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東曉
一
爸爸,今天我們?yōu)槭裁床蛔吣沁??兒子眼巴巴望著馬路對面。子俊只顧埋頭向前,聽見兒子問話,也只是驀然一笑,沒有言語。他大半張臉都被口罩遮著,根本看不清陰晴,笑與不笑也沒有區(qū)別。兒子心有不甘地噘起小嘴。往常放學(xué)他們總是走對面的路回家。那條道與學(xué)校隔街相望,人流相對少,他可趁機與同學(xué)打鬧。姑娘的心思不在玩耍,她的眼睛一直往糖葫蘆攤瞟。前些日子,子俊經(jīng)不住她的央求,便給她買了一串糖葫蘆。長長的木簽子,串著山楂、橘子瓣、小西紅柿,表面涂滿一層黃黃且明亮的糖稀,看起來很誘人。誰料回到家中,她剛舔一口,還未品出味兒,就被妻子奪了去。妻子嫌不干凈,非但沒讓她吃,還數(shù)落子俊一頓。這兩天她忍不住又想吃,還膩歪說李玉蝶胡云杰都吃了。李玉蝶和胡云杰是她在班里的好朋友。姑娘的小心思自然逃不過子俊的眼睛,但他心里藏著事兒,無暇顧及。走著走著,他猛然回頭,卻見兒子和姑娘仍慢悠悠地落在后面,壓抑一天的情緒瞬間襲來,心仿佛搖搖欲墜的大壩,儼然到了崩潰的邊緣。嘀嘀嘀嘀——刺耳的車笛將他生生拽回。他摘下口罩,長長吐出一口氣,用嘶啞且低沉的聲音喊:你們走快點兒!
傍晚放學(xué)這會兒正是這條街最混亂、最擁堵的時候。車輛人流交織如山如麻。紅綠燈杵在馬路邊,無奈地眨眼扮可憐,但無濟于事。時下已近清明,大部分玉蘭都已盛開。白色的花瓣猶如燕山大如席的雪花,隨風(fēng)飄落,被碾壓成零散的塵埃,不知疼與不疼。紅色的花瓣幸運很多。它們被孩子撿起,捧在手心,當(dāng)作寶貝。今年的春天不僅姍姍來遲,還猛然殺一記回馬槍,氣溫霎那跌破零度,猝不及防的人們只得匆忙找出剛收起的羽絨服。子俊面無表情地站在人群中,感受著枯枝梢頭蕭瑟冷峻的風(fēng),宛若一尊風(fēng)化的雕塑。女孩子生來敏感。她見爸爸的臉比夏日暴雨前夕的天空還陰沉,就趕緊催促哥哥往前走。兒子盡管不情愿但還是緊跑幾步。待兒子跑到跟前,子俊伸手摸了摸兒子的頭頂,心里猛然一顫:原來兒子都長到自己肩膀那么高了。兒子繃緊臉,似乎有些委屈。子俊輕嘆,走哪邊不是走,都是路,都一樣。各走各的不挺好嗎?說話間,子俊的手不由自主地抖動開來,像一個阿爾茨海默癥患者,眼神也不受控的向?qū)γ鎾?,似乎在尋找什么。他生怕孩子發(fā)現(xiàn),有意將手背在身后,故作輕松地說:走吧,到家爸爸做飯,你們先寫作業(yè)。兒子和姑娘都是上五年級的大孩子,大抵聽出爸爸話里有話,便不再慪氣,迅速走到父親前面。此時剛六點,太陽正拖曳著長長的尾巴火速向西逃竄,倉皇的背影略顯凄慘。相比之下,他們?nèi)斯蠢粘鲆蛔回F鸱蚁蚯皾L動的山峰,甚是活潑。
走到路口,子俊猛然撞見一頭白發(fā)。他頓時一怔,腦中轟然響起一記悶雷。他的身子很明顯地抖了三抖,幾乎跌倒。姑娘著實嚇一跳。她忙抓緊爸爸的手,驚慌地問:爸爸你咋了?子俊穩(wěn)住身子,努力擠出一絲笑意,沖姑娘輕輕搖頭說:爸爸沒事,咱們回家。兒子也發(fā)現(xiàn)爸爸的異常。小家伙剛揚起臉便驚住了。爸爸的臉色竟如此陰郁,以往即便發(fā)脾氣都未曾如此,他也從未見過。他的小臉驟然冷卻,稀疏的眉頭凝聚成團。子俊假裝若無其事地拍拍兒子的肩膀說:剛才楊老師給我發(fā)信息了,表揚你最近進步大,還是班級優(yōu)化大師第一名。未等兒子說話,姑娘就接上話茬:班級的優(yōu)化大師評選,熱愛勞動、幫助同學(xué)等等都算分。姑娘話中略帶不服。兒子搶白說:那也是第一。姑娘還要爭辯,子俊忙說:哥哥有進步是好事。不過,兒子——他沉聲說,咱們不光要優(yōu)化大師爭第一,學(xué)習(xí)方面更要爭。
