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 芳
由于人工智能時代的日常生活主體、日?;顒?、日常生活空間及日常生活倫理結構都呈現(xiàn)出新的特點,因此,日常生活倫理治理在價值目標的實現(xiàn)、價值導向的引領、對象的明確、主體的確定、責任的歸屬等方面可能面臨新的難題。具體而言,就是何種治理、誰來治理、治理什么以及如何治理等問題遭遇新挑戰(zhàn)。
日常生活的價值旨歸是促進和實現(xiàn)人的自由全面發(fā)展,這也是日常生活倫理治理的價值目標。人的自由全面發(fā)展是基于人的生存狀態(tài)的全面改善和人對自身本質力量的全面占有。人類社會的發(fā)展在不斷趨近這一目標,但是不同歷史時期也會面臨新的問題。當人工智能出現(xiàn)在日常生活并且與日常生活深度融合在一起時,人類的生存方式、生存狀態(tài)都將極大改變,人工智能在為人的發(fā)展提供更多可能性的同時,也使人的本質的全面實現(xiàn)面臨新的挑戰(zhàn)。
必須承認,人工智能的出現(xiàn)和廣泛應用在一定程度上、在某些方面體現(xiàn)了并且有助于促進人的自由全面發(fā)展。首先,人工智能的發(fā)展就是人的自由創(chuàng)造能力的充分體現(xiàn),是人類在對自身思維規(guī)律充分認識的基礎上所進行的創(chuàng)造活動的結果,代表人類在把握了必然之后達到的新的自由。其次,人工智能在生產領域的應用解放了勞動力,使人的日常生活時間增長;人工智能在日常生活領域的廣泛應用將進一步減少日常時間中與人自身生產和再生產沒有直接關系的活動的時間,從而使人有更多的閑暇時間直接用于自身的生產和再生產,用于自身的生存、發(fā)展與完善,使人在勞動生產領域未能發(fā)展的能力依照自己的興趣得到發(fā)展。就此而言,人工智能的發(fā)明和應用促進了人的自由全面發(fā)展。然而,從其他的角度看,人工智能也在人的自由全面發(fā)展方面帶來了負面影響。
1.對人工智能的過度依賴使人的生存能力退化,人愈加成為片面發(fā)展的人
科學技術的每一次重大變革都從根本上改變了人的生存方式,同時在更大程度上使人的某些能力被工具替代。人工智能與其他工具的不同之處在于,人工智能可以“思維”,其思維能力、反應速度甚至遠超人類。它不僅可以代替人進行體力活動,也可以代替人進行思維活動,這造成了人類對人工智能在體力和思維上的雙重依賴。
在體力依賴和功能依賴階段,人的生存能力的退化主要表現(xiàn)為與人的肢體相關的體力的退化。例如,洗衣機、汽車替代了人的部分體力勞動,電腦替代了人用紙、筆的書寫等。它們作為人的肢體的延伸,在給人的生活提供便捷的同時,也可能會使人的家務勞動能力、行走能力、書寫能力在一定程度上退化。網絡對空間距離的消弭以及基于此而形成的網購、網絡社交,使現(xiàn)實中人的語言表達能力、交往能力退化。盡管如此,思維始終是人自己的事情,無法被取代。
在思維依賴階段,人的生存能力的退化主要表現(xiàn)為人的思維能力的退化甚至喪失。哪怕是在當前的弱人工智能階段,像兒童智能手表這樣的產品,都具有語言識別、語音表達、回答問題等功能,兒童有做不出或者不想做的題目,智能手表都能準確給予回答。到了超人工智能階段,人工智能機器人甚至比人類更聰明,它不僅不怕累,可以幫助人類從事體力勞動,而且可以幫助人類進行思維活動、智力活動。如果在日常生活領域過度依賴人工智能,人類將面臨勞動能力和思維能力的全面退化。這是“人類自誕生以來第一次面臨系統(tǒng)性退化的危險”[1],也是人類面臨勞動創(chuàng)造性本質喪失的危險。
