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璇[山西師范大學,太原 030002]
李漁出生于明末清初,是著名的戲曲理論家,創(chuàng)作了《笠翁十種曲》《無聲戲》《十二樓》《笠翁一家言》等諸多經典作品,其得意之作《閑情偶寄》受到世人極高贊譽,在書前,余懷、尤侗紛紛為其作序。李漁曾設家班到各地演出,其間積累了豐富的經驗,從而對中國古代戲曲理論進行了全面的總結,創(chuàng)立了較為完善的戲劇理論體系。《閑情偶寄》是中國歷史上第一部系統(tǒng)的戲劇理論著作,是中國古典戲劇理論集大成之作。李漁在《閑情偶寄》中既存在自覺維護封建思想道德的理念,同時也為避免“莊論”“正告”而采用輕松愉快的筆調,以此來增加文章的吸引力。整本著作風格趣味盎然、平易近人,并且滲透著濃重的“市井氣息”(清代戲曲更貼近市井生活),對于戲曲的創(chuàng)作和實踐具有重要的指導價值。
本文主要強調角色語言的個性化問題,這也正是李漁所關注的焦點問題。首先,要摸透角色的“心”。正所謂“我口述我心”,語言能夠清晰地表達人物所想,角色因此更加生動形象。人物要明確自身的目的意圖,則其言語和行動也就必然符合“心”的要求。在《比目魚》中,譚楚玉的目的在于想要與劉藐姑定下姻緣之事,他便也顧不得書生體面,加入戲班。如他所言:“我且投入戲班去,或者戲還不曾學成,把好事先弄上手,得了把柄,即便抽身,連花臉都不消涂得,也未可知。”即便身處戲班,他也沒有摘下象征著讀書人身份的頭巾。而劉藐姑同樣明確自己的意圖,她并不想要做戲,做戲“喪了廉恥,壞了名節(jié)”,她想成為的是普通婦人。盡管她被父母逼迫,無奈做起了戲,但她在遇到譚楚玉后明白這就是能夠與她共度余生的人,便毅然與他私訂終身,在戲臺上做起了“假夫妻”。通過李漁的描寫,劇中的角色直白地表現出心中所想,目的明確,角色生動形象,情節(jié)合理連貫。
其次,劇中人物的臺詞在符合身份的同時,還要充分展現其性格特征,角色的語言才得以個性化。正所謂“生旦有生旦之體,凈丑有凈丑之腔”,有時哪怕是同一行當其人物語言也不盡相同。同屬生角的譚楚玉和慕容介,他們的語言因身份、經歷、立場不同而各不相同?!拔椅娜隧氀菸娜藨颉薄斑@頂方巾還要留在頭上,存一線儒家之體,卻是去不得的”,只言片語將譚楚玉的癡情儒生形象生動展現出來?!耙砻踩?,先除國難后歸田”表明慕容介雖解甲歸田卻心系國家,“休縈戀,戀些兒俸錢;也許知,俸錢多處惹蠅膻”表明了他對錢財的淡然。寥寥幾句將慕容介忠君愛國、淡泊名利、清正廉潔的品質表現得淋漓盡致。
李漁《比目魚》中的人物塑造完全符合“戒浮泛”這一理念,真正做到了“說何人,肖何人;議某事,切某事”。
“語求肖似”強調藝術想象是“醉”與“醒”的統(tǒng)一,作者在創(chuàng)作中既要進行創(chuàng)造性想象,又要設身處地、代人“立心”。這一理念恰如藝術來源于生活,還要高于生活,但不能架空生活。在《比目魚》中,李漁大膽想象,讓平浪侯在劉藐姑和譚楚玉紛紛跳水后,將他倆化作比目魚之身。他們二人因而在水中安然無恙,外力無法將其分離。李漁在創(chuàng)造性的想象中融入些許神話色彩,令人耳目一新。李漁在《閑情偶寄》后幾章節(jié)提出了“戒荒唐”的理念,強調創(chuàng)作應當“既出尋常試聽之外,又在人情物理之中”,合情合理而不能荒誕不經。這兩點是否自相矛盾?其實不然,李漁所強調的是戲曲家應該尋找“尋?!钡摹捌媸隆?、“真實”的新奇?!侗饶眶~》中譚、劉二人化作比目魚這一情節(jié)具有真實存在的條件。