穿過紅綠燈,子俊仍選了一條平時不常走的路。他謊稱這邊人少。其實他心里清楚是怕尷尬。他的胸口宛若插了一把刀子,一整天都隱隱作痛;他也仿佛一個行走的笑話,一整天頭都不曾抬起。子俊嘴角抽搐得厲害,眼鏡禁不住沿鼻梁往下滑。他抬起左手準備扶眼鏡,手卻在空中抖了起來,恍若風(fēng)中滄桑的旗幟。爸爸,綠燈了。姑娘拉著子俊的右手輕聲說。子俊下意識地哦了一聲,然后強行控制抖動的左手將眼鏡扶正。兒子已經(jīng)走到馬路中央。他趕緊拉著姑娘急匆匆向前走去。
二
剛從冰箱取出的圓茄子,透著的冰涼氣息,乍一碰就鉆進心窩。子俊心頭緊縮,手也連帶著縮回。他將圓茄子放到窗臺,轉(zhuǎn)身抽出兩顆小蔥。每日早晚做飯都是他最犯難的。兒子吃飯不挑剔,有得吃就成。姑娘不行,不合口就不吃。他雖然已經(jīng)費盡心思,但在孩子眼中依然只是應(yīng)付。他家對面那戶人家有姥姥在。老人家精通廚藝,每頓飯都是花樣繁多,別出心裁,每每香氣飄來,都惹來孩子們不少白眼和口水。由于是鄰居兼同事,姥姥做炸醬時總會多做些,再差孩子送來些,他們也順道改善生活。不是夸張,老人家做的炸醬可比慶豐包子鋪的炸醬有味道多了。即便素來不喜歡吃面條的姑娘,配上她的炸醬,都能吃上兩碗。將小蔥擇干凈清洗好,子俊才拿起茄子削皮。將削去皮的茄子切成2公分厚的薄片裝盤放鍋內(nèi)蒸。蒸熟后和著蒜泥小蔥芝麻香油涼拌,吃起來很是爽口,姑娘還算喜歡。子俊將鍋收拾停當(dāng),打開火,去搗蒜泥。他拿著大蒜走到客廳,見姑娘和兒子都在吃零食,剛想發(fā)火,最終還是忍住了。有什么不能忍的?跟別人都忍了,何況是自己孩子。少吃點兒零食,一會兒咱們就吃飯了。子俊的語氣極為平淡。他又補充說今晚有妹妹愛吃的涼拌茄子,還有哥哥最愛的青椒雞蛋面。坐在沙發(fā)上的兩人幾乎同時抬頭望了眼爸爸,又幾乎同時低下頭,嘴里卻沒有停。子俊從餐桌上拿起手機回到廚房。他撥了二姐的電話。手機嘟嘟響著,沒人接。他把手機放到櫥柜架子上,抬手取案板,他的手還懸在半空,二姐就把電話打了過來。
上午我在開會——話剛出口,他的心就梗住了,再也說不出話。二姐一連喊幾聲,他都沒有回應(yīng)。二姐以為是信號不好。子俊緩過神,摁開免提,將手機放到窗臺,說:我開了一上午會,現(xiàn)在咱爸是啥情況?怎么又說手術(shù)可能做不了?父親由于心臟問題已在醫(yī)院住了一個來月,手術(shù)方案也由支架變成搭橋。前些天他還跑了趟老家。原本計劃說這個周就可以手術(shù),誰曾想情況又有變化。二姐說:我不太清楚。咱大姐她說不清。好像是說昨天檢查發(fā)現(xiàn)咱爸心臟的血管壁長個瘤子,現(xiàn)在還不確定。需要做什么派特檢查,我沒聽清楚。
