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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期而至

        2023-09-08 07:29:30舒位峰
        啄木鳥 2023年6期
        關鍵詞:細頸

        舒位峰

        葉玲

        雨后,黃昏將至,葉玲蹲在中港琦琦炒飯館前,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蛋炒飯,突然瞅見八分山上的一縷火燒云。葉玲驚詫于火燒云的慘艷,她站起身,遠遠眺望。那一刻,隱忍已久的淚水驀地流出,滴落碗中。

        葉玲的故鄉(xiāng),大山連綿起伏,仿佛山疊山,夏季一落雨,這種景象很常見。葉玲的印象里,在坊城她是第一次看見這景象。葉玲回過神,感覺喉嚨被噎住了,便捶著胸,跑去旁邊副食店買了瓶綠茶,猛灌一口。她擦著臉上的淚痕,緩了口氣,繼續(xù)吃飯。葉玲覺得,蛋炒飯是天下最美味的食物。她吃過牛肉粉,那是她來坊城的當天,舅請客,十四塊一碗,碗里不到十片肉。她覺得,牛肉粉是屬于坊城人的奢侈早餐。

        吃完炒飯,葉玲小口抿著綠茶。買綠茶她花了三塊錢,這錢是額外支出,現(xiàn)在她要慢慢品嘗這瓶綠茶。

        有人拍車門。周圍的目光齊刷刷地望向?qū)γ娴能嚾?,那里停著幾輛待客面的(一種未辦理運營執(zhí)照的黑車)。葉玲看看旁邊幾個面的師傅的表情,愉快地站起來,走向自己的長安舊面包。長安舊面包經(jīng)不起擊打,葉玲急急地說,別拍了,別拍了!

        你的車?拍車門的是個年輕人,穿著一件花里胡哨的T恤。葉玲點點頭,有些不好意思。對方瓜子臉,小平頭,細胳膊細腿,特別是脖子,又細又長,如果是個女人,可稱作天鵝頸,但長在男人身上,那就是另一種稱謂了。

        天鵝!葉玲脫口而出。

        什么?細頸問。

        沒什么。葉玲笑了笑,仰頭喝光瓶中的綠茶。

        去河泗嗎?細頸又問,多長時間能到?葉玲有些猶豫,她沒去過。細頸說,有事?葉玲想了想說,晚上九點半還要去一中接下晚自習的學生。細頸說,到河泗只要四十分鐘,來回也就一個半小時,耽誤不了你接客。他把“接客”二字咬得很重,說完嘎嘎笑起來。葉玲可能沒聽懂,抑或是沒在意,總之,她的意識未做停留,車費多少?細頸考慮了一下,手一伸,五十。那算了吧,一去一回油錢都不夠。葉玲說完作勢欲走。細頸忙說,那加點兒?葉玲站住身子,加多少?細頸打量著她,又想想,加三十可以嗎?葉玲沒去過河泗,路程遠近把握不準,不過能討價還價到八十興許差不多,大不了少賺點兒,應該虧不到哪里去。她不放心,想打電話問舅,剛拿出手機,細頸便催促起來,跑不跑?快點兒定,我趕時間,不行,我找其他面的啦。葉玲想去了就回,不過一個半小時,不耽擱接學生,那就跑吧。上車前,葉玲抬頭,山頂?shù)幕馃七€在,慘艷依舊。

        出坊城,過關山橋,十分鐘后,長安面包車行駛在107國道上。下午的一場雨把路面刷得一塵不染,緞帶般向前伸延,天將黑未黑,許多迎面而過的車輛都開了車燈,有的甚至打了遠光。葉玲自覺視距尚可,加上這輛車電瓶損耗嚴重,就沒打燈。國道雖窄,但路況好,就連駕駛座旁懸吊的紅穗也只是輕微顫動。她最擔心路面顛簸,一顛心就一顫,這二手面包車經(jīng)不起折騰。懸吊的紅穗上有塊毛澤東像章,晚霞偶爾會掃中像章,然后反射到葉玲的面部,有種幸福和滿足感洋溢在她的臉上。這是葉玲買的唯一一件車內(nèi)飾品,每天出車前都要擦拭一番,她的訴求渺小而卑微,只是希望毛主席能保佑自己平安回家。前面有個路口,坐在副駕座上的細頸突然睜開眼,手一揮,說,左拐。葉玲未及細想,立即打方向盤,車開上了左邊的道路。

        天黑盡,葉玲不情愿地打開車燈。一條碎石路掩在兩邊瘋長的雜草間,仿佛看不到盡頭。車劇烈顛動,懸吊的紅穗左搖右擺,碎石子在車輪下呻吟,面包車發(fā)出各種嘶鳴。葉玲一邊心疼車子,一邊緊緊握著方向盤,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前方。開了一會兒,猛地,頭頂高架上一輛高鐵飛馳而過,轟隆隆,轟隆隆,碎石路瞬間被劈成兩半,一段在這頭,一段在那頭。葉玲的頭皮一奓,心里泛起一股不祥的預感。

        所幸沒多久,車上了另一條水泥路,再往前,隱隱有鞭炮和哀樂聲傳來,前方是一個村落。葉玲側(cè)過頭問,還有多遠?細頸向車窗外看了看,沒到。葉玲問,什么時候能到?細頸有些困,閉著眼含含糊糊地說,快了,快了。葉玲暗自后悔接了這單活兒,她用余光瞟了一眼細頸,然后拿出手機,撥通電話。

        舅,是我。

        送客去河泗。

        河泗遠嗎?

        車費八十夠嗎?

        還沒到。

        快點兒的話應該不耽擱。

        ……

        葉玲厭惡地掃了一眼細頸,胸口有團火在燃燒。

        三年前,一個初夏的夜晚,十八歲的葉玲拎著一個胡亂塞了幾件衣物的舊尼龍袋,接過哥哥匆忙遞給她的錢,慌慌張張地沖出竹樓,借著星月微光,倉皇逃出了那個只有幾戶人家的小山村。從山里到縣城約莫四十里地,她硬是走了一夜的山路,一路上蚊蟲叮咬,腳都磨破了皮,汗水和朝露在夏夜與晨曦間交替流淌,黏糊糊,濕漉漉。天亮后,到達縣城長途汽車站,她把手心里幾乎捏出水來的一百塊錢遞給售票員,買了一張去坊城的車票。等車的間隙,看著來去匆匆的旅客,啃著饅頭的葉玲突然淚水盈眶,一股孤憤感油然而生,她緊緊攥住車票,心里惶恐不安。

        車到坊城已是夜半,葉玲顧不得饑餓,一下車,就在車站旁的商亭里找了部電話,可撥了幾次都沒回音,她意識到自己可能記錯了舅的手機號碼,她心里急成一鍋粥,越急就越撥,越?jīng)]回音就越急,最后,還是店主人過來制止了她。女店主問,姑娘,忘了電話號碼嗎?葉玲只是哭,不說話。女店主說,姑娘,別急,仔細想想,說不定就記起來了呢!葉玲止住哭泣,又撥了幾次,可依然沒有撥通。這下,葉玲徹底死了心,她抹干淚水,提著行李,一個人默默走到車站前的臺階上,坐下。想著這一天一夜的遭遇,像是一幕還沒開始就已結(jié)束的滑稽劇。想著想著,葉玲閉上眼突然笑起來,她的笑顯得很突兀,路燈掩映下,蛇一樣扭曲。姑娘……葉玲一睜眼,女店主手里捧著一桶泡好的方便面,香味四溢。吃吧,女店主笑著說,吃飽就不傷心了。葉玲遲疑著緩緩地接過熱氣騰騰的方便面,在確認了女店主的意圖后,手中的塑料叉子在方便面里快速翻攪起來,面條一根根吸進嘴里,滑向咽喉,胃口一開,饑餓感如同宣紙上的墨滴,一點點,一片片,洇散開來。很快吃完面,緩過勁,她站起來想向女店主道謝,可守商亭的人已換成了一個男人。這是葉玲來坊城的第一頓飯,想不到竟是一桶方便面,她拿著面桶,一時間悵然若失。她想離開車站,可到哪里去呢?住店,沒錢;去舅家,找不到地址。她不知道該怎么辦,后來想想,還不如在車站外等,說不定舅能找到她。黑夜里,葉玲抱著尼龍袋,靠著車站前的圓柱子坐下,迷迷糊糊昏昏欲睡。初夏的夜晚沒有想象中的悶熱,偶爾會有一絲風掃過來,有股意想不到的舒適感。葉玲不知不覺睡著了,夢中偶尓會抽搐兩下,那是對白日里擔驚受怕的回應。

        不知過了多久,葉玲……有人叫。她沒聽清,仍睡。葉玲,葉玲,我是舅。葉玲睜開眼,天微亮,一個黑瘦的男人站在晨曦里。葉玲抹了把夢里的殘淚,鼻子一酸,幾乎又哭起來,舅,你怎么才來呀!舅木訥地望著她,只是笑。

        水泥路窄得連錯車都困難,葉玲知道這是村村通道路??蘼暫桶仿曉絹碓浇?,葉玲總覺得快到了,可細頸沒有叫停的意思。葉玲看了看手機,時間顯示是七點五十二分,她想如果細頸這時下車,自己還來得及去接一中下晚自習的學生。事實上,此時的長安舊面包只能載著一言不發(fā)的細頸,默默穿過村落,在黑暗的水泥路上孤獨前行。

