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北京文化遺產(chǎn)保護中心秘書長、考古博士 楊兆凱

古人還鄉(xiāng)，好像沒有我們今天回去這么難。我們與故鄉(xiāng)隔著世界、隔著歷史，難免因久別而情怯，或是怨恨。那時候，與土地的根源還沒有切斷，城鄉(xiāng)的分野也沒有現(xiàn)在這么強烈。

時移世易，古人的生命體驗與今人不盡相同，退休也有不同的意味。隨著現(xiàn)代國家治理能力的飛躍，退休制度已經(jīng)高度體制化，成為國家治理、經(jīng)濟調(diào)控和人口政策的關鍵組成部分。譬如關于法定退休年齡的變更，關于不同人群退休待遇的爭議，看似技術性的問題往往關聯(lián)著社會的公平與公義，百姓的福祉與服膺。毋庸置疑，今日的退休制度顯著提高了廣大民眾的福利水平、生活品質，暢通了社會階層的流動、循環(huán)，這個承諾和保障，讓個人生命與國家更加牢固地嵌套在一起，形成了現(xiàn)代的“國家·公民”有機體。而在治理能力有限的古代世界，老和退是兩件事，老要有所養(yǎng)、退要有所為，這也意味著“退而不休”往往是古代國人的常態(tài)。退休與老邁關聯(lián)，古人也往往以老病作為退休的借口，但更多卻是作為其個人的一種道德實踐、一種政治策略，通過身份轉換，完成自身生命意義的全面建構—既關乎宏旨，也無關宏旨。在這個層面上，古人“退休”那種道德、功業(yè)上的自覺，對當今身處時代變局中的中國，不無啟發(fā)。

朝·野

朝野是進退，是《岳陽樓記》中的“居廟堂之高”和“處江湖之遠”，無法斷開的關聯(lián)，是在上憂其民，在下憂其君，所以說朝野早已是一體，兩者互相生成。既有離開朝的伯夷叔齊踐行己志不食周粟，隱退綿山的介子推抱老母而亡，也有遭貶謫的韓愈、蘇軾積極昌明地方文教佳話流傳，而易代之際顧炎武、黃宗羲的深沉思考亦穿透古今，當然，也有如袁世凱等政治野心家的以退為進，宦海沉浮。無論如何，古人的“還鄉(xiāng)”牢牢系于傳統(tǒng)王朝帝國的朝野系統(tǒng)，形成了君、士大夫、民的天下結構，天子以四海為家，而天下又是天下人之天下，其興亡甚至系于匹夫。這種責任擔當，讓士大夫的“鄉(xiāng)”無比遼闊，全天下皆可馳騁，帶去的是文明、是開化，生成的是哲學、是思想，留下的則是高度人文化的地方，至今遺跡存留發(fā)人深省。朝·野意義上的還鄉(xiāng)，是一種中國特有的大開大合，勢大力沉，以猛虎精神做繡花功夫，用一己之力變俗移風—正所謂廣闊天地、大有作為。

資料圖

東漢介休郭泰是太學生領袖，為避黨錮之禍，還鄉(xiāng)設席講學，志述天下，及歿會葬者眾，蔡邕為撰碑文，文脈火種賴此流傳—朝、野聲氣相通。近代南通張謇，仕途暢達，有感于甲午之變國家疲弱，棄儒從商，還鄉(xiāng)大興實業(yè)，創(chuàng)立公司、引進科技、開辦學校，表率全國，國家之近代化離不開這些退居鄉(xiāng)里者的振拔奮起、哪怕只是涓滴之力—朝、野此時也同心戮力。地方和鄉(xiāng)野，是文明的播種處，也是文化的試驗場。

家·鄉(xiāng)

“修齊治平”是中國文人士大夫的立身處世理想，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道盡了一位儒者的終生所求。治國、平天下是人生的最高綱領，而修身、齊家則切近可行，也為進階提供了門徑，治平與修齊在某種意義上，正是朝野之別。雖然說不能離開治平談修齊，但修齊本身，逐漸成為絕大部分儒者的底色，也深刻地影響了中國社會。

