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慧

杜甫是我國歷史上偉大的現(xiàn)實主義詩人，他一生留下1500多首詩作，大部分反映了安史之亂前后這一歷史時期的社會現(xiàn)實，被譽(yù)為“詩史”。他的詩作中所具有的憂國憂民的情懷、強(qiáng)烈的愛國精神，使得他被后世尊稱為“詩圣”。在杜甫留下的眾多優(yōu)秀詩作中，七言律詩《詠懷古跡》（五首）是杜甫在唐代宗大歷元年（766年）于暫住地夔州寫下的。這一時期的杜甫有家難回、隨處漂泊，他通過詠庾信、宋玉、王昭君、劉備、諸葛亮等古代先賢來抒發(fā)自己的身世感慨、家國之思。其中《詠懷古跡》（其三）尾聯(lián)“千載琵琶作胡語，分明怨恨曲中論”點(diǎn)明主旨，全詩圍繞“怨恨”寫出了王昭君不幸的一生。杜甫為何要寫王昭君的怨恨呢？這與他的人生遭際又存在何種聯(lián)系呢？

一、從杜甫一生的經(jīng)歷悟其怨

杜甫的青少年時期（公元712—744年）主要是讀書、漫游。這一時期可以說是杜甫一生中最為幸福的時光。杜甫祖父是武則天執(zhí)政時期的著名詩人，父親任縣令，杜甫從小學(xué)詩，童年生活比較愉快，二十四歲這一年曾參加進(jìn)士考試，卻沒能考取?？荚嚶浒癫⑽磳δ贻p的杜甫造成任何心理上的打擊，相反他在這一時期漫游了齊、趙、梁、宋等地。游齊、趙時，曾先后和高適、李白等人打獵取樂、登高懷古，并和李白結(jié)下了“醉眠秋共被，攜手日同行”的情誼。

可是命運(yùn)的轉(zhuǎn)折點(diǎn)很快就到來，此后的杜甫便開啟了一生潦倒貧困的“模式”：

（1）困守長安時期（公元746—755年）。30多歲的杜甫曾經(jīng)遠(yuǎn)赴長安求官，卻未能求得一官半職。參加制舉失敗，對杜甫的打擊很大，從這一年開始，他不停地干謁權(quán)貴，但求官而不得。他甚至為了解決衣食問題去賣藥，開始了長達(dá)十年挨餓受凍的困頓、屈辱的生活。少年成名的杜甫，卻淪落至此，心中也許有對奸臣的怨、對帝王的怨、對世道不公的怨，也正是這十年困苦生活的磨煉，使杜甫更加接近普通百姓，看清了政治的黑暗。

（2）流亡時期（公元755—759年）。安史之亂爆發(fā)，“野果充糇糧，卑枝成屋椽。”杜甫和流亡的百姓一起遭受了國破家亡的痛苦。一個具有時代良知的人，應(yīng)該為時代的不幸而憂患，杜甫以敏銳的目光預(yù)感到了國家面臨的災(zāi)難。后來得知新帝繼位，杜甫經(jīng)歷被俘等諸多磨難，前去投奔唐肅宗，被任命為右拾遺。然而因他上疏救宰相房琯而觸怒唐肅宗，被貶為華州司功參軍。對于杜甫來說自己一片赤誠，盡忠進(jìn)諫，皇帝卻不分忠佞，內(nèi)心當(dāng)然有無限怨恨。

（3）卜居西南（公元759—768年）及漂泊時期（公元768—770年）。這一時期的杜甫漂泊西南天地間，靠友人幫助，勉強(qiáng)度日。即便生活窘迫，但杜甫“一飯未嘗忘君”，以國家為念，以天下蒼生為念，直抒“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的偉大宏愿。因為朋友的去世，杜甫在四川的生活難以為繼，晚年的他帶著家人離開四川，準(zhǔn)備返回老家，一路上杜甫過著貧病交加的生活。770年，杜甫帶著遺憾，死在了湘江上的一條破船里。

縱觀杜甫一生，他的苦難和遺憾實在太多，一心想要匡扶社稷，卻總是身處江湖之遠(yuǎn)，不能兼濟(jì)天下，也未能獨(dú)善其身。家國不幸使得他真切地感受到了人間的疾苦與命運(yùn)的殘酷。這其中的怨與悲也許只有經(jīng)歷過的人才懂。

