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南京地區(qū)發(fā)現(xiàn)的六朝陵墓神道石刻中，附帶直刳棱紋的石柱以其獨特的風格一直為學界所討論。在對石柱柱式進行溯源時，可發(fā)現(xiàn)中國本土元素與西方元素的融匯結合。石柱本身是中國工匠博采眾長、發(fā)展創(chuàng)新的實踐成果，其在受海上絲綢之路繁榮興盛所帶來的“西風東漸”影響的同時，也深刻體現(xiàn)出中國本土文化對于外來文化的兼容并蓄。

關鍵詞：南朝；墓葬；神道石柱；中西交流

魏晉之后，我國北方黃河流域因戰(zhàn)亂動蕩不安，大量中原人口、先進文化的相繼南徙，造成“北民南遷”的獨特文化因素變遷，南方經(jīng)濟因此得到迅速發(fā)展，南方偏安政權的政治環(huán)境也趨于穩(wěn)定。南北對峙使得秦漢開辟的與西方諸國交流的陸地絲綢之路受到阻礙，而江南沿海的特殊地理位置則產生新的路線從事貿易往來，特別是通過海上交流，與東南亞、印度、波斯、東羅馬、日本、朝鮮等國家和地區(qū)也產生了各類文化因素的互動。南京地區(qū)的六朝陵墓神道石刻，其風格繼承了漢代墓葬石雕的藝術特點，但又顯示出獨特的時代風格，也是與這一時期的文化交流緊密相關的。

南朝帝王的神道是在封土前的平地上開辟的，石刻對稱列置在兩側，形成固定的埋葬制度，一般有成對的石獸、石柱、石碑。在其間，帶翼石獸可能隱含的異域元素，歷來為學者們所爭論，而附帶直刳棱紋的石柱以其較為鮮見的柱式風格，也一直是值得探討的一個問題。

一、研究歷史與現(xiàn)狀

關于六朝陵墓神道直刳棱紋石柱問題的討論，由來已久。早在民國時期，法國籍傳教士張璜在其1912年出版的《梁代陵墓考》中，對所涉及的神道石刻就有著錄、描述與探析。對于墓前或為“麒麟”“辟邪”等石獸的造型來源，張璜感知到了其所隱含的西方藝術元素，認為這是一個實難解決的問題，“此遠方來源之獸樣，好似阿西利之獸型，然則中國之藝術與尼羅河雕刻之創(chuàng)作有近似之關系耶？[1]”而對于墓前石柱，張璜簡單描述其形制為“瓜棱式”，并未作深入分析。20世紀30年代后，朱楔、滕固等一批學者對南京六朝陵墓遺存進行深入考察。其中，滕固在其《六朝陵墓石跡述略》一文中，將石柱柱身所刻直刳棱紋的藝術源頭追溯至希臘式石柱，他綜合比對了中國漢代石柱、古埃及托勒密王朝瓜棱柱、希臘式多利亞柱、波斯百柱宮柱式后認為：“（梁代瓜棱柱）與古埃及的瓜棱柱無所關系，以現(xiàn)有的知識，瓜棱柱來自漢代必為中國固有的東西……梁代石柱，上承漢制，又或參與波斯和印度的風尚[2]?！?/p>

20世紀50年代以來，學者們立足于中國本土材料對石柱柱式進行溯源，提供了新材料與新認識，也具有重要的意義。近些年來，關于南朝陵墓石柱的問題解釋已趨于完善。如邵磊綜合考量近百年來南朝陵墓神道石刻的研究，再次肯定民國時期滕固等一批學者的認識，他認為：“正所謂文化不是純種馬，南朝陵墓神道石柱遠承希臘乃至古印度柱式，恰恰凸顯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海納百川般的包容與博大[3]?！笨脊艑W者楊曉春綜合分析了南朝陵墓神道石刻的淵源，認為石柱可能受到佛教和其他西方因素的影響[4]。另外，還有相當一部分碩士、博士針對南朝陵墓石刻作出了系統(tǒng)性的研究?？傊?，針對南朝陵墓神道石柱文化因素的分析，只有上下求索、囊括中外，才能得出更加接近歷史的真相。

