閱讀使用過一定數(shù)量的目錄，?？睂W如果沒有實際校過書，版本學如果沒有親手摸過一定數(shù)量的古籍，是很難談得上真正理解的。讀研以后，隨著各門專業(yè)課的學習，掌握了更多的理論知識，但這仍然是書本上的知識，未經(jīng)實踐，失之疏空。第一學期版本?？睂W課程作業(yè)是梳理單書版本源流，我第一次去圖書館查閱古籍原書，包括相關目錄書，這是接觸古籍實物之始。畢業(yè)論文做黃丕烈藏書及流傳研究，進一步熟悉古籍（包括國圖善本部令人頭暈的膠卷），翻閱了大量古籍目錄，九冊《中國古籍善本書目》來回翻了兩遍，文獻學的理論知識得到初步實踐。不過這種實踐還是比較簡單的。打個比方，你先從書上學了一些有關貓的知識，終于在朋友家看到了貓，跟它玩了幾天，貓知識總算活了起來，但也只是玩幾天而已，畢竟自己沒養(yǎng)過貓。“養(yǎng)貓”是碩士畢業(yè)入職天一閣博物館之后開始的（我確實養(yǎng)了一只范典文）。從事古籍管理工作之后，有了大量地、長時間地接觸實物的機會，對古籍的理解日益加深。后來又在職考入復旦古籍所，從陳正宏教授攻讀中國古典文獻學專業(yè)博士，理論知識得到了進一步提升。博士論文研究嘉靖本，系統(tǒng)地對現(xiàn)在嘉靖本做了調查研究，相當于不僅養(yǎng)了貓，還對某一種貓?zhí)貏e鐘情。學習研究過程中，形成了對實物版本學的一些看法，當然仍然很粗淺，需要進一步學習相關理論知識，調研更多的實物，提高認識水平。

2.畢業(yè)后又從事古籍工作，您覺得涉古專業(yè)本科生學習“文獻學”課程的必要性是什么？

聽說有業(yè)界前輩曾很形象地指出從事古代文史研究的學者所需要的幾項基本功，即所謂左手版本目錄?？保ü盼墨I學）、右手文字音韻訓詁（小學），不學古文獻學，相當于一只手干活，其必要性顯而易見。涉古專業(yè)研究的基本材料是古代文獻，古文獻學幫助你找到（目錄學）可靠（版本學、?？睂W）的文獻，小學幫助你讀懂文獻的基本含義。

3.您的研究方向是偏向歷史文獻學還是文學文獻學？又或者說偏重目錄、校讎和版本的哪個具體方面？請重點談一下您在這個領域的治學心得。

歷史文獻學是中國史一級學科下的一個二級學科，中國語言文學一級學科下有個二級學科叫中國古典文獻學，這兩個二級學科名異實同，歷史文獻學指的是歷史上的文獻（不是史學文獻），也就是古典文獻的意思。只是由于一級學科劃分不夠科學嚴謹，才導致目前這種有點奇怪的學科狀況。因此有些學?？赡馨褮v史文獻講成了史學文獻，古典文獻講成了文學文獻，嚴格來說這是不妥的。史學文獻、文學文獻當然可以講，但應該在學過通用的、不分學科的古文獻學之后（或可稱古文獻學）。如果分科的話，不光有史學和文學，還有哲學、語言學、科技史等方面的古文獻。我個人的研究應該算是通用的或者純粹的古文獻學，并無史學或文學之分。

