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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庭犯罪

        2023-09-18 01:35:11菲利普·麥克唐納
        譯林 2023年5期

        〔英國〕菲利普·麥克唐納

        卡爾·波登從塞曼書店出來,走到窄小曲折的埃爾莫羅海灘主街,此時陽光正好。他朝四周看了看,發(fā)現(xiàn)妻子不在附近,便走進了老鷹酒吧。他塊頭挺大,不算結實,看上去漫不經(jīng)心,一頭金發(fā)亂糟糟的,臉部很小,五官可謂平淡無奇,不過,碩大的藍眼睛卻生動異常,總是充滿活力。他是個小有成就的作家,作品雖然銷量平平,卻也口碑不錯,至少在嘮嘮叨叨的評論家口中如此。

        他在吧臺進門處的高凳上坐下,向多克韋勒點了點頭(他曾是個好萊塢演員,現(xiàn)在成了房地產(chǎn)商),又向畫壁畫的俄羅斯人達里耶夫點了點頭,隨后似乎又朝著卡座里的幾個人略微致意。但他臉上沒有一絲笑容,就連點啤酒時也沒有對酒保笑。多克韋勒對他身邊的老帕里說:“你去看看波登吧,看他今天怎么樣……”

        酒保拿來卡爾的酒(人們都稱酒保為“?;簟?,至于這個名字怎么來的,沒人記得了),放在他面前,瞥了他一眼,問道:“嗯……波登先生,您最近過得怎么樣?”

        “?。∵€算好啦……謝謝你,?;簟!笨柎鸬溃似鸨涞谋雍攘艘淮罂?。

        ?;粲謫枺骸澳遣ǖ翘??她也好吧?”

        “她也好!”卡爾說,之后又重復了一遍,“很好!”他把一張一美元的鈔票放在吧臺上,海霍拿起它走向收銀臺。

        卡爾胳膊肘撐在吧臺上,托著臉,看到?;裟弥伊慊貋頃r又迅速坐直。他把零錢塞進口袋,草草喝完剩下的酒就起身了。他朝?;酎c點頭,沒有說話,就出了門,又走到了街上。

        他的妻子抱著一堆包裹,站在車旁。“嘿!安妮特,等我來!”他喊道,隨后加快腳步,有些笨拙地小跑過去。

        她沖他笑了笑。這個笑是短暫的,只飛快地露了牙齒就結束了。她還是那么苗條利索,酷酷的,很有氣質。她是諾曼人,三十多歲,一頭金發(fā),和卡爾結婚九年了。他們在不怎么熟悉的人眼中是一對“模范夫妻”,不過對那少數(shù)幾個密友而言,這一點最近似乎有點說不準了。

        卡爾打開車門,從安妮特懷中接過包裹,放在后座上。“謝謝你,卡洛(卡爾的簡稱?!g注)?!卑材萏卣f著便坐上副駕駛,卡爾也上了車。“請去一下比頓那里吧,我有個大包裹要拿呢。”

        他開到拉斯昂達斯路,在一棟有白色圍欄的小樓邊停下,也不管這里是不是停車的地方。那圍欄的牌子上寫著“比頓父子—嬰兒用品”。

        他一走進店里,女服務生就遞給了他一個巨大的紙袋,里面塞滿了各種東西,幾乎要漫出來了。他拿起袋子,但是底部撐破了,東西噴涌而出,撒了一地。

        卡爾低聲咒罵了幾句。 “哦,糟了!” 服務生一驚,立刻轉過身來幫他。他把拾起的東西放在柜臺上,又彎腰撿起一本厚厚的小冊子——《玫瑰種植者手冊》——和一盒除草劑,盒上白色的字母上方印著紅色骷髏和交叉骨頭的圖案。

        服務生撿起了剩下的東西,連聲道歉,然后把這些東西裝到兩個新袋子里??栍酶觳惨贿厞A一個,又走上了陽光明媚的街道。他看到溫蓋特醫(yī)生正朝著車的方向過來,便叫道:“嗨,湯姆!”溫蓋特醫(yī)生轉過身來看見了他,卡爾笑了,這是他今天早上第一次笑。

        “嗨,兄弟!” 溫蓋特回應道。他四十五歲左右,打扮得挺俊俏,戴著整潔的有飾邊的小禮帽——這在醫(yī)生中很不尋常,有人認為它很有特色,也有人覺得只是普通的羊毛帽子。他轉向汽車那邊,向安妮特脫帽道早安,這一套看起來有點夸張。然后他又為卡爾打開后車門,幫他把兩個包裹放進去,和后座上其他的包裹放一起。他看著卡爾,目光突然顯出他的職業(yè)特有的犀利,問道:“書寫得怎么樣了?”卡爾猶豫了一下,“還算好!當然,很艱難,不過我覺得會好起來的。”