2.人工智能的深度發(fā)展使日常生活處于它的控制之下,人的自由受到限制
人類對人工智能的依賴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就是人工智能對人的控制。人的自由創(chuàng)造的產物反過來控制了人和人的生活,使人陷入一種新的不自由。這是科學技術異化的新形式。人工智能在日常生活領域對人的控制主要表現(xiàn)為生存控制、信息控制和算法控制等幾個方面。
人工智能形成了一個龐大的組織化網絡,對日常生活進行系統(tǒng)控制,從而控制著人類的日常生存。從人工智能家用電器、人工智能交通工具、人工智能消費系統(tǒng)到人工智能陪伴機器人等,日常生活的點點滴滴都由人工智能體完成,日常生活成為由人工智能連接而成的組織化網絡。當一種技術以系統(tǒng)化、組織化的形式出現(xiàn)在日常生活之中時,人類必將由于對它的適應而養(yǎng)成新的日常生活習慣,以至于離開了人工智能就可能無法生存。如同網絡時代沒有網絡就沒法辦公一樣,在人工智能時代,如果人工智能“罷工”或者因故障停止工作,人類的出行、消費、生活乃至情感思維都將可能陷入混亂甚至無法進行。人的日常生存將會因此受到嚴重影響。
人工智能的解鎖和使用以占有人的個人信息為前提,基于此,人工智能實現(xiàn)了對人的信息控制。個人信息尤其是個人的身份信息(專有符號信息和獨有生物信息),是人的個體性的重要表征,也是人的自由的重要依托。每個人都有保有個人信息的自由和權利。然而,在人工智能時代,人必須把自己的信息交付出去,受人工智能控制,才能正常進行日?;顒?。不同于網絡的虛擬信息,人工智能需要的是真實的身份信息,如指紋信息、面部信息、虹膜信息等與自然個體不可分割的生物信息。網絡在向智能化方向發(fā)展的過程中,所需信息的這種轉變已經十分明顯。未來,聲音信息、腳步信息等標識個人特征的信息,都將成為人工智能占有的對象。不同于網絡對個人信息的占有,人工智能已經從被動錄入和識別個人信息發(fā)展到主動采集和識別個人信息。萬物互聯(lián)階段,人工智能與大數(shù)據的結合使個人信息在人工智能面前無處遁形。人工智能雖然沒有控制人本身,但卻控制了人的個人信息。
人工智能依據算法對外部世界做出反應,算法構筑了日常生活的基本秩序,并使人處于其控制之下。由于人工智能的本質是算法,人工智能對人的控制本質上也就是算法對人的控制。在人工智能時代,“人為日常生活立法”和“算法為日常生活立法”之間必然發(fā)生斗爭。理想的結果是將人類對日常生活倫理秩序的設計融入算法之中,或者說轉化為算法,但現(xiàn)實的結果可能是:算法設計者不愿或者無法將人類對日常生活倫理秩序的設計完美、完整地轉化為算法,或者人工智能“自動”衍生出新的算法,在這種情況下,人類對人工智能的依賴就是算法對人類的控制。
人工智能極大地改變了人類的日常生存方式和日常生存形態(tài),這促使人類從嶄新的層面思考生存的意義和價值,思考人類自身的本質及其全面實現(xiàn),思考人類與人工智能關系之“應然”,既充分利用人工智能使之服務于人類,又充分發(fā)揮人類自身的主體性自覺抵制人工智能對人的本質的消泯,使人工智能成為人類自由全面發(fā)展的助推器。
我國日常生活倫理治理的價值遵循是社會主義道德。社會主義道德的核心是為人民服務,基本原則是集體主義。人工智能時代的日常生活倫理治理應以之對日常生活進行價值引導。然而,在人工智能時代,由于日常生活組織化程度進一步降低,個體化程度進一步增強,社會主義道德發(fā)揮價值導向作用的難度增大。