啪!子俊操起菜刀將一瓣蒜拍得粉碎。二姐聽到了忙問:你弄啥勒?子俊說:拍蒜。二姐說:你拍個蒜使那么大勁兒干啥?子俊說:沒事。檢查說啥時間做了嗎?二姐說:明天做。子俊說:你要有時間就去一趟,探探醫(yī)院的底。咱們耗不起。大姐店里的生意都夠她忙乎的。二姐說:我就打算去。子俊說:也說說咱媽,讓她不要總給別人打電話,哭哭啼啼的,有啥用?前天咱姑奶給我打電話說搭橋手術(shù)有危險,讓咱們考慮好。我能不知道有危險嗎?醫(yī)生讓做能不做嗎?子俊越說越激動。鍋燒開了。白色的蒸汽伴隨滾水咕嘟咕嘟的聲響源源不斷往外冒。啪!子俊又拍碎一瓣蒜。由于用力過猛,一粒蒜的碎屑徑直蹦到他的額頭,猶如子彈,猛烈的痛感,讓他忍不住呲牙。二姐嘆氣說:我和她說過。子俊仍不放心地叮囑:你去看仔細了,醫(yī)院亂得很,咱別被糊弄了。二姐說:我知道。子俊說:咱媽又去繳費了嗎?讓她別老去續(xù)費,等醫(yī)院催再繳。中午子云打電話了。她給咱媽打了兩萬塊錢。二姐說:我叮囑她了,錢的事情,咱們——
嘟嘟——姑娘喊爸爸有人敲門。子俊趕忙說:我先掛了,做飯呢。他不等二姐說話就徑直掛斷電話,來到門前喊,誰啊?緊接著門外一個粗厚的聲音傳來:快遞。他說:放門口吧。門外有人回答說:給放您門口了,請您注意查收。子俊說完謝謝便又轉(zhuǎn)身回到廚房。鍋頂?shù)恼羝l(fā)濃厚,廚房內(nèi)的氣溫也升高些許,子俊感到嘴唇有些干,眼睛也辣辣的。他取下眼鏡,用手背搓眼睛,硬是搓出些許水漬。他嘆道:這蒜真辣!
三
學(xué)校的飯錢你是不是忘繳了?正吃著飯,姑娘突然揚起臉說。子俊一愣,放下筷子,滿臉疑惑地說:我記得我繳了。兒子悶著頭邊吃邊說:老師都和我們說了。子俊仍是不敢相信孩子說的話。他急匆匆回廚房取手機,查找繳費記錄。他反復(fù)確認,終于無奈搖頭。他嘆口氣苦笑說:爸爸現(xiàn)在就繳。他頓了頓,又輕聲說:爸爸忘了。姑娘嘴角露出不屑說:你能記住啥?子俊的臉色頓時僵住。姑娘見爸爸的神情有變,也知自己話說重了。她忙低下頭假裝專心吃飯??粗媚镉脑沟臉幼?,子俊瞬間想起自己小時候繳學(xué)費的情形。小時候家里窮,每次繳學(xué)費都是難題。學(xué)校每天會對未繳學(xué)費的學(xué)生進行點名,而且早晚各一次。臉皮厚的學(xué)生嘻嘻哈哈,倒也無所謂,但子俊臉皮薄得很。不等老師點名,他自己就不去上學(xué)了。父母啥時間將學(xué)費給他,他啥時間再去。想著母親四處借錢的酸楚與父親無來由的叫罵,子俊的手不由地再次抖起來。
爸爸你的手怎么了?兒子看著子俊抖動的手問。子俊收回心神說:沒事,快吃吧。吃完做作業(yè)。他的手還在抖,猶如失控。他索性起身去取牛奶。打開冰箱,涼意撲面。他將手伸進冰箱,驟然下降的溫度讓肌肉迅速冷卻,而他的手掌終于停止抖動。他成功了。他甚是愉悅。他沖客廳喊:紅棗味兒酸奶和鮮奶,你們——他還未說完話,姑娘的聲音就傳來:我要酸奶。兒子也附和說喝酸奶。子俊拿著酸奶回到客廳,給他們一人遞一包。見姑娘正拱腰吃飯,子俊頓時臉色陰沉,厲聲說:你又忘了你的坐姿?你的眼睛——哼!姑娘斜他一眼說:醫(yī)生說了,我的近視是遺傳。子俊見姑娘還拱著身子,沒有絲毫改的意思,心中的怒火騰就竄了起來。你還犟嘴!子俊怒吼說:都六百度了,新眼鏡等幾天才能拿回來。你就不能——又嚷!兒子大聲說,就不會好好說話?她又不是今天才這樣!子俊終于忍不住了。此前沒有說過嗎?從幼兒園說到小學(xué),現(xiàn)在都五年級了,你們有改嗎?子俊抬手指著兒子繼續(xù)嚷:就說你。你自己想想,每次考試是不是都有因為計算錯誤而失分?讓你們用草稿紙,你們用過嗎?