        “哦,”溫蓋特說,“別灰心,這是多好的事啊?!笨柭柫寺柤?。安妮特有些不耐煩了,說道:“我們該走了,卡洛?!彼狭塑嚕l(fā)動引擎,向朋友揮手告別。

        他開車回頭穿過小鎮(zhèn),又從岔路向內陸的山頭駛去,五分鐘后上了那條狹窄、險峻的道路,路的那頭就通到他的房子,孤零零地立在小山崖上。那是一座龐大的灰色建筑,后面是高大的樹木,前面是一塊草坪,中間有個玫瑰花圃。草坪旁有一條石子車道,鬼草和其他雜草從縫隙里鉆出頭來,一直蔓延到車庫。

        剛停車,一條巨大的狗就從房子后面躥出來,奔向他們。安妮特先下了車,看著那狗說了聲“你好”,又伸出手來似乎想摸摸它。

        狗退了回去,仰頭站著,盯著她。這是一條大型剛毛犬,和大丹犬一樣大??柦兴麲.B.,因為它一臉的毛發(fā)以及輕慢的眼神總讓卡爾想到蕭伯納(蕭伯納的全名為George Bernard Shaw,即G.B.蕭伯納?!g注)。

        安妮特看了看它,又立即轉頭看向她丈夫,尖刻地說道:“這狗怎么回事?怎么這樣看著我?”

        卡爾正從車上下來?!笆裁礃影??”他說著,那狗突然朝他撲來,尾巴興奮地搖來搖去,大嘴張開像在笑著,露出白色的牙和猩紅的舌頭,流著口水。

        “你好啊,G.B.!” 卡爾說道。狗用后腿站立起來,前爪搭在他肩上,試圖舔他的臉。狗的頭頸高度幾乎與卡爾平齊。

        安妮特皺著眉頭說:“真是奇怪,它最近不太喜歡我?!?/p>

        “啊,是你想多了?!笨栆幻嬲f,一面把包裹從車上拿下來。那條狗落下前爪,跑到了一邊。

        卡爾拿出大部分包裹,安妮特拿了剩下的。在廚房里,安妮特開始收拾買回來的東西,卡爾站在一邊看著她。他的藍眼睛深邃而透出憂慮,就像大人國里一個不知所措的小男孩,莫名地陷入了困境中。

        安妮特正要往冰箱走,但被他擋住了去路。她推了推他的胳膊,責怪道:“走開!你在廚房里我都沒法兒轉身了!”

        但他用他的長臂摟住她,把她拉入懷中,說道:“安妮特!親愛的,怎么了?到底怎么了?我做錯什么了嗎?”

        她想要掙脫,他卻抱得更緊了,把臉埋在她冰涼而結實的脖子里。

        “卡爾!”她有些驚訝。

        他靠在她的脖子里繼續(xù)說話,聲音幾乎帶著哭腔,“別說是我想多了!到底怎么了?我到底做錯了什么?!已經(jīng)好幾個星期了,或許已經(jīng)幾個月了,自從你上次旅行回來,你就不一樣了……”

        安妮特一動不動地站著,緩緩說道:“你知道嗎卡洛,我覺得你也是這樣?!?/p>

        他抬起頭來看著她,“感覺你是在懷疑我呢。我根本不清楚這是為什么!”

        她皺著眉,“我……我……”接著是長時間的沉默。

        “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嗎?我覺得我們倆都很蠢?!彼谋砬槁潘上聛?,恢復了平靜。

        “兩個都很蠢啊!”她又強調了一遍,“我們兩個都不再年輕了,不怎么見其他人,就開始胡思亂想?!?/p>

        開著的窗子外面?zhèn)鱽砥嚨穆曧?,聽起來是輛老舊的車了,正費力地開上山。這聲音打斷了她,“??!”她雙手環(huán)繞著卡爾的肩,親吻著他的嘴角說,“是信件來了,我去拿。”隨后便輕快地從側門出去了。

        他沒想跟過去,看來安妮特也沒有讓他去的意思,她對自己的信件總是很小心,看來今后還會更加注意保密。

        他只是站在原地,低垂著肩膀,先前與她相視的笑容漸漸退去。他搖了搖頭,深吸了口氣,拖著腳步穿過寬敞的客廳,又踱步回去走進書房。他坐下來,盯著面前的打字機發(fā)呆了許久。

        他開始工作了——一開始慢騰騰地,后來卻是越發(fā)瘋狂熱烈、如饑似渴……

        天色漸晚,他早已打開了臺燈。忽然身后傳來一陣輕柔的聲響。他把自己拽回這個不可控的世界,在椅子上轉過身來,看見妻子正站在門口。她穿著園藝工作服,非常苗條,十分英氣。她說:“其實我不想打擾你,卡洛,就是問問你想什么時候吃晚飯?!彼f話時也許是微笑著的,但光線昏暗,看不清楚。

        他起身張開雙臂,伸了個懶腰說:“隨你的便就是?!卑材萏卣D身離開時,他又說:“等一下!”