首先,清朝年間祭奠神靈是一件普遍的事情,因此平浪侯在誕辰之日到各地了解民情,偶然得知譚、劉二人跳水從而出手相救的情節(jié)對于清代人們來說并非天方夜譚。其次,李漁對于平浪侯的描寫很少,外貌衣著讀者一概不知。正如李漁所寫:“畫鬼魅易,畫狗馬難。”李漁并沒有給平浪侯塑造獨特的外形特征,人物的語言、行動也僅表現出善良仁慈、樂于助人的形象,讓這個神仙更似一個常人,反使平浪侯這一形象更具真實性。因此,李漁的創(chuàng)作符合“語求肖似”以及“戒荒唐”的理論。
“語求肖似”與“戒浮泛”存在許多相似之處,如同樣強調人物的語言受到其身份、性格特征等多方面的影響??梢?,戲曲創(chuàng)作應該秉持代言要先“代心”,值得推敲的人物語言才會讓角色更加逼真。那么“心”具體是什么?人的行動受到“腦”的理智的支配、“身體”的欲望的驅使以及“心”的情感的牽絆?!靶摹笔且环N情感的體現,劇本中角色的心時刻跟隨事態(tài)發(fā)展而波動。譚楚玉拋開了理智,在欲望和情感的驅使下加入戲班,一心想和劉藐姑廝守終身;劉藐姑內心堅定,義無反顧和譚楚玉暗自相互約定,面臨財主和母親的逼迫,寧可選擇投江自盡也不妥協??梢?,作家所創(chuàng)作的詞需要跟隨角色的“心”,符合角色的所想所感,貼合人物的性格特點。
世界三大表演體系之一的布萊希特所提出的“陌生化效果”中(也叫作“離間化效果”)包含兩個重要的內涵:一是“陌生化”,二是陌生化的目的是社會批判。1935年,布萊希特觀看梅蘭芳先生的演出后大受啟發(fā),隨即創(chuàng)作文章《評中國的表演藝術》,記述了觀戲的過程和感受。而后,他又對中國戲曲進行深入的研究,并為中國傳統(tǒng)戲曲所追求的寫意的舞臺程式化冠以“理性”的標簽,還寫下了重要的代表性作品《中國表演藝術中的陌生化效果》。“陌生化效果”提出重新調整演員、角色和觀眾的關系,主張演員在演出時要時刻保持清醒,不能與角色融為一體,必須時刻秉持批判的態(tài)度對待表演角色。
布氏曾提出自己所創(chuàng)造的“陌生化效果”理論靈感正是來源于中國的元雜劇。元雜劇追本溯源是從宋代興起的說唱藝術中發(fā)展而來的,說唱藝術與如今的單口相聲或評書十分類似,是通過說書人對整個故事的情節(jié)、場景、人物的描述將觀眾代入故事情節(jié),同時還加入一些作者自己的評論,這可以看作是“間離”這一理論在中國最早的實踐。
在戲曲演出中,“陌生化”的效果可以充分展現在以下幾個方面。首先,程式化的表演具有“陌生化”效果,在戲曲表演中通常采用“唱念做打”四種功夫,大部分以歌唱來敘述劇情、評論劇情,演員演出中更多呈現“講故事”的感覺,有助于演員和觀眾與角色保持距離。同時,中國戲曲善于用象征的手法,在表演中用槳代船、以鞭代馬等這些都是演員與觀眾經年累月的約定俗成。且表演舞臺之上不論什么場景,通常只有“一桌二椅”,但它們可代替任何需要的“切末”(戲曲舞臺上所用的簡單布景和道具)。戲曲的程式化是生活動作的規(guī)范化和舞蹈化,是在生活動作基礎上通過想象和美化進行藝術再加工,并非一成不變,而程式化恰恰使得戲曲表演過程中產生適當的離間化效果。其次是演出中穿插的各種表現形式,如演員上場首先自報家門,對自己的身世和現狀進行介紹,同時,角色每次下場時通常有下場詩,借助幾句簡單的詩句對目前故事進行總結、評論。此外,演出中常穿插插科打諢的表演,通常是由副凈和副末倆人互相嘲笑調侃完成。由于古代女性地位低下,演出中的女性角色通常由男性來扮演,因此表演中常出現副凈和副末互相譏笑對方是“男扮女裝”“露出馬腳”等情節(jié),無論是自報家門、下場詩還是插科打諢,無不時刻提醒著觀眾要從情節(jié)中盡快抽離出來。