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菲
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都市情感作家,專為本刊撰寫熟男熟女的奇情美食。
每次經(jīng)過上海武康路113號的巴金故居,總會在門口有一刻逗留。有時隔著圍墻,看看院內(nèi)亭亭如蓋的廣玉蘭也是好的。
武康路113號是一座假三層花園住宅,建造于1923年,由一座體量敦厚的主樓、南北兩座附樓和前后花園組成,占地面積約1400平方米,坐落于上海海拔最低且最為神秘、貴氣的地段——武康路?-?安福路街區(qū)。住宅最早的主人是一位英國人,解放后曾進駐蘇聯(lián)商務代表處。20世紀50年代,國家為提高專家學者的生活工作條件,武康路113號由上海作協(xié)分給巴金居住。當時每月租金145元,十分昂貴,巴金一直是自付房租,沒有要過國家任何補助和津貼。
我讀巴金,遠不如讀魯迅作品多。巴老最令我欽佩的,并非家喻戶曉、且被搬上熒屏的《激流三部曲》,而是晚年嘔心瀝血寫就的《隨想錄》。因為有巴金的存在,《收獲》成為中國當代文壇標志性刊物,而另一本代表了中國文學發(fā)展潮流的刊物《上海文學》則剛剛度過了70周歲生日,它的起點是1953年巴金創(chuàng)辦的《文藝月報》,它們至今仍不斷為中國當代文學造血、賦能。
除卻大師級作家身份,巴金身為杰出的出版家、編輯家的啟航之路,始于17歲時參與創(chuàng)辦《平民之聲》周刊,他將通訊處設在自己家中,從第4期起,便開始連載他寫的《托爾斯泰的生平與學說》。他從小喜歡讀革命家的傳記與回憶錄,在困惑時期曾得到過一本小冊子——克魯泡特金的《告少年》節(jié)譯本,他把它放在床頭,每夜閱讀,時常淚流滿面。后來他寫文章回憶這本小冊子?:“那種帶煽動性的筆調(diào)簡直要把一個15歲的孩子的心燒成了灰?!?/p>
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一直有“魯巴茅郭老曹”的說法。文學巨匠、人民作家、著名無黨派人士、社會活動家巴金先生原名李堯棠,字芾甘?,1904年11月出生于四川成都一個官僚地主家庭。1919年“五四”運動爆發(fā),新思潮入川,15?歲的巴金開始接觸《新青年》等刊物。青少年時代的他就有了獻身社會革命的明確信仰。1923年,19?歲的巴金第一次出川,和三哥李堯林一道乘木船離開成都去重慶,再沿長江一直向東到達上海,自此翻開巴金人生的新篇章。
巴金與沈從文關系一直很密切。他們初次見面是1932年在上海的一次飯局上。當年南京《創(chuàng)作月刊》的主編汪曼擇來上海組稿,中午約好在“俄國西菜社”吃午餐,除了巴金,還有一位就是沈從文,兩個熱血文學青年相見恨晚。沈從文送給張兆和的第一份禮物就是巴金幫忙挑選的一套國外文學名著,深得“女神”喜愛。這套名著價格不菲,也是巴金幫助沈從文賣了一篇小說預支的稿費所購。
抗戰(zhàn)期間,巴金的夫人蕭珊在西南聯(lián)大念書。巴金于1940年和1941年都前去昆明探望,在昆明度過了兩個暑假,他們一起拜訪了沈從文。當時物資緊張,物價飛漲,巴金與沈從文用米線作為晚餐,有西紅柿和雞蛋,他們就很滿足。
新中國成立后,巴金擔任上海市文聯(lián)副主席、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席、全國文聯(lián)副主席、全國政協(xié)副主席等職務。直至2005年去世,上海留下了巴金生命里最漫長深刻的履痕。闖上海歷來不容易,不僅需要勇氣,也需要硬核的才干。
與大多數(shù)新移民一樣,巴金在相當長時間內(nèi)頻繁搬遷。至今巴金在上海尚存?9處舊居,而《家》的誕生地——閘北寶山路寶光里14號早已在淞滬抗戰(zhàn)中炸毀。
雖身在上海,巴金寫的《激流三部曲》卻以成都為背景,描寫了1919年至?1924年動蕩歲月中,封建大戶人家高家四代人的生活,折射出時代與地域生活風貌。比如零食中的米花糖就在書里被提到多次,周老太太送給高氏子弟的米花糖,雖然在今天看來是尋常之物,在當時卻是成都優(yōu)渥家庭里青少年極流行的膨化食品?;再如燜兔肉,直至今日仍極具成都特色?!帮w禽莫如雞,走獸莫如兔”,兔兔那么可愛,卻一直是四川人眼中的可口食材,火鍋兔、椒麻兔、紅燒兔、干鍋兔等兔肴不勝枚舉。
1955年秋,巴金告別住了18年的淮海坊59號搬來武康路113號,并住了半個世紀,成為他最長久的寓所,也是千萬讀者心目中的文學圣地。這座種植著廣玉蘭和葡萄架的花園住宅,外觀似現(xiàn)代建筑,室內(nèi)仍具有傳統(tǒng)洋房的要素,交織著巴金先生后半生的悲歡離合,經(jīng)歷了半生漂泊的巴金終于在這里找到了安穩(wěn)。