        他走到她面前,握住她的肩膀,低頭看著她。她的身子僵直了一秒,隨即便摟上他的脖子,纖細而堅實的柔軟身體緊貼著他,仰起臉對著他。

        一陣熱烈綿長的吻。落地窗外突然一陣砰砰的撞擊聲,打破了此刻的溫存。

        安妮特猛地從丈夫的懷抱中抽離,嘴里嘟囔著,好像在說:“該死的狗!……”然后迅速從身后的門出去了。

        除了桌上那一小片光亮,屋子里黑漆漆的。過了一會兒,卡爾伸出手啪地打開了頂燈。他慢慢走到落地窗邊上,開窗讓那條大狗進屋。

        狗緊挨著他,高度已經(jīng)超過了他的腰。他撫摸著狗,輕輕拉拉它的耳朵。他關上窗戶,走出書房,上樓來到自己的房間,那條狗一路跟著他,步子沉甸甸的。他洗了把澡,換了衣服,這時仍然可以聽見妻子在她房中的聲音。他說:“來吧,G.B.?!比缓笥窒聵?,出門了。

        他把車停好后關上車庫,然后一直在外面溜達,直到安妮特叫他進來吃晚飯。

        這頓飯和以往的一樣,還是那么完美豐盛,就像一件藝術品一樣。不過這次更加令人愉悅,吃飯時安妮特似乎回到了以前的樣子,開朗、健談、笑容明媚。雖然那條狗直接躺在她去廚房的路上,一動不動,她也毫無慍怒,只是繞過去。

        飯后,他們一如既往地在客廳喝咖啡。喝完第二杯,卡爾站起來,舒展了一下四肢,朝G.B.打了個響指,它隨即便去了門口,眼巴巴地看著他。卡爾低頭看著坐著的妻子,對她微笑著,剛想說話,卻被搶了先,她一臉關切地看著他。

        她說,“卡洛,你好像狀態(tài)不好?。 蚁肽憧赡芄ぷ魈量嗔?!要不就別出去了?”

        卡爾卻不聽她的,“沒事我很好!”他說著還彎下腰來親吻她的額頭,然后走到門口出去了。

        G.B.在前面蹦蹦跳跳,他吹著口哨,走下門前陡峭的斜坡,來到坡道緩和的步行街。

        他邁著穩(wěn)健的大步子,走了不到五百米,就開始搖晃了,踉蹌了幾步之后,徹底停了下來。他無法站穩(wěn),扶了扶額頭,頭上滿是黏稠的汗水。他搖搖晃晃走到路邊,在草地上坐下,雙手支著臉。黑暗中,一個巨大的黑色物體突然出現(xiàn),用濕漉漉的鼻子蹭著他。他喃喃自語了幾句,把雙手從臉上拿開按在胃部,頭低向兩膝之間,嘔吐起來……

        老帕里正坐在客廳里,膝蓋上放著一本書,旁邊的桌子上放著一個杯子。門廊外傳來一陣抓撓聲,接著是一連串短促、低沉、急迫的吠叫聲。他站起來,引得沙發(fā)嘎吱作響。來到門前,打開門,他朝那條狗鞠了一躬,咯咯地笑了起來,大聲說道,“真榮幸見到您,蕭伯納先生!”那條大狗卻打斷了他的笑聲,用牙咬住他的衣角,開始把他往外拽,動作不算激烈,但很急切。

        “怎么了,孩子?”帕里問道,隨后就朝著那狗示意的方向去了,不一會兒就看見了路邊病懨懨的卡爾。

        卡爾已經(jīng)不再嘔吐了,他坐直了些,但身體還是顫抖得厲害,整個人虛弱得像只小貓??粗哪樱晾锖苁钦痼@,便詢問起來??柡鼗卮鹬骸啊F(xiàn)在沒事了……真是不好意思……剛剛只是胃不舒服而已?!彼麖娖茸约盒ζ饋?,卻發(fā)出了一種細微而可怕的聲音。他說:“我沒喝多,一會兒就好了,不用煩神?!?/p>

        然而,帕里還是得煩神。他看清了卡爾的臉——蒼白憔悴,帶著詭異的青綠色,還泛著一層油光。他還是費力讓眼前這個大個子站了起來,想辦法把他帶進了屋里,讓他半坐半躺在沙發(fā)上。剛毛犬的黃色眼睛全程注視著。

        “謝謝,謝謝……你真好……”卡爾小聲說道,又倚回沙發(fā)上,閉上了眼睛。

        “等一下?!崩吓晾镎f。他走到門廳處打了個電話。十五分鐘不到,一輛車就停在了門口。溫蓋特醫(yī)生提著包進門,向他們走來。

        卡爾表示不必如此大費周章。他已經(jīng)好多了,雖然臉色還是蒼白,但至少恢復了一些。他又尷尬,又不好意思,心中很感激老帕里,但顯然對這一番折騰感到心煩。G.B.待在他的腳邊,他努力坐得很直,堅定地說:“你們看,我真的好了!可能只是食物中毒而已?!彼戳丝磁晾?,又看了看醫(yī)生,“真是太謝謝你了,帕里,為我做了這么多。也很感謝你趕過來,湯姆,不過——”

        “不過什么不過!”溫蓋特打斷了他,在他身邊坐下,握住他的手腕,摸了摸他的脈搏?!澳愠粤耸裁礀|西?”