1.日常生活組織化程度降低再度挑戰(zhàn)集體主義的日常生活根基
網絡技術已經在現(xiàn)實層面強化了日常生活的個體性,使個體進一步脫離組織化生活而加速邁向原子化,對集體主義價值觀構成了挑戰(zhàn)。人工智能與網絡的結合則提高了個體非組織化的生存能力,再度使日常生活的組織化程度降低。同時,以家庭和社區(qū)為基本單位的組織不能很好地為人們提供共同的日常生活場域和日常生活內容。這種雙重擠壓,給集體主義的日常生活根基帶來新的挑戰(zhàn)。
根據第七次全國人口普查數(sh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平均家庭戶規(guī)模持續(xù)縮小。1953年全國平均每戶4.33人,2020年這一數(shù)據降為2.62人。這表明,在過去的近70年里,我國家庭持續(xù)向小型化發(fā)展,單身家庭、丁克家庭數(shù)量有所增加。農村宗法血緣家庭紐帶的日漸松散乃至瓦解以及城鎮(zhèn)“單位制”的消失和住房的商品化,使家庭之間的親密聯(lián)系被割斷,家庭呈現(xiàn)個體化趨勢。家庭的持續(xù)小型化和個體化使家庭在日常生活中的組織功能降低。人工智能時代,家庭的部分功能、人的部分家庭責任(如陪伴、照顧、輔導學習等)都可以由人工智能完成,人與人的聯(lián)系轉化為人與人工智能的聯(lián)系,人對人的需要部分轉化為人對人工智能的需要,原本由血緣關系結成的家庭之間的共同生活以及家庭成員的共同生活將會逐步消失或者減少,被人與人工智能的“共同生活”取代。這將進一步加劇家庭的小型化和個體化趨勢,并進一步削弱家庭的日常生活組織功能。
人工智能時代,個體化的家庭居于其中的社區(qū)的角色和功能也在發(fā)生變化。當前,社區(qū)主要是業(yè)主的“居住共同體”,還遠未成為“文化共同體”“價值共同體”,家庭之間的關系十分松散甚至缺乏聯(lián)系。社區(qū)發(fā)展更加重視功能性的提升。正在建設和發(fā)展中的智慧社區(qū),就充分利用網絡和智能技術為社區(qū)成員提供多種便捷服務,社區(qū)成員足不出戶即可處理諸多事務。社區(qū)服務的便捷性和高效率得到有效提高,但是人與人之間的實際交往卻隨之減少,共同生活于社區(qū)中的居民之間缺乏實際的感受。隨著智慧社區(qū)向智能社區(qū)轉變,人工智能機器人參與到社區(qū)管理和社區(qū)服務之中,社區(qū)成員協(xié)作參與的共同生活可能愈加減少。
如果“我”的日常生活缺乏他人的參與,如果“我”的日常生活不需要他人的參與,“我”的日常生活世界只有“我”和人工智能,那么,“我”所感受到的日常生活就只是自己的日常生活而不是在集體中的日常生活,集體意識以及集體主義道德觀念勢必遭到削弱??梢?在人工智能時代,如何加強日常生活的組織化,使人們擁有共同的日常生活,并在共同的日常生活中形成利益共同體意識,將是社會主義道德建設在日常生活領域的重要課題。
2.日?;顒拥娜斯ぶ悄芑趸巳伺c人之間的日常聯(lián)系
為人民服務是對人與人之間普遍聯(lián)系的肯定,強調人與人之間平等的相互依賴關系,是人的社會性的必然要求。這一道德觀念的強化需要現(xiàn)實人際關系的強化。人工智能時代現(xiàn)實人際關系的隱匿恰恰弱化了人們對社會關系的感受,“見物不見人”的交往方式放大了人的個體性存在而忽略了人的社會性存在。
