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 蕾
關于“體操”“體育”這兩個中文概念,學界比較通行的觀點是二者先后通過日文引入中國,混用指稱體育,直到1922 年北洋政府教育部頒布《壬戌學制》和1923 年全國教育聯(lián)合會公布《新學制課程標準綱要》,將“體操”科更名為“體育”科,二者方定于一統(tǒng),體育在中國被最終定名為“體育”。相關研究表述如“近代中國的體操,一度是體育的代名詞,它在內容上比我們今天所說的體操要寬泛得多”[1],“中國近代學校體育制度正式確立,體操更名為體育”[1],“肯定的是體育和體操兩詞混用,概念意思不清”[2],“‘體育’和“‘體操’一度并用,兩者概念幾乎相等。直到1923 年北洋政府頒布了《中小學課程綱要》(草案)才正式將‘體操科’改為‘體育科’,體育和體操自此代表了不同的含義?!保?]等。其中有研究提及二者在1914 年北洋大學周年概況報告中“從概念上逐步區(qū)別開來”[2],之后在我國“越來越廣泛地使用體育作為專門詞語”[2]。但該研究并未說明為什么1914 年這兩個概念“逐步區(qū)別開來”,所謂的“逐步區(qū)別”是怎樣的區(qū)別,為什么可以肯定1914 年之前在我國“體操”和“體育”這兩個概念是混用的,而1914 年之后在我國越來越廣泛地使用“體育”而不是“體操”作為專門詞語。
從上述引證可知,學界通行的“體操”“體育”二者混用顯然不是指少數人由于各種可能原因導致的對“體操”“體育”混用的散發(fā)言語現(xiàn)象而是指整體性的語言現(xiàn)象。對此學界通行觀點,筆者存有兩方面的疑問:其一,中文中既然已有指稱體育的“體操”一詞引入在先,何以又引入了“體育”一詞來混用呢?其二,如果當時“體操”“體育”確實混用指稱體育,何以《壬戌學制》會舍“體操”而用“體育”,將“體操”科改為“體育”科呢?
為此筆者按時間序列追溯和考察了從“體操”“體育”最早出現(xiàn)于中國至《壬戌學制》頒布前后時人對這兩個概念的認知和使用情形,以期回答上述疑問。由于口頭語言已無從考,所以筆者考察的對象主要是當時的書籍報紙期刊等大眾傳媒類書面文獻。
關于何時“體操”一詞最早出現(xiàn)在中國,一說1878 年張煥綸在上海創(chuàng)辦的“正蒙書院”課程設置中最早使用了“體操”一詞[4];一說最早見于1894年兩江總督張之洞的奏折中[5];一說是在1895 年出版的鄭觀應的《盛世危言·學校上》(十四卷本)中[6]。筆者無意對這三種說法一一考證,但筆者可以肯定的是至遲1890 年“體操”一詞已經出現(xiàn)于國內出版發(fā)行的中文大眾傳媒中了。1890 年《申報》中就出現(xiàn)了作為學校課程的“體操”一詞,“每科中分為數目,理化學中有教育學、倫理學、英語、數學、物理學、化學、手工、圖畫、音樂、體操”。[7]《申報》1897 年《觀滬城育材中西書塾體操記》詳細描述了當時學校“體操”課的情形。從“眾學生排立院中,教習操西語若點名然,學生亦操西語挨次答應”到“往復兩次復站起排立擊鼓口號舉步齊行如行兵之隊伍,一路鼓聲步聲相間徐進學堂而操畢焉。”[8]整個過程類似今日之隊列隊形操練。同年,《利濟學堂報》刊出《近日學堂皆增體操》[9],一個“皆”字表明學校“增”設“體操”課在當時已漸成風氣。
關于何時“體育”一詞最早出現(xiàn)在中國,曾有過20 種不同的說法。畢世明2005 年在對既往的說法一一考證之后,認為1898 年康有為輯錄《日本書目志》第一次把日文的《體育學》移入中文[10]。新近的研究成果是“體育”一詞最早出現(xiàn)在1897 年11月24 日《蒙學報》創(chuàng)刊號上《蒙學會東文書報譯例》一文中。[11]筆者查證后確認1897 這一說法確實可信。1898 年《時務報》之《日本各學校規(guī)則》中出現(xiàn)“日本教育之法大旨蓋分三類,曰體育曰德育曰智育”[12]。上述早期文獻表明“體育”確由日本引入中國,表示“教育之法”,是與此前引入中國表示課程的“體操”不同的概念。
文獻考察結果顯示,“體操”“體育”進入中國后并非混用,而是語用分明各有所指。