        卡爾咧嘴笑著,有些刻意,“晚飯比你們吃得都好,?。∥椅绮驮谕饷娉缘?,也許就是午餐出了問題!我和安妮特去了山核桃餐廳,我吃了炸蝦,兩份!湯姆,我敢說就是因為這個!”

        “也許是的?!睖厣w特放開卡爾的手腕,又看了看他的臉,站了起來,“反正你的肚子是有問題。”他對帕里說:“我來送他回家吧。”

        卡爾也站了起來。他再次向帕里道謝,然后和溫蓋特來到車邊。他們把G.B.放在后座,它緊貼著卡爾身后坐著,嗅著他的脖子,似乎想要保護他。

        車子到了卡爾家屋前的車道,溫蓋特放慢了速度,幾近停止?!奥犞?,”他的聲音帶著直率和不安,“我很了解你的情況,無論是作為醫(yī)生,還是一個普通的朋友。這次的——姑且稱為‘發(fā)作吧——可能根本不是因為吃錯了東西?;蛘哒f,食物只是很小一部分原因。也就是說,我的朋友,最根本的可能是大家總是說的‘神經(jīng)方面的問題?!边@時他們到了停車道,他停下車,但沒有下車的意思?;璋抵?,他看著卡爾的臉說:“我想純粹從一個醫(yī)生的角度問問你,卡爾,你最近有什么心事嗎?”他停下了,卡爾卻沒有接話?!斑@幾個星期,你好像不太對勁啊……”

        卡爾打開他這邊的車門,草草地回了一句:“我不懂你胡亂說的這一堆是什么意思。”

        他下了車,家中的前門正好打開,安妮特從屋里出來,站在門廊上。她看到夜色中的車,喊道:“是誰?那是誰?。俊彼穆曇袈犉饋碛旨庥旨?。

        “是我啊,親愛的,湯姆送我回來的?!笨柎蜷_后門,G.B.跳了出來,跟著主人和溫蓋特走上臺階,來到屋里。

        安妮特就站在門內,等著他們進來。雖然光線昏暗,看不清她的臉,但她似乎很憔悴。溫蓋特莊重地向她問候,她只欠了欠身子以示回應,有些僵硬??柨雌饋砗芷v,渾身不自在。他不想叫溫蓋特告訴安妮特發(fā)生了什么事兒,但還是沒攔得住他。溫蓋特語氣平穩(wěn),禮貌地交代了事情經(jīng)過,敘述很簡練,又對安妮特囑咐了一些注意事項。

        她非??鄲?,說晚飯后卡爾臉色就不太好,她也不想讓他出門。她對溫蓋特醫(yī)生非常禮貌,仔細重復了他的指示,期望他確認卡爾并無大礙。不過,在此過程中她一直很僵硬、固執(zhí),十分冷漠。不一會兒溫蓋特離開了,她的態(tài)度這時才緩和了。不過,是徹底緩和了。她沖到卡爾身邊,顯得異常體貼,把他扶上樓,像母親般照料他??柺孢m地躺在床上,她吻了他,仿佛回到了以往的溫柔。

        她輕聲說道:“卡洛,我的小可憐兒。我剛才對你的醫(yī)生不太友好,真對不起親愛的,不過,不過呢,好吧,你知道的,我不太喜歡他。”

        他拍了拍她的肩,她又吻了他一下。很快他就入睡了……

        這事兒過了十天以后,他又出事了。深夜,他正在書房里工作,疼痛再次襲來。已經(jīng)一點多了,一個多小時之前安妮特就上床了。

        這次情況要嚴重得多,是一種劇痛。剛開始是大腿痙攣的疼痛,他站起來想要緩解,這時胃部又傳來可怕的燒灼感,接著是一陣眩暈,讓他跌回到椅子上。他彎著身子,雙手死死按住肚子,頭上、脖子上滲出豆大的汗珠。他開始嘔吐。他拼命地在椅子上轉過身來,把頭向著大的金屬垃圾箱。他嘔吐得很厲害,好像沒完沒了。

        最后,抽搐停止了片刻。他試著抬起頭來,只覺天旋地轉。G.B.在外面抓撓著落地窗,發(fā)出令人不安的嗚咽聲。卡爾無力地捂著嘴,手指上卻沾染了血跡。他額頭靠在桌面上,費力地去夠電話,把它拉過來……

        整整十分鐘后,外面一輛車傳來刺耳的剎車聲——溫蓋特跳下車,飛快地跑上臺階。前門沒有上鎖,他徑直沖進客廳,半路上看見了站在樓梯口的安妮特。她穿著睡衣,雙手摸索著在穿罩衣。她生氣地說道:“這是怎么了?有什么事嗎?”