中國人對土地有著深厚的情結，甚至是個體生命的意義所系。歷覽千載書、時時見遺烈。燦若星漢的無數(shù)個前賢錨定的時空坐標點，分布在廣袤的國土上。這些事跡與言說，超越了個人的生老病死，抒寫著地方的英雄世范，鄉(xiāng)的傳統(tǒng)因此而立。

漢承秦制，在鄉(xiāng)設“三老”一名，年五十以上方可擔任，主政鄉(xiāng)里，也是道德表率?！抖Y記·樂記》載“食三老，五更於大學”，鄭玄解釋說：“三老五更，互言之耳，皆老人更知三德五事者也。”年長、有德、能孚眾望，就是當時“三老”的候選標準，構成了帝國基層的權力根基。而這些“三老”人選，往往是地方的豪強世族，權威由來有自。是故究竟有多少禮樂教化能夠滲透到社會底層，尚覺可疑。而到了宋代的《藍田呂氏鄉(xiāng)約》，由理學大師呂大鈞規(guī)劃推行，又經(jīng)朱子增損，其“德業(yè)相勸、過失相規(guī)、患難相恤、禮俗相交”成為后世知識分子組織社會互助、風俗改良的箴言。明清以來，經(jīng)濟發(fā)展促進了士大夫階層的膨脹，朱元璋對禮教的強調(diào)有力地重塑了鄉(xiāng)里的空間意涵，于是在家國之間，越來越多的讀書人將鄉(xiāng)里作為自己施展抱負的場域。明代通儒王陽明曾修訂《南贛鄉(xiāng)約》，門人多所踐行。其同時代的嶺南大儒湛若水退休后，更在其故里增城縣沙貝村創(chuàng)立《圣訓約》，斥資供田，躬身實踐，仿“鄉(xiāng)飲酒”的儀禮，敦睦鄉(xiāng)里，以正人心、表風俗。該約共同發(fā)起人鄉(xiāng)宦伍克剛盛贊湛氏謂“孔子返魯，萬世之彝教以明；先生之居鄉(xiāng)，孰為不遇也”，須知湛甘泉先生致仕還鄉(xiāng)參與鄉(xiāng)治絕非孤例，只是其中的卓犖出群者。呂、朱、王、湛等國家精英的示范性實踐，將古老的鄉(xiāng)治智慧延續(xù)、豐富，述與作之間，舊邦社會底層的面貌賴以維新、乃至日新。他們的工作和思想，影響甚至波及梁漱溟等鄉(xiāng)建先賢，生命力之暢旺，可謂歷久彌新。難怪鄭振滿先生提出了傳統(tǒng)知識分子“化鄉(xiāng)”的概念，以補“修齊治平”之闕。

小家不過祖孫三代，有父母、夫婦、子女之義，家族的興起，以宗族為勃興代表。通過祭祖聚宗收族，一直是貴族的特權，朱子倡導祭祀高祖以內(nèi)的四代祖先已是突破，一直到明中葉，才允許百姓祭祀遠祖?？梢韵胂螅雷嫦茸匪萦h，則族群愈廣大，一人一戶所不能為之事，宗族則可以在共同體內(nèi)調(diào)度資源、做長遠打算、謀宏大篇章，針對宗族的“齊家”，也是退居鄉(xiāng)里或退休居里的士大夫精英的廣闊舞臺。遍及各地的宗祠、大院，留下了這一歷史進程的忠實佐證?；罩葑谧鍢O盛，呈坎村的羅東舒先生祠，以族中拒不仕元的清流名賢表于宗祠，可謂立意宏遠，到衣錦還鄉(xiāng)的族人羅應鶴續(xù)建寶綸閣，更讓家族的榮耀臻于極盛。保存至今的呈坎古村見證了羅氏的功業(yè)和輝煌，成為徽州地方社會發(fā)展的縮影，背靠宗族的徽州子弟或商、或儒，構建了牢固的社會網(wǎng)絡，其優(yōu)勢在古代中國可以對任何族群“降維打擊”，能人輩出也就不奇怪了。山西的晉商大院聚族而居保留了晉地古老的塢壁傳統(tǒng)，商人們用合族的財富進行廣泛的投資和創(chuàng)新，以茶為宗打通蒙俄、新藏等長途貿(mào)易線路，嵌套在平祁太古城所連接的商業(yè)網(wǎng)絡中，這些巨商民居及古城遺產(chǎn)今天則成為地方屹立不搖的文化符號和信用想象。廣東的宗族就更神奇，為了合作開發(fā)珠三角的沙田，經(jīng)歷了異姓合宗，以及瑤、壯、疍民改從漢姓漢俗自立宗族等文化巨變，他們攖圍守土，精耕細作，將土地的價值開發(fā)到了極致，創(chuàng)造了廣府地區(qū)宗祠打頭、民居隨后的梳式村落文化景觀。誰能想象，得益于家族蔭庇的康有為、梁啟超、孫中山都從這片土地上走出。