        道路往前伸延,車又走了幾分鐘,一片平整的開闊地出現(xiàn)在眼前,如果不是猛地看見了開闊地上的石碾子,葉玲并未意識到這是一個打谷子的禾場。車穿過禾場的時候,突然聽到一個聲音說,停!葉玲一個急剎,吊掛的毛主席像章劇烈抖動,她心里舒了口氣,下意識地瞄了瞄手機上的時間,八點整。

        車停在禾場上,應急燈一閃一閃,葉玲等細頸付賬走人。她問過舅,夜晚到河泗的價格是一百二十元,這單生意她明顯虧了,虧就虧吧。細頸坐在車里,看著村落的燈火,一言不發(fā),他沒有下車的意思,坐在車里摸出一支煙,點燃。車燈閃爍了一下,黑夜的煙霧濃得仿佛化不開,它圍繞著車身,帶著讓人捉摸不定的神秘色彩。

        葉玲等了一會兒,感覺細頸沒有下車的意思,便轉(zhuǎn)過頭說,麻煩你把賬結(jié)了。細頸依舊坐著,不吱聲。她提高音量,我還要趕回坊城接學生呢!細頸一驚,回過神來,噢了一聲。她看見細頸把手中的煙蒂彈到車窗外,赤紅的煙頭在空中翻了幾個跟頭,落在禾場上,濺出些許火花后熄滅了。細頸莫名其妙地對她笑笑,然后遞過來一張紙幣。她接住,借著忽明忽滅的燈光,感覺這張紙幣面值是五十。黑夜里,葉玲聽見細頸開車門和腳踩在禾場上的聲音,她猛一推門,沖下車,站?。?/p>

        天麻麻亮,葉玲和舅坐在早點攤旁,晨霧籠罩在二人身邊,氤氳一氣。端上的是兩碗牛肉粉,紅油、麻椒、醬牛肉和白亮亮的米粉拌在一起,舀上一勺湯汁,一股濃郁的麻辣鮮香直沖味蕾。葉玲深吸一口氣,吃之前,她目測了一下牛肉有幾片。葉玲問,舅,這牛肉粉多少錢一碗?舅看著她笑著說,十四塊。葉玲暗自咋舌,她親眼看見攤主的手在舀牛肉時習慣性地一抖,勺里的牛肉片片可數(shù)。葉玲突然對這碗牛肉粉產(chǎn)生了畏懼感,她夾住一片牛肉,心里誠惶誠恐。葉玲想,自己上山割一天的豬草,估摸著也賺不來這碗牛肉粉。這頓早飯,葉玲吃得索然無味,倒是昨晚的那桶方便面,讓她念念不忘。

        現(xiàn)在,葉玲坐在舅家的沙發(fā)上。這是一個三居室,室內(nèi)布置比較簡單。葉玲的舅媽,一個白白胖胖的中年女人,抱著一只貓,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打量著她。葉玲坐立不安,舅站在沙發(fā)旁不停地搓手,隱隱有汗沁上腦門。葉玲?葉玲點點頭。多大了?十……十八。高中畢業(yè)?葉玲又點頭??忌洗髮W了?葉玲說,沒……沒上。沒上?沒錢嗎?葉玲不由自主地點頭。嘖嘖嘖……舅媽坐在沙發(fā)上撫摸著胸前的貓,看葉玲仿佛也像一只貓??蓱z的孩子。她盯住自己的丈夫面無表情地說,你大姐也真是的,看把小玲都逼成什么樣了。她想去安撫葉玲,手剛伸出來又止住,葉玲條件反射般一躲。她仰了一下脖子,哈哈大笑起來,頸上露出一坨晃眼的白肉。她繼續(xù)問,聽你舅說,你學習成績不錯?舅在旁插話,在班上是前幾名。葉玲想說什么,可看到舅的表情,只好點點頭。她翻著白眼,我問話要你插嘴?舅低頭,不作聲。她站起來,一邊摸著貓,一邊瞅著葉玲和自己的丈夫,她懷疑二人在說謊,卻又無從確定。她的目光里夾雜著鄙夷不屑,看葉玲如此,看自己的丈夫也是如此。

        整個夏天,葉玲都在給讀初二的表弟補課。表弟其實是個乖孩子,只要注意力集中,葉玲輔導的大部分功課他都能學會。葉玲非常感激舅,她明白,給表弟補課是她能留下來的唯一理由。到了八月底,舅決定讓葉玲去學開車,舅媽一聽不僅要交學費還要出錢給葉玲買車,頓時氣就不打一處來。后來,舅解釋這些費用由葉玲開面的后分期還,舅媽還是繃著臉。直到葉玲保證,學車的費用和買車的錢不僅分期還,還算利息時,她的臉色才轉(zhuǎn)陰為晴。她的笑容無比燦爛,小玲,放心,你開面的掙的錢,我和你舅一分都不要,全給你存著,以后出嫁用。葉玲低著頭未回答,只在心底冷冷一笑。

        葉玲和細頸一言不發(fā),對峙著。

        初夏,鄉(xiāng)野里不太熱,蟬鳴和蛙叫斷斷續(xù)續(xù),若有若無,四野竟有那么一絲靜謐。面的停在禾場上,車燈一閃一閃,他們各自的臉在明暗間轉(zhuǎn)換,旁邊那個石碾子的青白晶體發(fā)出淡淡熒光,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詭異的氣息。

        你想怎樣?

        你給的車費不夠。

        我只有這些錢,要不下次補給你。

        不行。

        我真的就這些,不信你看。

        我不管。

        怎么辦?沒有就是沒有。

        葉玲呆呆地站著,胸口劇烈起伏。汗從額頭滑下,頭發(fā)黏在臉部,有幾根甚至黏在眼瞼上,有些癢,有些難受。她想去關車燈,這樣可以省電,可她不敢離開,怕一離開細頸會跑掉。她被細頸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困擾著,她能怎么辦?搜身?撕扯?她不知道。她只知道,不能就這樣算了。

        細頸央求道,姐,讓我走吧,你看……他指指遠處若隱若現(xiàn)的燈火,我老家就在那里,你行行好,讓我回家取錢再給你。葉玲說,誰是你姐?讓你回去,鬼知道你還來不來?細頸說,要不你跟我一起去???葉玲冷哼一聲,給錢,其他沒得商量。細頸雙手一攤,你如果這么說,那我真沒法子了,要錢沒有,要命一條。

        葉玲不說話了,她感覺細頸身上有錢,說不定逼一逼他會把車費補齊。雙方進入僵持階段,這個局面顯得很吊詭,以細頸對地形的熟悉,賴賬逃跑應該不難,葉玲大概率追不上,可他沒跑,不僅沒跑,還選擇和葉玲對峙,他甚至面向燈火處,瞇著眼,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葉玲也有些鬼迷心竅,在這人生地不熟的黑夜里,虧就虧吧,日后找補回來就是了,可不知為何,她就是不甘心。沉默間,車燈一閃,葉玲猛地看見細頸的眼一睜,她心里咯噔一下。

        葉玲開始跑面的。舅帶著她穿梭在坊城的大街小巷,了解路況,掌握車費行情,最重要的是如何與乘客打交道。半個月后正式上崗,當月葉玲掙了四千多。她把錢分成三份,一份按月還舅的購車款和利息,剩余的留下五百元生活費外,全部寄給了深山里的哥哥。舅媽收錢時,數(shù)了兩遍,滿臉狐疑,怎么才這么點兒?葉玲說買車款加利息,就是這么多,還有些錢寄給了哥。舅媽板著臉,不是說好全交我保管嗎?葉玲說,寄回去的錢,是給哥娶媳婦的。舅媽臉上的肥肉在抖動,這是什么話,存我這兒不是一樣嗎?葉玲不作聲,低頭看鞋面。舅媽又質(zhì)問了幾句,葉玲沉默以對。幾次三番,舅媽知道占不到什么便宜,便對丈夫說,你這外甥女,脾氣臭,三棍子打不出個悶屁。舅不言語,賠著笑臉,他那張臉又黑又瘦。

        有了收入,葉玲對生活恢復了些許信心。她的一切心思都用在跑面的上,每天出車十幾個小時,渴了喝自帶的白開水,餓了啃口面包,有時犒勞一下自己,會去買碗蛋炒飯或是三鮮粉。她不愿回舅家,她不想看舅媽的臉色,更不忍看舅媽對舅的輕蔑和不屑。有時跑完夜車,為了不影響舅舅一家人休息,她甚至選擇在車里過夜,那樣的夜晚她身心放松,無所顧忌。座椅放平就是一張床,躺下來,仰望著星空,一個只屬于自己的天地被營造出來,她在這個獨特的世界里遨游、遐想,度過了許多難眠之夜。舅知道她在車里過夜后,沒說別的,只叮囑她注意安全,無論如何車都要開回小區(qū)再休息。