人工智能在日常生活領域的應用使日常消費、日常交往等活動越來越表現(xiàn)為人與物(人工智能)的互動,人與人之間的日常關系隱匿到人與物的關系背后。智能售貨機、智能送貨機器人、陪伴機器人、保姆機器人等人工智能物的出現(xiàn)進一步改變了日常消費方式和日常交往方式,使人與人的雙向活動逐漸變?yōu)槿伺c物的單向活動,甚至是物與物的互動。日常生活中,人們見物不見人,人與人在現(xiàn)實生活中的你來我往、互幫互助、服務與消費,被人與人工智能、人工智能與人工智能之間的交往取代。豐富的社會關系被物遮蔽,本質深藏于現(xiàn)象背后。這樣,人與人的關系不僅在現(xiàn)實生活領域被弱化,而且在觀念意識領域被弱化。當人的社會性被遮蔽,那些沉溺于現(xiàn)象界、習慣性地與物打交道的人產生了不與他人交往、不依賴他人也能很好地生存的錯覺。個體(我)的需要得到凸顯,他人的需要被隱匿。當人與人的普遍聯(lián)系被遮蔽后,為人民服務就失去了對象。
可見,人工智能時代日常生活組織化程度的降低以及個體化程度的增強,動搖了社會主義道德的日常生活根基,社會主義道德的價值導向與日常生活的價值方向之間發(fā)生了偏差,這給社會主義道德建設帶來了新的難題和挑戰(zhàn)。
人工智能時代,由于眾多日常生活倫理關系走向消隱,日常生活倫理問題走向復雜,日常生活倫理治理對象則呈現(xiàn)出復雜隱蔽的特征。
1.倫理治理對象具有復雜性
人工智能時代日常生活倫理治理對象的復雜性主要源于人工智能作為日常活動中介本身的復雜性,即人工智能本身是一個復雜的系統(tǒng)。
人工智能的復雜性首先體現(xiàn)在其“意志”的復雜性,它需要我們判斷人工智能的活動到底是誰的意志的表達。在前人工智能時代,人們在日常生活領域的活動一般都直接表現(xiàn)為人與人的關系,每個人的行為都是行為人自己意志支配之下并由行為人自己做出的行為。日常生活領域基本上不存在他人的意志,也不存在意志與行為的分離。人工智能在日常生活的應用改變了這一狀況:他人的意志(算法)借助人工智能影響著我的生活;“我”也通過我的意志對人工智能發(fā)號施令,我的目的通過人工智能的活動得到實現(xiàn)。此時,人工智能的活動是算法設計者的還是“我”的意志的表達?進而,當人工智能自動借助網絡獲取大量數(shù)據信息,并借助強大的計算能力處理數(shù)據信息,從而不斷形成新“知識”,那么,此時的人工智能做出的活動是否是人工智能自身“意志”的表達?可見,在人工智能時代,日常生活倫理治理的對象不再是簡單的人的活動,而是一個由人、算法、人工智能、信息網絡共同組成的多種“意志”混雜其中的智能社會系統(tǒng)。這個系統(tǒng)既在人的掌控之中,又在人的掌控之外;既是人的活動的創(chuàng)造物,也是人工智能技術的自我發(fā)展。尤其是當智能化與信息化、自動化融為一體時,這個智能社會系統(tǒng)就極有可能脫離人的控制而獨立運行。
人工智能的復雜性還表現(xiàn)在意志與活動的時空分離,這使日?;顒拥闹黧w難以確定。人工智能的信息化、自動化使人工智能體可以被遠程操控,從而使行為主體意志的表達與人工智能行為的做出發(fā)生時空上的分離。時間上的分離,如預約啟動人工智能體,主體意志的表達先于人工智能活動的做出;空間上的分離,如借助互聯(lián)網對處于物聯(lián)狀態(tài)的人工智能體實施遠程操縱,主體意志的表達遠離人工智能活動的做出。當人預約遠程啟動人工智能體,或者讓人工智能體按照預設程序在條件符合時自動啟動,則實現(xiàn)了主體意志與人工智能活動在時間、空間上的同時分離。那么,日常生活倫理治理應當以現(xiàn)實發(fā)生的人工智能體的活動為治理對象還是應當以操控人工智能體的人為治理對象?如何確定在日常公共空間中活動的人工智能體由誰操控?這些都是需要面對的問題。
