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德增 徐曉青

在今山東一帶廣泛流傳著山西“洪洞大槐樹”“直隸棗強”、云南與“小云南”、四川“鐵碓臼”等民眾集體記憶、世代傳承的祖籍符號,雖然認(rèn)同、歸屬在這些祖籍符號下的民眾,其身份未必全是移民,其真正的祖籍也不一定在此,但卻有意識或無意識地以此為祖籍。在他們的歷史記憶中,“始遷祖”是從這些地方歷盡千難萬險遷徙來的。對于這種現(xiàn)象,日本學(xué)者牧野巽稱為“祖先同鄉(xiāng)傳說”(1)參見趙世瑜:《牧野巽〈中國の移住伝說〉讀后》,趙世瑜:《說不盡的大槐樹:祖先記憶、家園象征與族群歷史》,北京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8年,第146-152頁。,香港中文大學(xué)科大衛(wèi)稱為“宗族開基的傳說”(2)參見科大衛(wèi):《明清社會和禮儀》,曾憲冠譯,北京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6年,第163頁。,北京大學(xué)趙世瑜稱為“祖先移民傳說”(3)參見趙世瑜:《從移民傳說到地域認(rèn)同:明清國家的形成》,《華東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15年第4期。。我們將這種現(xiàn)象稱之為“祖籍符號”。(4)參見劉德增:《大遷徙——尋找“大槐樹”與“小云南”移民》,山東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94頁。其中以“直隸棗強”為祖籍符號的移民,主要分布于明代的濟南府與青州府西部(今山東濟南市、濱州市、德州市、淄博市一帶),在今山東東營市也有分布。“直隸棗強”祖籍符號的建構(gòu)有著獨特的時代背景,下面我們即對這一祖籍符號的建構(gòu)過程略作論述與討論。

一、山西“洪洞大槐樹”移民的中轉(zhuǎn)站:從民間記憶到學(xué)界視野

在金代,棗強隸屬河北東路河間府冀州;入元,棗強隸屬真定路冀州;到明代,棗強隸屬北直隸真定府冀州。來自棗強的移民,金元之時多稱祖籍為“冀州棗強”,入明以后多稱“直隸棗強”,1949年以后編纂的族譜則多稱“河北棗強”。

部分“直隸棗強”移民世代相傳的“始遷祖”是山西人,先遷居棗強,再從棗強遷居山東,對此我曾經(jīng)列舉過17個案例。(5)參見劉德增:《山東移民史》,山東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268-269頁。張金奎也曾提到一個見于1935年石印本《程氏族譜》卷一《河北省慶云縣程氏族譜序》記載的案例:“太初公原居山西平原(陽)府洪同(洞)縣南關(guān)外西胡同道大槐樹野鵲窩,分手自元朝成宗二年。分支直隸真定府冀州棗強縣城南三里地程閣莊。自永樂二年遷發(fā)山東陽信縣程子塢?！?6)轉(zhuǎn)引自張金奎:《明代山東地區(qū)棗強裔移民考》,《古代文明》2011年第4期。這個案例具備了山西“洪洞大槐樹”祖籍符號的兩大元素:祖籍——洪洞“大槐樹”,故居——“野鵲窩”(或稱“老鸛窩”“喜鵲窩”)。

還有一些村落的建村傳說,提及建村的家族原籍“直隸棗強”,為逃避戰(zhàn)亂遷居山西,再從山西洪洞遷往山東,我們曾經(jīng)列舉過山東省壽光市的11個案例。(7)參見劉德增:《大遷徙——尋找“大槐樹”與“小云南”移民》,山東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08-109頁。在一些族譜、碑刻中,甚或出現(xiàn)“山西棗強”之說。如山東淄博臨淄區(qū)辛店鎮(zhèn)東王村、西王村的王氏墓碑記載:洪武二年(1369),始祖從“山西棗強”遷此建村,名曰“王家莊”。1930年修辛店至廣饒的公路,將該村一分為二,分別稱“東王”“西王”。(8)參見山東省淄博市地名委員會辦公室編:《淄博市地名志》,山東省地圖出版社,1989年,第227頁。

在民間傳說中,還有一批人從其他地區(qū)遷居棗強,再從棗強分發(fā)山東,如《昆山縣徐氏譜序》記載:“明洪武初,山東丁稀,奉文以直隸棗強為分丁局,按南省人緣稠密州縣,擇遷于棗,陸續(xù)分發(fā)山東各處?！?9)轉(zhuǎn)引自徐新民:《山東四十四支昆山籍徐氏先祖源流考略》,《春秋》2006年第2期。據(jù)此,棗強設(shè)有“分丁局”,負(fù)責(zé)移民的分發(fā)。還有一些與棗強“分丁局”類似的歷史記憶,如山東淄博張店區(qū)灃水鎮(zhèn)高炳旭村“高氏始祖欽公墓碑”記載:“大明定鼎連遭兵荒,人存僅有,因遷民于山東,自棗強分發(fā),欽公至山東炳墟社,素有高陽氏舊族,故居此以承高氏舊業(yè)?！?10)山東省淄博市地名委員會辦公室編:《淄博市地名志》,山東省地圖出版社,1989年,第30頁。再如嘉靖二十三年(1544)甲辰科進士申旞為李冕所作《明云南右布政使司李公墓表》,也說李冕祖上“源自棗強,派分陽邱”(11)石申旞:《明云南右布政使司李公墓表》,道光《章邱縣志》卷十四《金石錄》,清道光十三年刻本。。以上現(xiàn)象使絕大多數(shù)研究者得出一個結(jié)論:棗強是山西“洪洞大槐樹”移民的中轉(zhuǎn)站。(12)參見李靖莉、孫遠(yuǎn)方、宋平:《黃河三角洲棗強移民考源》,《聊城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01年第4期;高瑩:《試論洪武初年山東萊蕪的棗強移民——基于古嬴吳氏家族及其族譜的考察》,《中國地方志》2018年第4期;王亭亭:《河北地域差異中的“文”與“人”》,河北省社會科學(xué)院編:《2015～2016年河北省文化產(chǎn)業(yè)形勢分析與預(yù)測》,河北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54-93頁。如曹樹基就從地理交通上做了論證:

從地理上分析,山西娘子關(guān)→真定→棗強→山東德州是山西移民進入山東的最便捷的通道,至今仍是橫貫河北,連接山西與山東的鐵路干線所經(jīng)之地。在長途跋涉后,山西移民在棗強略作休整再赴山東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13)曹樹基:《中國移民史:第五卷明時期》,福建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190頁。

據(jù)明萬歷《棗強縣志》卷一《戶口》記載,洪武二十四年(1391),棗強縣在冊戶口為1352戶、7731口;永樂十年(1412),棗強縣在冊戶口為1953戶、9847口。故此,研究者無不認(rèn)定:棗強人戶稀少,不可能將棗強土著居民遷入山東。人口數(shù)據(jù)似乎進一步證實“直隸棗強”只能是山西“洪洞大槐樹”移民的中轉(zhuǎn)站。

筆者也曾論證“直隸棗強”是山西“洪洞大槐樹”移民的中轉(zhuǎn)站(14)參見劉德增:《大遷徙——尋找“大槐樹”與“小云南”移民》,山東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04-112頁。,但是,通過對“直隸棗強”移民資料的進一步考察,此說應(yīng)該存在疑問:《明太祖實錄》《明太宗實錄》與《明史》等文獻明確記載的山西“洪洞大槐樹”移民,主要分布在明代的東昌府與兗州府,在當(dāng)時東昌府與兗州府所屬的今山東聊城、濟寧與菏澤一帶,絕少見到“直隸棗強”移民。換言之,遷入東昌府與兗州府的山西“洪洞大槐樹”移民,沒有經(jīng)過棗強中轉(zhuǎn)的歷史記憶。

據(jù)《明太祖實錄》載,洪武二十一年(1388),官府遷澤州、潞州百姓于彰德、真定、臨清、歸德、太康。(15)參見《明太祖實錄》卷一百九十三,(臺北)“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62年校勘影印本,第2895頁。又據(jù)《明太宗實錄》記載,永樂十五年(1417),徙平陽、大同、蔚州、廣靈黎民于北京、廣平、清河、真定、冀州、南宮。(16)參見《明太宗實錄》卷一百八十八,(臺北)“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62年?？庇坝”?第2004-2005頁。這兩次山西移民的遷入地都包括真定府,棗強為真定府下轄縣之一。那么,山西“洪洞大槐樹”移民遷入棗強,再從棗強遷居山東,是否存在此種可能性?移民一遷再遷的現(xiàn)象非常普遍,這種可能性不能排除。但是,除了少數(shù)“直隸棗強”移民的歷史記憶外,我們沒有發(fā)現(xiàn)棗強為山西“洪洞大槐樹”移民中轉(zhuǎn)站的實證與佐證材料。實際上,以棗強為山西“洪洞大槐樹”移民中轉(zhuǎn)站的歷史記憶,更有可能是受了山西“洪洞大槐樹”祖籍符號的影響。在北方地區(qū)的各個祖籍符號中,山西“洪洞大槐樹”祖籍符號的影響極大,滲入其他祖籍符號的歷史記憶之案例所在多有,如膠東半島一帶的某些云南與“小云南”移民,將云南或“小云南”之地望認(rèn)定為山西,從而出現(xiàn)了“山西云南”“山西省小云南”的歷史記憶。(17)參見劉德增、王鈞林主編:《山東人的云南血脈——明代云南移民山東研究》,中國海洋大學(xué)出版社,2020年,第80頁。而以“大槐樹”為故鄉(xiāng)的現(xiàn)象,則廣泛見于其他祖籍符號?！爸彪`棗強”移民存在的山西“洪洞大槐樹”之歷史記憶,也應(yīng)屬此類。因此,我們認(rèn)為棗強并非山西“洪洞大槐樹”移民的中轉(zhuǎn)站,“直隸棗強”祖籍符號的建構(gòu)另有原因。

二、大洪水:民間記憶的“直隸棗強”移民之起因

在民間世代流傳的《胡大海復(fù)仇》《三洗懷慶府》《朱洪武血洗山東》《燕王掃北》等傳說,將山西“洪洞大槐樹”移民的起因指向元末明初的戰(zhàn)亂。在“直隸棗強”移民中,也存在因為元末明初戰(zhàn)亂而遷居山東的歷史記憶。但是,他們不是最早的那一批移民。最早一批遷往山東的“直隸棗強”移民,移民的起因是大洪水,時間在金朝末年。

元成宗大德七年(1303)正月十七日張斯立所立《中書參知政事張公先瑩碑銘》,引劉敏中所作張氏《家傳》曰:“張氏世為濟南章邱(即今章丘——筆者注)人”,“遠(yuǎn)祖有謂汝礪義通者,譜亡世次不可考”。(18)道光《章邱縣志》卷十四《金石錄》,清道光十三年刻本。元朝首屆狀元、禮部尚書張起巖記,戶部尚書魏誼書《大元贈中奉大夫行中書省參知政事張公神道之碑》,立于元文宗至順二年(1331)十月初一日,碑記云:“公張姓,諱斯和,字可禮,其先冀州棗強人,六世祖汝礪,金季避河洪災(zāi),徙居章邱。”(19)道光《章邱縣志》卷十四《金石錄》,清道光十三年刻本。兩碑間隔28年,張氏家族的始遷祖張汝礪從“譜亡世次不可考”到確認(rèn)為“六世祖”,祖籍也從“世為濟南章丘”改為“冀州棗強”,何以如此?是大德七年之前因為“譜亡”而致家族歷史失傳、到至順二年經(jīng)多方考證才得以確認(rèn),還是另有隱情、有意改換祖籍?對此,已難稽考。不過,張氏是我們迄今發(fā)現(xiàn)的最早從棗強移民山東的家族。稍后,蘇天爵作于元順帝至正五年(1345)的《大元贈奉訓(xùn)大夫博興知州程府君墓碑銘》記程璧家世曰:“程氏本冀州棗強人,金季轉(zhuǎn)徙章邱,世服田畝?！?20)蘇天爵:《滋溪文稿》卷十八《碑志》,民國適園從書本。