        葉玲性子倔,認死理。剛開面的那會兒,因為車資,與一個乘客起了爭執(zhí),她說沒錢別坐車。那乘客也不是善茬兒,說,你個開破面的的,憑什么教訓我?她惱羞成怒,開面的怎么了?開面的就不是人了?有本事你別坐!乘客不甘示弱,不坐就不坐,有本事你把我送回去呀!葉玲當即把十塊錢甩在乘客身上,不等乘客反應,掉轉(zhuǎn)頭,把車開回了起始處。為這種事,舅找她談過幾次,葉玲知道和氣生財?shù)牡览?,可性格使然,她總也改不了?/p>

        葉玲每月雷打不動地往家里寄錢,來自家人的責備漸漸停歇。葉玲經(jīng)常和哥哥通電話,這是她與小山村的唯一聯(lián)系,山里信號不好,有時能聊許久,有時喂一聲就斷了,這都不打緊,只要通了話,她的心情就是愉快的。那段不長也不短的日子,葉玲像飛出深山里的百靈鳥,在鋼筋水泥澆鑄的城市里夢一般地自由翱翔。

        細頸嘀咕了一聲。葉玲問,什么?借著閃爍的車燈,她發(fā)現(xiàn)細頸在笑,那笑有些莫名其妙。細頸說剛才給她的五十塊錢是假的,他說得很慢,慢得生怕葉玲聽不清。葉玲不說話。不信,不信你拿出來看看,不過我猜你不敢。細頸的語氣里有挑釁的成分。葉玲盯著他,手從上衣口袋里抽出來,手指在紙幣上摩擦,憑手感這錢不是假的。葉玲心里松了一口氣,同時,手一空,五十元已經(jīng)到了細頸手中,確切地說錢被細頸搶走了。葉玲一驚,來不及多想,向前一撲,將轉(zhuǎn)身欲跑的細頸撲倒。兩人在禾場上滾作一團,葉玲覺得細頸是個體格柔弱的家伙,在她的壓制下根本沒有反抗的余地?;谶@個判斷,葉玲的雙手一直在搜尋那張五十元紙幣,她忽略了一個致命的細節(jié),因此當一個尖銳的物體刺進自己的腹部時,她甚至能感覺到刺得不干脆以及對方的猶豫。

        疼痛感驟然而至,葉玲能聽到自己體內(nèi)的血汩汩流出的聲音。她痛苦地哼叫一聲,手一用力,竟然抓住了那張紙幣,與此同時,尖銳物又連續(xù)在她的腹部捅了兩下,這兩下快速、果敢,已沒了剛才的猶豫。這次,葉玲連哼叫的聲音都沒發(fā)出,一股深入骨髓的寒冷遍襲全身。她腦海中突然冒出“死亡”二字,這種意識一旦浮現(xiàn),她的意志瞬間瓦解,無心也無力去做某種反抗了。她停止掙扎,靜靜地躺在禾場上喘息,余下的最后一點兒意識告訴她,那張五十元紙幣還緊緊攥在手中。旁邊的車燈依舊閃爍,光亮黯淡了許多,估計用不了多久電瓶里的電就會消耗殆盡了。她覺得很累,有種無與倫比的倦怠感,想閉眼,可今晚夜色撩人,空蕩蕩的禾場上甚至有風掠過,星星閃爍著遍布夜空,月亮懸在天上,她舍不得。

        天還未亮,葉玲從睡夢中醒來,打著哈欠,摸索著下床,穿好衣服來到灶房。灶房里有光亮,這是姆媽留的燈,她舀水,洗臉刷牙,照鏡梳頭。隨后她背上竹簍,揭開蒸籠一角,手伸進去飛快地摸出兩只熱氣騰騰的玉米,用紙包住,丟進背簍,出了門。她來到一間巖屋下,用力搖柵欄,一會兒,門開了,小云和她一起去山里搬竹筍。此刻,山尖上的星星依稀可見。

        晨曦初現(xiàn),葉玲和小云帶著褲角的露水,尋到竹林深處。六月天,一夜雨水后,竹林里初生的竹筍剛冒頭,一掰,一截竹筍露出了嫩白嫩白的尖,隨手一拋,竹筍進了背簍。山上露水重,衣服被露水弄濕了,天大亮,太陽圓鼓鼓地升到天際,她們尋了處崖石,把衣服晾在石頭上。崖石旁有一棵楓樹,活了四百年,皮皺紋深,樹肚都空了,依舊郁郁蔥蔥,枝繁葉茂。山里老人說,這棵楓樹的樹枝會無緣無故折斷,斷枝朝的那個方向必有災禍。

        圍著老樹轉(zhuǎn)個圈,沒有發(fā)現(xiàn)新的斷枝,葉玲和小云安下心,坐在崖石上,各自拿出背簍里的食物。她們吃著說著笑著,一副無憂無慮的模樣。她們甚至唱起了歌,山歌質(zhì)樸,歌聲在山坳間如百靈鳥般婉轉(zhuǎn)動聽。唱著唱著小云哭了起來。

        玲姐,過完這個夏天,姆媽說我要嫁人了。

        姆媽說哥要結(jié)婚給不起彩禮,把我嫁了,換彩禮錢。

        玲姐,你考上了大學,可以離開這里去讀書了,真羨慕你。唉,我一輩子都要待在山里頭,再也出不去了。

        小云說著說著又哭了,葉玲摟住她,沉默不語。

        突然小云喊,蛇……

        葉玲一驚,兩條蛇吐著信子從崖石下探出頭,兩人拾起衣服往背簍里一丟,匆忙逃離。她們沿著山徑一路打豬草去了。

        晌午,她們背著裝滿豬草和竹筍的背簍回村吃飯。她們在村口分了手,小云回巖屋,葉玲回了竹樓。

        姆媽在炒菜,阿爹抽著旱煙往灶膛里添柴,姆媽的話吸引了門口葉玲的注意。姆媽說,小玲的事,你打算怎么辦?阿爹的嘴里冒出濃濃的煙霧,他咳嗽著,撕心裂肺。姆媽又說,當初小玲自己同意考不上公辦,就不上大學,如今只考上了民辦……別的不說,光學雜費每年就得兩三萬。阿爹把旱煙抽得吧嗒響。你莫不吱聲,倒是拿個主意呀!姆媽有些急了。你看這樣行嗎?阿爹抬起頭,看著姆媽。老大的婚事,今年要辦了,親家托媒人傳話了,彩禮要六萬八……我看,給小玲尋個婆家,收份彩禮,順便把老大的婚事辦了。阿爹停止抽煙,將煙鍋使勁在灶沿上敲,火星四濺。我知道這委屈了小玲,可……可咱們哪里拿得出兩三萬的學雜費?更別提六萬八的彩禮錢了。阿爹低下頭,往灶里添了把柴,亮堂堂的火光一映,他臉上的汗珠掉在灶灰里。

        子夜,葉玲接過哥哥匆忙準備的錢物,倉皇離去。

        葉玲不知道,三年后,死亡將在一個叫坊城的地方不期而至。

        范小果

        父母離婚時,范小果五歲。范父名聲不好,在街坊口中,他簡直是吃喝嫖賭抽,五毒俱全。范小果理所當然判給了母親。從此,范小果跟著母親在坊城一個叫老街的地方生活。

        范小果打小就瘦,長脖子,腿像麻稈,所以同學們都叫他麻稈。這個綽號跟隨他一直到高中肄業(yè)。生于單親家庭的孩子,即便想潔身自好,那些不良少年也如蛆附骨,蒼蠅一樣圍著你轉(zhuǎn)。后來,由于經(jīng)常打架,學校開除了范小果。十七歲的范小果開始在社會上游蕩。

        范母怕范小果學壞,讓他到省城拜師學美發(fā)。說是學美發(fā),其實是當學徒,沒有收入。一年多,范小果除了會洗頭,從沒真刀真槍實踐過。師父讓他對鏡空練,可怎么練都不得勁。范小果為這事和師父爭執(zhí)了幾回,學美發(fā)的心思逐漸淡下來。有一天,睡在店里的范小果早起開門,兩個民工站在門口想要剃頭。范小果說師父沒來,自己是學徒,剃不好。民工說沒事,剃不好不怪他。范小果躊躇半晌,偷偷幫他們剃了頭,剃得跟狗啃似的難看,哪知兩個民工不僅沒怪范小果,還每人給了他十五塊錢。民工說,他們不在乎手藝,能剃就成。范小果覺得這樣不錯,既練了手,還掙了錢。趁天早師父沒來,他經(jīng)常給民工剃頭。時間久了,師父發(fā)現(xiàn)了端倪,和他解除了師徒關系。范小果自知理虧,喪家犬一般逃離省城。

        回坊城后,范小果經(jīng)常和往日的那幫狐朋狗友混在一起,打架、泡妞。慢慢地,范小果開始墮落了,他不僅打架斗毆,尋釁鬧事,還學會吸麻果,由于長期吸食,身體每況愈下,街油子們干脆喊他麻果。從麻稈到麻果,范小果用了不到兩年時間。

        一天,范父突然找到范小果。他和范小果一樣瘦,說話細聲細氣。他說,范小果,你想死嗎?范小果看著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中年男人,隨口說,不想。范父說,不想死,就別待在這兒了,跟我走。范小果問,去哪里?范父說,去河泗,村子里經(jīng)常押寶,我做老爺(坐莊)?,F(xiàn)在人手不夠,你過來幫忙,賺了錢咱爺兒倆分。范小果想了想,他對現(xiàn)在的生活有些厭煩了,需要找些新鮮事來刺激一下,他覺得范父的提議聽上去不錯。于是他不屑地說,你做得了主?范父的一雙小眼滴溜溜一轉(zhuǎn),尖下巴一揚,河泗十里八村,個個都曉得我范老爺!于是,范小果來到了河泗。