2.倫理治理對象具有隱蔽性
人工智能時代日常生活倫理治理對象的隱蔽性主要表現(xiàn)為:日常生活倫理規(guī)則的隱蔽性與日常生活倫理問題的隱蔽性。
算法作為一種規(guī)則,不僅僅是一套程序,其中包含價值選擇,指導人工智能體在不同價值之間以及具有不同價值的事物之間做出選擇。表現(xiàn)為算法的日常生活倫理規(guī)則可以是交往規(guī)則,也可以是交易規(guī)則、交通規(guī)則等。在以人工智能為中介開展的日常生活中,人工智能依循的倫理原則通過對人類的作用,逐漸成為人類普遍遵循的倫理規(guī)則。與以往日常生活倫理規(guī)則在人類的共同生活中形成不同,表現(xiàn)為算法的日常生活倫理規(guī)則由少數(shù)專家(設計者)制定,普通大眾無法理解以符號、公式呈現(xiàn)的算法中表達的倫理原則。甚至也不排除有別有用心之人利用算法或者開發(fā)算法來謀取私利或者實施某種邪惡行為。這樣,日常生活倫理規(guī)則就成為在人的視野之外、認識之外、理解之外的隱蔽的存在。
人與人工智能交往的前提基礎就是人工智能對人的身份、語言、情感、行為等的精確識別,識別度越高、越精確,智能化程度就越高。然而,人工智能對事物的認識和識別與人類認知的本質區(qū)別在于:人類對交往對象的識別是整體性的、經驗的、直覺的,人工智能對對象的識別是分析的。也就是說,人類在交往時,通過感官對他人或者事物的感知在大腦中形成一個整體形象,并形成記憶;人工智能在交往時,通過傳感器捕捉對方的面部形象、指紋甚至骨骼輪廓等個人信息來構筑信息庫,將之儲存在芯片中并且聯(lián)網到云端。可以說,人工智能時代,人在人工智能面前無所謂隱私,無處不在的人工智能使人在茫然無知中丟失掉個人信息。這當然構成一個道德問題,但對大多數(shù)使用人工智能的人來說,這個問題是不能被意識到的,更是無力解決的。
總體而言,人工智能時代日常生活倫理問題的隱蔽性主要源于人工智能特殊的認識方式和思維方式。數(shù)字/圖像識別、算法、存儲是人工智能的認識工具、思維工具和大腦。這些數(shù)字技術的運用對人的日常生存構成了潛在的威脅。
確定道德責任的歸屬是倫理治理的基本內容之一,也是倫理治理取得成效的重要條件。道德責任源自自由意志。有自由意志才有選擇和行動的自由,主體才需要對自己的行為選擇承擔道德責任。人工智能時代,道德責任的歸屬之所以難以確定,主要源于人工智能本身的復雜性:一是人工智能會不會產生自由意志?二是人工智能究竟在執(zhí)行誰的自由意志?
人工智能是否可以承擔道德責任、是否需要承擔道德責任,取決于人工智能有無自由意志以及是否可能產生自由意志。從人工智能的本質看,技術、算法作為人工智能的“意志”是人的創(chuàng)造??梢?人工智能的“意志”是被人賦予的,它的所作所為、行為選擇和行為方式都依循人類預先設定的算法。就此而論,人工智能只是機器,并無意志,更無自由意志。無論人工智能是否最終發(fā)展成為“生命體”,只要其“思維”方式不變,它就始終無法擁有自由意志,也無從進行道德選擇,無法承擔道德責任。假如人工智能最終產生了自由意志,那么如何判定一種行為的做出是出自人工智能的自由意志以及在多大程度上出自其自由意志?人工智能借助網絡的強大觸角和豐富功能開始自主學習、自主升級,其對外在世界的反應已經超過了最初的算法設計,此時人工智能執(zhí)行的已經不是算法設計師的意志,而人工智能又沒有自由意志,那么誰應當負道德責任?