明朝人所作的遷塋記、墓志銘與族譜等,也記載了金末棗強人遷居山東的事例。今山東濟南市章丘區(qū)埠村街道東鵝莊是李開先故里。章丘人張悔庵曾邀一二知友,披閱家譜,指點祖塋所在,其后他的世交李開先根據(jù)張氏家譜及好友的口述,作《張氏遷塋記》,詳述張悔庵家世云:“張氏原冀州棗強人,金季以河沴,移家濟南東北,地名老僧口?！?21)李開先著,卜鍵箋校:《李開先全集》,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2004年,第842頁。李開先還作過一篇《太學(xué)生東樓高君墓志銘》,記高能家世曰:“君高姓,能名,次賢其字,東樓其號也。上世冀之棗強人,金季以河沴,避地而家章丘。”(22)李開先著,卜鍵箋校:《李開先全集》,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2004年,第561頁。李開先為高應(yīng)璋撰寫的墓志銘也說:“其先冀州棗強人,金季徙家章丘?！?23)韓明祥編著:《濟南歷代墓志銘》,黃河出版社,2002年,第129頁。又,畢木作于萬歷十三年(1585)的《畢氏世譜說》云:

吾祖宗以農(nóng)事傳家,勤篤服役,踐先民跡,未紀(jì)世譜。至老父繪家堂一軸,薦先節(jié),則張之庭,為諸子指言謂:吾祖先代,當(dāng)金元兩朝時,自棗強來居顏神之石塘塢。始祖諱敬賢,于洪武六合初清、樂地?zé)o主之際,縱志游覽,至西鋪古名崔家莊者,愛其風(fēng)土,畫地為業(yè),筑土為宅,北倚長白,南面豹山,東西貫淄省大路,土厚溪清,可?？杉凇?24)畢木:《畢氏世譜說》,吳宣德、宗韻編輯:《明人譜牒序跋輯略》下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1106頁。

以上這些材料足可證明:在金朝末年,部分“冀州棗強”家族遷居山東。

根據(jù)張起巖與李開先的記載,導(dǎo)致“冀州棗強”家族背井離鄉(xiāng)的原因是“洪災(zāi)”“河沴”。歷史上,黃河多次改道。宋仁宗慶歷八年(1048)六月,黃河在澶州商胡埽(今河南濮陽市柳屯鎮(zhèn)欒昌胡村附近)決口,向北直奔河北大名,匯入漳衛(wèi)河,經(jīng)館陶、臨西、棗強、景縣、東光、南皮,至青縣匯入御河入海。金太宗天會四年(1126),棗強縣城被黃河大水淹沒,毀壞殆盡,以致無法重建而放棄:

舊城當(dāng)黃河之沖,金天會四年,河大漲溢,城陴樓堞悉沒,至十年遷于縣西三十里劉馬村,即今縣治也。(25)嘉慶《棗強縣志》卷八《建置志·城池》,清嘉慶八年刻本。

天會四年大水后的第二年,即天會六年(1128)冬,南宋東京留守杜充在今河南滑縣李固渡扒開黃河南岸大堤,黃河向東南奔流,經(jīng)泗水奪淮河入海,直到清咸豐五年(1855)六月二十八日黃河在今河南蘭考銅瓦廂決口,最終奪大清河入海。因此,從天會六年至金朝亡國,黃河水災(zāi)不會波及棗強。查明萬歷《棗強縣志》、清乾隆《棗強縣志》及民國《棗強縣志》,棗強在金朝末年沒有發(fā)生大的洪災(zāi)。所謂“金季”之“洪災(zāi)”“河沴”,實即天會四年那場大水的歷史記憶。天會四年也即宋欽宗靖康元年(1126),是年閏十一月金兵攻陷汴京。翌年四月初,金兵擄掠宋徽宗、宋欽宗、后妃、皇子、公卿北上,北宋滅亡。

綜上,洪水與汴京陷落給棗強人留下了深刻的歷史記憶,成為日后棗強人講述祖先背井離鄉(xiāng)的事由。

三、張榮統(tǒng)治下的濟南:金末棗強人的“樂土”

張汝礪、程璧、張悔庵、高能四個家族都遷居章丘,畢木家族落戶于章丘東南之淄川。他們?yōu)槭裁催x擇在章丘、淄川一帶安家落戶?

金朝末年,今章丘、淄川一帶在張榮控制之下。張榮(1181-1263),字世輝,濟南歷城人。據(jù)載,張榮狀貌奇?zhèn)?膽魄不凡,曾經(jīng)當(dāng)過士卒,一次征戰(zhàn),眼眶被流矢射中,他自己不能拔出,便讓人用腳抵住他的額頭,雙手用力將箭拔出,圍觀者莫不驚愕,張榮卻神色自若。金末,山東群雄蜂起,張榮率鄉(xiāng)民占據(jù)位于今濟南、淄博、濱州三市交界處的長白山之黌堂嶺,以之為據(jù)點,攻占了周邊的章丘、濟陽、鄒平、長山(今山東鄒平東)、新城(今山東桓臺)及淄州(今山東淄川)等地,成為割據(jù)一方的武裝勢力?！坝趩蕘y搶攘之際,全數(shù)十萬口之命?！?26)參見程距夫著,張文澎校點:《程鉅夫集》卷一《濟南公世德碑》,吉林文史出版社,2009年,第189頁。成吉思汗派兵攻金,張榮力拒。1226年,占據(jù)東平一帶的嚴(yán)實投降,張榮獨力難支,亦降,成吉思汗授予他山東行尚書省兼兵馬都元帥、知濟南府事等銜。在蒙古國滅金國的戰(zhàn)爭中,張榮所部常為先鋒,立下汗馬之功。太宗窩闊臺八年(1236),中書省考績,濟南為天下第一。忽必烈即位,加封張榮為濟南公,成為與東平嚴(yán)實、益都李璮、濟州石天祿并列的山東四大世侯之一,濟南府成為元初“雄藩”。(27)參見程距夫著,張文澎校點:《程鉅夫集》卷一《濟南公世德碑》,吉林文史出版社,2009年,第189頁。張榮死后,長子張邦杰襲爵,另外六個兒子也皆獲高官顯位。張邦杰死,其子張宏襲爵,改任真定路總管。至元二年(1265)春,山東廉訪使奏報張宏盜用官物,世祖忽必烈以張宏曾告發(fā)李璮謀反,免張宏死罪,罷黜其職。