        每逢紅白喜事,河泗的男女老少齊上陣,圍著一張大方桌擲骰子、押單雙。寶老爺搖骰坐莊,放碼抽成,儼然成了職業(yè)。范父是老油條,十里八村哪家娶媳婦、嫁閨女,哪家老人過世辦喪事,他都會聞風而動,支場子擺桌子,吆三喝四。待紅白宴席一結(jié)束,寶老爺一聲吆喝,骰子歡快地跳躍碰撞,發(fā)出悅耳的聲響,一場賭局就此開始。在村民眼里,這不是賭博,叫鬧喜。范小果做的是聽風放哨兼借錢收債一類的勾當。

        負責聽風放哨的人,黑話叫釘子。起初,范小果以為這活兒新奇,充滿刺激,干了一段時間后,他發(fā)現(xiàn)這活兒不過爾爾。每次開完賭局,范小果都能抽水三五千元,他覺得這錢好賺,便放松了警惕。每逢開賭,他先去場子上打一把缸子(釘子有權(quán)在押寶期間抽一次頭),然后找個僻靜處溜果子(吸食麻果)。他覺得這樣的生活真愜意,活兒少、錢多,自由自在。某晚,一村民家里辦白喜事,凌晨時分,警察沖進賭博現(xiàn)場,將寶老爺抓個正著。搜捕時,警察在偏屋發(fā)現(xiàn)了吞云吐霧的范小果。事發(fā)后,范父沒有供出范小果,于是范小果進了強制戒毒所。

        戒毒所里,送生活費和衣物的范母見到了范小果。這個可憐的女人在會見室里一邊哭泣一邊訴說,她的哭泣綿延持久,瑣碎的訴說混沌不清,不知是為了范小果的遭遇,還是為了自己悲慘的命運。自始至終,范小果都是面無表情地看著母親,一言不發(fā),他覺得母親的表演夸張而拙劣,他想笑。會見結(jié)束時,對著母親意猶未盡的絮叨,范小果突然無聲地笑起來,他的臉仿佛被刀砍得凹進去一樣,有種說不出的恐怖之意。范母被這一幕驚住,她止住哭泣與訴說,睜大眼,看著范小果離開并消失在會見室。她赫然想起了范小果的父親,那個殺千刀的前夫。

        六個月后,范小果回到老街。剛回來的時候,一些街油子提著煙酒來看范小果,不知為何,竟都吃了閉門羹。一來二去,這些狐朋狗友不再上門,他們明白范小果這是要改邪歸正了。一天晚飯后,從來不和母親說話的范小果突然開口,我要找事做。范母收拾著桌子,看了他一眼,不說話。他繼續(xù)說,我想掙錢,過日子。范母停下手中的活兒,問,真的?他說,真的。范母又問,你能和那些街油子斷了來往?他鼓起無肉的腮幫子,咬咬牙,說,能。

        范小果的第一份工作是在餐館洗碗。餐館離老街不遠,剛剛開張,老板是四川人,燒得一手川菜,生意甚是興隆。范小果上午十點上班,下午休息三個小時,然后一直工作到晚上十二點,月薪四千。他干得很認真也很辛苦,月底,老板多發(fā)了五百元的獎金給他。他拿著錢,先去商場買了部手機,余下的錢全部交給了范母。范母看著他一時不知說什么好,禁不住熱淚盈眶。范母讓兒子留些錢自己用,范小果搖搖頭,說餐館里有吃有喝,留錢沒用。范母捏住手里的錢,仿佛它很重很重,生怕它突然消失了一般。

        晚上,準備下班的范小果去上廁所,碰見了孫斌。孫斌是范小果之前狐朋狗友里的一個,是這片街面上的混混兒頭子。當時雙方均未說話,只是點了一下頭,解完手,孫斌朝他一笑,然后各自走了。第二天,剛到餐館,老板便找到范小果,遞給他一個信封。老板說,這是兩千塊錢。范小果不明所以,問老板,這是什么?老板說,你走吧,這是補給你的工資。范小果說,老板,我做錯什么了嗎?老板嘆了口氣說,你沒錯,只是我這廟小,容不下你,你還是另謀高就吧!范小果拿著信封,心一點一點沉下去,他不死心,您解雇我,總有個理由吧。老板看了他一眼,緩緩地說,他們說我這兒的菜里放了麻果……

        范小果沒把這事告訴母親,過了幾天,他又去了一家汽修廠。汽修廠離老街遠,地段偏,生意公一天母一天,大多數(shù)時間,沒活兒的小老板都在抽悶煙。范小果干了個把月,沒拿著幾個錢,只好另謀生路。范小果打的第三份工是做服裝店店員,這家店在號稱服裝一條街的復江道上。這份工作他僅做了一個星期,被辭退的原因是顧客嫌他丑。老板把辭退的理由說得很隱晦,范小果二話不說,掉頭就走。年關將至,下雪的傍晚,街上行人匆匆,范小果緩緩行走在復江道上,消瘦的身體裹在厚厚的棉衣里,任飛雪落在頭上和身上。

        范小果窩在家里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也不和母親說話,每天餓了就吃困了就睡。范母的表現(xiàn)也和以前不同,她用沉默取代了往日恨鐵不成鋼的激動情緒。她看著范小果一動不動睡在床上的側(cè)影,有種前所未有的恐懼感,這個叫范小果的兒子,仿佛離自己越來越遠了。

        足不出戶邋遢不堪的范小果突然接到一個電話。范小果不想接,他已經(jīng)懶得連床都不下,臉上的胡子長得可以扎小辮了,更何況這手機號沒幾個人知道,接與不接一樣。手機不停地響,掛了響,斷了又響。他一接,對方喂了一聲,這聲音既熟悉又陌生。電話里,范父說自己有個朋友開網(wǎng)吧,缺個值夜班的,問他愿不愿意去。范小果想都沒想就掛了電話。范父又打,范小果不接。范母下班回來,適逢手機響,范母接了。放下手機,范母說,你爸的電話。范小果不說話。范母望著他說,你爸說的事,你想想?范小果躺在床上說,他能有什么像樣的朋友?范母嘆了口氣,小果,你整天在家待著,不出去做事也不是個事呀!床咯吱一響,范小果翻了個身。

        翌日清晨,范母上班后,范小果起床洗漱。對著鏡子,他用剃須刀一點一點刮臉上的胡子,刀片與胡須之間發(fā)出沙沙的摩擦聲,一張消瘦的臉逐漸呈現(xiàn)在燈光下。漆色斑駁的床頭柜上,整齊擺放著衣褲和一張寫有電話號碼的紙條,范小果默默佇立在床前,突然有種想哭的感覺。一推門,強烈的陽光撲面而來,范小果本能地用手一遮,一個趔趄差點兒摔倒,他強行穩(wěn)住腳跟,一種不祥的預感瞬間涌上心頭。

        歡快空間是家網(wǎng)吧,在坊城西頭,周邊是幾個居民區(qū),離明熙中學不過兩三百米的樣子。網(wǎng)吧很大,近五百平的空間里擺了上百臺電腦。上午,網(wǎng)吧空蕩蕩的沒幾個顧客,服務員隔著柜臺和一個中年男人閑聊。男人抽著煙,噴出一圈圈煙霧,服務員皺著眉不時用手扇動驅(qū)散煙味,男人發(fā)出爽朗的哈哈大笑聲。這是個肥胖過度的男人,臉上和身上都是肥肉,一笑肉就抖個不停,像個彌勒佛。范小果走過去問,您是胡老板吧?彌勒佛從服務員身上收回目光,轉(zhuǎn)向范小果,不點頭也不搖頭,你是……老范頭兒的兒子?范小果點點頭。彌勒佛一邊打量他一邊說,還真是老范頭兒的崽,一個模子里出來的,這臉形,這身板,這細腿……范小果感覺極不舒服,像被人當牲口在看。

        范小果在網(wǎng)吧的身份是治安員,吃住都在網(wǎng)吧,白天全勤,晚上他和另一個小伙子夜值兩班倒。夜值不在網(wǎng)吧內(nèi),而在屋外。經(jīng)常有附近的中學生來網(wǎng)吧玩,彌勒佛怕緝查隊檢查,讓他在門外把風。范小果沒多想,接了活,成為歡快空間的治安員。

        干了個把月,還算順利,月底彌勒佛給范小果發(fā)了五千元工資。在坊城,這個薪酬算高的。范小果很興奮,等到調(diào)休,他大包小包買了一大堆吃的和生活用品,興沖沖回老街。一進門,范父坐在飯桌前,范小果一愣,站在門口進不是不進也不是。范母接過大包小包,低聲說,聽說你今天休息,他來看看你。范小果沒言語,他發(fā)現(xiàn)母親的語氣里有著一絲莫名的期待。期待什么?他不知道。他添飯上桌,菜很豐盛,有魚有肉,甚至還有平常舍不得吃的黃牛肉。母親不停地往范小果的碗里夾菜。范父舉著酒杯說,小果,喝點兒?他搖搖頭,夾起菜塞進嘴里。范父老練地倒上酒,抬起下巴,一口干盡杯中酒。