二、神道石柱的再探析

要探討南朝神道石柱柱式的淵源，首先要立足于物件本身進行考察。神道石柱可以分為三個部分，即柱頭、柱身、柱礎。南京及周邊地區(qū)目前遺留所見的神道石柱以墓葬為單位。中國現(xiàn)存最早的墓前石刻是霍去病墓，而最早的神道石柱年代卻是東漢?，F(xiàn)僅有的兩件東漢陵墓石柱，為山東博物館館藏的東漢瑯琊相劉君石墓表柱、北京石景山出土的漢故幽州書佐秦君石柱?，樼鹣鄤⒕贡碇砩峡逃性S多直溝紋，上部刻有橫繞的繩紋，看去似用繩捆縛的一束直立的圓木；漢故幽州書佐秦君圓形石柱柱身刻紋與劉君石柱同，頂上有方形石板，題銘刻在板上。單從形制上來看，二者與南朝石柱近乎一致。《水經(jīng)注》卷二十三有“憔定王司馬士會家前有碑，晉永嘉三年立。碑南二百許步，有兩石柱，高丈余，半下為束竹交文，作制工巧”的記載。劉敦禎曾稱東漢石柱身直溝刻紋斷面系尖棱向內，像許多捆束的木棍，南朝之物與此相反，其柱身下部直溝刻紋斷面系尖棱向外，“其形狀應亦與劉君墓表同為尖棱向內，然后庶與束竹符合……故疑漢、晉、六朝間墓表之溝紋，由尖棱向內，易為尖棱向外。唯二者之間，是否有嬗遞師承之關系，恐尚非今日所能決定[5]。”劉敦禎把“束竹交文”理解為與瑯琊相劉君石表柱尖棱向內的形式相同，朱希祖把南朝尖棱向外形式的石柱理解為像束捆的許多圓棍。何漢南則認為這兩位學者的觀點皆有誤，即都把以尖棱向外的直棱凹弧紋石柱之形誤解為圓木形，他認為：“漢時表身上下通體為尖棱向內，就像一束圓木棍，南朝石柱柱身分上下兩節(jié)，上半節(jié)為尖棱向內紋，即圓棍形，下半節(jié)為尖棱向外紋，即部竹形。上半節(jié)應為‘束木’紋，下半節(jié)應為‘束竹交紋’。這種形式的石柱，可能只表現(xiàn)在祠廟與陵墓前，因其為圓柱形，所以便稱為柱。但在房屋建筑上，并不見有這種實物存在，它可能是因為一種特殊情況需要而形成的[6]?！边M而可與文獻中的“兇門柏歷”相對應。

事實上，可以發(fā)現(xiàn)上述幾位學者都認為石柱的凹棱樣式來源于綁束竹、木棍的木柱，而這種立柱方式可能并非如何漢南所言“在房屋建筑上，并不見有這種實物存在”那樣，而是在世界范圍內廣泛作為一種較為原始樸素的建筑立柱方式，尤其是在西亞地區(qū)極為常見。傅熹年曾說過，作為一種古老的建筑傳統(tǒng)，將竹子、樹木的莖和桿捆成束，并逐步演化成一種建筑裝飾線腳來裝飾石柱和木柱的表面，這種裝飾在世界其他國家也有類似的例子。

滕固就曾分析過南朝陵墓神道石柱，“此種柱式通常以為希臘柱式，實則埃及中期的建筑中有所謂原形多利亞柱。波斯建筑亦采用此種柱式，有名的百柱宮即由此種柱式所構成?！盵7]根據(jù)他的觀點，南朝石柱追根溯源還是源于古埃及中期的多利亞石柱?，F(xiàn)在看來，古埃及這種柱式的起源，也是與西亞地區(qū)草木結構建筑的“束柱”緊密相關的。在中國古代，這種“束柱”同樣也有使用。

所以，無論是中國本土的束柱還是西方的瓜棱柱起源，都是當?shù)厣瞎艜r期用草木捆綁的束柱，可以說是早期人類文明的一種共性巧合。那么，二者是否就是各地區(qū)獨立發(fā)展的系統(tǒng)？筆者認為，對于希臘、波斯或印度柱式與中國柱式的關系，還有必要進一步考察。

