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歡
當綠色的火車穿過山洞,車窗瞬間明亮起來了,路邊的樹木隔著一扇玻璃窗與我擦肩,葉片的虛影還殘留在霧中。巍山,一座云中的山城一點點在我面前鋪開。此刻,李老師該是在巍山的大樹下喝茶,又或者是在紅墻灰瓦的院落里下棋,再或者,沒有或者了,只是短暫一瞬,火車繼續(xù)往前走,沖破了我的思緒。
李老師是我的高中歷史老師,二十年前,他離開云中巍山,來到這所蒼山洱海畔的高中,開始了教師生涯。二十年后,我也離開家鄉(xiāng),來到那所窗子里常擠滿大理山色的州實驗中學。
我和這所州實驗中學只有短短三年的緣分,如今我遠赴他鄉(xiāng)求學,向之所欣,俯仰之間,已為陳跡。不知道下一次和在這所學校一起生活、一起拼搏、一起竭盡全力奔赴夢想的師友相聚時,又會是怎樣的光景。望春城景盛,憶蒼山月明,去歲夏一別,一載未見君。其中,我對李老師尤為想念。
我不知道該如何描述李老師,也不知道怎么才能用我稚嫩生澀的文字描繪出他思想的深邃。李老師比我的父親年長幾歲,劍眉星目,但儒雅的臉上已經(jīng)有了深深淺淺的皺紋。老師的身高頗具南方人的特色,有時候他走在路上,一只手拿著書,衣服被風吹起,像俠客。我一直覺得老師長得和杜甫頗為相似,我從未見過杜甫,但是想來如果書中的杜甫活過來,大抵就是李老師那樣的吧。
有一次,我偶然讀到嚴羽 《滄浪詩話》中的一句話:“子美不能為太白之飄逸,太白不能為子美之沉郁?!蔽夷X海中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李老師,因為我覺得長得和杜甫相似的李老師有一個大家心照不宣的外號,叫作“李太白”,這個外號是學長學姐取的,是學生對老師的一個愛稱。
而李老師完全當?shù)闷疬@份贊譽,因為他有如竹子一樣的風骨,如青山一樣的心性,如風箏一樣的情懷。
李老師會在夕陽把窗口的蒼山白雪染成橘色時,在走廊的鋼琴上把陽光揉碎。這時候,我們會站起來點歌,老師的曲調(diào)響起,走廊上,過道旁,我們小聲地、大聲地和著,褲子依舊黏在腿上,筆依然握在手里。風過,課桌上堆得高高的書本被一連翻動了幾頁,我趴在走廊上享受這片刻的放松,看著云在風里變化成不同的模樣,夢想忽然在我心里以一種明晰的姿態(tài)浮現(xiàn):且趁閑身未老,盡放我、些子疏狂。百年里,渾教是醉,三萬六千場。
來自巍山的李老師有著比山更深厚的學識。上課時,李老師可以把一本歷史課本講活,他講的不只是歷史,還是文學,是地理,是過去長長的時間刻度上真真切切存在過的生活。我至今深深地記得,李老師曾在講臺上高呼“獨立之思考,自由之精神”。我深深地記得,在辦公室,當李老師問起我的故鄉(xiāng)時,我將那嵌在大山里的故土告訴他時,他激動地為我講述那些我從未聽過的,有關于我家鄉(xiāng)的過往。那一次,我被長久地觸動了。在遠方,我會說我的故鄉(xiāng)是云南;在云南,我會說我的故鄉(xiāng)是大理;在大理,我會說我的故鄉(xiāng)在博南;只有在博南,我才會說我的家鄉(xiāng)是桃園鋪。因為我知道桃園鋪太小,哪怕我說盡贊美之詞,他人也難以從這陌生的地名中窺見它的深邃動人,但是李老師不同,他不會讓你的任何一句話得不到回應,他淵博的學識始終激勵著我。文學會在一個人身上展現(xiàn)出耀眼的光彩,而“光”自古都是引路人。
填報大學志愿時,我選擇了師范類院校,期許著有朝一日能像李老師那樣站上三尺講臺,以師者獨有的魅力發(fā)光發(fā)熱,讓文學的花朵在貧瘠的大山里盛開。
如今,我到了離家更遠的地方上大學,因為各類瑣事,我已經(jīng)一年多沒有和那些并肩走過高中歲月的師友相見了,哪怕如今路過李老師所居的巍山,也只是短短一瞬,便又向著遠方奔走。希望在我的二十歲,在日夜輪轉中,我們還能共歷至少一次落日撞上蒼山的時刻。
靠在火車的窗邊,我恍惚間好像看到蒼山在云里浮現(xiàn),白雪皚皚的山頂擠滿教學樓五樓的窗戶,李老師站在講臺上,下關風將他的衣服揚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