        日子貌似好了起來,范小果工作穩(wěn)定了,范父也搬回老街和范母同住。一天夜里,大約十二點,值班的范小果突然看見幾輛汽車疾駛過來,隨后停車沖下一批穿制服的人。范小果來不及細想,立馬跑回網(wǎng)吧大喊,警察、警察來了……喊聲戛然而止,范小果驀地聞到一股香味在網(wǎng)吧里彌漫,這是一股令人欲罷不能的獨特香味,這異香曾經(jīng)離他很近……

        歡快空間網(wǎng)吧涉嫌販毒并提供吸毒場所,毒品是麻果,法人胡志銘在逃,其他犯罪嫌疑人全部落網(wǎng)。范小果涉嫌為歡快空間網(wǎng)吧通風報信,他在看守所待了一個月就上了法庭,判決結(jié)果是:有期徒刑一年零兩個月。

        刑釋當天上午,范父和范母租車趕到省城監(jiān)獄接人,卻撲了個空,范小果已離開。兩人慌了神,四處打電話向親戚朋友詢問,均不知其去向。范母急得哭了,范父寬慰她,小果剛出獄,估摸著還在回家途中,我們在家等等,興許他就回來了。兩人返回老街,家門口,范小果光著頭伸長脖子坐著,怔怔發(fā)呆。范父上前喊,小果!范小果不答。范母打開門,范父拉范小果進屋。范小果一把推開范父的手問,胡胖子呢?范父心里一顫,雙手一攤,你進去后,我也四處打聽,他跑了。范小果站起來,用冰冷的目光直視范父,記住,找到他,聯(lián)系我。范父一激靈,一股寒意涌上心頭。說完,范小果拿起地上的背包,沖了出去。范父和范母去追,可范小果早沒了蹤影。

        此后,范小果開始在坊城鬧騰,徹底成了街油子,大家一提麻果,都是一臉厭色。街坊背地里說,他和他爹當年一樣。他再沒回老街,混跡于坊城的娛樂場所,泡妞賭博溜果子,過著糜爛的生活。這樣過了一年,一個初夏的午后,范小果接到范父來電,胡胖子躲在河泗,晚上會來場子里押寶。

        在一間光線晦暗的屋子里,范小果從床下拿出一把匕首。匕首出鞘,刃口銳利,寒氣逼人。出獄后,范小果在黑市買了這把匕首,他要宰了胡胖子。他站在鏡子前,里面的自己瘦骨嶙峋,他把刃口橫在咽喉處,比畫了一下,臉上露出絕望與痛苦之色。他無聲地笑了。

        范小果來到中港前,曾避過一場急雨。那是所謂的太陽雨,雨后,八分山上出現(xiàn)了一片火燒云。范小果過著晝伏夜出的日子,哪曾見過這艷彤彤的彩云?那云彩仿佛在飄,他忍不住在高樓大廈的縫隙間追著看,后來到了中港。中港巷頭的開闊處停滿面的,范小果隨意拍了一輛車的車門,一個姑娘走過來。她二十歲左右,穿著普通,臉上掛著接單后的喜悅,面對即將到來的危險渾然不覺。

        河泗的禾場上,范小果坐在車里一聲不吭,殺意隨著車燈時隱時現(xiàn)。雙方的對峙,讓他心煩意亂,他沒想到女司機這么難纏,他想盡快解決眼前的這個麻煩,后面還有更重要的事等著他。權(quán)衡再三,在夜色的掩映下,他殺機漸起,最終圖窮匕見。

        范小果充分感知了女司機的倔強與強悍,甚至后悔上了這輛車。他被撲倒的一剎那,還有些許顧慮,以致第一刀捅得猶猶豫豫,其后,第二刀和第三刀就有了一不做二不休的決絕。三刀捅畢,范小果爬起身,一邊喘息,一邊看著瀕臨死亡的女司機。車燈還在閃,他看不清她的臉,卻模糊地發(fā)現(xiàn)她手里還攥著那張五十元紙幣。略做鎮(zhèn)定后,他蹲下身,伸手抓住那張紙幣,用力扯,紙幣被撕成兩截。與此同時,車燈一啞,黑暗驟降。

        黑夜里,月光如銀,傾瀉在禾場上。范小果呆呆地站著,匕首斜握,刃尖血水滴落。微風一吹,空氣中彌漫著濃濃的血腥味,他一激靈,目光向四周逡巡,禾場外是沃野,遠處的村子里燈火零星。他收刀入鞘,拿出手機,打開手機電筒,借著光亮,緩緩靠近女司機。女司機靜靜地躺在地上,一動不動,呼吸已無,她的左手緊緊攥著半截紙幣,顯示著最后的倔強。范小果再次俯身掰她的手指,那半截紙幣像焊在她手掌里一樣,任他如何用力都取不出。隨后,他選擇了放棄,起身走向面的,用手機電筒在車廂里亂照一通,光束最后停留在副駕儲物箱前。儲物箱里有一部手機和一個縮口布袋,他把手機塞進兜里。他又把布袋打開,三沓紙幣用橡皮筋綁著,一沓百元的,一沓十元的和一沓零錢。百元鈔大約十來張,十元鈔厚厚一沓。范小果扎緊口袋,把袋繩吊在腕上,關了手機電筒,閉眼坐在副駕座上,汗自額頭沿細細的脖頸兒流淌。驀地,他睜開眼,下車,朝遠處燈火依稀的方向奔去。跑了一會兒,他停下,覺得不妥,隨后轉(zhuǎn)身返回禾場。這次范小果沒跑,而是慢慢走。

        范小果再次打開手機電筒,燈光在尸體和面的之間來回閃爍。他抓住尸體的雙腳,用力拖,尸體與地面摩擦發(fā)出沙沙聲。尸體終于被拖到面的旁,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渾身酸軟,喘著氣,仿佛精力耗盡一般。休息了一會兒,他起身,把尸體一點點拖進車廂。他在車廂里癱成一團,不斷從皮膚里滲出的汗水和衣服緊緊黏在一起,讓他有種說不出的難受。他摸索著掏出打火機和香煙,點燃,吸一口,煙霧繚繞。他爬下車,在黑暗中想了一會兒,然后借手機光亮,走向車尾油箱。他擰開箱蓋,試了試遠近,退兩步,又退兩步,煙蒂劃出一道紅色弧線,準確無誤地射進油箱口。

        在陳家灣路口,范小果隱隱聽到鞭炮和哀樂聲,他轉(zhuǎn)頭看了看,遠處的禾場火光正旺??赡苁切[掩住了爆炸聲,村里人的注意力集中在喪席上,無暇他顧。他把匕首別在腰帶上,用花T恤掩住。他沿著聲響尋到主家,喪席沒撤,押寶未開局??念^祭拜后,范小果報了名,主家?guī)麃淼狡?,范父正在和幾個同伴吃席。范父招呼他坐下,他饑餓難耐,自顧自吃喝。范父湊到他耳邊說,吃完睡會兒,老胡來了,我喊你。

        屋外,宴席近尾聲,客人大都走了,留下的是酗酒者和等著押寶的賭客。范小果躺在床上,一動不動。星月懸在窗外,靜謐、安寧,仿佛什么都未發(fā)生。他的手下意識放到腰間,匕首連鞘,在腰上捂熱了?;叵牒虉錾习l(fā)生的變故,仿佛夢一般,不知不覺,范小果睡著了。

        迷迷糊糊間,有人拍自己,范小果一翻身,坐起來,月光如水一般瀉進屋里。屋院里傳來押寶的吆喝聲,有人歡喜,有人沮喪,寶老爺清點著數(shù)額,賺錢或是賠錢。大家里三層外三層圍住老爺,或坐或趴,實在不行就踮腳站在長條板凳上,這都無所謂,只要能看清骰子點數(shù),手能伸過去下注和收錢就行。范小果走過去,目光四處掃動,他隱約聽到了彌勒佛的笑聲。他扒開人群,慢慢來到賭桌前。范父正在搖寶,骰子丁零當啷一通響,盤盅一落桌,百元面額的鈔票前單后雙,排成兩列。一揭盅,是雙。眾人的嘆息聲中,范父收了押單的鈔票,賠于雙處。彌勒佛手氣旺,贏了錢,這一寶下重注,又贏了。彌勒佛笑逐顏開,用手去摟這些錢。一只手突然伸過來,壓住彌勒佛,他一惱,抬頭,看見范小果。范小果面無表情,兩只手一張一張清理這些百元大鈔,然后碼齊。彌勒佛不說話,看著范小果拿了錢掉頭走,邊走邊朝他招手。彌勒佛不自覺地跟過去。

        他們穿過喧鬧的院子,一瘦一胖兩道黑影交疊著走進里屋。里屋漆黑,范小果隨手推開一間房,從一個黑暗處進入另一個黑暗處。彌勒佛站在門口,考量著進與不進。范小果轉(zhuǎn)過身問,怎么,怕了?彌勒佛盯著他拿錢的手,一咬牙,進了屋。你是網(wǎng)上通緝犯,我就納悶兒了,這么長時間警察怎么就抓不住你,原來你躲在河泗。范小果口中發(fā)出嘖嘖聲,你運氣好,這個鬼地方還能贏到錢,不容易?。∫?,你教教我,是怎么坑人錢的?

