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合惠子
◎吳鴻春 譯
“老爺子,我又把零錢找錯了,該找三百五十的,給了人家四百五十。這陣子老是犯錯,已經(jīng)沒用了吧,老爺子!”
末子一面把剛從顧客手上收下的一千元票子在膝上展平,一面對起居間里的老伴兒這么說。
十平方米左右的店面,放著一些面包啦糖果啦果汁啦還有冰激凌之類的,這個小買賣已經(jīng)做了二十多年。
本來就是只有些蠅頭小利的生意,要是再給人多找一百,那就一點賺頭都沒了。所以,末子總是在報紙里夾著的廣告反面,用鉛筆頭兒算好賬,才把找零的錢遞過去,可是近來被她當(dāng)作依靠的算術(shù)老是出錯。
“這咋辦哪,老爺子!”
末子搖著白發(fā)蒼蒼的頭,小聲嘆息著。
住在城里的兒子們說,把那小店關(guān)了,到城里來吧,可末子沒有要離開這個她生長的村子的意思。城里的生活,哪怕只是想一下,都讓她覺得透不過氣來。
不過,要是老得連找零都算不對,恐怕就得重新考慮了。末子又一次嘆氣的時候,老源走進了小店。
“嗨,老太!”
在附近修建道路的老源,每天都要在店里露兩回面,買一抱的面包、飲料回去。末子遞給他的涼大麥茶,他咕嘟咕嘟喝干了。
“老太,你有幾個孩子來著?你說全是兒子?”
老源似乎偶然想了起來,這么問她。
“是呀,六個呢!”
“真不容易啊?!?/p>
“可不是嘛,好不容易拉扯大的?!?/p>
末子眨著昏花的老眼。
老源說小心別得熱傷風(fēng),抱著面包走了。
“老爺子啊,咋回事呢,六減三該是三,不管老糊涂到啥地步,這么個減法總是會算的。哪怕算錯了找零,有幾個兒子總不會算錯。六個兒子,盡管有三個已經(jīng)死在了瓜島呀緬甸什么地方……盡管六減三該是三,可我的兒子到現(xiàn)在還是六個啊!”
“老爺子啊……”末子對著小店里面起居間佛龕上老伴兒的照片這么說。
面前供著盂蘭盆節(jié)山花的老伴兒默不作聲。
末子轉(zhuǎn)過身子背朝老伴兒,然后在廣告紙的反面算起了六減去三。
“爸爸!你看,快來看!”
蹲在河灘上撿著不知派什么用場的圓形方形小石頭的兒子,轉(zhuǎn)過臉來叫著。
好久沒見到的晴朗天氣,一個星期天的過午時分。
順著兒子食指所指的方向看去,雜草的草尖上停著一只淡綠色的昆蟲,原來是只螞蚱,它的背上還有一只有它五分之一大小的小螞蚱。
“馱的是它孩子吧?叫什么名兒?”
也許是初次見到,兒子的眼睛里放著光。
“不知道正式的名字叫啥,爸爸小時候管它叫‘馱螞蚱’。”
這么說著,他在兒子身邊蹲了下來。馱螞蚱在細(xì)細(xì)的葉子尖上有力地支起后腿,讓風(fēng)吹著。這樣子使他聯(lián)想起珍藏在心底的往昔的一幕場景。
事先沒一點消息,他那被扣留在西伯利亞的父親回到了家里,那是在戰(zhàn)爭結(jié)束后的第四年,他六歲時的初夏。由于從小就聽母親跟他嘮叨,孩子心中所描繪的父親的身姿,跟眼前出現(xiàn)的這個男人相比,相差太大了。對這個長著邋遢胡子、瘦得皮包骨頭的男人,他怎么也沒能認(rèn)作自己的父親。
母親想讓他明白,用盡了所有的方法,無數(shù)次叮囑過他,可是他怎么也叫不出一聲“父親”。
“父親……”
在沒人的地方練習(xí)時,他能順暢地叫出來,可一到父親面前,就好像有鉛珠從身體深處涌上來,堵住他的喉嚨。
父親回來一個月后,夏天的一個下午。
他在家附近的空地上玩耍,卻摔了一跤,膝蓋摔破了皮。父親不知從哪兒看見了,飛奔過來,默默地用手巾擦干凈他膝上的血跡和污泥,然后忽地背對他蹲著,想要馱他回去。
可是,父親的心意他不愿意接受,拖著腿一個人回家了。
結(jié)果,父親在唯一的兒子沒叫過他一聲“父親”的情況下,第二年的秋天,死了。
父親死后,他內(nèi)心充滿了強烈的懊悔,為什么那時沒讓父親馱一下自己呢?這一內(nèi)心之痛,他沒對母親,也沒對妻子吐露過,但至今仍是刻在他心底的一道傷痕。
他對看著馱螞蚱的兒子說:
“兒子,我來馱你吧……”
“哎?我不是小孩兒了!”
看著用大人口氣說話而害羞地笑著的兒子,他想起兒子已經(jīng)和當(dāng)年拒絕父親時的自己同樣年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