        溫蓋特喝道:“卡爾呢?”一聽到書房里的動靜,他立刻三步并作兩步?jīng)_了進去。

        卡爾正趴在衛(wèi)生間的門邊。他抬起頭來,臉色很嚇人。他想要說些什么。書房里一片狼藉——G.B.待在他身邊,一旁落地窗戶的葉片被撞開了。

        卡爾怎么也站不起來。溫蓋特說:“慢慢來,別著急……” 他迅速走到病人身邊,半拖半抬地把他弄到沙發(fā)上,開始給他檢查。G.B.安靜了,躺了下來。安妮特走進房間,站在溫蓋特旁邊。她綁著緊緊的辮子,臉上即使涂了面霜也還是能看得出蒼白。她睜大了眼睛,瞳孔有些擴大。一進來,她就發(fā)出一種奇怪的聲音——也許是沒有喊出聲的尖叫。不過現(xiàn)在她似乎恢復了平靜,盡管雙手還在顫抖。她剛要開口,溫蓋特就近乎粗魯?shù)卮驍嗔怂?/p>

        他喊道:“去拿熱水!還有毛巾!杯子!”

        安妮特跑出房間,很快就帶回他要的東西,之后就待在他身邊打下手,又機靈又順從,他倒是忙碌了一個多小時。

        到了三點鐘,卡爾終于回過神來,舒服地躺在床上,雖然還是虛弱無力、面容憔悴。他對溫蓋特笑了笑。溫蓋特“啪”地合上了包。

        “謝謝你,湯姆……真是給你添麻煩了?!彼f。

        “你已經(jīng)沒事了?!?溫蓋特帶著疲憊的眼神朝他笑了笑,又轉向安妮特。

        他說:“您去休息吧,波登太太。他很快就要睡了,這下累壞了?!彼D身準備離開,在門口,手指按在門把手上時停下來說,“我明天上午八點半過來,如果他想吃東西的話,先別給他吃。”

        安妮特剛要送他出去,他就說:“不用麻煩了,我自己走就行?!敝蟊汶x開了。

        安妮特非常緩慢地走到床邊,低頭看著丈夫。她臉上那層冰冷的面霜已經(jīng)龜裂成小塊,縫隙間露出干燥、緊繃的鉛灰色皮膚。

        卡爾伸出手握住她的手,說道: “我嚇到你了嗎,親愛的?真是抱歉!”

        她有些機械地彎下腰來親吻他,“睡吧,明天就好了……”

        第二天,他確實好多了,只不過還是渾身沒勁,胃有點疼。直到八點半溫蓋特過來的時候,他才剛剛醒,但五分鐘后溫蓋特離開時又睡著了。

        正午時,他起床、洗漱、穿衣,像個想給家里人制造驚喜的孩子。之后,他有些疲憊,不過也不如之前想得那么累。他悄悄地打開門,輕輕地下樓。正要進書房時,安妮特剛好從里面出來。她穿著平日里做家務的衣服,拿著簸箕和掃帚。頭上扎著的鮮艷頭巾讓她的臉看起來瘦骨嶙峋,十分奇怪。

        一看到他,安妮特就驚嘆起來:“卡洛!你怎么起來了!怎么不叫我?”

        他對她溫柔地笑了笑,捏了捏她的臉頰,然后吻了一下?!拔覜]事了,只是胃還有點疼,不過沒什么大不了的?!彼麚н^她的腰,和她一起進了書房。安妮特對他噓寒問暖好一會兒,才讓他在書桌旁的大椅子上坐下,這時電話突然響了。

        卡爾接起電話。“喂?……啊,是湯姆,你好……”

        “你已經(jīng)起來了?現(xiàn)在感覺怎么樣?”溫蓋特說道。

        卡爾說:“挺好的,不過我餓了……”

        “吃了嗎?”電話那頭的聲音突然尖銳起來。

        “還沒呢。不過我——”

        “那好。先別吃。等見過我再說。我想給你檢查一下——做一兩樣測試——要你空腹的。你能來我這里嗎?你來的話更好一些?;蛘呶胰ツ慵遥俊睖厣w特語氣溫和了起來,似乎比平時更加隨意。

        “當然能去了。什么時候?”

        “馬上就來,”他說,“我給你安排時間。拜拜。”

        卡爾掛斷了電話。他看著妻子,沮喪地笑了笑說:“還不能吃,湯姆想先給我檢查?!彼麚沃鴥蛇叺姆鍪郑玖似饋?。

        安妮特直直地站著?!拔腋阋黄鹑ィ彼龍远ǖ卣f道,“我開車送你?!?/p>

        “哦,不用!我知道你不喜歡半途丟下手上的活兒的?!?他拍了拍她的肩膀,“而且我現(xiàn)在完全沒問題,親愛的。真的!我已經(jīng)添了夠多麻煩了!”