我們當然可以說由人工智能行為引發(fā)的道德責任就應當由人工智能所執(zhí)行的意志的主體來承擔??墒沁@一主體又較難確定,因為人工智能可能匯聚多個主體的意志,這勢必引發(fā)道德責任歸屬的爭議。例如,智能汽車交通肇事給他人的人身和財產權利造成損害,誰應負道德責任?是智能汽車的所有者還是其使用者、乘坐者?智能汽車生產者、算法設計者是否應當承擔道德責任?再如,人工智能搜集了大量個人信息并進行數(shù)字化存儲,對人的權利和安全造成威脅,誰又應對此負道德責任?是人工智能的使用者,還是其所有者、設計者?未來,隨著人工智能的發(fā)展和進一步深入應用,與人工智能相關的道德責任歸屬難題將會增多。陪伴機器人、保姆機器人應用于日常生活領域可能會發(fā)生將人打傷、打死的情況,應當如何認定該事件的性質?是“事故”還是“違法”“犯罪”?如果是“違法”“犯罪”,主觀狀態(tài)是“過失”還是“故意”?誰應承擔責任?定制機器人未能按照預先設定履行道德義務,如照顧兒童、陪伴老人,致使兒童、老人因缺乏照料而受到傷害,誰應對此負責?所有這些問題都源于人工智能關乎多個主體的意志。行為后果究竟出自誰的意志,不僅是簡單的調查取證問題,而且是復雜的技術和倫理問題。
從人工智能的技術本質、算法本質出發(fā),我們堅持道德責任依然只能由人來承擔。這就需要明確相關利益主體的責任范圍,并據此確定其在復雜環(huán)境下的道德責任。
人工智能時代已經到來,并在不斷向前發(fā)展,關于人工智能的倫理治理也已經走入人們的視野。對于人工智能的倫理治理,世界多國及機構都予以高度重視,先后制定出臺了相關倫理原則、倫理準則,對人工智能的發(fā)展進行倫理規(guī)約。2017年1月,在加利福尼亞州阿西洛馬舉行的Beneficial AI會議上,近千名人工智能和機器人領域的專家聯(lián)合簽署了《阿西洛馬人工智能23條原則》,呼吁人們保障人類未來的倫理、利益和安全。2018年12月27日,日本內閣府發(fā)布《以人類為中心的人工智能社會原則》,主張在推進人工智能技術研發(fā)時,綜合考慮其對人類、社會系統(tǒng)、產業(yè)構造、創(chuàng)新系統(tǒng)、政府等帶來的影響,構建能夠使人工智能有效且安全應用的“AI-Ready社會”。2019年4月,歐盟發(fā)布《可信人工智能倫理準則》,明確了人類優(yōu)先、務必有益于社會和個人的原則,在人工智能價值觀指引下發(fā)展全球人工智能。2019年6月17日,我國發(fā)布《新一代人工智能治理原則——發(fā)展負責任的人工智能》,提出了8條人工智能治理原則:和諧友好、公平公正、包容共享、尊重隱私、安全可控、共擔責任、開放協(xié)作、敏捷治理。2021年9月25日,我國發(fā)布了《新一代人工智能倫理規(guī)范》,提出了增進人類福祉、促進公平公正、保護隱私安全、確保可控可信、強化責任擔當、提升倫理素養(yǎng)等6項基本倫理要求;同時,提出人工智能管理、研發(fā)、供應、使用等特定活動的18項具體倫理要求。歐洲議會法律事務委員會也曾建議,加快人工智能的民法立法;同時,也應采取措施加強對人工智能的社會監(jiān)管,制定倫理標準,以建立公眾的信任和信心[2]。有學者指出,人工智能倫理治理需要國際合作,有必要建立一個基于國際人權法的錨定框架,作為確保人類利益嵌入人工智能系統(tǒng)的基本基線;同時,也要發(fā)揮道德的補充和輔助作用[3]。應當說,諸多倫理原則和倫理規(guī)范之間存在重復,但是它們都圍繞著一個共同的目標——實現(xiàn)人工智能應用之善。總體而言,目前,技術層面、操作層面的研究較多,生活層面、生存層面的研究相對較少。