在古文獻學內部分科上，我主要做藏書史、版本學研究，與碩士、博士論文的研究方向一致。這些年讀書工作所得無甚高明，算是略有體會吧。一個是關于實物版本學的問題。近年來逐漸形成一個想法，版本學實際上就是實物版本學，版本學主要的、基本的研究對象是古籍實物，而不是其文本內容。以往側重文本內容的所謂版本學研究（如大量梳理版本源流的論文）實際上屬于?？睂W的范疇，不厘清這一點，版本學和?？睂W的研究對象就有混淆的嫌疑。一部書既是作者腦力勞動的結晶，也是刊印者物質生產(chǎn)的成果，前者形成文本，后者造就實物，版本學研究的就是后者，即使涉及前者，目的也在后者。研究對象是一門學問基本理論的核心所在，對象不清，會帶來很多問題。比如一些業(yè)界很有影響的版本學教材，在最核心的版本鑒定部分，會一口氣列出十多種所謂鑒定方法，實際上都是一般的文史考證方法，只不過涉及的知識點不同罷了；而對于最重要的實物分析方法，卻著墨不多，甚至錯誤地加以否定，不免南轅北轍。

再一個是版本學和藏書史的關系問題。版本學產(chǎn)生于明代中葉，這是目前內行學者比較一致的觀點。明代中葉發(fā)生了什么特別的事情呢？就是宋本的收藏蔚然成風，版本學即產(chǎn)生于對宋本的收藏與鑒賞。而并非偶然的是，藏書史在此時也發(fā)生了重要變化，出現(xiàn)了對書籍的文物性收藏即宋本收藏，這是藏書家的新類型。此前的藏書家對書籍主要是文本性收藏，即看重的是書籍的文本內容。此后出現(xiàn)文物性藏書，并且逐步成為藏書家的主流，自王鏊、文徵明、華夏以降，項元汴、錢謙益、毛晉、錢曾發(fā)揚光大之，至黃丕烈集大成，而晚清四大藏書家皆其流裔。在現(xiàn)代學術出現(xiàn)以前，藏書家與版本學家的身份是高度重合的。其實進入20 世紀以后，某種程度上也保留這種特點，研究版本學的大體為三類人，賣古書的（書商）、買古書的（藏書家）和管古書的（圖書館員）。

說到這里，想起目前比較流行的一種看法，以為版本學只有圖書館古籍部的人才能研究，別人沒這個條件。在20 世紀以前確實如此，但新世紀以來，尤其是近幾年，發(fā)生了一個很重要的變化，就是古籍數(shù)字化的迅猛發(fā)展。國圖已經(jīng)公布了三萬多種古籍全文影像，中國臺灣省公布的也不下兩三萬種，此外日本、美國、歐洲等公布者多則數(shù)千，少則數(shù)百數(shù)十，再加上一些古籍數(shù)據(jù)庫，大多數(shù)重要古籍都有了全文影像，這是前輩學人無法夢想的。當然完全靠書影研究版本肯定也不行，總要接觸實物，去圖書館查，以市場為補充，有了一定基礎，網(wǎng)上的資源就可以充分利用起來了。對學術研究來說，資源當然很重要，但方法更重要?；赝麑W術史，完全靠資源成為一流學者的，幾乎沒有。以學界現(xiàn)狀來說，全國古籍收藏機構數(shù)千家，有善本收藏的不下千家，但活躍在學界的古籍管理者卻屈指可數(shù)。當然這也跟工作性質有關，古籍管理者大多不是專職科研人員。另外據(jù)我所知，目前已有不少非古籍機構學者的版本研究做得很好，其中數(shù)字資源功不可沒。

4.有人說“文獻學”是個基本工具，算不上單獨的“學科”，對這個問題您怎么看？如果是“工具”，是否應該有更廣泛的應用？是“學科”，主要研究對象是什么？是否有瓶頸和走出困境的思路？

文獻學是基本工具沒問題，工具與學科并不矛盾，比如數(shù)學幾乎是所有理工科甚至所有學科的基本工具，但沒人能否認數(shù)學是學科。文獻學也一樣，它是所有涉古專業(yè)的基本工具，同時也是單獨的學科，并且面臨著很嚴峻的學科建設局面。

文獻學的用途已經(jīng)夠廣泛了，所有涉古專業(yè)，文史哲，藝術史、科技史等，都離不開文獻學基礎。至于近年熱得發(fā)燙紅得發(fā)紫的傳統(tǒng)文化或者國學，更離不開文獻學。有點讓人不解的是，在這種背景下，居然有兩家重點大學的古籍所接連被撤銷了。所謂國學熱的本質和真正的學術的關系，不能不令人深思。