        “哦,卡洛——別說傻話!”她臉色發(fā)白,說話時嘴唇開合的動作像是要哭了一樣。

        卡爾伸出胳臂摟住她的肩膀?!澳阋欢ㄊ抢蹓牧?,親愛的?!?/p>

        她立馬打斷了他:“我很好,一點都不累?!苯又昧D出一絲笑意,說道:“也許是累了呢。我有點生氣你別介意。去找你的溫蓋特醫(yī)生吧……”

        她摟著他的胳膊,和他一起走過客廳,走到門口時吻了他。

        “照顧好自己,卡洛,早點回來。”她關上了門。

        他一進車庫,G.B.就飛快地跑了過來——卡爾剛打開車門,它一下子跳進去,巨大的身子把副駕駛覆蓋得嚴嚴實實。它伸著舌頭,咧嘴笑著。

        卡爾對著G.B.笑了,這一笑卻弄疼了他的胃,他只好收斂了,說道:“好吧,你這流浪漢。”隨后坐上駕駛座,倒車出去了。

        他開得很慢,但幾分鐘后就在溫蓋特的辦公室外停車了。他把G.B.留在車上看著,向后門走去。這是少數(shù)特殊客戶專用的入口。

        溫蓋特正站在辦公桌旁。背著光,卡爾看不清他的臉,不過他似乎比平時更蒼老了,還很疲憊,就連那點胡子也更灰白了些。他招呼卡爾坐下,然后站在他身邊,摸了摸他的脈搏,又讓他伸出舌頭看了看。

        卡爾咧嘴對他笑著,“你這一早可真有他媽的專業(yè)派頭呢?!?/p>

        對于這番微笑和打趣,溫蓋特都沒有予以回應。他坐在轉椅上,盯著卡爾說:“你昨晚的病情很嚴重,我的朋友。”卡爾插話說:“那還用說嗎!”溫蓋特語氣嚴厲地補充道:“你沒死就是萬幸了?!?/p>

        卡爾臉上的笑容慢慢退去。“?。俊彼械绞煮@愕。

        “我已經(jīng)說過了?!睖厣w特拿起一支鉛筆轉動著。他目光盯著那支筆,沒看卡爾。

        “哦對了,這兒有你的東西,” 他用鉛筆指著旁邊桌上一個笨重的圓柱形包裹,外面隨意地包著牛皮紙,“要帶走嗎?”

        卡爾一臉茫然,不解地盯著那個包裹?!笆裁??……你在說什么?”

        溫蓋特仍然盯著那支轉動的鉛筆。“你的垃圾桶。從你書房拿出來的。我昨晚走的時候拿的……”

        “干嗎呢?……哦——你是說把它弄干凈了……” 卡爾愣了一下,突然又說,“這到底是為什么?你想說什么,湯姆?”

        溫蓋特看著他,深吸了一口氣,接著以單調的語氣說道:“你很快就知道了。你昨天在哪里吃的飯?”

        “當然在家。怎么——”

        “等等。你是在家吃的?最后吃了什么?可能是午夜左右吃的東西出了問題?!?/p>

        “沒什么呀……等等,啊,我怎么忘了。我喝了一碗湯——安妮特做的洋蔥湯。她睡前給我端過來的。可是那不可能……”

        “慢著!所以你大概十二點的時候喝了這個湯。大約一小時后,你的腿和胃開始痙攣,然后眩暈、惡心、腸道劇痛。接著你不停地嘔吐。大部分嘔吐物都在這個金屬垃圾桶里,這些東西我們分析之后,發(fā)現(xiàn)你肯定至少吞下了一粒半的砷……”

        他的聲音逐漸消逝在沉默中。他站起來面對卡爾,而后者早已驚得站了起來。他握住卡爾的胳膊,讓他坐下,口中不覺重復著前一天晚上的那些話:“慢慢來,別著急!”

        卡爾坐了下來,臉色更加慘白,一只手顫抖著拂過額頭。他想強迫自己微笑。

        “真是死里逃生哩,”他說道,接著又說,“一粒半呢,嗯?那劑量相當大了。”

        “可以致命了。不過也許你吃的還不止這么多?!?/p>

        卡爾回應道:“那你覺得我是怎么吃到的?”他目光繞過了溫蓋特?!笆卟诉€是什么?他們會打農(nóng)藥的吧?”

        “農(nóng)藥里的還不至于這么厲害。”溫蓋特回到椅子上坐下。“十天前你也發(fā)作了,相同的情況,不過沒有這次嚴重。”他的聲音毫無起伏。“而且兩次你都是在家吃的?!?/p>

        卡爾一下子又從椅子上跳了起來。他的臉扭曲著,藍色的眼睛里滿是怒火。

        他叫喊道:“哦天哪!你瘋了嗎?!你到底什么意思?”