你喊什么喊!每次都喊!顯你嗓門大!姑娘猛地站起身,怒目圓睜地跟子俊對峙。啪!子俊抬手就是一巴掌,結(jié)結(jié)實實打在姑娘后背上。姑娘身子晃了晃,卻沒有絲毫退縮,擰著脖子怒視子俊。子俊的手掌又猝然抬起,懸在半空,遲遲未落下。兒子將姑娘扯回房間。隨著“哐當(dāng)”的關(guān)門聲,客廳內(nèi)安靜下來。子俊臉漲得血紅,胸口奔騰起伏,但就呼不出氣,堵塞了,窒息了。他手摁著餐桌,強撐身體。他的手又開始抖,儼然猛烈的地震波襲來,而他隨時都會坍塌。
嗚嗚——手機在餐桌上抽泣。子俊抬起頭,看是王老師的電話。他深吸口氣,稍微平復(fù)一番情緒才拿起手機,輕聲說:您好王老師。老師在電話里說什么,子俊壓根就沒聽清。大抵是兒子在體育課踢足球時,由于誤會和同學(xué)打了起來,碰傷了嘴唇。掛掉電話,子俊甚是懊惱。他感覺很慚愧,兒子受傷都沒發(fā)現(xiàn),自己還沖他們發(fā)脾氣。別人發(fā)脾氣自己受不了,難道自己發(fā)脾氣他們就受得了?子俊默默來到窗前,躬身伏在欄桿上,眼神迷離。不遠處的河安靜而悠長,一條血紅的路在水面懸浮。忽然一只白鷺掠過,他竟然激動得流出眼淚。豆粒大小的淚珠從眼眶魚貫而出,怎么擦怎么堵都無濟于事。天空模糊了,黯淡了,時間滴滴答答地流逝。子俊起身,長吁一口氣,轉(zhuǎn)身來到兒子房間門前,猶豫許久才推門進去。兒子和姑娘都窩在床上默不作聲。姑娘臉上閃爍的淚花猶如黑夜中的星子晶瑩凄涼。他默默來到床邊,坐在兒子身邊,抬手輕輕撫了撫兒子的頭柔聲說:你的嘴唇?jīng)]事吧?兒子很是驚訝。他揚起臉看著爸爸。子俊說王老師剛才打電話了。爸爸看看礙事不?兒子遲疑一下才張開嘴,露出一塊米粒般的傷痕。子俊心頭一顫,問:疼嗎?兒子搖頭。子俊又說:王老師說是誤會。誤會時常發(fā)生,沒必要打架,那樣不好。兒子點頭說:我們已經(jīng)和好了。子俊撫摸著兒子的頭輕嘆氣說:有事記得和爸媽說。他往姑娘身邊挪了挪,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說什么。姑娘一直盯著窗外。路燈將夜色映襯得浪漫而哀怨。爸爸最近——子俊的話說一半再也說不下去。他悵然走出房門,許久才說,開始做作業(yè)吧。
四
光線黯淡。子俊迷迷糊糊睜開眼,朦朦朧朧看見母親就坐在身邊。他大吃一驚,掙扎著坐起:媽,你咋來了?母親的笑很熟悉。她說:不來我去哪?子俊說:你來了,我爸咋辦?母親說:還能咋辦?回家!子俊眼中閃過一絲迷茫。回家?回什么家?不在醫(yī)院看病回什么家?他突然感覺頭疼,欲裂的疼。他伸出雙手在頭上胡亂抓了幾下,但他的眼前卻下起黑色的雨。不,不是雨。是頭發(fā)。是他的頭發(fā)在凋落,若桃花般凋落。他慌忙攤開雙手,手掌中竟然長滿頭發(fā)。黑乎乎的頭發(fā)像是野草,從掌心冒出,瘋長,并且簇擁在一起沖他做鬼臉,嘻嘻怪笑。