在烽火連天的金末元初,張榮治下的濟南一帶相對安定,成為少有的一方樂土。對此,《元史·張榮傳》記曰:

時河南民北徙至濟南,榮下令民間,分屋與地居之,俾得樹畜,且課其殿最,曠野辟為樂土。(28)宋濂等撰:《元史》卷一百五《張榮傳》,中華書局,1997年,第3558頁。

這里的“河南”是指奪淮入海以后的黃河之南。《元史》之所以特別強調(diào)“河南”,是因為那里是南宋的地盤。除了“河南民”外,遷往濟南者也應(yīng)有“河北民”。張汝礪、程璧、張悔庵、高能、畢木等家族遷往章丘、淄川,也因為那里是張榮統(tǒng)治下的“樂土”。

值得注意的是,個別遷居章丘的人戶改換了姓氏。章丘舊縣城在今濟南市章丘區(qū)繡惠街道辦事處,城北有一風(fēng)景名勝——女郎山,南麓有術(shù)虎通墓。術(shù)虎通之父為術(shù)虎高琪(又作術(shù)虎高乞),金宣宗朝官至尚書右丞相,擅權(quán)跋扈,興定三年(1219)被誅。章丘人、弘治十八年(1505)乙丑科進士張茂蘭曾作《術(shù)虎氏古墓記》:

術(shù)虎丞相,諱高琪,大金儒將,初為秦州刺史,嘗敗宋師于皂角之堡,值元太祖帖木真沙漠稱帝,戎馬屢犯燕邸,紇石烈、胡沙虎乘亂弒其主永濟,立升王珣,高琪舒忠反正,遂誅二兇,即升左副元帥,貞祐二年為平章政事,主議金元結(jié)婚,元乃罷兵。金帝懼元師再至,棄燕遷汴,彼時為尚書右丞相,補筑汴城,表里完固,及謹(jǐn)斥堠,練士卒,而防御有法。高琪素與完顏素蘭有隙,于是忌其功大強盛,而譖其專政,金帝不察,信之,致高琪下獄死。生子二,曰通,曰道,后宋孟琪偕元那顏倴滅金,宋金世仇,以高琪皂角之捷,恨之;金元久戰(zhàn),以高琪完汴之御,怒之。通、道懼,隱于山東,處居章丘,俱卒于至正之末,皆葬于女郎之陽,因記此,令后嗣知其祖之所自始云。(29)康熙《章邱縣志》卷八《藝文志》,清康熙三十年刻本。

術(shù)虎通、術(shù)虎道的子孫,“去虎留術(shù)”(30)康熙《章邱縣志》卷六《流寓》,清康熙三十年刻本。,以術(shù)為姓。

改姓的不僅僅是術(shù)虎通、術(shù)虎道兄弟,還有章丘宋氏。清道光《濟南府志》記曰:

高信,先姓宋,世為歷城人,金季避亂,徙章邱沙埠莊,改姓高。貌魁偉,有膽略。元丞相伯顏統(tǒng)兵取宋,信為隊長,以其屬報效首虜,獎以錦二端、白金二鎰,授都鎮(zhèn)撫。暨混一,遂不復(fù)仕,卒年八十有五。有五子,文仕至陵州知州,在官秉正不阿。(31)道光《濟南府志》卷四十八《人物四》,清道光二十年刻本。

從棗強遷居濟陽的玄大倫也改換了姓氏。張爾岐《蒿庵處士自敘墓志》云:“蒿庵處士張爾岐者,字稷若,濟陽人。其遠(yuǎn)祖諱大倫,徙自棗強,譜牒失次。自五世祖諱清,高祖諱旻,曾祖諱信,祖諱蘭,皆力農(nóng)?！?32)張爾岐著,張翰勛等點校:《蒿庵集》卷三《記·蒿庵處士自敘墓志》,齊魯書社,1991年,第134頁。張爾岐為祖父張?zhí)m所作《處士前川府君墓表》寫道:“處士府君,諱蘭,字汝馨,前川其號。濟陽人。遠(yuǎn)祖諱大倫,明初徙自棗強,易姓元,后復(fù)姓張?！?33)張爾岐著,張翰勛等點校:《蒿庵集》卷三《記·處士前川府君墓表》,齊魯書社,1991年,第132頁。王璞為張爾岐之父張行素所作《明故將仕佐郎龍溪張公墓志銘》亦云:“始祖大倫,姓玄氏,爰從棗強遷來濟陽,相地而得纂纂陰森處棲焉,易姓張氏,人稱棗林張?！?34)王璞:《王無瑕先生詩文集》卷三“明故將仕佐郎龍溪張公墓志銘”,清王揚宗王振宗刻本。大倫之姓應(yīng)為“玄”,張爾岐《處士前川府君墓表》為清乾隆三十八年(1773)刻本,避康熙皇帝諱,寫作“元”。從張爾岐的文字來看,玄大倫本姓張,從棗強遷居章丘,改姓玄,后來又改回張姓。而從王璞的文字來看,大倫本姓玄,自棗強遷居章丘,改姓張。由于“譜牒失次”,玄大倫為何改姓張,傳說不一,或云玄大倫入贅張姓人家而改姓,或云他做了一戶姓張人家的義子而改姓。(35)參見李惠廣:《閑話篙庵——經(jīng)學(xué)大師張爾岐(稷若)評傳》,海天出版社,2009年,第9頁。與術(shù)虎氏、宋信不同的是,玄大倫從棗強遷居濟陽的時間,據(jù)傳是明初。張爾岐說張氏家族“譜牒失次”,家族世系可考者只能上溯五世,這個傳說中的時間也就不夠確切。金末元初統(tǒng)治濟南的是張榮家族,玄大倫改姓張,是否暗合攀附“濟南公”張榮家族?也就是說,玄大倫是否也是金末或元初遷居濟陽的。