前述《日本各學校規(guī)則》中就同時出現(xiàn)了“體操”和“體育”,“推及女子亦有體操,重體育也?!保?2]如果此時“體操”“體育”處于混用的狀態(tài),顯然沒有辦法解釋這里“體操”和“體育”并用所要表達的語意。由此可以明確知道“體操”和“體育”進入中國后并非混用。
1902 年《杭州白話報》中有“現(xiàn)在是尚武的世界,體育是第一要緊,所以欽定京師大學堂功課,有體操一門”[13]。如果此時“體育”“體操”混用的話,這里為什么不用“現(xiàn)在是尚武的世界,體操是第一要緊”呢?后者在語用上豈不更合情理?更有說服力的解釋顯然是當時“體育”“體操”并非混用。同年《新民叢報》之《軍國民之教育》首先提出“言教育者,動曰德智體固也,然今日者則三者偏於智。”然后提出了解決上述問題的三種“擴充”形式:一,體操;二,體操外的活動游戲;三,軍事上智識之普及。[14]再次印證“體操”和“體育”并非混用。
1903 年《新民叢報》中有“故歐洲諸國家靡不汲汲從事於體育。體操而外,凡擊劍馳馬踘蹴角觝習射擊槍游泳競渡諸戲,無不加意獎勵。”[15]可知“體操”和“擊劍馳馬踘蹴角觝習射擊槍游泳競渡”這些游戲活動都是實現(xiàn)“體育”的途徑。
1905 年《東方雜志》中有“樂歌為體育之一端,與體操并重……體育功夫,體操發(fā)達其表,樂歌發(fā)達其里,強健四肢莫善體操,暢舒四體莫善樂歌,蓋必二者相濟為用而后體育乃全。”[16]可知“樂歌”和“體操”為實現(xiàn)“體育”的兩條重要途徑。
更為清楚地表明“體操”“體育”并非混用情形的是有關“中國體操學?!钡膱蟮馈!坝岢斨w育,養(yǎng)成完全體操教員,特組織一中國體操學?!保?7]該校章程中也多次出現(xiàn)“體育”一詞,“本校志在提倡正當體育發(fā)揮全國尚武精神養(yǎng)成完全體操教師以備教育界專門人才”[18],“本校課程以教育的體操為主凡關于體育上各種科學并皆注重”[18]。如果“體育”和“體操”當時確實混用狀態(tài)的話,“中國體操學?!奔热皇菫樘岢罢旙w育”,為何不名之為“中國體育學?!蹦兀繛楹尾皇丘B(yǎng)成“完全體育教員”呢?
類似的二者并用但非混用的情形不再一一列舉。關鍵是筆者在整個文獻考察過程中未曾發(fā)現(xiàn)二者混用的情形。因此可以確知“體操”“體育”進入中國后并非混用指稱體育,“體操”亦非“體育”的代名詞,二者各有所指并且語用分明。
概括文獻考察結果,時人視“體育”是德智體三育的基礎,是教育的首要宗旨。“體操”則是實現(xiàn)“體育”的途徑,是運動之一種。但是實現(xiàn)“體育”的途徑除了包括“體操”在內的各種運動,還有飲食、衣住、衛(wèi)生、樂歌、游戲等等不一而足。
1902 年《申報》中有“育其體勿使弱,育其智勿使陋,育其德勿使入于奇邪,此列國設教之宗旨也。先以體育強其質干,次以智育擴其才能,卒乃以德育養(yǎng)其性情而飭其倫紀,此列國設教之等級也。體何以育,曰講衛(wèi)生習體操強筋骸節(jié)飲食時寒暖……”[19]可知“體育”為教育之首要宗旨,“習體操”和“講衛(wèi)生”“強筋骸”“節(jié)飲食”“時寒暖”同為實現(xiàn)“體育”的途徑。同年《新民叢報》之《支那教育問題》提出“身體強健,此謂之體育。”[20]接著論述了“體育”的實現(xiàn)方法為“習體操”和“設立醫(yī)學?!保?0]《軍國民篇》提出“體育”是“歐美列強立國之大本也?!保?1]“故體操一端,各國莫不視為衣服飲食之切要。凡關系體育之事,獎勵之方,無微不至?!保?1]可知“體育”是實現(xiàn)“體育”的“切要”途徑。
1903 年出版的《體育學》開篇提出“蓋體育者,教育之根干,智德其枝葉也”[22]繼而詳細論述了“體育”“運動”“體操”之間的關系,“體育之目的,在養(yǎng)成完全之身體……而致諸關節(jié)之運動自在。故運動一事,在體育上頗奏偉大之功績。”[22]“運動”的方法分為規(guī)定運動、自由運動、技術運動三種,“規(guī)定運動即所謂體操也”[22],同年出版的《德育與體育》觀點與《體育學》相近,“體育之目的者,在助成身體之生長強健,使各部平均充分,且遂其充分之發(fā)達,兼為養(yǎng)成智德之基本?!保?3]“體育”的實現(xiàn)途徑主要包括“食物、衣住、運動、休息”等。