你們笑什么?子俊問。頭發(fā)說:你說我們笑什么?你照鏡子好好看看你自己就知道我們笑什么了。鏡子?哪里有鏡子?母親手里正捧著鏡子,里面的臉一會兒年輕一會兒蒼老。那張臉的主人,一會兒是母親,一會兒又不是。媽!子俊問:這鏡子哪來的?怎么變來變?nèi)サ??母親將鏡子遞給他說:可不就變來變?nèi)サ膯幔烤驼f人,如果死了,不也變成了泥土?和豬啊羊啊的也沒區(qū)別。不是的!子俊神色痛苦地央求:媽你還是趕快回去吧。我爸在醫(yī)院離不開人。母親轉(zhuǎn)過身,不再說話,似乎生氣了。子俊看著手里的鏡子,眼神瞬間呆滯。鏡中一個禿頂?shù)哪腥苏嫒輵K淡地看著他。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你是誰?子俊近乎哀求地問。鏡子里的人也用同樣的語氣問同樣的話。哼!頭發(fā)譏諷地反問:你連自己都不認識了嗎?子俊愣住了,呆呆地望著鏡子里的人。真的是自己嗎?什么時候自己變得如此狼狽?人不人鬼不鬼的?他正想著,一陣劇烈的疼痛從胸口傳來。插在胸口的刀不知何時竟然自己跑了出來。頭發(fā)嘿嘿笑道:完蛋了,你完蛋了。劇烈的疼痛讓子俊勃然大怒。他怒吼道:我完蛋了,你有什么好處?別忘了你只是我的頭發(fā),我完蛋你同樣也完蛋!
嗚嗚——頭發(fā)突然嚎啕大哭。母親也在哭。鏡子里的人也跟著哭。子俊無力地癱坐在沙發(fā)上,鏡子從手中滑落,啪,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你瘋了?你干嘛摔閨女的鏡子?妻子突然出現(xiàn)在子俊面前,大聲指責(zé)。子俊眨巴眨巴眼睛問:你啥時候回來的?妻子憤憤說:我早就回來了,你才發(fā)現(xiàn)?子俊不確信的眼神在房間內(nèi)不停地游蕩。姑娘從房間里跑了出來,看見碎掉的鏡子,哭喊著你賠我的鏡子,你賠我的鏡子。子俊再次掙扎著坐起,無力地說:讓媽媽再給你買一個。姑娘還是不情愿。她說:你們大人啥時候說話算話過?說給我治眼睛,現(xiàn)在是不是早忘了?妻子怨聲說:都怪你爸。要是按我說的早帶你去醫(yī)院,也不至于這樣。妻子冷冰冰地盯著子俊。子俊禁不住渾身發(fā)抖,像是穿著單薄的衣服行走在隆冬的長街。他用雙手抱緊自己,將身體蜷縮起來,恍惚間竟然變成一只受傷的兔子。此時,兒子突然從房間內(nèi)哭著跑了出來。他邊哭邊喊:奶奶回家了,都怪你,不給爺爺看病。你是不是怕花錢?兒子沖到子俊面前質(zhì)問。子俊不知所措地搖頭。爺爺回家了嗎?子俊心虛地說,下班時我還和他打電話。兒子繼續(xù)哭著喊:你騙人!你就是怕花錢!爺爺做手術(shù)要花很多錢。別以為我們小孩啥都不懂。兒子又嚷又喊,妻子拉都拉不住,仿佛發(fā)瘋了。你讓他喊!姑娘嚷道,等他把爸爸喊煩了,爸爸揍他一頓,他也就不喊了。每次都這樣,就知道自己擰!
