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夢瑤
弗洛伊德學說對西方現(xiàn)代文學影響巨大,他的學說在世界各地廣泛傳播并深刻影響了后世的文學創(chuàng)作和文學批評。作為精神分析學派的創(chuàng)始人,弗洛伊德提出了“無意識”“力比多”“釋夢”等理論,不僅開創(chuàng)了心理學研究的新領(lǐng)域,促進了心理學的發(fā)展,也影響了20世紀的文學創(chuàng)作。張愛玲和勞倫斯同為20世紀初期的中西方現(xiàn)實主義作家,在成長經(jīng)歷、家庭生活上具有一定的相似之處,并不同程度地受到了弗洛伊德學說的影響。他們的作品對男女兩性問題做出了深刻的探討,生動描寫了兩性間的關(guān)系和心理。
“俄狄浦斯情結(jié)”又稱“戀母情結(jié)”,是弗洛伊德創(chuàng)立的精神分析學中的術(shù)語,也是其重要學說之一。該詞出自古希臘英雄俄狄浦斯的傳說,他無意中殺死了生父,并娶生母為妻。弗洛伊德認為這個情節(jié)反映了男孩兒戀母憎父的本能愿望,并定義它為“俄狄浦斯情結(jié)”。而相應(yīng)的,女孩兒則是具有“戀父情結(jié)”,即“厄勒克特拉情結(jié)”。弗洛伊德認為,這種本能愿望自古有之,是從原始就繼承下來的,它不可避免,無法抗拒。他提到:“孩子在父母間的抉擇既取決于其自身的性本能,同時也是在父母所呈現(xiàn)的偏愛的刺激下完成的?!边@里所說的愛戀,強調(diào)的是性沖動中的精神層面的內(nèi)容,而非身體和肉欲層面的需求?!岸淼移炙骨榻Y(jié)”在每個人身上發(fā)展的程度不同,和家庭環(huán)境、個人因素等都密切相關(guān)。欲探究張愛玲和勞倫斯小說中人物的畸形愛戀和畸形心理,需要對兩位作家的成長經(jīng)歷、創(chuàng)作經(jīng)歷做一番考察。
20世紀初,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論開始傳入中國,隨之出現(xiàn)了相關(guān)理論的介紹和研究的作品。之后,越來越多的文人和作家也將弗洛伊德式的精神分析理論作為一種嶄新的文學技巧運用到自己的作品中。張愛玲也受到弗洛伊德理論的影響并加以運用,“表現(xiàn)在細膩的心理描寫和以暗喻充實故事內(nèi)涵等方面”(夏志清)。勞倫斯被認為是弗洛伊德學說在英國文壇忠實的代言人。弗洛伊德有關(guān)人的意識和無意識的理論,以及諸如“力比多”“戀母情結(jié)”等涉及性欲、性愛的精神現(xiàn)象在他的小說中得到了充分反映。
除了受弗洛伊德學說的影響,兩位作家在成長環(huán)境、成長經(jīng)歷上也有相似性。張愛玲生長在一個畸形的家庭中,父母個性思想的不同、教育觀念的差異,導致二人婚后無休止的矛盾和爭吵。張愛玲的父親繼承了祖輩的財產(chǎn),不思進取,終日無所事事;而母親受西方文化影響,有著強烈的女性主義追求。在一次被父親和繼母毆打并關(guān)禁閉之后,不堪忍受的張愛玲逃出家投奔了母親。父母不幸的婚姻、童年的創(chuàng)傷性體驗,為張愛玲的創(chuàng)作定下了蒼涼悲觀的基調(diào)。在她的創(chuàng)作中,不少作品展現(xiàn)了不幸婚姻下人物的畸形心理和畸形愛戀。
與張愛玲的童年經(jīng)歷相反,勞倫斯得到的是極端的母愛。他的父親是一位礦工,每日在陳舊不堪、機器轟鳴的礦區(qū)工作,母親則來自中產(chǎn)階級家庭,生活方式跟丈夫截然不同。他的母親喜歡讀書,思考哲學、文學等問題,雖然生活在礦區(qū),但始終與礦工生活格格不入。兩個人在生活習慣和個性上的差異造成了夫妻不和,這使勞倫斯從小就生活在父母的爭吵之中。對丈夫和生活的失望使母親把強烈的感情傾注在勞倫斯身上,然而過分強烈的母愛也影響了他的成長與感情的正常發(fā)展。