人工智能時代,日常生活倫理構建的價值旨歸依然是人的自由全面發(fā)展,其價值導向依然是社會主義道德,這是我國日常生活倫理構建的根本價值方向。同時,結合人工智能和日常生活的基本特征,筆者認為有必要從以下四個方面著手,加強人工智能時代日常生活的倫理治理。
1.規(guī)范人工智能的價值遵循
人工智能時代加強日常生活的倫理治理,需要明確日常生活倫理治理的價值目標,使人工智能在日常生活的應用始終堅持以人為中心,堅持以促進人的自由全面發(fā)展為旨歸,符合社會主義道德的要求。人類對人工智能的依賴并不意味著人應當受人工智能的控制而一味地以人工智能的算法為遵循,而是應當對人工智能的算法進行倫理規(guī)約和價值引導,使它的應用為人服務。
現(xiàn)實世界以及未來的超人工智能時代,算法治理都將成為日常生活倫理構建/治理的重要內容。規(guī)范人工智能就是規(guī)范其算法;規(guī)避人工智能所引發(fā)的倫理問題、倫理風險,就必須使其算法“向善”,符合社會主義道德的價值要求。而要實現(xiàn)這一點,就需要進行人工智能倫理實現(xiàn)方法上的轉變,即“從以普遍遵守原則和規(guī)則為基礎的更加義務導向、限制行動的倫理過渡到以美德和個性性格、知識擴展、負責任的自主和行動自由為基礎的對情境敏感的倫理方法”。這就需要:一方面,縮小倫理和技術之間的差距,在抽象的倫理原則和具體的技術路徑之間搭建橋梁,實現(xiàn)抽象倫理原則的技術化;另一方面,人工智能倫理應“轉向描述純粹的技術現(xiàn)象”,“更強烈地關注真正與社會和個性相關的方面”[4]。因此,這就需要將社會主義道德的根本價值要求轉化為人工智能能夠理解的語言表達,即將社會主義道德轉化為一套以特定邏輯表達的數(shù)字符號存入人工智能,將抽象的道德原則、道德規(guī)則具體化為數(shù)字表達。這里涉及的問題是:社會主義道德的價值要求能否得到準確表達,在復雜的社會生活中面臨道德沖突時算法能否根據情境提供正確的價值判斷和價值選擇。顯然,這將是一個漸進的過程,是一個不斷向“善”趨近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需要倫理學家、人工智能專家等多領域專家的合作,根據日常生活的各種情境,思考并設計社會主義道德要求的具體表達。
2.構建共同的組織化的日常生活
人工智能時代,日常生活基層組織(家庭)呈現(xiàn)小型化趨勢,日常生活更趨個體化,這使社會主義道德賴以存在的日常生活基礎遭到削弱。社會主義道德的核心、基本原則的夯實和鞏固都建立在人們“共同生活”的基礎之上。在個體化的日常生活中,人的個體意識的增強為個人主義的滋生提供了溫床,而這恰恰是對集體主義的對抗。因此,構建共同的組織化的日常生活就成為人工智能時代社會主義道德建設的新課題。
必須承認的客觀事實是,此前以宗法血緣家庭(農村)、單位(城市)為依托的有組織的共同的日常生活已經隨著經濟社會的發(fā)展逐漸瓦解、消失,人工智能時代所要構建的組織化的共同生活決不是向過去的回歸,而是通過形式的創(chuàng)新實現(xiàn)人們在個體性意識提升條件下的共同生活的形成,是個體意識和集體意識相統(tǒng)一的共同生活。