        溫蓋特話音還是很平穩(wěn),“我沒什么意思。我只是在陳述事實。十天之內你經(jīng)歷了兩次砷中毒,至少第二次肯定是的?!?/p>

        卡爾又重重地癱坐在椅子里。他想說些什么,卻只發(fā)出了一聲低沉的呻吟。

        溫蓋特說:“你不會以為我想故意指向誰吧?你必須面對事實,兄弟!有人在給你喂砒霜。如果說是意外的話,那概率只有兩百萬分之一?!?/p>

        卡爾死死握住扶手,關節(jié)處勒得白森森的。他聲嘶力竭地吼道:“如果我跟你不熟的話,我一定會擰斷你的脖子!”他又提高了音量。“整件事情都只是個奇怪又可怕的意外罷了,難道你看不出來嗎?你心里想的東西完全不可能,絕不可能!你不懂嗎?”他突然止住,氣喘吁吁,像是奔跑了一路。

        溫蓋特坐著一動不動,雙手捂著臉。他又說話了,像是沒聽到卡爾的話。

        “想弄到砷并不難,尤其是對于做園藝的人,像殺蟻膏、巴黎綠、玫瑰噴霧、除草劑——”

        “上帝詛咒你!”卡爾一拳砸在椅子的扶手上?!凹依锸怯谐輨赡鞘俏易屗I的!”

        他站了起來,居高臨下地瞅著溫蓋特,說道:“我要走了,再也不會來了。我確實是吃了砷,這點我不懷疑你。但至于我是在哪里吃的,你的推測真是又可怕又邪惡。你這么聰明的人不該犯這種錯誤!”

        他朝門口走去,又回過身來?!芭哆€有,我無法阻止你那些骯臟的想法——”他控制著自己的情緒,聲音顫抖著,“但我不允許你把它說出去,決不允許!如果你向任何人透露一個字,我不會放過你,我會廢了你!給我記住。我說到做到!”

        他在溫蓋特身邊站了很久,然而溫蓋特一動不動,甚至沒有看他一眼,最后卡爾走到門口,開了門,出去了。他又到了路上,向汽車走去。他臉色很白。他打開車門,癱坐在駕駛座上,手臂搭在方向盤上,垂下頭來靠著手臂。他深深地倒抽著氣息,顫抖著。G.B.輕聲嗚咽著,舔著主人的耳朵。兩個路過的女人好奇地看著這一幕。

        大概是感受到了她們的目光,卡爾抬起頭來看著她們。他坐直了身子,把狗碩大的腦袋輕輕地推到一邊。

        回家的路上他開得很慢。安妮特聽到了車聲,便馬上去開門了,這時卡爾正爬著臺階。她急切地問道:“他怎么說,卡洛?他知道你發(fā)病的原因嗎?”她的神情看起來更加憔悴、疲憊了。

        卡爾看著她,搖了搖頭。他走進門,跌坐到最近的椅子上,緩慢地說道:“不……他不知道。我想他也不太了解……”

        他說道:“啊我好累!親愛的,過來親親我?!?/p>

        她走過來坐在扶手上,低頭親吻他,環(huán)抱著他的頭,撫摸著他的頭發(fā)。他無法看見她說話時的神情。

        安妮特說:“可是,親愛的,他一定多少知道些什么吧?!?/p>

        卡爾嘆了口氣?!芭?,他用了很多醫(yī)學術語,都是以‘胃開頭的……但我覺得他知道的并不比我多,我可能胃部神經(jīng)紊亂了。”他靠在椅子上,抬頭看著她?!拔矣X得,也許你對湯姆的感覺是對的。當然我不是說他不是好人,他或許不是個多好的醫(yī)生吧。我想過陣子,再重新找個醫(yī)生……”

        安妮特跳了起來。“別再提什么醫(yī)生了。啊,我啊,我怎么這么粗心呢!我的可憐人兒啊,這么久沒吃東西了,那么蒼白,那么虛弱!等著卡洛,就等一會兒……”

        她匆匆跑到廚房,似乎卸下了先前的疲憊和緊張。

        卡爾坐在原地,直勾勾地盯著前方,卻眼神空洞。

        不一會兒,安妮特就回來了,手里端著一個小托盤,上面放著勺子、餐巾紙和一個碗,碗里微微冒著熱氣、散發(fā)著香味。

        “來了!”她把托盤放在他的膝蓋上,遞給他勺子,往后退了一步看著他。

        他定定地看了她好久。安妮特說:“快喝湯吧!”他卻似乎沒有聽見。

        他突然冒出一句:“安妮特,你愛我嗎?”然后繼續(xù)看著她。

        她愣著看了他一會兒說:“當然,當然啊,卡洛!”

