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趙盼超
在中國歷史上,各民族在不斷交流融合中鑄就了中華民族多元一體的文化格局。書法藝術(shù)作為文化紐帶,在中國古代各民族的交流融合中發(fā)揮了重要的作用,元代西域諸多少數(shù)民族書法家的涌現(xiàn),即是很好的例證。有關(guān)元代西域書家的關(guān)注和研究,最早見于史學家陳垣(陳新會)的《元西域人華化考》一書。該書卷5“美術(shù)篇”載:“西域之中國書家:廉希貢等二十五人,康里巎巎、泰不華、貫云石、余闕、盛熙明、瞻思、賽景初、沐仲易、虎伯恭。書法在中國為藝術(shù)之一,以其為象形文字,而又有篆、隸、楷、草各體之不同,數(shù)千年來遂蔚為藝術(shù)史上一大觀,然在拼音文字種族中,求能執(zhí)筆為中國書,已極不易得,況云工乎?故非浸潤于中國文字經(jīng)若干時,實無由言中國書法也。元人入中國不及百年,色目人醉心華化,日與中國文字相接觸,耳濡目染,以書名當世者大不乏人,欲考此種事實,比他篇為易,以有元末人現(xiàn)成之《書史會要》,具載歷代書家,直至于元,略為鉤稽,即可知西域人能書者有若干人,不勞遍覽群籍也?!盵1]隨后,他采錄所鉤稽《書史會要》中的西域書家數(shù)十人,有廉希貢、貫云石、盛熙明等,還采錄甘立、康里巎巎、阿尼哥、泰不華、伯顏不花等數(shù)十人,結(jié)合《元史》《佩文齋書畫譜》以及元明史料對書法家的籍貫、史跡等作了鉤稽。陳垣對元代西域書法家的關(guān)注,為當代學者研究元代以書法為紐帶的各民族交流交融打下了基礎(chǔ)。
陶宗儀《書史會要》卷7 載元代西域諸民族書家甚夥,是元代書法藝術(shù)在西域諸民族傳播的實證。下文以該書所錄書家為基礎(chǔ),結(jié)合史籍及當代學者之研究,對所涉相關(guān)史實作一補注詮解,以供方家參考?!稌窌匪捎冒姹緸椤稓J定四庫全書》本,同時參以1929 年“武進陶氏逸園景刊洪武本”,該刊本1984 年由上海書店翻印。
《書史會要》卷7 載西域諸民族書家,主要包括畏吾、康里、回紇、女真、曲鮮等族書家。
廉希員(洪武本:廉希貢),字薌林,畏吾人。官至昭文館大學士,封薊國公,善扁榜大字。
廉希員實為廉希貢。廉希貢之父為布魯海牙(1197—1265)。布魯海牙官拜廉使,上賜“廉”姓。按《元史》卷125《列傳第12·布魯海牙傳》載:“布魯海牙,畏吾人也?!盵2]又載:“初布魯海牙拜廉使,命下之日,子希憲適生,喜曰,吾聞古以官為姓,天其以廉為吾宗之姓乎!故子孫皆姓廉氏?!酉ih、希憲、希恕、希尹、希顏、希愿、希魯、希貢、希中,孫五十三人,登顯仕者代有之,希憲自有傳?!盵3]布魯海牙之子中,希貢善書,名擅一時。希貢之兄希憲,為元代名臣?!对贰肪?26 《列傳第13·廉希憲傳》載:“廉希憲字善甫,布魯海牙子也?!?/p>
畏吾人布魯海牙“廉氏”家族在元代是華化較早、地位較高的家族,其家族成員中善書者眾。王忠閣在《元末明初西域詩人群體的命運》一文中曾說道,在元代華化較早、地位又較高的,是有名的廉氏家族。廉氏家族籍貫為高昌回鶻族,其家族第一代布魯海牙,第二代廉希憲,都是元代名臣。廉希憲位居丞相之職,是忽必烈最親近的重臣之一。廉氏家族在第二代時開始接受華夏文明的熏陶,到第三代的廉怡(廉孚)、廉恂、廉惇、廉公亮等人,開始用漢語寫作詩文,尤其是廉惇,在元代西域詩人中有著較大的影響。廉氏祖上是高昌回鶻王國的“世臣”,其第一代布魯海牙“年十八,隨其主內(nèi)附,充宿衛(wèi)”,在蒙古對金的征戰(zhàn)中,布魯海牙歸于鐵木真的帳下。他還隨著鐵木真西征西域,在鐵木真死后,被蒙古大軍派往燕京總理財幣,之后他“造大宅于燕京,自畏吾國迎母來居”[4],并一直在燕京或附近任職。