3.強化日常生活主體的道德自覺
日常生活是“自在的”類本質對象化領域,日常生活主體常常是“自在”的存在,因此形成了不假思索、習以為常的日常生活特征。這種自在性是人在日常生活領域惰性的體現(xiàn),不利于對日常生活進行積極地倫理構建。人工智能時代,人們在日常生活領域必然形成新的行為習慣、思維習慣,并逐漸對人工智能及其“控制”下的日常生活倫理秩序習以為常,從而喪失對日常生活倫理問題的感知和思考能力。因此,日常生活主體需要具有跳出日常生活、從日常生活之外理性思考日常生活的能力,也就是自覺反思日常生活倫理習慣的能力,在與人工智能習慣性的相處中思考倫理問題、發(fā)現(xiàn)倫理問題,推動人工智能在發(fā)展中不斷趨向“至善”,使之更好地為人服務。
人工智能的設計者應當秉持為人民服務的道德理念,以正確的價值原則和價值理念指導自己設計人工智能的行為,對人民負責,對社會主義道德建設負責,以“善”的產品弘揚善。人工智能的生產者應當始終堅持誠實守信、服務人民的職業(yè)道德,在生產過程中嚴把質量關,不使“惡”的人工智能成為漏網之魚而進入日常生活中。人工智能的使用者應當以“善”的方式使用人工智能,并對人工智能之“惡”進行監(jiān)督和舉報。
4.構建有效的日常生活倫理治理體系
人工智能時代加強日常生活的倫理治理,需要明確日常生活倫理治理的主體結構及其權責,形成行之有效的倫理治理體系,共同致力于社會主義日常生活倫理治理。
通常情況下的日常生活倫理治理主體包括政府、社會、公眾。其中,政府作為治理主體,主要負責治理政策的制定、多方利益主體的協(xié)調以及對嚴重倫理問題的懲治。社會治理主要是由特定社會組織、研究機構、公司企業(yè)等作為治理主體,根據市場需求、市場反饋、科研進展等及時對算法做出修改和調整。公眾治理主要是發(fā)展公眾的道德評價和倫理監(jiān)督作用,在使用人工智能產品的過程中及時發(fā)現(xiàn)問題并做出反饋。人工智能時代,日常生活的技術化需要多領域專家合作,在發(fā)揮政府主導作用的前提下,倫理學家、科學家、學術組織、企業(yè)等各類主體也應當積極參與人工智能的倫理治理,切實保障倫理原則的貫徹與實施[5]。其中,專家治理是日常生活倫理治理的關鍵,是發(fā)現(xiàn)技術中的倫理問題、消除引發(fā)日常生活倫理問題的技術故障、分析確定道德責任歸屬的重要依托;政府、社會、公眾的治理則是日常生活倫理治理正確方向的保障,它們通過價值導向和輿論監(jiān)督,消除人工智能走向“惡”的可能。
綜上所述,人工智能的發(fā)展必然對日常生活主體、日?;顒印⑷粘S^念帶來深刻影響,并使日常生活倫理關系發(fā)生深刻變化,現(xiàn)有的日常生活倫理結構將被打破。人工智能時代的日常生活倫理治理的價值目標依然是促進人的自由全面發(fā)展,即促進人的解放,利用人工智能,使之為人服務而非控制人的日常生活。人工智能時代的日常生活倫理治理將無法僅僅依靠傳統(tǒng)的手段來實現(xiàn),它越來越需要倫理、技術、政治、法律的相互配合,或者說,越來越走向專業(yè)治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