文獻學的學科建設并不理想，比如文獻學的名字、定義以及研究對象都眾說紛紜，其根本原因是學科發(fā)展問題，是研究薄弱問題，整個學科還處于比較初級的階段。所謂瓶頸，主要還是觀念問題，比如僅僅把文獻學作為工具而不是獨立學科，只使用而不去研究和發(fā)展，最終必然導致用無可用。試想如果只把數(shù)學當工具而不研究，可能永遠不會有非歐幾何，沒有非歐幾何，愛因斯坦證明相對論都沒有工具。走出困境，自然需要轉變思路，投入力量去研究。所以我碰到好學的小朋友來館里查資料的，總是喜歡勸人家研究版本學，至于有沒有用，是不是惹人煩，就不清楚了。

5.請結合自身的求學經(jīng)歷和工作，談談文獻學？的研究生培養(yǎng)與其他學科有何不同？一般做些什么具體學術訓練？他們應該具備什么樣的基本素質？對有志于從事古籍編目和保護工作的研究生，您有什么建議？

文獻學研究生的學術訓練，學界應該已經(jīng)有了比較成熟的方法。我不在高校，這方面沒那么熟悉。在我看來，最方便的方法莫過于選一部適當?shù)墓偶鲆幌鹿偶淼挠柧?，查找歷代目錄書的著錄情況，去圖書館借閱原書實物，不同版本之間?？保际呛芎玫挠柧?。由高校和古籍收藏機構合作也是很好的辦法，研究生可以在導師帶領下去圖書館做古籍編目實習，將課堂所學直接用于實踐，并有老師指導，效果應該更好。經(jīng)過靠譜的學術訓練，一名文獻學的研究生碰到一個課題，起碼應該知道如何去找相關的基本文獻（目錄學），拿到一本古籍，即使自己不能做到準確鑒定其版本，起碼也要能區(qū)分影印本與原本，知道宋元明清各大時代版本的大概樣子（版本學），不同版本之間的文本優(yōu)劣能有基本判斷（?？睂W）。從事古籍編目和保護工作的研究生，一定要有文獻學基礎，要有版本學、目錄學、校勘學和藏書史等方面的基本知識，對古籍要有基本的認識，不然工作很難做好。

6.請您談一談對文獻學前景的展望，會向什么方向發(fā)展？哪些方面會引起更多關注？

文獻學有時候也像一個筐，里面裝了很多東西，而其整體發(fā)展又比較初級，所以可做的東西很多，誰覺得沒題目做就來文獻學吧。這個其實也涉及認識問題。比如有些做版本學的學者會覺得明清版本比較容易鑒定，沒什么太多可做的，這讓我覺得十分詫異。因為在我看來，明清版本簡直是一大片荒地，無人開墾，而且比宋元本容易看到，條件也不錯，甚至稍有余力的還可以適當買一些仔細把玩、鉆研。這方面高校學者甚至有比圖書館人方便的地方。古籍管理者為避嫌一般是不能收藏古籍的，而公藏的古籍只能看，不能隨便動，這是基本規(guī)矩。自己收藏的古籍就不一樣了，想怎么擺弄就怎么擺弄，這樣更有利于古籍研究。目錄學、校勘學和藏書史等學科也差不多，這些年發(fā)展有限，潛力很大。只要能鉆進去，自然能找到突破口。

7.請您推薦一種文獻學的必讀書，簡要地介紹一下內容及您的閱讀體會。

推薦一種我比較熟悉的版本學領域的書吧，黃永年《古籍版本學》。這本書在我看來是版本學的集大成之作。它最突出的特點是路子正，抓住了版本學研究古籍實物的這一特質。在版本學研究中突出版本鑒定，在版本鑒定中突出字體的首要作用，而不像有的版本學教材東拉西扯一大堆，一會兒通過地理鑒定，一會兒又通過職官鑒定，舍本逐末，很容易讓人誤入歧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