1905 年《東方雜志》之《論道德教育之關系》在闡述了圖畫、唱歌與德育之關系后論及“體操”,“至體操運動……尤為道德上所有事也?!保?4]這里“體操運動”的用法,類似于今日之稱“體育運動”,拋開語境乍看之下似乎可以作為“體育”“體操”混用的證據,然而這是在今日的觀念和語境下對過去的語用作出的想當然的判斷。時人既然謂“體操”為“規(guī)定運動”,“體操運動”的說法是順理成章符合邏輯的。關鍵此處講“體操”是論德育,在德、智、體三育并論的語境下,更可見“體操”“體育”概念有別。
上述文獻考察不僅表明當時“體育”“體操”概念不同,同時表明“運動”是與二者緊密相關的又一個不同的概念,既非“體育”亦非“體操”。時序其后的《學校體育之目的,體育實施之計劃》[25]等諸多文獻都印證了“體育”“運動”“體操”的不同。
值得一提的是1920 年《體育與體操之區(qū)別及體育范圍與界說》,從文章標題可知該文旨在對“體育”“體操”進行區(qū)別并對“體育”進行界說?!绑w操是體育中間一部分”[26],“體育中的運動種類是有許多的。如‘柔軟體操’‘器械體操’‘國技’‘兵式’‘田徑賽’‘球術’‘舞蹈’‘游戲’‘游泳’‘擊劍’‘馬術’‘劃船’‘自由車’等都是?!保?6]該文之“體操”“體育”不同的核心觀點與前述諸多文獻一致。但該文關于“體操”“體育”和“運動”三者關系的認知則與前述諸多文獻不完全相同,該文“體操是體育中間一部分”與前述“體操”是實現(xiàn)“體育”的途徑的觀點就不大同。但是筆者之所以認為該文特別值得一提不僅僅是這些異同之處,更因為該文開篇的話:“現(xiàn)在有一般人說三育的次序,把德育放在最先,次之就是智育,至于體育大概都是放在末尾……你看現(xiàn)在一般的人,叫他們說體育是什么,恐怕他們是答不出的!就是普通講體育的人,他們亦沒有一種正確明了的答案。所以糊里糊涂地說:體育和體操是一個東西。體育就是體操,體操就是體育,并沒有什么分別了?!保?6]開篇這段話是否可以作為目前學界通行觀點的證據呢?筆者認為不能。首先前述筆者按照時間序列進行的文獻考察包括該文在內顯示時人對于“體育”和“體操”是有明確的認知區(qū)分的,并非混用。其次該文開篇所敘述的一般人不能區(qū)分“體育”“體操”之現(xiàn)象,其意在于證明一般人把體育置于德育和智育之后。那么一個人不能回答“體育是什么”在邏輯上能否作為其把體育置于三育末尾的證據呢?一個不能回答“體育是什么”的人一定能回答“德育是什么”或者“智育是什么”嗎?該文究竟是想說“一般人”不能區(qū)分“體育”和“體操”呢還是“一般人”不能正確認識“體育”呢?再次該文并未說明開篇所說的“一般人”是哪些人?“普通講體育的人”又是哪些人?“大概”“恐怕”等用語則表明“糊里糊涂”的說法未必實有其事。何況此前筆者按時間序列所考察的所有涉及“體操”和“體育”的相關文獻已經表明時人對于“體育”“體操”是有明確的認知區(qū)分的。最重要的是,“體操”“體育”混用的情況未曾在相關文獻中直接出現(xiàn)過,因此很大程度上可以推斷這是作文之法,是該文為表達和立論的需要而設的一個靶子,是為了接下來闡明“體育”“體操”區(qū)別并進而對“體育”進行界說的作文需要。因此筆者不認為該文可以作為目前學界通行觀點的證據。問題在于,該文為什么要對此前所指不同語用分明的兩個概念進行區(qū)別呢?為什么要對“體育”進行界說呢?筆者認為該文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當時有這樣的需求,那為什么此時產生了這樣的需求呢?本文后面會對此進行分析說明。
“體操”“體育”兩個概念進入中國后語用分明所指不同,也就意味著1922 年《壬戌學制》和1923年《新學制課程標準綱要》取消“體操”科代之以“體育”科并不是簡單的課程更名也不是在兩個混用的概念中選擇了其中一個并將二者定于一統(tǒng)。更名是對同一所指賦予新的能指,在混用的概念中進行選擇意味著對同一所指的不同能指進行取舍,其共同點在于同一所指,而“體育”和“體操”并非同一所指的不同能指。既然如此,《壬戌學制》何以取消“體操”科代之以“體育”科呢?