二、從《詠懷古跡》（其三）看昭君怨

據(jù)統(tǒng)計，從古至今，寫過昭君事跡的著名作者有500多人，把昭君作為歌詠對象的詩歌有700余首，其中杜甫的《詠懷古跡（其三）》堪稱絕唱。歷代歌詠王昭君的詩人很多，對她一生的評價也不盡相同，那么杜甫到底在一個女子身上寄托了什么？《詠懷古跡》（其三）全詩以敘事為主，抒情議論寓于其中，句句有事，字字有情。“千載琵琶作胡語，分明怨恨曲中論”，一個“怨恨”道出了王昭君太多的嗟嘆和感傷。

一怨遠(yuǎn)嫁朔漠，故鄉(xiāng)千里。王昭君天生麗質(zhì)，聰慧異常，擅彈琵琶，琴棋書畫無所不精，“娥眉絕世不可尋，能使花羞在上林”。王昭君入宮之后，按照慣例須由畫工畫了容貌，呈上御覽，以備隨時召見。然而，畫工毛延壽生性貪鄙，屢次向?qū)m女索賄，宮女大都傾囊相贈，于是易丑為美，易美為丑。王昭君家境貧寒，更自恃美冠群芳，既無力賄賂，又生性奇傲，未肯遷就，因此畫像平淡無奇。公元前33年，呼韓邪單于來到長安朝覲，提出“愿為天朝之婿”的請求。而漢元帝為了邊疆太平，同意和親?！罢丫雽m數(shù)歲，不得見御，積悲怨，乃請掖亭令求行”。

詩中頷聯(lián)“一去紫臺連朔漠，獨(dú)留青冢向黃昏”，上句寫她生前的不幸與孤苦，下句寫她死后的孤寂與冷落。詩人杜甫通過昭君生前和死后相對比的手法，寫盡了昭君一生的悲劇。一個“獨(dú)”字實寫青冢，虛寫昭君遠(yuǎn)離故土的境遇，道出了昭君的思漢之心。

二怨死葬胡沙，魂魄空歸。詩中頸聯(lián)“畫圖省識春風(fēng)面，環(huán)佩空歸月夜魂”，小人作祟讓昭君遠(yuǎn)離皇帝遠(yuǎn)嫁匈奴，但昭君對故土的思念癡癡不改，令人無限感慨。

正是由于元帝的昏庸荒唐，“按圖召幸”，給了佞幸小人以從中舞弊營私的機(jī)會，而使昭君抱恨。即使昭君之魂魄夜夜歸來，然而人鬼殊路，也只能是徒喚奈何而已。“省識”與“空歸”相對，既含傷悼昭君之情，更有怨恨漢帝之意。《后漢書·南匈奴傳》記載昭君嫁給呼韓邪后“生二子。及呼韓邪死，其前閼氏子代立，欲妻之，昭君上書求歸，成帝赦令從胡俗，遂復(fù)為后單于閼氏焉”。昭君多么想回家，可是漢成帝沒有允許，昭君隨胡俗，再嫁單于之子，直到一代佳人香消玉殞，埋葬于他鄉(xiāng)。

由此我們可以想到，那種回國無望的絕望，那種有悖于華夏倫理綱常的野蠻風(fēng)俗，給昭君帶來了多么大的打擊與痛苦。“空”有徒然之意，從字面上看，既然葬于塞外，不能歸漢，魂靈歸來也是徒然。但昭君生不能還，死后靈魂也要回到故土，正體現(xiàn)出強(qiáng)烈的思鄉(xiāng)之情。

三怨畫師無恥，元帝昏庸。王安石在《明妃曲二首》中有這樣的詩句：“意態(tài)由來畫不成，當(dāng)時枉殺毛延壽?！眲I(xiàn)廷《王昭君二首》中也曾寫道“漢主曾聞殺畫師，畫師何足定妍媸”。金圣嘆也曾對此發(fā)表評價，大意是：毛延壽這個小人之所以奸計得逞，昭君之所以抱恨終身，難道不是你皇上自己造成的嗎？有畫師毛延壽這樣的奸佞小人從中作祟，加上漢元帝的昏庸無道，還有以漢元帝為首的統(tǒng)治階級朝政腐敗，宮廷內(nèi)部爭權(quán)奪利，國力衰竭，對匈奴外族無力控制，造成邊患頻繁，只能以“和親”換取短暫的和平，從而導(dǎo)致昭君不幸一生的命運(yùn)。歐陽修在《和王介甫明妃曲二首》中寫道：“漢宮有佳人，天子初未識。一朝隨漢使，遠(yuǎn)嫁單于國。絕色天下無，一失難再得。雖能殺畫工，于事竟何益？耳目所及尚如此，萬里安能制夷狄？漢計誠已拙，女色難自夸?！睔W陽修深刻指出：在耳目所及的后宮，漢元帝對絕色佳人王昭君都不了解，那么遠(yuǎn)在萬里之外的匈奴，他又能了解多少呢？