        窗外的月光射進屋,有了一點兒光亮,彌勒佛強笑著,小果……小果,你聽我說,叔害你……坐了牢,是叔不對??伞蛇@些年叔也吃了不少苦,我是有家不能回,每天像只老鼠,白天躲著,晚上才敢出來搞點兒錢,叔也不容易呀!

        范小果呸了一聲,你是他媽誰叔?彌勒佛忙說,不是,我不是這意思,是我害了你,我有罪,有罪。范小果用力拍打那沓錢,微亮中,彌勒佛的目光隨著拍錢聲晃動。小果、小果,你就饒了我吧!范小果嘿嘿笑,行,那你走吧。彌勒佛說,謝謝……謝謝你原諒我。你看……這錢……范小果說,怎么,還想要錢?你害我坐牢,這錢就算補償吧。彌勒佛急了,說不行,然后撲上來搶。

        范小果抽出匕首,月光一灑,刃尖寒。彌勒佛驟驚,轉(zhuǎn)身欲跑,可一柄利刃已捅入腹部。一下,兩下,三下……彌勒佛甚至連呼叫都未發(fā)出,便癱倒在地上。月光羸弱,一條黑影在門口站著,他手握短刀,刀口腥血蕩漾。

        汗從頭發(fā)、額頭、脖子、腋下、胯部、腳底滲出來,身上散發(fā)著一股異味。范小果覺得自己在飄,在蕩,在一望無垠的夏夜,隨波逐流,肆意奔逃。也不知跑了多久,噗嗤一響,范小果踩進了水洼,他疲憊極了,就勢躺倒,不再做半分掙扎。晨曦將至的時候,范小果醒來,他站在水洼里,目光所及,河泗的村落渺渺不見,前方山高水長,綠林如墨,已是叵測之途。

        范小果開始了逃亡生涯。他關閉手機,扔掉手機卡,把女司機的手機卡插進自己的手機里。他不敢住店,去餐館吃飯和在便利店買東西都用現(xiàn)金結(jié)賬。他不敢坐車,只走路。他相信只要隱藏得好,就不會被警察發(fā)現(xiàn)。這樣一直堅持到把女司機的手機賣了三百塊錢為止,他已在逃亡路上走了一年多。沒錢又不敢用身份證的范小果四處打黑工,每月領取幾百上千元不等的工錢。打了半年黑工,范小果有了一些積蓄,他怕被警察發(fā)現(xiàn),更不想被雇主盤剝,于是繼續(xù)流浪。他做過小偷,當過劫持者,餓瘋的時候甚至騙小孩子的東西吃。此時的范小果蓬頭垢面,居無定所,已成一息尚存的行尸走肉。

        范小果流浪到北方小城,在一個鍋盔攤前,聞著鍋盔的香氣,流連不去。他一直記得那個五歲小孩兒手中的半張鮮肉鍋盔,鮮肉夾在薄餅里,誘人的氣息絲絲縷縷在空中飄浮,一咬一口脆。攤主是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他可憐面前這個瘦得像麻稈一樣的乞丐,把賣剩的鍋盔給范小果吃。范小果不客氣,三下五除二吃完后,還是不走,繼續(xù)看著攤主。攤主無奈,又烤了一個,范小果吃完仍不走。攤主問,飽了?飽了。范小果用舌頭舔舔嘴唇上的餅渣。攤主又問,有事?范小果搖搖頭。沒事我走了。攤主說完開始收拾烤爐。范小果扶住攤架,攤主詫異地看著他。范小果突然問,干這個,賺錢嗎?攤主一愣,還行,刨去成本,還能賺些。范小果繼續(xù)問,聽口音,你不是本地人?對,我是湖北荊州的。想家嗎?范小果又問。攤主笑得靦腆,當然想了,等賺夠錢我就回去,娶媳婦。范小果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淚流滿面,我們是湖北老鄉(xiāng),我想姆媽了,幫幫我。

        范小果幫攤主推車、和面、調(diào)肉餡,給攤主打下手。兩個月后,他得到了一千五百元的報酬。他買了手機充電器,開機后,手機居然有信號。他顫抖著撥通了一個號碼,一個久違的聲音緩緩傳來,他的心情異常激動,抑制不住的淚水瞬間涌出。攤主沒問范小果的過往,也沒看他的證件,甚至用自己的身份證,幫他買了張回坊城的長途車票。

        一天一夜后,范小果回到了坊城。在出站口,他四處張望,確認安全后,他戴好墨鏡和鴨舌帽,低頭走上大街。他又站在了中港巷頭,和兩年前預設的劇本一樣,再次拍響了一輛長安面的的車門。一刻鐘后,到達老街,他下意識地四處看了看,隨后進入里巷,走了百把米,來到家門口。他拍著門,輕聲喊,姆媽。半晌,屋里有個蒼老的聲音問,誰?他說,是我,小果。沉默了好一會兒,里面回答,門沒鎖,進來吧。推門而入,姆媽坐在客廳,他放下行李,走過去。門砰的一聲關上,背后一個陌生而疲憊的聲音喊,范小果!

        汪強

        6月11日夜里,河泗鎮(zhèn)的陳家灣出了兩宗命案。禾場上的殺人燒車案發(fā)生在晚上八時許,半夜村里辦喪事的喪主家死了一個通緝犯。彼時,汪強正在坊城市公安局刑警隊值班。凌晨,一串急促的報警聲讓人有些猝不及防,剛剛進入睡眠狀態(tài)的汪強昏昏沉沉地上了警車,四十分鐘后抵達案發(fā)現(xiàn)場。刑偵人員分成兩組,一組去了陳家灣,汪強留在了禾場上。

        警戒線拉開,各項勘驗工作有條不紊地進行著。不大的禾場被燒得黑乎乎一片,一個石碾子橫在禾場中央,到處是車體殘骸,尸體被燒得焦黑,散發(fā)出一股臭味。一陣忙碌后,天已麻麻亮,刑警隊決定留下三名警察,其他人到案發(fā)現(xiàn)場附近搜尋線索。

        汪強和另外兩名同事現(xiàn)場值守,一時間四周安靜下來。偶有一兩個早起做農(nóng)活的村民路過,都只是張望幾眼,不敢過多停留。經(jīng)驗告訴汪強,天亮后,大概率會有村民來圍觀。他向同事叮囑兩句后,徑自走向不遠處的瓜田。瓜田邊有個草棚,一個老人冒出頭往這邊瞅。汪強走過去,看著老人打手勢。老人是個啞巴,是他知會村里人報的案。汪強沿著遍地瓜香的田野向前走。那是一段上坡路,至坡頂,下方霧氣懸浮,汪強站在坡頂,四顧一片蒼茫。

        第二天的案情分析會上,按照案發(fā)的時間順序,汪強先介紹了禾場殺人燒車案。該案發(fā)生時間為6月11日晚上八點左右,被害人為女性,大約二十歲,致命傷在腹部,尸體從禾場(第一現(xiàn)場)轉(zhuǎn)移至車中(第二現(xiàn)場)。車是有六年車齡的長安面包,油箱被點燃后引起爆炸?,F(xiàn)場被損毀得十分嚴重,沒有目擊證人,無法確認兇手,僅有的一條線索是半截殘留的車牌。

        陳家灣命案的報案者即兇手。死者胡志銘,兩年前因涉嫌販毒并提供吸毒場所,成為公安機關通緝的網(wǎng)上逃犯。兇手名叫范大年,人稱寶老爺,長期從事聚眾賭博活動,三年前因聚眾賭博獲刑八個月。范大年殺胡志銘的理由是,胡屢次贏錢,他心中不忿,為分錢起爭執(zhí),情急殺人。案發(fā)后范大年自首。

        刑警隊決定成立611案專案組,汪強任組長,以半截車牌為線索,立案偵查。胡志銘被殺案證據(jù)確鑿,犯罪嫌疑人范大年被移交檢察機關提起公訴。

        汪強帶著專案組的小吳和小李來到車管所,查到車牌尾號為873的長安面包車。電腦記錄顯示,經(jīng)過兩次轉(zhuǎn)手,該車最終的主人是葉玲。專案組立即在轄區(qū)內(nèi)發(fā)布消息,查找葉玲的行蹤。汪強按照車管所提供的信息,數(shù)次撥打葉玲的手機,均關機。過了兩天,葉玲一直處于音信全無的狀態(tài)。眼見唯一的線索中斷,專案組一籌莫展之際,中港派出所來電,一個叫趙利川的男人報案,稱其外甥女葉玲失蹤了。

        趙利川住在雅致豪庭,這個小區(qū)既不雅致也非豪庭,嚴格來說還有些老舊,管片民警帶著專案組來到趙利川家。趙利川四十來歲,又黑又瘦,單從言談舉止看是個老實人,且老實得過分,這可以通過他老婆的反應得到確定。趙利川的老婆白白胖胖,臉上寫滿了驕縱與不屑,她坐在沙發(fā)上撫弄著懷里的貓,對趙利川的恭敬安之若素。