從世俗角度,無論地段還是品質(zhì),武康路113號無疑是豪宅,卻又因為那些沉默的舊物、舊情、舊時光而顯出儒雅、樸實與溫暖。故居里的所有物件幾乎都是原物,按原貌布置,其完整性與真實性使得半個世紀以來巴老在此留下的痕跡與氣息成為武康路113號最重要的歷史,見證了中國一代文學巨匠后半生的經(jīng)歷與選擇。
巴金的客廳可謂見證了半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學者薩特、波伏瓦、楊振寧、韓素音等都是座上賓,師陀、沈從文、夏衍、曹禺、柯靈、西彥、唐弢、張樂平等眾多文化界人士絡繹不絕。
巴金的書桌上擺放著兩張人像,一張是妻子蕭珊,另一張則是俄國作家列夫·托爾斯泰。巴老漫長的生命之旅始終與俄羅斯文學保持著不可分割的關系,他一生都與托爾斯泰維系著精神世界的交往。
1972年,比巴金小13歲的妻子蕭珊去世,她的照片始終放在他的床頭,甚至骨灰壇也在臥室里陪伴著他直至去世。每晚巴金會在睡前不停擦拭妻子的骨灰壇,幾十年如一日。他在《懷念蕭珊》一文中寫到?:“……有人勸我把她的骨灰安葬,我寧愿讓骨灰盒放在我的寢室里,我感到她仍然和我在一起。她的結(jié)局將和我的結(jié)局連在一起……”2005?年巴金去世后,兩人的骨灰摻和著紅玫瑰花瓣,一起撒入了東海。
我始終相信,愛情是一種最為精英化的激情,只有在文化的語境中,愛情才能獲得規(guī)模和前景,以及亙古常青的記憶。
巴金與蕭珊的初次見面是在南京東路的“新雅粵菜館”,這是當年上海的高級粵菜館之一。在物質(zhì)貧瘠的年代,巴金總會剩下口糧留給蕭珊和子女。好友冰心說:“巴金最可佩服之處,就是他對戀愛和婚姻態(tài)度上的嚴肅和專一。”解放后,他婉拒了國家發(fā)的工資,全憑稿酬養(yǎng)家。巴金有寫日記的習慣,在?20?世紀?60?年代初的巴金日記?里,可以?看出巴金的衣?食?住?行比?較平靜優(yōu)越。曾留學法國的他保留了西餐的愛好,“衡山飯店”西餐部、“紅房子”是他常常光顧的西餐廳。招待趙家璧、王辛笛等友人時,“衡山飯店”西餐部是首選,遇上紀念日,則去“紅房子”吃法餐。巴金還愛吃蟹,深秋時常和朋友吃蟹,或在家里,或去文化俱樂部。正餐之外,巴金還愛喝“上??Х瑞^”的手磨咖啡,吃“老大昌”的法式面包、蛋糕,愛吃甜點的人大抵內(nèi)心都是柔軟?的。?有時巴金也與友人?們喝啤酒,赴宴則飲白酒和阿爾巴尼亞紅酒。
如果在家吃飯,巴金就以簡單的素面或泡飯打發(fā)。說到面,成都甜中有辣、麻辣甜香的甜水面始終為巴金所喜愛,吃的是鄉(xiāng)情,“先生喜歡吃北門上的甜水?面和素面,是挑著擔擔賣的,做面就在擔前兩尺不到的木板上揉合面團,分張,做成工藝程度很細致的甜水面,調(diào)和用成都北門政府街一家醬園鋪特作的紅醬油、熟油辣子、麻醬、花椒油、蒜泥”。
中國現(xiàn)代文壇最愛吃甜水面的,一個是巴金,一個是蕭軍。
巴金一生高產(chǎn),共創(chuàng)作與翻譯了1300萬字作品。在寶光里14號,巴金開始創(chuàng)作他的《激流三部曲》(《家》《春》《秋》)及《愛情三部曲》(《霧》《雨》《電》)等影響了好幾代人的重要作品,并翻譯了大量社會思潮作品和文學作品;在武康路寓所,巴金先生寫作了《團圓》(后被改編成電影《英雄兒女》)等抗美援朝題材的小說及散文,翻譯赫爾岑的《往事與隨想》被巴金視為他“一生最后的一件工作”,其晚年嘔心瀝血之作《隨想錄》(五卷本)也完成于此。那些年頭,失去蕭珊的巴老也被剝奪了寫作的權力,他把自己鎖在北輔樓的保姆間里,重譯了屠格涅夫的《處女地》,每天翻譯幾百字赫爾岑的《往事與隨想》。
記得那次去拍統(tǒng)戰(zhàn)視頻,我就是在那個窄小的保姆間完成了化妝。一只貓此時慵懶地趴在門口曬太陽,它是巴金養(yǎng)的貓的嫡孫。我左右打量著這一在中國文學史上最有意義的保姆間,以至于化妝師不得不一再將我的頭按住,好奇地問?:“何老師,你在看什么呢?”
1999年2月,巴金因呼吸道感染引發(fā)高燒,生命垂危,在之后長達6年的時間里,巴老的存在更多地是一種象征和符號。巴金晚年時常感嘆自己為何壽命這么長,這并不是他想要的。
有人說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家里,基礎體溫最高的是巴金。他外表溫和,內(nèi)在永遠有激流。即使這兩年巴金故居不再對公眾開放,每年巴老生日與忌日,在武康路113號大門前仍會擺?放著許多鮮花。巴金在各圈層的讀者心中都是宏闊、真誠與利?他?的。?他的思想和精神是世紀良知,永遠與人民同在。?晚年時巴金寫字已十分艱辛,但依然不斷寫著,他一生珍視文字的表達。有人說,巴金晚年的偉大之作,一是五卷本的《隨想錄》,另一則是呼吁成立了“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他說?:“我之所以寫作,不是我有才華,而是我有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