在法祖敬宗的古代中國社會,就如元雜劇《盆兒鬼》第一折所說:“行不更名,坐不改姓?！?36)王學(xué)奇主編:《元曲選校注》第4冊(上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4年,第3514頁。在金朝末年,從一地逃到另一地,然后改姓,最大的可能與女真人有關(guān)。從金熙宗起,女真人兵民合一的社會組織——猛安謀克大量內(nèi)遷,總數(shù)達到40猛安,其中山東一帶有12猛安。金世宗即位,對內(nèi)遷猛安的駐地做了一些調(diào)整,調(diào)整后的猛安主要分布于中都路、河北東西路、大名府路、山東東西路。猛安謀克錯落于土著村落之間:“猛安謀克屯田山東,各隨所受地土,散處州縣?！?37)脫脫等撰:《金史》卷七十《思敬傳》,中華書局,1997年,第1626頁。猛安謀克往往以占領(lǐng)者自居,欺凌土著。金末女真政權(quán)風(fēng)雨飄搖之際,一些猛安謀克為了免遭報復(fù),隱瞞族屬、改換姓氏應(yīng)是一種保全身家性命的方法。而術(shù)虎通、術(shù)虎道兄弟也未必是術(shù)虎高琪之子?！督鹗贰ばg(shù)虎高琪傳》記金宣宗詔殺術(shù)虎高琪,又誅殺、罷黜了一些與他有牽連的大臣。《金史》等沒有記載術(shù)虎高琪子女的命運。術(shù)虎通、術(shù)虎道兄弟改姓“術(shù)”,應(yīng)該也是為了隱瞞族屬。也存在這樣一種可能:假冒被金宣宗誅殺的術(shù)虎高琪之子,不僅可以宣示與金朝皇家有殺父之仇,還可以提高身份地位。

四、元與明:多元的“直隸棗強”移民

“直隸棗強”移民中,還有一批是元朝遷居山東的,茲舉三例如下:

微信群健康教育組患者的疾病認(rèn)知度評分、治療依從性評分以及護理滿意度評分等情況顯著優(yōu)于常規(guī)健康教育組,具有統(tǒng)計學(xué)意義(p<0.05)。具體情況見表一。

公諱光先,字廷瑞,別號忠門,寧之先有行一者,元末徙自棗強,卜陽丘之西錦川大埠里居焉。(38)畢自嚴(yán):《石隱園藏稿》卷三《文二·貴州道監(jiān)察御史忠門寧公墓志銘》,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公姓伊氏,諱辟,字盧源,別字翕菴,系出唐仆射慎之后,元末始自棗強徙新城。(39)王士禎:《漁陽文集》卷八《墓志銘·誥授資政大夫巡撫云南兼建昌畢節(jié)等處地方贊理軍務(wù)兼督川貴兵餉都察院右副都御史翕菴伊公墓志銘》,清康熙五十七年刻本。

君諱貢齡,字次封,先世于元季由棗強遷居利津。(40)李佐賢:《石泉書屋類稿》卷四《墓表·誥授中憲大夫紹興府知府加一級次封高君墓表》,清同治十年刻本。

這些于元朝末年遷居山東的棗強人,應(yīng)與元末戰(zhàn)亂有關(guān)。據(jù)山東壽光市羊口鎮(zhèn)郭井子村《曹氏族譜》所載,曹氏原為直隸棗強人,因為“紅頭軍”咬人,曹氏兄弟六人逃至青州府益都縣曹家溝,子孫繁衍,又外遷其他地區(qū)。(41)參見政協(xié)棗強縣委員會編:《棗強移民家譜目錄》,河北人民出版社,2020年,第14頁。所謂的“紅頭軍”,也就是元末的紅巾軍。

明朝初年,從棗強遷居山東的家族更多,如:

公諱一孚,字貞甫,別號海山,先世棗強人,洪武初,高祖赟始徙益都。(42)孫繼皐:《中憲大夫江西按察司副使劉公暨邢安人合葬墓志銘》,馮琦:《宗伯集》卷二十三,明萬歷三十五年康氏刻本。

君姓馬氏,諱建伯,字鳴寰,始祖至善,明初自棗強徙安丘。(43)康熙《續(xù)安邱縣志》卷十一《藝文考》,清康熙元年刻本。

君姓吳氏,諱長榮,木欣字也,別字青立,晚自號薐園灌長,其先棗強人,明初始徙濟南之長山。(44)張貞:《杞田集》卷六《傳·知非子傳》,清康熙四十九年刻本。

公諱祿,字惟學(xué),別號后峰。先世直隸棗強人。有遠(yuǎn)祖名者,國初補籍遷章。(45)韓明祥編著:《濟南歷代墓志銘》,黃河出版社,2002年,第214頁。

關(guān)于背井離鄉(xiāng)遷往山東的原因,絕大多數(shù)方志、墓志銘、族譜等沒有言明,僅有少數(shù)予以說明:

先大父諱貫,字一通,其先蓋冀之棗強人,國初章邑以花子軍之難,版籍虛脫,當(dāng)事者往檄移棗強民補之,故章民由棗強來者什九。時祖有名李那兒者,來自棗強,卜居邑北十里許清平鄉(xiāng)之姜李套,故后世隨占居焉。那兒者,蓋冀來之始祖云,嗣后家世凌夷,系次莫考,傳至五世祖諱曇者,始自老塋攺卜本塋。(47)李化龍:《故省祭官李公暨配郭氏田氏竇氏合葬實紀(jì)》,道光《章邱縣志》卷十四《金石錄》,清道光十三年刻本。

君諱文政,其先北平棗強人,明初避花馬賊亂,遷居青州之安丘。(48)張貞:《杞田集》卷六《傳·馬仲君傳》,清康熙四十九年刻本。

“華子軍”“花馬賊”說的是田豐,他是元末北方紅巾軍的頭領(lǐng)之一,率部轉(zhuǎn)戰(zhàn)冀魯一帶,自稱“花馬王”,后來被元兵俘殺。

遷居山東的“直隸棗強”移民中,有一些人是軍戶,如:

劉信棗強人,明初從車積功至武略將軍武功中衛(wèi),世襲千戶,以官籍遷鄒平家焉。(49)道光《濟南府志》卷五十《人物六》,清道光二十年刻本。

今山東安丘市關(guān)王鎮(zhèn)張家屯《張氏族譜》記載:張氏原籍河北棗強,永樂年間隨軍至此建村屯田,取名“張家屯”。張金奎也提供了淄川袁氏、淄川韓氏、臨朐張氏三個案例:淄川袁氏“世傳”為棗強人,洪武四年(1371)入龍虎衛(wèi)軍籍,永樂遷都后隨本衛(wèi)遷到北京,又被調(diào)撥到淄川地區(qū)。淄川韓氏稱始祖韓景文原籍冀州棗強,為軍籍,明初遷于淄北珂里。韓氏家族七世出了韓萃善、韓取善兩名進士,在《明清進士題名碑錄》中載明兩人為軍籍。《山東臨朐張氏族譜》收錄的康熙五十九年(1720)墓碑碑文稱張氏祖籍為棗強縣,以軍籍來到臨朐。(50)參見張金奎:《明代山東地區(qū)棗強裔移民考》,《古代文明》2011年第4期。據(jù)明萬歷《棗強縣志》卷一《戶口》記載,萬歷四十四年(1616),棗強縣有二千六百七十七戶,其中民戶二千三百八十八、軍戶二百三十四、雜役戶六十五。棗強的軍戶存在調(diào)防的可能。前引一些家族記憶的自棗強“分發(fā)”“派分”,可能與軍戶調(diào)動有關(guān)。

民間記憶的明初遷居山東的“直隸棗強”移民,其始遷時間不一定是明朝。1958年,在今山東鄒平市孫鎮(zhèn)信家村信氏祖塋出土的《元故信君仲和墓志銘》記曰:“君諱榮,字仲和,姓信氏。其先冀州棗強人,后徙居濟南鄒平縣長白鄉(xiāng)杞李莊?！?51)轉(zhuǎn)引自信彤波:《鄒平信氏與金元時期棗強移民》,《尋根》2022年第3期。信榮卒于至正五年(1345)五月十三日,其先祖肯定是在元朝或元朝以前遷居鄒平。但是,在《信氏族譜》中又說信榮為始遷祖,于洪武年間由棗強遷居鄒平之信家莊。(52)參見信彤波:《鄒平信氏與金元時期棗強移民》,《尋根》2022年第3期。

始遷時間的改動不僅僅是歷史記憶的錯誤,更有可能是避諱家族的某段歷史。

山東濟南市章丘區(qū)文祖鎮(zhèn)馬家峪村馬元墓墓前有《馬家峪馬氏宗派之圖》墓碑,村民稱“都督碑”。碑文撰于中統(tǒng)三年(1262),墓碑為元英宗至治元年(1321)馬川、馬山、馬淵重立。碑文寫道:“馬公,章丘縣人也,姓馬氏,先居于濟南,后挈妻子閑游于四外,樂章丘之風(fēng)化,因而家焉。今七世矣。”(53)趙興林主編:《守望文祖》,黃河出版社,2013年,第93頁。按一世20-25年計,馬氏始祖當(dāng)在北宋后期遷居馬家峪。自始遷祖以來,馬家峪馬氏皆隱居不仕,馬元之叔始為“胡山寨主”,馬元繼任。胡山在馬家峪村北,海拔693.8米,南、北兩麓為懸崖峭壁,勢如刀劈;中麓自頂而下,是一條脊?fàn)罘炙畮X,地勢較緩,上山僅此一條路,自古為兵家必爭之地,山頂有軍事設(shè)施遺址。碑文提到“壬戌年間兵戈淆亂”,壬戌年為忽必烈中統(tǒng)三年,也就是馬元囑托同族立碑那年。是年,益都行省(省治今山東青州)平章政事李璮向宋理宗稱臣,舉兵反元,西攻濟南,忽必烈詔令山東各地修筑城垣以御李璮,馬元在平定李璮之亂中立功,官至“把軍總領(lǐng)”。(54)參見趙興林主編:《守望文祖》,黃河出版社,2013年,第93頁。

在馬元墓前方,還有一通《馬氏祖塋碑》,碑文曰:“余馬氏,本世居棗強人也,以明初始祖遷業(yè)于章邑南鄉(xiāng)湖山之陽,見其山水環(huán)抱,林木蒼秀,隱其于古林間,遂卜居于此,名其村曰馬家峪,設(shè)丘塋于本莊之東。”(55)趙興林主編:《守望文祖》,黃河出版社,2013年,第94頁。該碑立于清乾隆二十一年(1756),“棗強馬氏”始遷祖為馬騰。村民稱濟南馬氏為“前馬”,棗強馬氏為“后馬”。從“后馬”的《馬氏祖塋碑》來看,馬家峪是“后馬”所建,此前這里沒有村落。但是,《馬家峪馬氏宗派之圖》表明,北宋末年,“前馬”已經(jīng)在此建村,元英宗至治元年(1321),“前馬”后裔馬川、馬山、馬淵重立墓碑,說明“前馬”家族仍然強盛。2015年春,我們到馬家峪調(diào)查,馬氏家族正在馬氏祖塋修建牌坊。村民馬繼才為“馬氏宗親會”會長,被馬家峪村民奉為最了解馬氏宗族歷史之人。我們向他請教馬元與馬騰之關(guān)系,馬繼才強調(diào)馬元為“前馬”,與馬騰沒有任何關(guān)系。后來,我們再去馬家峪調(diào)查,一些村民說“前馬”與“后馬”究竟是什么關(guān)系,他們也不清楚?！昂篑R”撇清與“前馬”之關(guān)系,可能與馬元替元朝效命有關(guān),也就是說,入明朝以后,馬元后裔通過偽托棗強移民,割裂與馬元的關(guān)系,洗白馬家的歷史。