另有因斜納實哩(洪武本:隱也那失理),字處元,畏吾人,楷書學虞永興而不熟。
庫庫(洪武本:巎巎),字子山,號正齋、恕叟,康里人,官至翰林學士承旨,風流儒雅,知經(jīng)國大體,博涉經(jīng)史,刻意翰墨,正書師虞永興,行草師鍾太傅、王右軍,筆畫遒媚,轉(zhuǎn)折圓勁,名重一時。評者謂國朝以書名世者,自趙魏公后便及公也。
康里巎巎的外祖父王壽,曾任中書左丞、御史中丞、集賢大學士。《元史》卷176《王壽傳》:
大德九年,參議中書省事。十年,改吏部尚書。十一年,武宗即位,首拜御史中丞,未幾,更拜左丞,俄復(fù)拜御史中丞。至大二年三月,臥疾求代。三年夏,遷太子賓客、集賢大學士。
康里巎巎的父親不忽木,自幼學書,師事理學家許衡,為元代著名的詩人、散曲家,曾拜翰林學士承旨,平章政事,官從一品,深得忽必烈賞識。歷仕世祖、成宗二朝,以儒為本,匡扶治政,聲名卓越。康里巎巎的母親王氏,是一位出自名門、具有“懿德”的大家閨秀。據(jù)載,不忽木“夫人寇氏、王氏,皆魯國夫人。寇氏前卒,生子回,今為淮西廉訪使。王氏,生子巎,今為集賢待制”[5]。
回回,字子淵,巎巎弟[6],官至中書平章政事,正書宗顏魯公,甚得其體。[7]
達實特穆爾(洪武本:達識帖木兒),字九成,康里人,官至江浙行省丞相,封太尉,知讀書,能詩,大字學釋溥光,小字亦有格力。
達實特穆爾即達識帖睦邇。按《元史》卷140《列傳第27·達識帖睦邇傳》:“遷淮南行省平章政事?!薄对贰肪?3《順帝紀六》:“命淮南行省平章政事達世帖睦邇便宜行事。”“至正間,康里脫脫子達識帖睦邇?nèi)谓阕笙嗟耐瑫r,還‘提調(diào)行宣政院事’。由于職務(wù)的關(guān)系,達識帖睦邇不可避免地與江南佛教人士接觸頻繁而密切,這一時期的大量有關(guān)寺廟與僧人的碑記中,都可以發(fā)現(xiàn)他的名字。因多半屬于職務(wù)行為,此不贅述。但其間也有個人行為者,如:釋溥光,本姓李,字玄暉,號雪庵,大同人,為頭陀教宗師,賜號玄悟大師,封昭文館大學士,工詩善書,喜與士大夫交游,著有《雪庵字要》?!盵8]
另:慶通,字正臣,康里人,官至中書右丞相,器量弘重,政教宣著,善大字。
盛熙明,其先曲鮮人,后居豫章。清修謹飭,篤學多材,工翰墨,亦能通六國書,至正甲申嘗以所編《法書考》八卷進,上覽之徹卷,命藏禁中。
陳垣對盛熙明史跡考證如下:“西域人中有著書專論書法者,龜茲盛熙明也。熙明以能書辟奎章閣書史,著《法書考》八卷進呈,清四庫著錄棟亭十二種刻之,卷首有虞集、歐陽玄、揭奚斯三序,‘揭序’稱盛氏之先,曲鮮人,今家豫章、《書史會要》之說,即本于此。《道園學古錄》卷3 有《題東平王與盛熙明手卷》詩,作曲先盛熙明,《元史類編》三六誤曲鮮為鮮卑,‘歐陽序’謂熙明為龜茲人,刻意攻書,而能研究宗原,作為是書,運筆之妙,評書之精,非老于斫輪者,疇克如是云云。夫以西域人而工中國之書已屬難能,況又以其研究所及,著為成書以詔當世,豈非空前盛業(yè)乎?”[9]
薩都拉(薩都剌),字天錫,回紇人,登進士第,官至淮西廉訪司經(jīng)歷,有詩名,善楷書。