當代著名英國語言學家諾曼·費爾克拉夫認為語言使用不是純粹的個體行為或情景變量的折射而是一種社會實踐形式,“在社會變化中,有許多變化不僅涉及語言,而且借助于語言實踐中的變化被構筑到了一種富于新的意義的程度?!保?7]費爾克拉夫使用“話語”一詞來指稱口頭語言或書寫語言的使用,指出“話語既是一種表現(xiàn)形式,也是一種行為形式”,話語實踐“它有助于再造社會本身(社會身份,社會關系,知識體系和信仰體系),它也有助于改變社會?!保?7]從這個意義上講,《壬戌學制》取消“體操”科代之以“體育”科是一種話語實踐。通過取消“體操”科代之以“體育”科,《壬戌學制》不僅再造了近代中國學校體育課程體系,而且改變了《壬戌學制》后的學校體育實踐。
“壬戌學制的醞釀肇始于1915 年,它的制定與全國教育聯(lián)合會密切相關。”[28]全國教育聯(lián)合會是由各省教育會和特別行政區(qū)教育會推派代表組成的全國性的民間教育團體,“新學制是由全國教育聯(lián)合會率先提出草案、多次醞釀、反復討論、審慎研究、深入探討、多方博弈,形成決議并通過的,并最終作為民間力量強有力地推動了北洋政府頒布實施。”[29]“壬戌新學制的制定是一場自下而上的改革。其中,民間知識分子教育群體扮演了改革的主角?!保?9]因此說《壬戌學制》的制定和頒布更多反映的是民間意向。
1899 年《申報》之《體操說》就明確表達了時人欲對“體操”課易名的想法。“體操二字既系日本方法,則我中國曷勿師其意而易其名方不至貽方法倒置之譏則盡人可能通曉?!保?0]1900 年《皇朝經濟報》和《經濟報》均刊出《體操合于古禮說》一文,該文無論從文字還是從觀點上都與《申報》之《體操說》一脈相承,相近的時間在不同的報刊上出現(xiàn)相同或類似的觀點至少反映了時人對這樣一種觀點的認同。可見民間對“體操”課易名的想法早已有之。同年《新聞報》之《論昨報體操改習洋槍》提出若要“及西人之強”,“練體操”不如“習洋槍”[31]。1904 年《申報》之《體操說》認為“學體操不如講衛(wèi)生之術”[32]。很難說民間這種“體操無用論”的觀點對此后《壬戌學制》廢止和取消“體操”科全無影響。
當時學校“體操”課程以及“體操”教員的問題也在社會上產生了極其不良的影響?!疤K垣私家蒙小各學堂邇來各習體操以為尚武之計,唯各教員半非學堂出身,於體操一門原非素習,故所教各種式樣諸多牽強,以致學生習之不但不能舒暢筋骨,而少年體骨脆弱因而致病者,所在多是,以致人皆不知教員之不善轉咎體操之傷人,相戒子弟勿上操場,是亦學界之大阻力,所望亟於改良可也?!保?3]可見當時學?!绑w操”課程存在的各種問題以及民間對于“體操”課程的強烈質疑與不滿。
蘇垣私家蒙小各學堂“體操”教員的情形并非特例。從當時的報刊消息中可知當時學校“體操”教員質量堪憂。有販運假幣的,“溫州人張筱琴販運銅質偽洋銀,被包探緝獲……張供向在原籍讀書,現(xiàn)充某學堂體操教習?!保?4]有品行不端的,“武備學堂畢業(yè)生張麟……高等學堂充當體操副教習,后因諸生見其品行不端不愿從其教習遂面稟監(jiān)督辭退張生?!保?5]有嗜勇斗狠的,“某體操教習竟拔刀出敵,學生受重傷者數人,一生削落上唇并失二齒,該教習業(yè)已就逮。”[36]還有陰謀詐騙的,“南市省立商業(yè)學校擔任一部分體操之某教員近因借用某某人壽保險公司名義在外做不名譽舉動又校中做操衣事向操衣店有所糾葛被校長及學生查明將其辭退。”[37]類似報道不一而足。
中國體操學校創(chuàng)辦人徐一冰曾對當時的學?!绑w操”課程的弊端以及民間對學校“體操”科課程的不滿有過精辟的總結:“學校體操一科,竟以尚武為唯一目的,以兵式體操為必要之教材。此風一開,弊竇叢生,一般無知識、無道德之營棄之兵士,竟一躍而為學校教師。品類不齊,非驢非馬,既不識教授為何物,又不知學校為何地,酗酒狂賭,好勇斗狠,無所不為。不一年,學校之名譽掃地,社會之信仰盡失,學生父兄,多仇視體操一科?!保?8]青年毛澤東也在《新青年》上發(fā)表文章指出學?!绑w操”課程的弊端和“體操教員”的問題,“教體操者多無學識,語言鄙俚,聞者塞耳。所知惟此一技,又未必精,日日相見者,惟此機械之動作而已?!保?9]在此背景下,一些學校開始對“體操”課程進行改革,刪除“兵式體操”課程,《壬戌學制》前“兵式體操”內容在部分學校已被刪除。