依照弗洛伊德的理論,所謂的“情結(jié)”其實是受壓抑的欲望曲折的表現(xiàn)形式,自然也會以某種方式表現(xiàn)在藝術(shù)領(lǐng)域。弗洛伊德認為藝術(shù)家都是“白日夢”者,藝術(shù)家們通過創(chuàng)造性的工作發(fā)泄那些被壓抑的沖動。張愛玲和勞倫斯作品中的“戀父情結(jié)”“戀母情結(jié)”一定程度上也映射了他們心中壓抑的情感,這種情感從童年時期便扎根在他們的潛意識深處。張愛玲童年缺少母親的關(guān)愛,對父親則是愛恨交織,雖然父親有不少惡習,但仍是和她相依為命的人。畸形的家庭讓張愛玲渴望長輩的愛,從她后來的戀愛也可以看出,她專尋年紀比自己大的男子,這可能與她童年時代情感的缺失與渴求有很大關(guān)系。相比之下,勞倫斯的母親則將愛和希望都寄托在勞倫斯的身上,對兒子有一種強烈的占有欲,她希望把兒子牢牢地掌握在自己手中,而之后他的愛情和婚姻也同樣受到母親的牽制。由此看來,他們關(guān)于“戀父”“戀母”主題的創(chuàng)作并非巧合,這可能映射出他們從小備受壓抑的心理。
從心理批評的角度看,勞倫斯的《美婦人》《兒子與情人》和張愛玲的《金鎖記》《心經(jīng)》等作品在某些地方可以說很好地詮釋了弗洛伊德的“俄狄浦斯情結(jié)”學說。
勞倫斯的作品探索了一種畸形的“母子”關(guān)系。這些對丈夫失望、無法享受到愛情的女人,便把自己全部的感情傾注在兒子身上,企圖把兒子塑造成自己理想中的丈夫形象。勞倫斯的代表作《兒子與情人》帶有很強的自傳色彩,描寫了保羅和母親莫雷爾太太之間的畸形愛戀,以及和米利亞姆、克萊拉之間的感情糾葛。小說中的莫雷爾太太與丈夫的婚姻生活是失敗的,她對兒子有一種強烈的占有欲,希望把兒子牢牢地掌握在自己手中。這種過分的愛導致保羅對母親同樣具有特別的依戀,母子間的關(guān)系似乎隱藏著某種隱晦的情感,而母親潛意識中存在著她自己也難以言說的“戀子情結(jié)”。弗洛伊德認為,“假如夫妻間深愛不在,那么,孩子就被視作失去的愛人的替身。子女也由此更易于產(chǎn)生這種‘俄狄浦斯情結(jié)’”。保羅嚴重的“戀母情結(jié)”和母親對他感情的長期支配,使他無法同米利亞姆等人建立正常的戀愛關(guān)系。他從小在這份愛的裹挾下,無法形成獨立的感情世界,也無法全身心去愛母親之外的女人。母親成為兒子的情人,兒子在感情上完全依戀母親,家庭關(guān)系的錯位、一方位置的空缺,促成了家庭成員間畸形的情感。而母親自己也在和兒子這種畸形情感的矛盾斗爭中傷害了自己,最后在郁郁寡歡中離世。勞倫斯的另一部作品《美婦人》可以說是《兒子與情人》的縮略版,講述了善葆青春的“美婦人”寶玲對兒子羅伯特的精神控制。羅伯特在母親的控制下,“就像一朵弱小的花朝著太陽,他并不愛他的母親,他是被她迷惑住了,只剩得終身的困惑和不能自主”。羅伯特愛的本能受到壓抑,情感不能自立,即使和表妹西西莉亞產(chǎn)生了情愫,母親對羅伯特的控制仍使他無法正常戀愛。
在這兩部小說中,兩位母親的婚姻生活都不幸福,在情欲、愛欲不能得到滿足的情況下,母親便將這種情感寄托在兒子身上。由于母子之情的過度膨脹,強烈的占有心理也隨之出現(xiàn)。當兒子進行一段正常的戀愛時,母親則會出面干預(yù)、百般阻攔,對這段感情抱著嫉恨的情感;而兒子也一直與母親有著一種無法割舍的精神聯(lián)系,以至于產(chǎn)生了逃避戀愛的心理缺陷。