綜上，家與鄉(xiāng)既互相依存，又各自獨立，在不同的敘事邏輯和文化根基上，對還鄉(xiāng)者個人參與鄉(xiāng)治帶來挑戰(zhàn)和機遇，這有限的開放性，蘊含著多元的可能性。

那時候，與土地的根源還沒有切斷，城鄉(xiāng)的分野也沒有現(xiàn)在這么強烈。他們就那么來來回回，把朝廷的帶到地方，把篤信的帶給鄉(xiāng)民，堅定而溫和。地方就這樣人文化，空間都變成有意義的。

功·言

中國的士大夫階層，某種程度上充當著西方公共知識人的角色，是道德的載體，是社會的良心?！蹲髠鳌分芯吞岬剑狭⒌?、其次立功、其次立言。德是個人修為功夫，功和言也足以垂范后世。古代還鄉(xiāng)的退休者們，要面對這三個選擇。

歷史已經(jīng)給出了答案，神明般令人感奮的英雄行跡，卷帙浩繁的傳世著作，卓然而立的荒墟古跡，無不是這些創(chuàng)造者們的創(chuàng)造，難以磨滅、常讀常新。

廣東西樵山腳下，佛山被西江、北江包夾的桑園圍，是古代超大規(guī)模的水利和國土開發(fā)工程，政府督辦、士紳主理、村社出資、商人贊襄，朝廷特批于東莞采石，千萬人役作，累百年而成。今日行走圍上，人工之意渾然不覺，良田美塘早與自然混為一色—大象無形，可以一哭呵。張謇主導的江蘇實業(yè)開發(fā)亦是巨大事功，其濱海圍墾，投入無遜于早先粵人所作，而體制已完全更易，利國利民。至于小到修橋鋪路，興學行善，更難枚舉。

西樵山上湛若水的書院確實湮沒了，連廢墟都難尋。但游走在南海各村邑，古社學、書舍、家塾櫛比，嶺南社會熙熙攘攘又秩序井然，可知文教之浸化，已告一段落，而豪富如甘泉先生，其營商理財之奧，也已盡為佛山人得之。幸運啊，這就是大音希聲吧。近代寂寂無聞的太原晉祠，在清末偏出了一個教書先生劉大鵬，他在太谷有錢人家任塾師退休后，熱衷于地方事務—修繕晉祠、參議政務，甚至還創(chuàng)業(yè)開過煤礦—但今天之所以他還被我們記得，是劉先生留下的跨度長達52年的日記，這是一部小人物視角下的晚清社會實錄，名字很應景，叫《退想齋日記》。

生命不息，奮斗不止，正是《周易》中的剛健精神，也是我們民族的自畫像。

余論：回得去的家鄉(xiāng)

古人還鄉(xiāng)，好像沒有我們今天回去這么難。

我們與故鄉(xiāng)隔著世界、隔著歷史，難免因久別而情怯，或是怨恨。

那時候，與土地的根源還沒有切斷，城鄉(xiāng)的分野也沒有現(xiàn)在這么強烈。

他們就那么來來回回，把朝廷的帶到地方，把篤信的帶給鄉(xiāng)民，堅定而溫和。地方就這樣人文化，空間都變成有意義的。

好在，鄉(xiāng)愁沒有變—還是小橋流水人家，彼處有風俗之美，雞犬相聞，而且老有所養(y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