所謂希臘柱式，是指5世紀前后產生于古希臘地區(qū)建筑石柱樣式的愛奧尼、多利克和科林斯三種柱式。形成于小亞細亞的愛奧尼柱式和形成于希臘的多利克柱式是最基本的希臘柱式。愛奧尼柱式的主要特征是柱頭在正面和背面各有一對漩渦，有柱礎，由圓盤組成，其特征如女性的柔美；多利克柱式的柱頭呈倒圓錐臺狀，沒有柱礎，其特征表現(xiàn)出似男性的剛健?？屏炙怪绞菑膼蹔W尼柱式風格演變而來的，其柱身比愛奧尼柱式更為修長，并出現(xiàn)毛莨葉等植物的紋樣，裝飾華麗。

波斯柱式則稍微不同。公元前5世紀，居住在伊朗高原南部的波斯人，建立了橫跨歐亞非廣大地區(qū)的波斯帝國，并建造起著名的波斯波利斯宮殿內的“百柱宮”。公元前330年，馬其頓國王亞歷山大進軍波斯，波斯波利斯宮殿被毀，現(xiàn)存謁見殿的十三根石柱，均高18.6米，柱體表面溝槽細密，柱礎為蓮花紋裝飾。柱頭上裝飾為兩頭相背的犢?；颡{子，用于支撐天井的主梁。其柱身細密的溝槽是希臘石柱柱身的兩倍之多，凸出和凹陷的部位幾乎是相等的，專家推測可能是源于希臘式愛奧尼亞或烏拉爾圖美術系統(tǒng)[8]。

印度阿育王時期的石柱也被國內一些專家學者認為對中國南朝陵墓神道石柱產生了直接影響。王鏞在《印度美術》一書中認為，旃陀羅笈多與阿育王追慕大流士一世與亞歷山大的帝王威儀，在宮廷建筑與雕刻風格上都效仿波斯帝國阿契美尼德王朝的模式，“阿育王石柱柱頭的雕刻，受到波斯阿契美尼德王朝或希臘化雕刻的影響。波塞波利斯王宮石柱的鐘形托座、裝飾浮雕、連體雙牛柱頭與高度磨光的表面，顯然對阿育王石柱有所啟發(fā)。阿育王石柱柱頭雕刻的獅子造型，類似波塞波利斯或蘇薩王宮雕刻風格化的獅子?！盵9]勞里亞·南丹加爾石柱，砂石材質，總高約12米，柱身高10米，柱底直徑90厘米，向上逐漸收縮，柱頂直徑57厘米，約建造于公元前242年或前241年，為現(xiàn)存最完整的一根阿育王時期的石柱。這根略晚于巴基拉的石柱，基本樣式與巴基拉相同，但鐘形托座上的頂板為圓形。圓形頂板的直徑小于鐘形蓮花，柱頭上蹲獅后腳為半懸空狀態(tài)，鬣毛以三至四條平刻的波紋形成一束，依次排列，規(guī)整平穩(wěn)，寫實的雙耳及外伸舌頭，基本不超出寫實的框架。石獅身體光滑，中間腹部向里收縮，但沒有透空。細密的蓮花僅僅是一組紋樣，已經(jīng)基本失去蓮花造型的明顯特征，具有完全裝飾性的意味。

與南朝神道石柱比較，可以看出，南朝石柱的結構與紋飾與印度阿育王和波斯石柱上的繩辮紋飾相似，但仍表現(xiàn)出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自身特性[10]。阿育王石柱繩辮紋位于柱頭倒掛細長蓮花紋的上部，像是起到收縮蓮花的效果及平衡上方平臺的作用。南朝石柱繩辮紋的位置，基本位于整個石柱中間偏上的位置。南朝繩辮紋屬于辮在一起的樣式，其樣式的寬度還保留有捆綁的痕跡和意圖，阿育王石柱繩辮紋比例極細，沒有很明顯的捆綁意圖。從南朝石柱上設置石獸這一點來講，應當說印度阿育王石柱對南朝神道石柱上增置石獸起到了直接的借鑒作用。滕固有較為明確的敘述：“阿育王石柱（約公元前250年）有多種，大抵圓身，柱身周圍上下刻詔誥之文；柱頭作鐘形，（波斯淵源所自）周緣刻細長的蓮花瓣，其上圍以繩辮，又上置一小圓盤，盤上蹲著獅子，有的石柱上蹲著牡牛，所不同的是梁柱化鐘形為盤形，化獅子牡牛為辟邪了[11]?！弊詈?，對于石柱的“瓜棱紋”的源流，筆者也贊同陳軒的研究結論，即南朝陵墓的神道石柱是束竹紋與瓦棱紋的結合。瓦棱紋是外來建筑紋飾，束竹紋則起源于中國本土建筑柱式，東漢晚期以及隨后數(shù)百年束竹紋與瓦棱紋的結合，充分體現(xiàn)了中華文化與外來文化的兼容并蓄。