在民間歷史記憶中,“直隸棗強”移民遷入山東的高峰時期是明朝初年,具體年份以洪武二年(1369)為多。這是一個具有全國性的“年代符號”,除了“直隸棗強”移民外,山西“洪洞大槐樹”移民、湖北“麻城孝感鄉(xiāng)”移民的遷徙年份,也以“洪武二年”為多。這個“年代符號”的出現(xiàn),可能與這年朱元璋詔令因戰(zhàn)亂而脫籍的人戶登記役籍有關(guān)。這次全國范圍的役籍登記在人們記憶中留下了深深的印痕,成為“洪武二年”年代符號產(chǎn)生的社會歷史背景。(56)參見劉德增:《大遷徙——尋找“大槐樹”與“小云南”移民》,山東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25頁。

進入明朝中后期以后,繼續(xù)有“直隸棗強”移民遷往山東,如清人李佐賢為其父所作行述云:“府君姓李氏,諱文桂,字鏡秋,號魯村,始祖于明中葉自棗強遷居利津?！?57)李佐賢:《石泉書屋類稿》卷三《行述行略·誥授奉直大夫廣東德慶州知州晉贈文林郎翰林院庶吉士先考鏡秋府君行述》,清同治十年刻本。張金奎認(rèn)為“直隸棗強”移民的主體是明朝中后期的冀州人:

明朝初年,冀州一帶是移民重點遷入地區(qū),山東人向河北遷徙才是主流。明朝中后期,因為生存環(huán)境的惡化,冀州一帶百姓大量東遷。為避免被政府強制遣返,他們不約而同地宣稱是明初移民的后裔。這一權(quán)宜之計,隨著時間的推移以及冀州一帶經(jīng)濟、社會形勢的變化,通過口耳相傳,逐漸固化為他們是明初移民山東的棗強人的說法,并隨著清朝中葉出現(xiàn)的編撰譜牒之風(fēng),進入家史,凝固為共同的歷史記憶。(58)張金奎:《明代山東地區(qū)棗強裔移民考》,《古代文明》2011年第4期。

在明朝中后期,某些地方的確出現(xiàn)了“直隸棗強”移民增加的現(xiàn)象,尤以山東惠民縣為最,該縣的“直隸棗強”移民村落1056個,相傳建置于宣德一朝者達283個,占總數(shù)的26.8%。(59)參見劉德增:《大遷徙——尋找“大槐樹”與“小云南”移民》,山東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94頁。但是,這只是個別現(xiàn)象,從總體上看,在民眾的歷史記憶中,絕大多數(shù)“直隸棗強”移民是在明初遷往山東的。

五、青州移民的“棗強記憶”

據(jù)《明太宗實錄》卷九十三“永樂七年六月庚午”條記載:

山東安丘縣民刑義等言,本邑人稠地隘,無以自給,愿于冀州棗強占籍為民。從之。仍命戶部徙青州諸郡民之無業(yè)者居冀之,凡徙八百余戶。(60)《明太宗實錄》卷九十三,(臺北)“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62年,第1241頁。

“刑義”當(dāng)為“邢義”。張金奎指出:江蘇國學(xué)圖書館的傳抄本《明太宗實錄》卷六十四,“仍命戶部徙青州諸郡民之無業(yè)者居冀之”作“曾命戶部從青州諸郡民之無業(yè)者居冀州”,實“徙”訛作“從”之誤,但“曾”絕非“仍”之誤,應(yīng)是在此前徙青州百姓于棗強。他又引嘉靖《真定府志》卷十二《籍賦》所記“真定自永樂初地曠人稀,徙齊、晉人戶以實之”之文,以為佐證。(61)參見張金奎:《明代山東地區(qū)棗強裔移民考》,《古代文明》2011年第4期。永樂七年(1409)也可以稱之為“永樂初”,現(xiàn)有史料難以支撐永樂七年之前遷徙山東人至棗強之說。

《明宣宗實錄》卷四十五“宣德三年七月乙亥”條記載:

青州府民劉中等奏:永樂中,因歲歉流徙至北京棗強縣凡二百余戶,居二十年,已成家業(yè)。今有司追還山東,乞就附籍棗強。上謂尚書夏原吉曰:“彼此皆吾土,但得民安即已?！?62)《明宣宗實錄》卷四十五,(臺北)“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62,第1112頁。

張金奎據(jù)此斷定:山東人遷居棗強,除了官府有組織的移民外,還存在百姓自發(fā)移居棗強之事。(63)參見張金奎:《明代山東地區(qū)棗強裔移民考》,《古代文明》2011年第4期。筆者以為,劉中等人就是永樂七年那批青州府移民。劉中等人的籍貫也在青州,此其一。其二,劉中等人說他們在棗強“居二十年”,自宣德三年(1428)上推20年,恰是永樂七年。永樂七年遷移青州府800余戶,到宣德三年,劉中等僅提到200余戶,另外600余戶的去向,應(yīng)是劉中等人所說“有司追還山東”。

前引《明太宗實錄》卷九十三記載,邢義奏稱“愿于冀州棗強占籍為民”,永樂皇帝詔準(zhǔn),最終戶部遷徙青州府800戶“居冀州”?！睹餍趯嶄洝肪硭氖涊d的宣德三年居住于棗強的青州府移民為200戶,是否意味著其他600戶沒有遷居棗強,而是遷往冀州其他縣?根據(jù)前引明萬歷《棗強縣志》卷一《戶口》記載,洪武二十四年(1391),棗強縣在冊戶口為1352戶,永樂十年(1412)為1953戶,21年間增加601戶。如果僅僅根據(jù)戶口增加情況判斷,800戶青州府移民沒有全部安置在棗強。但是,是否在永樂十年前就發(fā)生了“有司追還山東”之事,絕大多數(shù)青州府移民已經(jīng)返鄉(xiāng),僅剩下劉中等200余戶遲遲不歸,“有司”繼續(xù)追還?這種可能性是存在的。民間歷史記憶可以提供佐證:山東東營市墾利區(qū)董集鎮(zhèn)羅蓋村《蓋氏家譜》記載,洪武二年,蓋氏三兄弟從莒州到棗強,在棗強領(lǐng)了川資執(zhí)照,分發(fā)到淄川,三兄弟又從淄川遷今居墾利區(qū)郝家鎮(zhèn)大烏村、董集鎮(zhèn)羅蓋村、利津縣北宋鎮(zhèn)大蓋家村。莒州隸屬青州府,蓋氏應(yīng)是永樂七年那批青州府移民——“洪武二年”僅是年代符號。當(dāng)然,這只是一個佐證材料,其他600戶青州府移民是否也遷往棗強,什么時間又被“有司追還”,尚無可靠材料可以說明。在這個案例中,還有一點很重要:蓋氏返回山東后沒有再回原籍安置,而是安置在淄川,再遷至地廣人稀的魯西北地區(qū),這一帶也正是“直隸棗強”移民分布比較密集的地區(qū)。