        趙利川介紹,自己的外甥女叫葉玲,三天前失蹤。葉玲二十一歲,以開面的為業(yè),三天前,載客去了河泗。趙利川回憶,途中,葉玲打過電話,詢問去河泗的車費多少合適,她可能對乘客的出價不滿意。第二天,葉玲沒回來,趙利川給她打了幾十個電話,手機一直處于關機狀態(tài),后來,趙利川報了警。

        趙利川說完,喝了口水,看著對面的三位警官。汪強睜著布滿血絲的眼,一動不動,陷入某種沉思。旁邊做記錄的小吳用胳膊肘捅了一下他,汪頭兒……汪強一驚,回過神,從手包里拿出一張照片遞給趙利川。汪強說,這張照片里的半截車牌是在案發(fā)現(xiàn)場找到的,麻煩你確認一下車牌號碼。趙利川看了看,遲疑地說,大概是吧……汪強說,車管所電子檔案顯示,坊城長安面包車牌號與該尾號相同的只此一輛,車主叫葉玲。趙利川神色驟變,坐在沙發(fā)上的女人猛地站起。汪強又遞過來一張照片,這張照片上的女尸是在燒毀的長安面包車里找到的,是否是葉玲,還需做DNA進一步比對。趙利川捉住汪強拿照片的手,聲音顫抖著說,不……不……不是葉玲,肯定不是,你們是不是搞錯了。女人拋下貓,搶過話頭問,你說她死了?她不能死,她怎么能死呢!這輛車的借款還沒還完呢!汪強說,二位別著急,被害人是否是葉玲,等DNA鑒定結(jié)果出來后才能確認。女人說,警察同志,你們一定要搞清楚,一定要搞清楚!趙利川說,都這時候了,你說這些干什么?丟不丟人哦!啪的一聲,女人甩手打了男人一耳光。趙利川,你敢罵我?我丟人?我丟什么人了?當初要不是你出餿主意,非要借錢給她買車,就不會發(fā)生這樣的事……汪強打斷了女人的哭訴,讓趙利川通知葉玲的家人,來坊城做DNA鑒定。

        汪強帶著小吳和小李離開趙家,屋內(nèi)二人繼續(xù)爭吵。小吳說,汪頭兒,這家人怎么這樣?當著警察的面都吵成這樣。汪強嘆了口氣說,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jīng),你們成家后就明白了。

        一樓到十樓的電梯里,汪強幾乎是全程閉目。出電梯門,屋里傳來妻子林筱斥責女兒的聲音,這種斥責可能有理可能無由,這要視林筱的心情而定。汪強怕被鄰居看見,便躲在樓梯間不動,等到林筱的怨氣出完,他才走到門前,開始按密碼。按了兩遍數(shù)字,門沒開。汪強知道密碼換了,二人關系一緊張,不管是扯皮還是冷戰(zhàn),林筱都會換密碼。他停頓了一會兒,正準備離開時,門開了。剛剛上小學的女兒站在門內(nèi),腫著眼,委屈地看著他。汪強抱起女兒,幫她擦臉上的淚水,小聲說,小蘭要堅強,不哭。

        啪的一聲,林筱重重地把菜摜在桌上,冷冷地看著汪強。汪強若無其事地坐下來,默默吃著飯,女兒小蘭對即將到來的暴風驟雨有著超過她年齡的認知,扒飯或是夾菜都是小心翼翼的。林筱坐在對面,面無表情地看著父女二人吃飯。看了一會兒,覺得無趣,林筱忽然問,汪強,離婚協(xié)議書看了嗎?汪強一愣,沒接話,只是細細咀嚼口腔里的食物。林筱一把奪過他的飯碗,吃,吃什么吃,就知道吃!回答我,看沒看?汪強搖搖頭,沒時間。什么沒時間?每天除了辦案,你還會干什么?汪強沒回答,抽紙擦嘴,進臥室。林筱追進臥室,汪強,別躲了,躲不過的。林筱一副鄙夷不屑的樣子,你看你現(xiàn)在還有男人樣兒嗎?說話唯唯諾諾,做事瞻前顧后,三棍子打不出個悶屁!汪強猛地轉(zhuǎn)身,揚起手掌,你……林筱仰起美麗的沒有一絲皺紋的臉龐,說,怎么,想動手?有種你打呀!汪強揚起的手緩緩放下,暗暗嘆了口氣。林筱的不屑愈發(fā)明顯,瞧你這點兒出息,我真是瞎了眼,當初怎么就嫁給了你這個窩囊廢!

        林筱的強勢是從汪強的沉默和忍讓開始的。汪強出身農(nóng)村,憑著一股刻苦學習的狠勁,考上省警官學院后,又被招考進坊城市公安局刑警隊。當時,林筱家境殷實,適逢失戀,經(jīng)人介紹認識了汪強。林家對本分踏實的汪強非常滿意,林筱對愛情已不存幻想,勉強答應了婚事。汪強是個工作狂,對家庭缺乏照顧,加之二人本就門不當戶不對,處世觀念存在差異,婚后生活離“幸?!倍譂u行漸遠。最終,危機爆發(fā),林筱移情別戀,二人的婚姻名存實亡。

        汪強在洗手間看著鏡中的自己,這是一個眼里布滿血絲的男人,頭發(fā)凌亂,胡子亂糟糟,一副頹廢的樣子。汪強失眠有一段日子了,晚上無論數(shù)數(shù)、聽音樂還是看書,他都睡不著。汪強每天的狀態(tài)基本介于恍惚與清醒之間。林筱對汪強的失眠置若罔聞,她一門心思想離婚。

        離婚協(xié)議書擺在餐桌上,汪強一條一條地看??赐旰?,他冷冷一笑,以林筱的糨糊腦子根本寫不出邏輯如此嚴密的離婚條款,這當然是她的前男友——那位律師的手筆了。汪強雙手掩面,往事一幕一幕電影般閃回。他不知道這樁婚姻自己究竟錯在哪里,他曾經(jīng)想去挽回,以為可以用所謂的愛和真誠打動林筱,可惜事與愿違,林筱在離婚的道路上策馬狂奔,一去不回頭。

        三個月前,坊城某幼兒園發(fā)生了一起惡性兇殺案。一男子因兒子在幼兒園里溺亡,便持刀闖入園中,逢人就砍,造成兩死三傷的慘劇。警察趕至,該男子抱著兒子的尸體自樓頂一躍而下,當場斃命。適逢汪強就在樓下,親眼看到男子腦漿迸裂、血花噴濺的場景。自此,汪強一閉眼,腦海中滿是這個畫面,失眠便更加嚴重了。原本隊里想讓他回家休整一段時間,但他失眠沒有任何好轉(zhuǎn),于是假沒休完就回了刑警隊。

        汪強一到辦公室,報告就送來了,死者的DNA與葉玲哥哥的DNA高度吻合。汪強隨即聯(lián)系趙利川。趙利川帶著葉玲的哥哥來見汪強。葉玲的哥哥沒有預想中的悲痛,他面無表情地簽完字,顯得無所適從。汪強遞給他一個塑料袋,里面是一枚燒得黑糊糊的像章。他手撫像章,久久不語,淚水一滴一滴地落在像章上,突然他撲通一聲跪下,哽咽著說,汪警官,玲子是個好孩子,她才二十一歲,你一定要為她伸冤??!汪強看著他,充血的目光中有股凌厲一閃而過。

        專案組驅(qū)車來到案發(fā)現(xiàn)場。十幾天過去了,石碾子仍擺在那里,其他痕跡幾乎已被清掃一空。汪強在禾場上轉(zhuǎn)了好幾圈,然后趴下,鼻子貼地,像是要聞什么味。他眉頭緊鎖,似有疑竇未解。小吳發(fā)現(xiàn)汪強喃喃自語,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對小李說,你看汪頭兒。小李說,怕是查案查魔怔了吧?二人走向汪強,汪強突然站起身,朝前走。

        前方是瓜田。汪強走到瓜棚前,看瓜老人從棚里冒出頭,汪強掏出二十塊錢給老人。他去瓜田里摘了一個大西瓜,用西瓜刀切開,瓜瓤嫣紅,汁水四溢,是好瓜。小吳和小李過來,三人開心地吃起來。老人向汪強打手勢,他用左手指自己,右手接電話,拍拍胸。汪強止住吃瓜,茫然地看著老人,驀地,他丟掉瓜皮,掉頭向遠處的高坡上沖。小吳和小李見狀追過去,坡下有一片湖,正午時分,陽光下的湖面晶瑩剔透,水波不興。汪強在湖邊來來回回地走,口中喃喃自語。小吳喊,汪頭兒……汪強猛地抬頭,盯著他們,問,死者葉玲的手機去哪兒了?小吳撓撓頭,大概燒了吧。小李說,手機的外部材質(zhì)是塑料,燒毀容易,但會留下殘骸。汪強看著小李說,可證物里沒有手機殘骸。小吳和小李互望一眼。只有兩種可能,要么手機被葉玲弄丟了,要么被兇手拿走了。汪強自顧自地說,趙利川當時與葉玲通過話,手機沒丟。照此分析,是后一種可能。