        她接著笑了起來,說道:“你怎么跟孩子似的!喝你的湯吧,已經(jīng)不燙了?!?/p>

        他看了看手中的勺子,似乎很驚訝自己正拿著它。他把勺子放在托盤上,端起碗來,目光從碗的邊緣瞥著安妮特。

        他說:“祝我健康!”他把瓷碗靠在嘴邊,開始大口喝湯。

        那天晚上,他沒有感到疼痛。

        一個星期過去了,他還是安然無恙。在此期間,他沒有和溫蓋特醫(yī)生說過話、見過面,也沒有收到他的任何消息。

        那天晚上11點多,他帶著G.B.走在步行街離家最近的斜坡上。身后,老帕里跟他道了聲晚安,他半轉過身,沖他揮手告別。這次,他散步的時間比以往更長。他回來時在郵箱那里遇到了帕里,然后去他家喝了酒,陪他聊了很久。他們談到了這日益失去理智的世界,這是帕里最樂道的話題。

        到了自家門前的小陡坡上,他步子邁小了些,對G.B. 吹了聲口哨,那狗立馬就跑上前來,跟在他身邊輕輕地走著。

        他一邊哼著歌,一邊大步走下車道,又邁上臺階。他打開前門,跟在狗后面進去了。

        他喊道:“哦,天哪!”

        他呆呆地愣在那里,只一瞬間,卻像是過了一個世紀。

        安妮特躺在地上,身體扭曲得很難看。她趴著、蜷曲著,四周一片狼藉。

        G.B.瞪大了眼睛,推開半敞著的廚房的門。它砰地臥下來。

        卡爾跪在這個倒在地上的女人身邊。他扶起她的頭,她的頭無力地耷拉在他的手臂上。她閉著眼,腫脹的嘴張開著,上面沾滿污漬。她呼吸著,但輕微而羸弱。他摸了摸她的心臟,幾乎感覺不到跳動……

        他恍惚地來到書房,站到電話機旁……手指顫巍巍地撥通了一個號碼,仿佛毫無意識……

        電話打給了溫蓋特?!皽?!”他大喊道,聲音十分刺耳,“湯姆! 我是卡爾。馬上過來!快!快點!”

        他放下電話,恍惚中又走到客廳,再一次跪下來把妻子摟在懷里……

        他一直抱著她,直到溫蓋特過來。

        溫蓋特給她做了檢查,之后搖了搖頭。他扶著卡爾站起來,把他帶到書房。他說:“你要面對現(xiàn)實,卡爾……她已經(jīng)死了?!?/p>

        卡爾渾身發(fā)抖,手、身體、頭,全身上下。

        溫蓋特說:“坐著,不要動!”他再次走進客廳。

        他看著這個死去的女人,她周圍的污穢,以及房間里的一切。他凝視著鋼琴上面的兩個咖啡杯,這時G.B.從廚房跑進來,又跑進書房,不見了。

        溫蓋特逐一拿起杯子。兩個小杯子里都有厚重的糊狀土耳其咖啡的殘渣。他把沾濕的指尖依次浸入兩個杯子,又用舌頭嘗了嘗。嘗第二杯的時候,他預料中的反應來了。他的表情豁然開朗,大步走進書房。

        卡爾沒有動,但抖得更厲害了。那條狗坐在他身邊,看著他的臉。

        溫蓋特把手放在他顫抖的肩上??栂胝f些什么,卻牙齒打戰(zhàn),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溫蓋特說:“你知道的吧?她又嘗試了一次……你不讓我管你,但命運女神卻眷顧了你!”

        卡爾喃喃自語道:“我,我,我不明白……”

        “她真是自信過了頭,這下出了差錯,恐怕是什么東西讓她分了心?!彼Я颂Ъ绨颉!八?,嗯,她拿錯了杯子?!?/p>

        “天哪!……”卡爾捂住臉,手指像是要插進太陽穴。“湯姆,我多希望那個倒霉的人是我!”

        “打起精神來!”溫蓋特抓住他的胳膊?!皠e想了,按我說的做!”

        他把卡爾拽起來,把他拖出書房,再扶上樓,帶他進入房間。G.B.緊跟在他們身后,然后躺下警惕地看著他們。溫蓋特幫卡爾脫下衣服,讓他睡下,接著往他胳膊上扎了一針。

        溫蓋特說:“好了!過五分鐘你就睡著了。”

        他正要轉身離開,卡爾突然抓住他的手,緊緊握著。

        “別走。那天我在辦公室對你說的話……我很抱歉,湯姆。”

        溫蓋特沒有放開他的手,只是說道:“不用介意啊。我都忘了?!?/p>

        然后,他又說了起來,緩慢、安靜,單調的聲音聽起來很舒緩?!澳悻F(xiàn)在只需要睡覺……其他的交給我就行……很快,這件事就會過去,像一場你快要遺忘的噩夢……不用擔心這件事情會被宣傳成丑聞之類的,卡爾。不用擔心任何事情……我保證。雖然你之前不讓我說出去,我還是告訴了尼科爾斯探長……我和他會向驗尸官解釋這事兒的?!?/p>

        他的聲音漸漸消逝,卡爾·波登已經(jīng)睡著了。三個星期后,卡爾臉上才開始有了笑容。他已經(jīng)離開了埃爾莫羅海灘,去了舊金山。羅娜在等他。

        他笑著駛過市場街,G.B.正站在他身邊。

        “告訴你一個秘密,孩子,”他低聲說道,“第二次我差點喝得太多了!”

        他不覺地笑出聲來。

        (王雯婕:南京大學外國語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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