三、南朝石柱柱式所展現(xiàn)的中西文化交流

學術界目前依然存在的需要探討的問題之一，就是以上西方元素是通過何種方式傳入我國的，又可以找到哪些證據(jù)來證明。陳軒認為，西方建筑元素傳入我國難以留存證物的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就是，工匠是通過人與人之間的口口相傳來實現(xiàn)技藝傳承的，而復雜建筑工藝的傳播則必須通過工匠的流動，而不是簡單的文字與圖形的傳播。山東留存了較多的瓦棱紋石柱，很難找到西方石匠來到山東的證據(jù)，但是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很多東漢時期的山東畫像石和石人雕塑都刻畫有異族形象，也存在著西方工匠參與石室墓營建的可能性。但是，在實際設計操作中，本土工匠會有意識地將本土紋飾與外來紋飾進行區(qū)分，這樣，我們就看到了展現(xiàn)出來的對瓦棱紋與束竹紋截然不同的處理方式。與之對照的是，目前四川現(xiàn)存的9例東漢束竹柱和瓦棱柱，均以石刻或陶塑形式再現(xiàn)中國傳統(tǒng)建筑中使用的束竹柱。

西方石柱形式引入中國的途徑，應當也是通過海路進行的。南北朝時佛教興盛，西方佛教造像的設計元素也大量引入中國。南朝梁是江南佛教的興盛時期，印度佛教造像的各種形式和技法不可避免地會傳入國內。秦漢時期，海上絲綢之路已經(jīng)形成。到南朝時期，北方被各個胡族政權占領，傳統(tǒng)的陸上絲綢之路的通暢受到極大破壞，江南地區(qū)沿海的特殊地理位置產生了新的路線以從事貿易往來，特別是通過海上交流，與東南亞、印度、波斯、東羅馬、日本、朝鮮等國家產生了各類文化因素的互動。因此可以看出，無論是山東還是江南，都是擁有優(yōu)良港灣的沿海地區(qū)，西方石柱形式以及各類西方建筑設計元素引入中國的途徑可能也是通過海上交流來進行的。

四、結語

南朝陵墓神道石柱柱式既有著深厚的本土傳統(tǒng)，也有著海外西方建筑設計元素的深刻影響。西方式的瓦棱紋與本土起源的束柱紋融匯于南朝陵墓神道石柱上，其本身更是中國本土工匠博采眾長、發(fā)展創(chuàng)新的實踐成果。石柱的文化因素背后，也為我們提供了探討南朝時期文化因素“西風東漸”的一個窗口：中國早期一直存在著中西方交流。這種交流具有各種各樣的形式與渠道，海上交流在戰(zhàn)國秦漢已初步形成，南朝時期已十分密切而深入了，至唐宋時期最終完成對“海上絲綢之路”概念的建構。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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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邵磊.近百年來南朝陵墓神道石刻研究綜述[J].長江文化論叢，2006（00）：61-89.

[4]楊曉春.南朝陵墓神道石刻淵源研究[J].考古，2006（08）：74-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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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王鏞.印度美術[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28.

[10]沈琍.南朝陵墓雕刻造型風格研究[D].南京藝術學院，2005.

作者簡介：

凌欣辰（2002—），女，湖北武漢人。武漢紡織大學藝術與設計學院在讀本科生，研究方向：環(huán)境藝術設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