在類似“戀子情結(jié)”的小說中,張愛玲與勞倫斯的創(chuàng)作有著異曲同工之處?;文笎圻@一主題在張愛玲的作品中最具代表性的是《金鎖記》,小說講述了出生在麻油店的下層婦女曹七巧的坎坷一生。年輕時的曹七巧樣貌俊俏,不乏有人追求,而她對愛情也充滿著渴望。但之后她嫁到了一個腐朽沒落的封建大家庭中,丈夫是個骨癆,無法進行正常的性生活。于是她將小叔子姜季澤作為追求對象,但迫于封建禮教,姜季澤拒絕了她。愛情無法得到滿足的她轉(zhuǎn)而追求金錢,但難以壓抑的情欲總會通過某種方式發(fā)泄出來。這首先表現(xiàn)在她對兒子長白潛意識的占有欲上。兒子作為她生命中唯一的男性,她拼命想留住兒子,情欲一直被壓制的她在兒子婚后不斷打聽兒子和兒媳的隱私,將二人的隱私不加遮掩地公之于眾,破壞了他們的正常生活,直至逼死兒媳。做母親的因為對丈夫、對婚姻的不滿而表現(xiàn)出對兒子強烈的獨占性的愛,想通過兒子的愛來彌補婚姻生活的不幸,這是一種畸形的母愛。其次,曹七巧的變態(tài)還表現(xiàn)在對女兒婚姻的極力反對和破壞上。當女兒找到屬于自己的幸福時,她捏造女兒吸食鴉片的事情,從而破壞了女兒的幸福。由于自身痛苦的經(jīng)歷,她嫉恨女兒擁有自己從未得到的愛情,便想方設(shè)法阻攔女兒找尋幸福。假如說曹七巧對兒子表現(xiàn)更多的是占有的話,那么她對女兒則是嫉妒。正如弗洛伊德所說,這種“情結(jié)”是人的一種本能的異性愛傾向,男孩兒在戀母時同父親發(fā)生沖突,女孩兒在戀父時成為母親的情敵。而這種畸形心理最終使得曹七巧用親生子女的幸福與生命陪葬了自己的不幸遭遇。
此外,張愛玲的《心經(jīng)》講述了父女之間的畸形愛戀,是一篇表現(xiàn)“戀父情結(jié)”的作品。已上中學的許小寒戀上了自己的父親許峰儀,父女之間產(chǎn)生了許多情感上的困惑和痛苦。出于無奈,父親和長相類似小寒的同學綾卿好上了,許小寒痛苦之極,想要瘋狂阻止和破壞這段感情。然而,父親為了逃離這個家庭,最終與段綾卿私奔,而曾被小寒當作情敵的母親卻來替她收拾殘局。從某種意義上講,這篇作品是“俄狄浦斯情結(jié)”的一種圖解。
從這幾篇小說我們可以看出,由于正常情欲的無法滿足、正常父母之愛的缺失,“俄狄浦斯情結(jié)”發(fā)展到極端,便會形成一種變態(tài)心理。父母之愛,因其雙雙存在,才使孩子愛的欲求處于一種平衡狀態(tài)。而一方的缺失必然意味著對另一方依賴的加強,這種加強達到一定的程度,就形成了一種難以扭轉(zhuǎn)的“情結(jié)”,進而影響人身心的正常發(fā)展。
從兩位作家的創(chuàng)作中,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其中蘊涵著的作家個人的心理情感,尋找到作家個人童年經(jīng)歷在作品中的印記,并發(fā)掘作家創(chuàng)作心理中深層的微妙動機。張愛玲和勞倫斯本身受弗洛伊德學說的影響,會不自覺地契合和運用弗氏學說,但他們的創(chuàng)作并非簡單地套用理論,而是在此基礎(chǔ)上挖掘背后的社會問題,閃露出深刻獨到的社會批判鋒芒。