再次是關于扮裝的問題。戲服是奢華且夸張的,無論是圖案、色彩還是女性角色的頭冠或是男性角色的“靠”,更多時候是一種身份化的象征,并不具有生活化的特點,舞臺上璀璨的華服和珠寶使觀眾無法代入其中。值得一提的是,面具也同樣是戲曲演出中十分重要的道具,常可以在貴州的儺戲表演中見到,它常表現心情、性格,或是一種隱晦的諷刺,又或者具有宗教祭祀的意義。無論是戲服、裝飾還是面具,無一不是提醒著演出情節(jié)的故事性,從而產生陌生化的效果。
布氏的眾多作品中常可見對于中國戲曲元素的借用,最典型的是他創(chuàng)作的《高加索灰闌記》。這部作品是布萊希特對元雜劇李行道的代表作《包待制智勘灰闌記》的改寫,兩部劇目在基本情節(jié)、故事結構等多方面具有極高的相似性,但布萊希特在其中加入自身演劇觀的觀點和特點,同時也體現了西方資本主義的階級性?!陡呒铀骰谊@記》廣泛運用了自報家門、分章分幕以及“唱”“念”等諸多戲曲表演的元素。在劇中的最后一段,歌者唱:“《灰闌記》故事的觀眾,請記住古人的教訓:一切歸善于對待的,比如說,孩子歸慈愛的母親,為了成才成器;車輛歸好車夫,開起來順利;山谷歸灌溉人,好讓它開花結果?!边@不僅對整個劇目進行了總結,同時也表達了布萊希特的中心觀點:一切歸于善待。此種結尾方式在戲曲表演中也十分常見,譬如,王實甫的《西廂記》中“張君瑞巧做東床婿,法本師住持南贍地,老夫人開宴北春堂,崔鶯鶯待月西廂記”是最后的下場詩句,同時,王實甫也借張君瑞的口說出了“永老無別離,萬古常完聚,愿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屬”的祈愿。由此可見,布萊希特將西方戲劇與中國戲曲元素進行大膽的融合創(chuàng)新,取得了顯著的成效。他對于中國戲曲的借鑒不僅體現在《高加索灰闌記》這一部作品之中,還體現在《四川好人》《例外與常規(guī)》《潘提拉老爺和他的仆人馬狄》等諸多成功的作品中。
基于文化差異,布萊希特對中國戲曲的理解也并非完全正確。他認為當中國演員出現在觀眾面前時,觀眾通常感到驚異和陌生。這一理解是存在偏差的,恰恰相反,中國觀眾對于戲曲劇本演出的故事情節(jié)已爛熟于心,程式化的表演方式也是司空見慣,大眾觀看演出更多關注的是不同演員對于人物的詮釋,因此不會出現驚異和陌生的感覺。此外,演員在表演的過程中應當投入角色之中。戲曲藝術講究的是“以情動人”,若是演員的表演流于形式,那演出必然也無法打動觀眾。影響演出效果的因素是方方面面的,無論是演員演出當天的狀態(tài)和情緒,還是觀眾的反應都很容易影響到演員的專注度。正如《閑情偶寄》中所表達的“代言就要先代心”,演員要投入到角色之中,才能夠和人物感同身受。演員只有沉浸于角色之中,他的反應才真實,而不是在思考表現方式是否正確。梅蘭芳先生也說:“首先要忘記自己是個演員,再跟劇中人融為一體?!睉蚯莩鲋幸寻a生離間化效果的眾多形式,演員就不必刻意與角色保持距離。
李漁在《閑情偶寄》中對戲曲角色的語言首次系統(tǒng)性地提出理論,為后人的研究指明了方向。他有十分先進的理論經驗,甚至超前于他所處的時代,而這些理念在當今社會仍然值得學習。學者應有勇于質疑的勇氣,這樣才能不斷收獲、不斷進步,否則就會停滯不前。我們青年一輩應當廣泛、深入地參考學習,打開視野,我們堅信戲曲永不過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