按段海蓉《薩都剌文獻整理與研究(1949—2019)述評》:“薩都剌(約1280—約1348),字天錫,別號直齋,本是西域答失蠻氏,答失蠻在元代指信奉伊斯蘭教或有伊斯蘭教家庭背景的人。泰定四年(1327)舉進士,歷仕鎮(zhèn)江錄事司達魯花赤、江南行臺掾、燕南河北道廉訪司照磨、福建閩海道廉訪司知事等職,晚年似流寓浙江杭州一帶。”[10]
榮僧,字子仁,回紇人,登進士第,官至江浙行樞密經(jīng)歷,楷書師虞永興。
蕭摶,字圖南,本契丹人,金王黃華甥,博學多能,詩書畫皆追蹤舅氏。
劉若水,字澹齋,女真人,喜弄觚翰,子煗亦能篆。
□(原字闕)都,字克莊,西夏人,官至山南廉訪使,文章事業(yè)夐出人表,書跡亦佳。
貫裕實哈雅,號酸齋。北庭人,官至翰林侍讀學士,豪爽有風概,富文學,工翰墨,其名章俊語流于毫端者,怪怪奇奇,若不凝滯于物,即其書而知其胸中之所養(yǎng)矣。
喀爾巴哈,字普修,伊里河溫人,官至海北廉訪使,篤志墳籍,至于百氏數(shù)術(shù),無不研覽,書宗二王。
拔□(原字闕),字彥卿,凱烈人,官至禮部尚書,行草宗晉人。[11]
比較《書史會要》的兩個版本,即“《欽定四庫全書》本”及影印于民國時期的“洪武本”,可發(fā)現(xiàn)兩者在人名上有較大差異,原因是刊刻于乾隆年間的《欽定四庫全書》對蒙古族等族人名作了較大改動。乾隆四十七年(1782)七月十四日,乾隆皇帝諭示四庫館總裁,“凡蒙古地名人名譯對漢音的,均照改定正史,詳晰校正無訛,頒布刊刻,并錄入《四庫全書》,以昭傳信”[12]。現(xiàn)在看來,重新漢譯蒙古等族人名導致諸多錯訛。史學家陳寅恪在論及元代漢人譯名時,提出了一種較有參考價值的論點,即“一時代之名詞,有一時代之界說”。他認為史學考證須考慮名詞之原有稱謂,以及稱謂變遷導致的名詞涵義廣狹變化以及名詞替換增損的問題。在《元代漢人譯名考》中,他表示后人所認為的陶宗儀《輟耕錄》中的譯名錯誤,實際上并不是錯誤,而是陶宗儀沿用原始文獻,沒有做改動。陶宗儀《輟耕錄》“氏族條”中有關(guān)漢族人的文獻,乃是“全襲蒙古最初故籍舊題之原文,絕未增損一語……陶氏襲用蒙古最初故籍原文札忽歹舊語標目之下,固不能兼列南人。如后來界說已推廣變遷者之所為。蓋一時代之名詞,有一時代之界說,其涵義之廣狹,隨政治社會之變遷而不同,往往巨大之糾紛訛謬,即因茲細故而起,此尤為治史學者所宜審慎也”[13]。
按《元史》卷13《世祖紀十》:“以河西、回回、畏吾兒等依各官品充萬戶府達魯花赤,同蒙古人?!蹦敲丛笃谀酥撩鞔墨I中記載西域諸族,或已改入蒙古族或漢族,元后期乃至明清史籍中,記載諸如河西、回回、畏兀兒等或后稱蒙古人。海牙以官職賜姓“廉”,亦是此道理。
泰不華 篆書《陋室銘》卷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蔣善進 敦煌石室《臨智永真草千字文》殘卷(部分)法國國家圖書館藏
《書史會要》卷7 所載蒙古及西域書家,能書“大字”者甚多,有廉希貢、阿爾尼格、多通、托克托、錫喇努、伯勒齊爾巴哈、布哈特穆爾、諾海、慶通、達實特穆爾、篤列圖等,幾占西域書家之九成。所謂“大字”,從字義上解即尺寸較大的字,一般指的是題寫于匾額、碑額、卷首等位置的書法。如英宗曾在宋宣和手敕卷首御題四字即為卷首大字。從書體上來說,題寫于匾額的正字,書體以篆書、楷書、行楷為主。寫大字自古有之,在唐宋時期亦不乏見。宋《宣和書譜》中言:“昔人之論字,以謂大字難于結(jié)密而無間,小字難于寬綽而有余?!盵14]大字結(jié)密無間,如《瘞鶴銘》,小字寬綽有余,如《蘭亭序》。