六、從一家一戶到一個村落:“直隸棗強”移民的擴布

魯西北地區(qū)“直隸棗強”移民建置的村落有一個獨特的現(xiàn)象,即以始祖之姓名為村落名稱。這一特征以山東惠民最為突出?；菝窨h共有1254個自然村落,“直隸棗強”移民村落多達1056個,占村落總數(shù)的84.21%,是“直隸棗強”移民占比最高的地區(qū)。(64)參見劉德增:《山東移民史》,山東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262頁。惠民縣的“直隸棗強”移民村落大多以始遷祖的姓名命名,如魏集鎮(zhèn)王東沙村,傳說洪武元年,王東沙從河北棗強遷此建村,以姓名為村名。胡集鎮(zhèn)王福安村,傳說洪武年間,王福安從河北棗強遷此建村,以姓名為村名。大年陳鎮(zhèn)劉景新村,傳說永樂年間,劉景新從河北棗強遷此建村,以姓名為村名。以第一代移民的姓名為村名的現(xiàn)象,也偶見于其他地區(qū),但最為典型的是惠民縣。古人忌諱直呼其名,祖先的名諱一般是不能道及的。惠民縣的棗強移民為什么以始祖的姓名為村名?對此,在惠民縣的棗強移民村落中,我們沒有找到答案。

在黃河入海口一帶,我們找到了答案。19世紀(jì)末20世紀(jì)初,在黃河入?？谝粠?很多村落最初建置,是某個人到這里墾種,用蘆葦搭一個棲身的窩棚——當(dāng)?shù)胤Q“種地屋子”,此地就以他的姓名加上“屋子”來命名。當(dāng)?shù)赜忻裰{云:“蘆葦屋、蘆葦梁、蘆葦門子、蘆葦墻,晚上鋪著蘆葦睡,腦袋枕在蘆葦上?！?65)參見東營市政協(xié)學(xué)習(xí)宣傳文史委員會編:《地名溯源:黃河三角洲(東營)地名的歷史形成與民間傳說集粹》,石油大學(xué)出版社,2004年,第40頁。后來到這里搭窩棚墾種的人越來越多,就形成了一個村落,茲舉兩例如下。1880年,張壁從今東營市利津縣十六戶村到今東營市墾利區(qū)墾利街道辦事處東張村墾荒種地,用雜草搭了一個“種地屋子”,人稱“張壁屋子”,后來人戶不斷增多,改稱“東張村”。1885年,張觀濤從今東營市利津縣十六戶村遷到今東營市墾利區(qū)墾利街道辦事處西張村開荒種地,用雜草搭了“種地屋子”,人稱“張觀濤屋子”。后來人戶不斷增多,改稱“中張村”。這些案例為“直隸棗強”移民中以姓名為村名的現(xiàn)象,提供了詮釋的旁證。這些以姓名為村名的村落,絕大多數(shù)情況是某個人在某地落腳,人們便以此人姓名稱呼這個地方。當(dāng)人口逐漸增多,形成村落,那位開拓者的姓名就成為村名。

七、結(jié) 語

天會四年的洪水,加之汴京陷落,給棗強人留下了深刻的歷史記憶。于是,“河沴”成為棗強人講述祖先背井離鄉(xiāng)的事由。在金末遷居山東的棗強人當(dāng)中,有一些家族如張汝礪、程璧、張悔庵、高能、畢木等發(fā)展成為名門望族。如根據(jù)在山東濟南市章丘區(qū)相公莊街道張友諒墓出土的《大元榮祿大夫中書平章張公墓志之銘》記載,張汝礪的后裔張斯立官至中書省參知政事,張斯立侄子張友諒官至中書省平章政事,張友諒之子張士貞官至安豐路同知總管府事。(66)參見《大元榮祿大夫中書平章張公墓志之銘》,墓志原件現(xiàn)藏于章丘市博物館。元朝名臣張養(yǎng)浩、張起巖皆屬張氏家族。張氏居住的村落名為“相公莊”,佃戶所住地方名為“聚張莊”。這些名門望族使“冀州棗強”成為聞名遐邇的祖籍符號,從而奠定了“直隸棗強”祖籍符號的基礎(chǔ)。

在民眾的歷史記憶中,“直隸棗強”移民大規(guī)模遷入山東發(fā)生于明初。他們當(dāng)中的軍戶,確為棗強人。也有像馬家峪馬氏家族那樣,為了與效力元朝的“前馬”切割而自稱來自棗強。更為重要的是從棗強回到山東的青州移民,他們的“棗強記憶”對“直隸棗強”祖籍符號的建構(gòu)與擴布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在“直隸棗強”祖籍符號下,肯定也存在因族譜失傳而產(chǎn)生的附會。

在山東,除了“直隸棗強”外,還有山西“洪洞大槐樹”、云南與“小云南”、四川“鐵碓臼”等祖籍符號。在華夏大地上還有南雄“珠璣巷”、寧化“石壁”、福建“莆田”、光州“固始”、湖北“麻城孝感鄉(xiāng)”、江西“瓦屑壩”、蘇州“閶門”、河北“小興州”等。每個祖籍符號的建構(gòu)都有獨特的原因,“直隸棗強”祖籍符號的建構(gòu)給我們的啟示是:從個體的祖籍到共同的祖籍符號的建構(gòu)是一個歷史的、動態(tài)的過程,最初由于某個事件導(dǎo)致的遷徙,成為祖籍符號建構(gòu)的基點;后來又因為多種因素而得到強化,最終凝固為一個龐大群體的歷史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