全國教育聯(lián)合會對體育課程改革的討論主要集中在第五屆年會上,第五次全國教育聯(lián)合會決議之推廣體育計劃案(呈教育部)明確提出“設立國立體育研究所”和“國立高等師范學校均設體育專修科以應各省之需要”以及“各省城鎮(zhèn)組織體育會”[40]等。第五次全國教育聯(lián)合會決議之組織體育委員會案和改進學校體育案(呈教育部)明確提出“學校兵操,妨害心身之發(fā)達,而實際上所得軍事之智識亦復有限,本應廢止。特各省情形不同,故擬減少兵操時間以體育代之。”[41]上述這些決議案一方面反映了民意之所向,另一方面也表明《壬戌學制》以“體育”科取代“體操”科并非一蹴而就,而是一個醞釀和漸進的過程。
與此前仿自日本的《壬寅學制》《癸卯學制》《壬子學制》《癸丑學制》等中國近代學制不同,1922 年《壬戌學制》仿效的是美國學制。所以由仿日轉向習美,一方面在于民間及教育界對于仿自日本的舊學制多有不滿;另一方面則在于辛亥革命以后中美之間的教育交流日增,贊譽和學習美國教育體制的呼聲日高;更為關鍵的是以留美學生為主體的近代教育家群體充當了制定《壬戌學制》的主力。
早在《壬戌學制》醞釀之初由仿日轉向習美已是學制改革的重要方向。1915 年4 月在天津召開的全國教育聯(lián)合會第一屆年會上,湖南省教育會提出的《改革學校系統(tǒng)案》直陳“現(xiàn)制之弊害,甚為繁復,若一一指數之,雖屢紙不能盡?!保?2]1919 年10月,第五次全國教育聯(lián)合會議決案中明確提出“從前部令之教育宗旨(注重道德教育,以實利教育、軍國民教育輔之,更以美感教育完成其道德),請明令廢止?!保?2]此案同時表達了對1919 年4 月北京教育調查會《教育宗旨研究案》“吾國以共和政體應世界潮流,當采英、法、美三國之長,故擬養(yǎng)成健全人格、發(fā)展共和精神為教育宗旨”[42]的認同,提出將“養(yǎng)成健全人格,發(fā)展共和精神”宣布為教育本義。
辛亥革命以后中美之間的教育交流不斷增多,留美學生和赴美教育考察團形成當時“走出去”的兩支主要隊伍?!懊駠辏逃款C布之學制系統(tǒng)依然采用日本學制。逮后赴美留學者日多。清華學校每年選派若干人。各省亦皆選派留學歐美學生。而赴美參觀學校者又復絡繹不絕。故民國六七年間,多盛道美國學制之善。”[43]從1913 年到1922 年間國內有多批教育考察團赴美?!斑@一時期的赴美教育考察,對中國了解美國教育的發(fā)展動態(tài)、掌握世界教育的基本走向、借鑒美國各級各類學校成功的辦學治學經驗以及改革和發(fā)展中國教育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尤其對‘壬戌學制’的制定產生了重大影響?!保?4]
自1918 年開始,杜威、羅素、孟祿等先后訪問中國,傳播他們的哲學思想和教育主張?!缎陆逃冯s志1919 年推出了“杜威號”,主要刊出了杜威演講大要以及胡適、蔣夢麟等關于杜威實用主義哲學思想的專論,實用主義哲學及教育思想在中國得以廣泛傳播。繼“杜威號”之后,1922 年《新教育》推出了“孟祿號”,集中刊出孟祿的演講、孟祿的中國教育討論以及孟祿與中國各地人士的談話。孟祿來華不僅進行了大量演講,還進行了大量的實地調查,前述北京教育調查會正是在孟祿指導下進行的。孟祿在大量實地調查的基礎上對《壬戌學制》的制定提出了一系列具體的建議并大多被采納??梢哉f孟祿通過理論與實踐相結合的方式推動了杜威實用主義教育理論在中國的進一步傳播,如同汪懋祖在孟祿與中國教育界同人在中央公園餞別會上所言“近年杜威羅素來華,給我們學理上的學問,而孟祿博士此次來華,給我們實際上的學問”[45]。