你要再打他們,你看我打不打你!父親突然一臉嚴肅地走到子俊面前。子俊愕然,爸?你怎么沒在醫(yī)院?子俊瞪大眼睛問。父親臉色一變,面帶笑容地說:醫(yī)院?我沒病去什么醫(yī)院?他怕子俊不放心,又說我自己的身體我知道。你們不用為我操心。說著父親臉色陡然一沉,肅聲說:我告訴你,你不能再打他們,你要再打他們,我肯定不愿意。我肯定——哎呀!父親話說到半截就伸手捂住胸口,痛苦地倒在了地上。
快,快來人,媽,媽,阿振,阿振——子俊大聲呼喊,但卻不見一個人走過來。忽然他耳邊一陣笑聲傳來。妻子和姑娘兒子正有說有笑。子俊怒不可竭。兒子!姑娘!阿振!他大叫著,身體卻絲毫動彈不得。為什么他們聽不見自己呼喊?難道自己要死了嗎?還是已經(jīng)死了?母親父親的臉輪番出現(xiàn)。一霎那,世界變得極其安靜,竟再無絲毫聲響,仿佛不是人間。子俊笑了,安靜地笑了。就這樣吧,也挺好。
五
子俊睜開眼,看見妻子驚恐的臉。兒子和姑娘也都站在妻子身邊,甚是害怕。又夢魘了?妻子柔聲說。子俊翻身從沙發(fā)上坐起,伸手指了指水杯。姑娘忙跑過去,拿來水杯遞給他。他看了眼姑娘清秀的面龐,接過水杯,仰脖喝了兩口水,又將水杯遞回給姑娘,才緩緩說:我睡著了?妻子點點頭,又說:咱們找時間去醫(yī)院看看吧,老夢魘不好。兒子說:我查過,夢魘是因為壓力大,太緊張。他蹲下身盯著子俊問:爸爸你最近是不是有啥事?子俊搖搖頭沒有說話。姑娘說:夢魘也俗稱鬼壓床??蛇@世上哪有鬼?子俊苦笑。他想試圖緩解緊張的氣氛,便問:你怎么知道沒鬼?鬼又沒有寫在臉上!姑娘莞爾一笑說:老師說了,世界是物質(zhì)的,沒有鬼。兒子說:老師說的也不一定對。鬼靈精怪、鬼斧神工、神鬼莫測,要是沒有鬼,哪來這么多帶鬼的成語?說明至少以前是肯定有鬼的。妻子的眼神就沒有離開過子俊。她說:我先給你掛號吧。子俊本想拒絕,但見妻子說得不容置疑,也就默許了。妻子聽兒子和姑娘還在爭論,便說:你們的作業(yè)寫完了嗎?沒寫完的話趕快去寫!不讀書,有鬼你也認不出來!
兒子和姑娘頗不情愿地各自回房間了,客廳里只剩子俊和妻子。妻子說:快遞我給你取回來了。子俊一愣:什么快遞?妻子說:可能是雜志吧,放門口了。子俊滿臉狐疑地走了過去,俯身仔細看果然是雜志。他心中忍不住欣喜,甚至連諸多煩惱都一掃而光。呵呵!又發(fā)表了一篇!他得意洋洋地向妻子炫耀。妻子嘟嘟嘴沒有說話。過了兩分鐘她才無奈地說:也不知道你寫那玩意有啥用?海子、顧成哪個不是把自己寫神經(jīng)的?子俊根本沒有聽妻子說話,而是很認真地將雜志放進書柜收好。他很是滿意地審視一番書架,才想起來問妻子啥時間回來的,有沒有吃飯。妻子說:剛回來就看你躺在沙發(fā)上睡覺,嘴里吭哧吭哧的,太嚇人。子俊滿臉歉意地說:今天太累了,躺下就睡著了。他將目光從妻子的臉上移到窗外。夜幕已深,璀璨的霓虹在河岸閃爍,仿佛一團正在爆炸的星云。黑暗中,一艘龍舟緩緩駛來,移動的彩燈配合著不知從何處傳來的舒緩音樂,隱約有幾分后庭花的意境。子俊起身拉上窗簾。窗外的喧囂瞬間被斬斷,形成一道天塹,令人望而生畏。子俊說:飯菜在鍋里,我去熱。妻子說:不吃了,消化不了。子俊說:不吃咋行?說著他就往廚房走。妻子拉住他說:真不吃了。子俊遲疑一下說:那吃個蘋果吧。