        汪強帶著小吳和小李來到坊城電信公司,他們找到負責人,說明來意后,汪強要求對葉玲的手機號碼進行監(jiān)控。負責人說,監(jiān)控從技術(shù)上可以做到,但必須滿足兩個條件。負責人是位女性,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推推眼鏡,繼續(xù)說,首先要開機,開機有信號才能實現(xiàn)監(jiān)控。如果長時間停機,按要求會銷號,監(jiān)控無從談起。小李說,警察辦案,要確保電話暢通。負責人手一攤,表示無能為力。小吳急了,你們電信公司也是國企,怎么就不能配合公安機關辦案?汪強制止了小吳,問負責人,有解決的辦法嗎?負責人再次推了推眼鏡,說,交費,有了話費才能不銷號,這樣只要對方一開機,監(jiān)控程序就會自動開啟,手機定方位,和誰有聯(lián)系,都會記錄下來。汪強問,交多少?負責人說,這取決于你們的監(jiān)控時長。汪強想了想,這錢我來交,先交三年。

        大街上,小吳吐槽,警察辦案也要交費,我還是頭次遇見。小李搖頭苦笑。汪強說,各有各的規(guī)定,都體諒一下吧。小李問,汪頭兒,要是兇手永不啟用葉玲的手機號,這錢豈不打了水漂?汪強點點頭,如果兇手扔掉了手機,這很可能會成為一樁懸案。可萬一兇手出于某種目的用此號對外聯(lián)系,我們不就有線索了嗎?即便兇手將手機賣給他人,是不是可能會對兇手有一個大概的認知呢?這些線索都有助于案件的偵破。汪強思索著說,我在想,兇手拿走手機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三人邊走邊說,走到警車旁時,汪強突然把車鑰匙拋給小吳,說,你們開車回去,不用等我。

        汪強看著小吳把車開走,然后轉(zhuǎn)身,再次走進電信公司營業(yè)廳。大廳人聲鼎沸,汪強略一掃視,看見了呂青。呂青摟著一個姑娘在iPhone專柜前挑手機。姑娘二十歲上下,身姿曼妙,笑語盈盈,對呂青挑選的手機款式頻頻首肯,一副善解人意的模樣。汪強退出營業(yè)廳,在旁邊的副食店等候。一刻鐘后,呂青和那姑娘拎著iPhone手提袋出來,有說有笑地走了百把米后,進入喜來登酒店。

        汪強跟至酒店大堂,見二人進入自助餐區(qū),他尋位坐下,等呂青出來。侍應生送來一杯茶,詢問需要什么幫助,汪強喝了口茶,擺擺手。等了一會兒,汪強估摸二人沒那么快吃完,便走出酒店,去便利店買了桶牛肉面,用店里的開水泡了幾分鐘,呼呼啦啦吃了個底朝天,離開時他買了一個口罩。汪強打著飽嗝,回到喜來登酒店大堂,接過侍應生遞來的紅茶,繼續(xù)等。

        大約過了一個小時,呂青和那姑娘有說有笑地出了餐廳,他們來到前臺,呂青拿出身份證開房。目送二人上電梯后,汪強走到前臺,亮出證件,對服務員說,警察辦案。服務員有些惶恐地看著他。汪強在記事簿上寫下呂青的名字,讓服務員查一下房號。服務員迅速查看電腦,說,房號918,他剛上去。汪強伸手,要房間副卡。服務員一愣,這我需要請示主管。一會兒后,大堂主管——一個大腹便便的家伙跑來,他認識汪強,問道,汪頭兒,有事?汪強點頭。大堂主管朝服務員擺擺手,服務員便把房間副卡遞給汪強。

        汪強繼續(xù)在大堂休息,半個小時后,他戴好口罩,進電梯,上九樓。這一系列動作,汪強進行得有條不紊,仿佛事先預演過。汪強在918房前站住,然后拿出房卡,卡沒有立即放在感應器上,他猶豫著。過了一會兒,汪強收住手,機械地轉(zhuǎn)身,往回走。他取下口罩,暗暗嘆了口氣,面無表情地望著走廊盡頭,腳步聲在走廊間回轉(zhuǎn),宛如空谷足音。

        汪強直接回了家,林筱也在家。林筱瞥了一眼餐桌上的離婚協(xié)議書,說,簽了吧。汪強春風滿面,從手包里拿出筆,準備簽字。林筱攔住他說,看清楚了,房子和女兒歸我。汪強點點頭,房子是你家出錢買的,歸你。女兒跟我沒房住,確實委屈她了,行吧。林筱沒想到會這么順利,有點兒不相信,連看幾遍汪強簽的字,說,你今天心情不錯嘛。汪強笑容依舊,是呀,我今天差點兒做了件讓自己后悔的事。林筱指著離婚協(xié)議書說,與這有關嗎?汪強眉毛一挑,說,你猜。

        此后,葉玲的手機號碼一直沒有訊息,汪強怕漏掉,去電信公司確認了幾次,回答都是肯定的。久而久之,611案成了懸案,專案組解散。汪強離婚不久,調(diào)到河泗派出所任副所長。

        除了去局里匯報工作,偶爾看看女兒,汪強很少去坊城,他大部分時間待在河泗,鄰里糾紛,鄉(xiāng)村警事,都是職責所在。河泗民風好賭,寶老爺范大年被抓后,村子平靜了一些日子,其后,死灰復燃,賭風更熾,管不勝管。有賭徒交代,范大年殺人那天,他兒子范小果曾與被害人胡志銘見過面。胡志銘被殺案已結(jié),且罪證確鑿,這一發(fā)現(xiàn),并沒有引起汪強的注意。

        閑暇的日子,汪強經(jīng)常去611案現(xiàn)場。自從出了人命,禾場荒廢了,只有石碾子依舊擺在場中央。瓜棚還在,只是過了季節(jié),田里無瓜,看瓜老人不知去向。去禾場免不了會到湖邊走走,望著那片晶瑩剔透的湖水,汪強想,這里究竟埋藏了一個怎樣驚心動魄的生死故事?

        一晃,兩年過去了。忽一日,汪強接到一個陌生電話,對方說,汪警官,我是電信公司的于經(jīng)理。汪強問,哪位于經(jīng)理?對方說,兩年前您監(jiān)控的手機號碼有訊息了。汪強心里咯噔一下,他無聲地笑了。

        汪強帶著小吳和小李,在老街找到了通話人。那是一位老婦人,面對警察她顯得手足無措。管片民警介紹,她的前夫是范大年,兩年前因殺人罪被判處無期徒刑。她兒子范小果,這幾年音信全無。據(jù)老婦人交代,來電的是她兒子范小果。范大年?范小果?汪強突然想起河泗賭徒交代的情況,瞬間腦中一片澄明。

        后面的布控按部就班。當戴著墨鏡和鴨舌帽、瘦得像麻稈一樣的年輕人出現(xiàn)在老街時,汪強突然想起了一個詞——天鵝頸。殊不知,兩年前,有個叫葉玲的女司機,也曾這樣想過。

        麻稈進門,走向客廳,汪強立即關門。范小果!他疲憊地喊。麻稈略一猶豫,欲轉(zhuǎn)身逃離。汪強急忙沖過去。麻稈跪在老婦人面前,消瘦的脊背撐住長長的脖子,天鵝一樣伸著頭。

        訊問室里,汪強與范小果迎面而視。范小果對自己的罪行供認不諱,他低著頭,述說著兩年前的犯罪事實。他平靜地回憶著,仿佛那些殺人往事與己無關,像是講述別人的故事一般。汪強問他殺死葉玲心里是否有愧。范小果沉默良久,他把長長的脖頸兒彎成弧狀。此后,范小果一言不發(fā),任何問題都用點頭或搖頭來回答。最終,訊問在長久的沉默中結(jié)束。出訊問室時,范小果突然問,她叫葉玲?汪強一愣,點頭。她說我像天鵝,其實我是麻稈。范小果舒了口氣,臉上的神情似笑非笑。汪強拿著供詞,望著范小果離去的消瘦背影,心想他如果是天鵝該有多好。

        611案告破,汪強心里的一塊石頭落了地。說來奇怪,此后,汪強的失眠不治自愈,可能是因為離了婚,也可能是因為案子破了的緣故,總之,汪強眼中的血絲逐漸消去。

        夏季的某個黃昏,汪強巡查后回派出所,路過禾場時,見有火光。近看,一個男人正蹲著燒紙錢。汪強喊,趙利川。男人抬起頭打招呼,汪警官。汪強說,給葉玲燒紙?趙利川點點頭,今天是中元節(jié),玲子在坊城就我一個親人,生前沒照顧好她……他嘆了口氣繼續(xù)說,玲子是個好姑娘,可是死于非命……汪強不知說什么好,良久才說,這案子終是結(jié)了,我們也算是對她有個交代了。趙利川站起身,握住汪強的手說,汪警官,謝謝你!汪強無言以對,最終拍了拍他的肩膀。汪強離開時,禾場上的火光未盡。

        大半年后,汪強升任所長。某天,林筱來電,她在電話中罵道,呂青不是人,簡直是畜生!怪我當時瞎了眼,看中那個王八蛋!隨后話鋒一轉(zhuǎn),汪強,我們復婚吧,小蘭離不開你,我也需要你。林筱說得理直氣壯,理所當然。自始至終,汪強一言不發(fā),后來,他掛了電話,抬起頭,望向那片湖。其時,皓月當空,微風漸起,吹皺一湖春水。

        責任編輯/季偉

        文字編輯/李敏

        插圖/紀振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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