多數(shù)評論家認為勞倫斯對心理意識的洞察顯然受惠于弗洛伊德。但弗式學說只能從心理學上幫助我們分析“俄狄浦斯情結(jié)”產(chǎn)生的心理機制,至于最后如何發(fā)展為一種畸形的、非健全人格的情感,我們則需要從社會、家庭環(huán)境等因素來思考。勞倫斯在生動描繪人物矛盾心理的同時,還深刻揭示了莫雷爾夫婦婚姻危機和保羅“戀母情結(jié)”的社會根源—畸形的工業(yè)文明社會壓抑了人們的正常情感。勞倫斯在作品中將英國中部礦區(qū)的貧困以及煤礦工人悲慘、壓抑的生活描繪出來,這樣的環(huán)境壓抑著人們的精神,束縛著人們的身心。在這種機械文明下,被壓榨的莫雷爾只能用酗酒來逃避生活的苦痛,而對生活失去希望的莫雷爾太太則將希望寄托在兒子身上,想讓兒子替她實現(xiàn)自己在婚姻生活中難以實現(xiàn)的社會抱負。作者深刻揭示了主人公情感走向扭曲的社會根源,從而使作品的心理探索與社會批判融為一體。
此外,勞倫斯對人性的探索同弗洛伊德學說也存在明顯分歧。勞倫斯認為兩性問題的根源不在于幼年時的欲望受到壓抑,而是機器文明損壞了人的自然本性;只要男女之間達到了肉體和精神上的平衡,就可以處于和諧的狀態(tài),各種問題就都能得到解決。在他的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中,勞倫斯始終圍繞著“對現(xiàn)代理性和工業(yè)文明的否定”“對自然本能的復(fù)歸和向往”這一主題。在《美婦人》這篇小說中,“美婦人”寶玲企圖通過金錢控制兒子羅伯特,并在精神上占有兒子。寶玲的侄女西西莉亞看到了寶玲以吸食別人的生命為養(yǎng)分的本質(zhì),于是開始反抗并喚醒了羅伯特身上沉睡的自我。小說揭露了現(xiàn)代工業(yè)社會對人們精神和肉體的壓抑,批判了工業(yè)文明對人的異化——現(xiàn)代工業(yè)文明不僅破壞了自然萬物、人與人、人與自然之間的和諧,也破壞了人自身的完整性。在這種僵硬、機械的現(xiàn)代文明下,人始終不能享受到身體和心靈的雙重解放。
反觀張愛玲的創(chuàng)作,則是以一個女性特有的細膩、敏感,揭露出新舊文明交替下舊社會對女性的壓迫。在《金鎖記》中,曹七巧之所以從一個可憐的女人變成一個可怕的女人,恰是因為腐朽的封建社會讓她一步步走向毀滅。她先是被買賣婚姻制度所殘害,被迫嫁給大戶人家的殘疾少爺,而丈夫的殘疾使她無法獲得正常的性需求。出身低微的她在這個大家庭中備受排擠和歧視,癱瘓的丈夫、不和諧的家庭漸漸擠壓著她的心靈。長期以來的種種壓抑、煎熬與封建大家庭氣息的渲染,使她的人性漸趨扭曲。在這種壓抑的環(huán)境下,她將自己常年未滿足的情欲施加到兒子身上,并怨恨女兒找到幸福,不斷地折磨著兒女的婚姻。而這一切的根源,除了她自身心理的扭曲,更多的是不公的封建社會和家庭使然?!俺匀恕钡沫h(huán)境最終把一個正常性格的人變成“吃人”的人?!缎慕?jīng)》也通過描寫父女的畸形之戀,探究了封建男權(quán)社會下女性被壓抑的主體地位和主體意識。母親和女兒,包括女兒的同學,都成了男權(quán)社會的犧牲品,三個女人為了一個男人互相爭斗、隱忍不言,也不同程度地受到了傷害,而男人卻選擇回避和轉(zhuǎn)移情感,造成了三個女人的悲劇。
弗洛伊德的“俄狄浦斯情結(jié)”理論可以幫助我們從心理學角度更好地分析人物心理,探究這種“情結(jié)”產(chǎn)生的生理及心理機制。但我們又不能將人物性格和命運的悲劇全部歸結(jié)于生理、心理因素,而忽略一部小說背后所蘊含的社會意義。勞倫斯和張愛玲的小說是在“俄狄浦斯情結(jié)”的外衣下,從各自生活的社會環(huán)境入手,對自己所生活的時代和人物作了真實描繪。通過作品中描寫的畸形愛戀,小說揭露了使人與人之間關(guān)系異化的畸形社會如何殘酷地壓抑、扭曲人性,抨擊了當時腐朽的社會體制和僵化的婚姻模式,具有深刻的社會批判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