和公司談了嗎?子俊坐在沙發(fā)上漫不經(jīng)心地問。妻子沿蘋果核又仔細啃一圈,直到啃完最后一絲蘋果肉才舍得扔掉。她坐回瑜伽墊,整理孩子的玩具。瑜伽墊買回來之后,她也就新鮮一兩天,便成了孩子的游樂場。下午在電話里不是和你說了嗎?妻子有氣無力地說,有啥可談的?月底走人唄。子俊嘻嘻說:拿賠償走人挺好的!妻子沒好氣地白他一眼說:挺好啥?你知道現(xiàn)在有多少人在外面漂著嗎?找工作太難了!況且我這個年齡。妻子嘆了聲繼續(xù)說:35歲以上的基本都沒人要。子俊嘿嘿笑了說:沒事,咱們慢慢找。妻子說:你說得輕巧。車貸房貸孩子,你爸做手術(shù),唉,哪個不需要錢?子俊當(dāng)然知道妻子說的都是實際情況,但他依舊故作輕松地說:沒那么嚴重。妻子頓了頓,沒再說話。她知道子俊不想讓自己太過焦慮,尤其不想影響到孩子??蛷d陷入鐘表滴噠的聲響。妻子仰臉看著子俊說:周末我想回趟家,帶我媽看眼去。我媽的眼快瞎了。子俊說行,又問是開車還是坐火車。妻子說沒想好。子俊說:那就開車——子俊的話還沒有說完,妻子的電話就響了。她趕緊起身,操起手機走進房間,還順手帶上了門。子俊望著妻子匆忙的身影,不禁嘆息。公司這次裁人終于還是輪到了她,下午兩人通話時子俊就感受到了她的壓力。他盡可能淡化,但妻子不是孩子,不是一個棒棒糖和三言兩語就能哄好的。
約莫過了五六分鐘,妻子頗為興奮地走出房間。她坐到子俊身邊說:有家教育機構(gòu)招人,朋友介紹的。你說行不行?她滿懷期待地望著子俊。子俊不忍心打擊她的積極性,但也不得不實話實說。子俊輕聲說:咱們找工作不能急病亂投醫(yī),改行可是大事。聽著子俊的話,妻子臉上的興奮漸漸消退,進而是一身落寞和一聲嘆息。子俊柔聲說:找工作是看緣分的,緣分到自然就有。妻子哀怨地看他一眼。兩人沉默一會兒,妻子才問:你爸的手術(shù)啥時候做?子俊搖頭。他不知道。他默默起身,吁了口氣,說:我先洗澡了。妻子嗯一聲算是回應(yīng)。浴巾在陽臺。子俊走進陽臺。耀眼的光芒讓他有些不適。夜幕也被光芒刺得千瘡百孔。他突然感覺胸口疼得厲害,仿佛自己就是一張夜幕。他攥緊拳頭,想以這樣的方式反抗,但他很快就發(fā)現(xiàn)自己失敗了,甚至手也不安分地抖動開來。他無力地閉上眼睛。
河流在夜幕里安靜流淌。橋上垂釣者使用的光亮魚漂,在河面時隱時現(xiàn),宛若一個即將溺水的人,有一口氣沒一口氣地掙扎著。城市黑暗而明亮,寂靜而喧嘩,不舍晝夜。在城市里生活的人也是如此。不死就得活著。無論卑微或偉大,只要不死,就要踏實地活。總有些事情是我們力所不及的?;▋洪_在光明中,也開在黑暗里。不是每一封稿件都有回音,但至少每一封稿件都能給予希望。希望是太陽。
子俊睜開眼。黑夜依舊深沉,霓虹卻亮如繁星。他深深吐出一口氣,胸口的疼痛感隨之漸漸散去,手也停止抖動。生活回來了。他不再猶豫,伸手扯下掛在護欄上的浴巾,剛剛轉(zhuǎn)身就聽見妻子喊:子俊,你爸的電話。他心頭驟然緊縮,但旋即就又平靜下來。他拿著浴巾走到客廳,笑著說:先掛了吧,我明天再給他們打。說罷他徑直走進洗漱間。電話仍在響。妻子看著子俊的背影愣了半分鐘,嘴角露出一絲愜意的微笑。她起身摁掉電話,順手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書,安靜地躺在沙發(fā)上,細細翻看。不一會兒,洗漱間內(nèi)便傳來嘩嘩的水聲,其間隱約夾雜著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