《宣和書譜》中評價蔡襄的字:“大字巨數(shù)尺,小字如毫發(fā),筆力位置,大者不失結(jié)密,小者不失寬綽?!盵15]大字是相對于小字而言,小字從字義上理解就是尺寸較小的字,往往指向字數(shù)較多的文章。諸如鍾繇善小字,指的就是擅長書寫小楷。擅于寫大字者反過來說即不擅于寫小字,從這一點上來看,元代蒙古或西域諸民族書家以書擅名者,往往以寫“大字”著名,至于兼擅幾種書體或者寫長篇小字,則露難色。畢竟書法是以漢字為基礎(chǔ)的,受限于語言文字的不同,學習起來有難度。
按《書史會要》所載,西域出生的諸多書家多宗“晉唐”,行書宗“二王”,楷書宗唐楷,與漢族無異。如畏吾兒族書家廉希貢書法師虞世南、柳公權(quán),擅寫中楷、大楷。蒙古族書家泰不華擅多種書體,如篆書、楷書等。篆書師法徐鉉、張有而稍變其法,能自成一家。又學習漢代題額字法,極高古??瑫鴰煼W陽詢,有體格。另如康里巎巎楷書學虞世南,行草書學鍾繇、王羲之,諸書體皆有所出。從泰不華、康里巎巎之書風宗原來看,幾與漢族書家無異。《書史會要》卷7載漢族書家趙孟曰:“尤善書,為國朝第一,篆法《石鼓》《詛楚》,隸法梁、鍾,草法羲、獻?!碧┎蝗A因受漢文化浸染較久,故其書法造詣精深,已非其他同時期少數(shù)民族書家所能匹敵。
關(guān)于康里巎巎的書法,陶宗儀在其書中評述道:“筆畫遒媚,轉(zhuǎn)折圓勁,名重一時。評者謂國朝以書名世者,自趙魏公后便及公也?!碧帐习芽道飵j巎的書法水平放到僅次于趙孟的位置。同時期有另一位出身于畏吾兒的畫家高克恭,其藝術(shù)水平也如康里巎巎一樣,被推至僅次于趙孟的位置。史學家陳垣曾著《元西域人華化考》一書,其中也論及元時西域美術(shù)家的成就。他認為高克恭、康里巎巎二人的書畫藝術(shù)成就完全可以和趙孟頡頏。他說道:“元時畫家有大名能與趙孟抗衡者,惟高克恭。高克恭兼有詩名,元文類選西域人詩五家,馬祖常外,選高克恭詩比三家特多,《輟耕錄》二六“詩畫題三絕”一條云:高文簡公一日與客游西湖,見素屏潔雅,乘興畫奇石古木,數(shù)日后文敏公為補叢竹,虞文靖公題詩其上,有‘國朝名筆誰第一,尚書醉后妙無敵(元詩選《房山集》小傳誤稱為趙孟詩),趙公自是真天人,獨與尚書情最親’等句,此圖遂成三絕。以高配趙,正與書家之以巎巎配趙相同。元朝書畫推趙獨步,然與趙頡頏者,書畫皆西域人,亦足見元西域人天資學力,不讓漢人也。董其昌對于以高配趙之說,初頗懷疑,后乃翕服,試觀畫旨所述,前后持論不同。”[16]從以上記錄可以看出,出身于西域諸民族的書畫家藝術(shù)水平之高、藝術(shù)造詣之深已足以與漢族書家相媲美,并得到元明以降書畫史家的認同和推崇。
從目前新疆發(fā)掘的歷史遺存來看,書法藝術(shù)在古代西域地區(qū)有著廣泛的傳播。早在唐宋時期,其已經(jīng)作為一種獨特的藝術(shù)形式成為西域諸民族的摹寫學習對象。在敦煌藏經(jīng)洞發(fā)現(xiàn)的文物中,就有大量佛經(jīng)寫本及書法文書,還有獨立的書法作品,如敦煌石室的臨智永《真草千字文》殘卷等。同樣在諸如高昌、于闐等地,也曾發(fā)掘出獨立書法藝術(shù)的殘跡。在元代,蒙古大軍的東征西伐使書法藝術(shù)得以廣泛、快速地流布于西域各地。西域諸族的東遷也成為其融合于中原文化的一種方式和途徑。由此我們說,書法藝術(shù)在促進民族文化交融交流方面起到了重要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