1914 年之后一批學有所成的留美學生紛紛回國致力于教育工作,這批“以留美學生為主體的近代教育家群體充當了學制改革的主力”[29],其中胡適、蔣夢麟、陶行知都是杜威的學生,胡適同時還是《壬戌學制》的主要起草人。因此實用主義教育思想成為制定《壬戌學制》的指導思想。
實用主義體育思想自然成為制定《壬戌學制》“體育”科課程標準的指導思想。從《新學制課程標準綱要》初中和高中的“體育”科課程標準均指定由深受實用主義體育思想影響的美國人麥克樂起草即可見一斑。1923 年全國教育聯(lián)合會新學制課程標準起草委員會公布的《新學制課程標準綱要》全文中,“體育”科備注為“暫緩刊行”并特別說明“體育科課程綱要因身體發(fā)育標準尚在測驗中,未能同時發(fā)表。容緩布。”[46]但《新學制課程標準綱要》在將“體育”科備注為“暫緩刊行”的同時宣布小學體育課程綱要由時任南京女子體育師范學校校長王小峰起草,初中和高中體育課程綱要由美國人麥克樂起草。
就《壬戌學制》“體育”科課程標準細則而言,麥克樂本人的影響更為明顯。麥克樂深受實用主義體育思想的影響,認為“兵式柔軟體操、瑞典體操和種種器械體操這些體操的教育都是被動的教育,他造成的境遇是屬軍隊的,不是屬生活的。”[47]1920年,麥克樂在其主持的南京高等師范學校體育專修科正式宣布廢除兵操。1922 年中華教育改進社第一屆年會“體育及國民游戲組”公推麥克樂為主席,會議議決案提出“高級中學師范科及師范學校設充分體育課程俾養(yǎng)成小學校體育教員或分任體育教員職務之人才”,“高等專門學校及大學校每年應有體育課程列為必修科”[48]考慮到麥克樂《壬戌學制》“體育”科課標起草人的身份,其上述體育理論及實踐實可視為《壬戌學制》體育課程改革醞釀過程中的一部分。
在實用主義體育思想指導下,《壬戌學制》取消了“體操”科課程體系,新建了近代學?!绑w育”科課程體系,無論是課程設置還是學時學分的分配以及所用教材,新學制的“體育”科都和此前舊學制的“體操”科不同。
課程設置方面,《壬戌學制》“體育”科以球類、田徑等趣味性競技性運動為主,初中、高中階段增加生理衛(wèi)生內容。學時學分方面,《壬戌學制》對“體育”科非常重視?!缎聦W制課程標準綱要》規(guī)定小學校授課以分數計,各科約定百分比,體育科占總學時的10%,衛(wèi)生科單列,占4%。[46]初級中學授課以學分計,必修科目學分共計164,其中體育科16學分,由體育12 學分和生理衛(wèi)生4 學分合計而成,占必修總學分9.8%。[46]高中普通科第一組公共必修科目共67 學分,體育10 學分,其中包括衛(wèi)生法、健身法和其他運動,占必修總學分15%;高中普通科第二組公共必修科目共64 學分,體育占15.6%,位居第三。[46]教材方面,《新學制體育教材》實際上是由麥克樂譯自美國的體育教科書,由沈重威整理編寫后以二人合著形式出版的。該教材的編寫“受實用主義教育思想的影響,教材中凸顯實用主義教育思想”[49]。
綜上可知,《壬戌學制》取消“體操”科代之以“體育”科一方面順應民意廢止了以軍國民教育為指導、以“兵式體操”為主的舊學制“體操”科,另一方面新建了以實用主義教育為指導,由田徑、球類等運動和生理衛(wèi)生構成的新學制“體育”科,近代中國學校體育自此轉向。
《壬戌學制》的產生被認為是“歷史的進步”[50],是近代中國教育史上“影響最大的一個學制”[50]。后來的學制多是在《壬戌學制》大體框架不變的前提下進行的局部調整。就學校體育而言,《壬戌學制》通過取消“體操”科而代之以“體育”科不僅再造了近代中國學校體育課程體系,而且改變了《壬戌學制》后的學校體育實踐。