由此可以想象，昭君懷著對毛延壽這類小人的怨，對漢元帝昏庸無道的怨，遠(yuǎn)離故土?！扒лd琵琶做胡語，分明怨恨曲中論?！?/p>

三、悲昭君以自悲

杜甫只是在為昭君的遭遇而鳴不平嗎？顯然不是。眾所周知，知人論世，通過聯(lián)系杜甫當(dāng)時所處的環(huán)境，自然就能夠聯(lián)想到杜甫所要表達(dá)的想法。杜甫由于上奏替宰相房琯辯護(hù)，導(dǎo)致觸怒唐肅宗，受到排擠貶謫。原本滿懷赤誠之心，為盡忠心而主動諫言，無奈唐肅宗忠佞不分，導(dǎo)致杜甫心灰意冷，盡管心中存在諸多怨恨，但又不能直接說出來，只能夠通過借古詠懷的方式來表達(dá)。表面上看，此詩似詠嘆昭君遭遇的不幸，實則感慨自身的遭遇，借昭君千載之怨而含蓄委婉地表達(dá)自己的深沉怨恨。誠然，杜甫與昭君所處的時代不同，但兩者同是天涯淪落人，在人生軌跡方面卻存在諸多相似的地方。昭君一代佳麗，入宮見妒，詩人滿腹才情，卻入朝見妒；昭君畫圖省識，不受元帝待見，遠(yuǎn)嫁異邦，詩人遭小人誣陷，又遇到忠佞不分的皇帝，無辜遭貶，壯志難酬，報國無門；昭君身死他國，月夜魂歸，詩人漂泊西南，有家難回。明人王嗣奭在《杜臆》中說：“中間昭君一章，蓋入宮見妒，與入朝見妒者，千古有同感焉?！边@是一曲悲歌，它悲的不僅僅是昭君的哀怨，也是杜甫的怨憤。

杜甫是個有才能、有理想的詩人。他常常“自比稷與契”，本有“致君堯舜上，再使風(fēng)俗淳”的抱負(fù)，也有“會當(dāng)凌絕頂，一覽眾山小”的樂觀和自信，他希望能有一個機(jī)遇大展雄才，以實現(xiàn)拯世濟(jì)民的理想。但現(xiàn)實黑暗，理想如同夢幻。杜甫一生懷才抱志，然而卻終生困頓，淪落潦倒。因此，當(dāng)他流落到夔州，憑吊古跡時，怎會不生出千古同感。詩歌首聯(lián)“群山萬壑赴荊門，生長明妃尚有村”，一幅雄奇壯麗、氣勢雄偉的圖景，借高山大川的雄偉氣象來烘托昭君在自己心目中的奇?zhèn)バ蜗蟆Ｕ丫@份沉重的故國之思，從某種程度來說，又何嘗不是詩人賦予的呢？詩人深受儒家思想影響，即使自己一生困頓潦倒，“漂泊西南天地間”，但依然關(guān)注蒼生、心系國家。

四、結(jié)語

此詩題為“詠懷古跡”，實際上，杜甫發(fā)思古之幽情，是借古人之酒澆自己胸中之塊壘，是為了抒寫自己心中的積怨。因此，詠昭君之事乃其形式，抒己之懷才不遇是詩之主旨。借題發(fā)揮，將自己的一腔怨憤借詠嘆昭君之事跡而發(fā)泄出來，“悲昭君以自悲也”。

杜甫對昭君的遭遇賦予了深切的同情，同時委婉含蓄地表達(dá)出詩人空懷一腔熱血卻報國無門的迷惘與怨憤，看似嘆昭君出塞的無奈，實則悲自身的壯志難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