然而通過學制將“體育”定為一“科”使得“體育”這一概念的語用發(fā)生了變化。1923 年中華教育改進社第二屆年會上,“體育及國民游戲組”31 件提案通過了9 件,其中第9 件為《“體育與國民游戲組”應改為“體育組”動議案》,“此案由朱重明臨時動議,以為體育二字可以包括國民游戲云?!保?1]這屆年會上“學校衛(wèi)生組”通過的5 件提案中,《中學校之生理衛(wèi)生學學科應改授體育學學科案》和《學校衛(wèi)生組與體育組合并案》均與“體育”有關,《學校衛(wèi)生組與體育組合并案》是由麥克樂臨時動議,由“體育與國民游戲組”移交至“學校衛(wèi)生組”的,可知將“學校衛(wèi)生組”和“體育組”合并與《壬戌學制》取消“體操”科而代之以“體育”科有明確的關聯(lián)。因此筆者認為,《壬戌學制》頒布后,中華教育改進社第二屆年會通過提案將“體育與國民游戲組”更名為“體育組”以及將“學校衛(wèi)生組”和“體育組”進行合并都不應僅僅視為時間上的巧合,它反映的是《壬戌學制》后“體育”這一概念語用的變化以及這種變化與《壬戌學制》取消“體操”科而代之以“體育”科的明確關聯(lián)。
《壬戌學制》后,中文語用中“體育”時而用如“三育的基礎和育人的根本”,是與“德育”“智育”并列的概念,時而又用如“教育的手段和實施的途徑”,成了與“語文”“算術”等并列的概念。與之相關,“運動”“游戲”等時而是“實現(xiàn)體育的途徑”時而又成了“構成體育的要素”。新的“體育”語用在實際上是再定義了“體育”概念?!度尚鐚W制》后新舊語用并存卻不兼容,必然會在一定程度上模糊“體育”概念的內涵,影響時人對“體育”概念的認知。澄清“體育”概念的內涵必然成為《壬戌學制》后的現(xiàn)實需求。由于《壬戌學制》從醞釀、討論到制定、頒布是一個漸進的過程,其社會影響必然是一個同樣的過程,早在《壬戌學制》頒布前其對“體育”概念的這種影響就已經有所表現(xiàn),前文所及之《體育與體操之區(qū)別及體育范圍與界說》即為這種影響之表現(xiàn),說明在當時社會上已經產生了澄清“體育”概念的需求。1922 年《壬戌學制》頒布之后這種影響和需求也更加明顯。
1923 年中華書局出版的《初級體育教練法》提出“體育為一種教授軀體活動之科學,自廣義言之,足以保障個人及種族的健康及精力之安全;就狹義言之,則與特殊的軀體活動所適用種種方法,如體操、柔軟、游戲等及其對于身體所發(fā)生之影響有關。”[52]當“體育”的新語用出現(xiàn),而原有語用并未消失時,折中調和也許是時人面對新舊語用并存卻不兼容的問題時最容易的解決之道。廣狹“體育”說一定程度上可以理解為折中調和的產物。事實上,廣狹“體育”說在《壬戌學制》醞釀期間就已初見端倪,1919 年郭希汾在其《中國體育史》中就提出了“體育”三義,“最廣義:舉凡與身體發(fā)育有關系者,如日常之飲食起居,無論為衛(wèi)生為運動,胥包含在內。次廣義:凡屬運動,不論有意無意,即如農夫之耕田,工人之作工,凡所以運動其軀體者,無不包含在內。狹義:守一定之方法秩序,以為運動,其主旨專為肉體之鍛煉”。[53]《壬戌學制》后廣狹“體育”說并非只見于《初級體育教練法》獨家。“體育是什么?從廣義地講,就是人類日常的運動、工作、飲食、起居對于身體能發(fā)生影響,都可以謂之體育。從狹義的講,就是完成身體發(fā)育所行之有系統(tǒng)的運動。”[54]“體育原是教民眾使有適當的身體的活動的科學。廣義說來,其目的在謀個人及種族的健康和精力的安全。狹義說來,在研究各種體育事業(yè),如體操、柔術、游戲等的方法、動作及此種動作對于身體的關系?!保?5]概言之,廣義之“體育”概念多秉承《壬戌學制》前之“體育”內涵,狹義之“體育”概念內涵一定程度上則由新語用所衍生,基本等同于“運動”和“游戲”。
但是必須看到,廣狹“體育”說不過是避免爭議的權宜之計,其意不在廣義而在狹義。當“體育”被定義為“一種教授軀體活動之科學”和“完成身體發(fā)育所行之有系統(tǒng)的運動”時,曾被視為實現(xiàn)“體育”切要途徑的“飲食”“衣住”“衛(wèi)生”“樂歌”等必將與“體育”漸行漸遠;而“運動”“游戲”等則與“體育”關系越來越密,逐漸被視為構成“體育”的要素,乃至于如前述提案中所言,可以被“體育”所包括。正如《初級體育教練法》雖題名“體育”教練法,其內容則以“運動”為主,附錄為各種“游戲”,通讀全書之后,讀者很難不從中得出結論,該書之“體育”教練法實為“運動”教練法和“游戲”教練法。
同年《教育與人生》刊發(fā)《體育究竟是什么?》提出又一種廣狹“體育”說。“體育的范圍極廣……以教育全體言,體育是教育中的一部分,與德育、智育居平等的地位?!保?6]但“這還是就狹義講。若照廣義說起來,體育簡直可以兼有德智二育”[56]。不論該文是否有意針對前述廣狹“體育”說進行論爭,但至少表明當時存在不同的廣狹“體育”說,也反映了探討和厘清“體育”內涵的現(xiàn)實需求。
同年《時事新報(上海)》刊發(fā)《體育之真諦》提出“體育這種科學應當精神與肉體并重”,之后引述了數家“體育”概念,如“體育一個名詞的定義很不一定,有時……,有時……,但是現(xiàn)在……”[57]此定義雖為引述,但從中可知時人對“體育”觀念確實有不同的理解。又如“常人視體育即為運動,……運動僅為體育中之一部分,非體育也”[57],從這一引述可知當時已經有人開始將“體育”與“運動”視同,而這正印證了筆者所分析的通過學制將“體育”定為一“科”所產生的影響。在此不再一一列舉該文所引述的“體育”概念,諸多不同的“體育”定義表明當時確實存在關于“體育”概念的爭議。
筆者引述《壬戌學制》后書籍和報刊文獻中種種不同“體育”觀念意不在辨析對錯,而是想展現(xiàn)從《壬戌學制》醞釀期間到頒布后所出現(xiàn)的時人關于“體育”概念的認知差異、變化和爭議。雖然一個外來概念在本土化的過程中出現(xiàn)認知的差異和內涵的變化是常見現(xiàn)象,其致因也常涉及多方面,并非單因所能解釋,但就“體育”這一概念內涵的變化而言,雖不能說是《壬戌學制》取消“體操”科而代之以“體育”科所致,但不得不說《壬戌學制》取消“體操”科而代之以“體育”科是其中的一個重要影響因素或者是催化劑。筆者在寫作本文過程中常常會想,如果《壬戌學制》是以“運動”科或者“運動游戲”科、“運動與衛(wèi)生”科取代舊學制的“體操”科會怎樣呢?還會有廣狹“體育”說嗎?還會有“體操”“體育”混用說嗎?但這畢竟只是一種假設。
《壬戌學制》后各界對“體育”概念下定義、進行解釋的文章不斷見諸書刊,其中較為深入的是1941年金兆均專文就“體育真義”進行的“科學分析”[58]。再其后,1982 年“煙臺體育科學理論會議”大概是關于“體育”概念最有影響的一次集中討論。類似的爭議和討論斷斷續(xù)續(xù)持續(xù)至今,試圖厘清“體育”概念的聲音幾乎未曾停止過。如今關于“電競”算不算“體育”這一新的爭議熱點,表面上看是關于“電競”歸屬的爭議,若僅從學理層面分析,實質則是爭議雙方對于“體育”內涵的認知與理解的差異?!绑w育”內涵不厘清,今后還將會有新的類似爭議出現(xiàn)。
“體操”和“體育”進入中國后并非如目前學界通行觀點所認為的二者混用指稱體育,直至《壬戌學制》將“體操”科更名為“體育”科后二者方定于“體育”一統(tǒng)?!绑w操”和“體育”進入中國后明確各有所指并且語用分明?!度尚鐚W制》取消“體操”科代之以“體育”科也并非簡單的課程更名或者是在兩個混用的概念中選擇了其中一個并將二者定于一統(tǒng),而是一種話語實踐。通過取消“體操”科代之以“體育”科,《壬戌學制》不僅再造了近代中國學校體育課程體系,而且改變了《壬戌學制》后的學校體育實踐。但是通過學制將“體育”定為一“科”使得中文“體育”的語用發(fā)生了變化,新的“體育”語用在實際上是再定義了“體育”概念。因此,雖不能說中文“體育”概念的定義出現(xiàn)差異和分化以及隨之產生的與之相關的爭論是《壬戌學制》取消“體操”科而代之以“體育”科所致,但不得不說《壬戌學制》取消“體操”科而代之以“體育”科是其中的一個重要影響因素或者是催化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