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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疆海情(中篇小說)

        2023-09-01 07:19:33象小強
        時代文學·上半月 2023年4期

        象小強

        左下 右下

        記憶是件奇妙的事情。

        大疆仰著頭,大張著嘴。一張清俊的臉俯下來,也就一巴掌的距離,牙醫(yī)在大疆耳邊說:“因為左下智齒的緣故,前面那顆大磨牙有些松動了?!彼f給大疆一面鏡子,大疆果然看到,那顆大磨牙在年輕牙醫(yī)的擺弄下,微微晃動著。

        可是,大疆明明記得,那顆智齒早在七八年前就拔掉了。甚至連拔牙的細節(jié)都歷歷在目——雖然打了麻藥,但那個孔武有力的男醫(yī)生,就像一個水電工,拿著鉗子、錘子、鋼鋸、電鉆之類的東西,一通狠敲猛打,震得他腦仁都要裂開,他都被砸出了眼淚……終于,當一切歸于安靜,那顆長歪了的智齒“咣”的一聲落入一個白色搪瓷盤,血淋淋的。直到此時,大疆才明白自己嘴里黏糊糊熱乎乎的東西是什么。

        大疆把這事告訴有著一張清俊的臉的牙醫(yī),牙醫(yī)再次認真檢查了一番,說:“確實沒拔,難不成還是我給你種了一顆?”

        “怎么會?”

        牙醫(yī)繼續(xù)在他的嘴里擺弄著,說:“你拔掉的是右下智齒?!?/p>

        鐵證如山,由不得大疆不信。這顆未被拔掉的智齒,讓大疆懷疑起他曾經引以為傲的記憶力了。

        大疆撥通了伊海的電話。響了好幾聲,就在大疆準備掛的時候,手機里傳來伊海熟悉的聲音。

        一聲“誰啊”讓大疆瞬間驚呆了。他換過手機,卻從未換過手機號。大疆恨不得立刻掛斷電話,伊海卻哈哈笑了起來,說:“大疆,怎么不說話?大疆?是你嗎?喂?再不說我就掛了啊?!?/p>

        “伊海,篝火晚會上,校長唱的歌你還記得嗎?”

        “哈哈哈!”又是一連串熟悉的笑聲,“沒事兒吧你?”

        “沒事兒,就是想求證一下?!?/p>

        那是畢業(yè)前的篝火晚會。

        校長和學員們圍坐一圈,一改往日威嚴的樣子,笑得比學員們更發(fā)自內心,仿佛一下子年輕了四十歲,只有肩上那顆將星在篝火的映照下更加晃眼。

        大疆被安排在校長身邊,他不認為這是一種榮幸,反而讓他今晚過于拘謹,臉頰漲得紅紅的。

        軍校四年,這是大疆第二次與校長如此近距離接觸。第一次是大一結束的那個暑假,他留校沒有回家,成天泡在圖書館里。那天他正在書架間找一本鮑里斯·帕斯捷爾納克的小說,過道窄得很,一個人快步走過來,他習慣性地側身貼住書架,余光卻被將星晃了一下。他下意識地立正,挺胸收腹,目視前方,右手取捷徑迅速抬起,肘關節(jié)生生地撞在書架上,疼得他沁出一層細密的汗珠。校長放慢了腳步,從容地舉手還禮,嘴動了動卻什么也沒說,就走過去了。大疆頓時齜牙咧嘴一番,才把右臂慢慢地挪下來,左手捂住右肘,轉向書架?!度胀吒襻t(yī)生》,他一眼就看見了。

        大疆知道,校長絕不會因為這件小事記住他。

        晚會開始,校長站起來講話,他手里沒有稿子,甚至面前連個麥克風都沒有,大疆向上瞅了瞅,就看到了空中那個被電視臺工作人員高高舉著的挑桿話筒,灰色的絨毛像波浪一樣翻滾著。

        “孩子們,再有幾天你們就要畢業(yè)了,你們將成為一名共和國軍官,光榮而驕傲的共和國軍官!這是一件值得祝賀的事,不僅僅是在你們個人的人生中,而且是在我們的校史上!我不可能記住你們每一個人的名字,但是每一批學員的名字,將會一直被學校記??!你們在未來的崗位上,為國家、為軍隊建立的每一寸功勛,也都將永遠被學校記住……”

        校長聲音不高,卻很有穿透力,篝火嗶嗶剝剝歡快地伴奏著。

        “四年了,你們記住的人、記住的事也一定很多。我管你們管得很嚴,不讓你們抽煙,不讓你們喝酒,不讓你們吃零食,不讓你們談戀愛,你們不會恨我吧?”

        校長頓了片刻,篝火似乎也屏住了呼吸。

        “畢業(yè)以后,不抽煙、不喝酒、不吃零食,我勸你們還是堅持下去,但戀愛是一定要談的。歌德有句詩,哪個少女不懷春?哪個少男不鐘情?說句掏心窩的話,禁止你們談戀愛,我也是情非得已。”

        學員中突然發(fā)出一陣輕輕的唏噓聲,立刻又歸于安靜。

        大疆的目光再次躍過火堆,伊海圓圓的鴨蛋臉在蒸騰的氤氳中有了魔幻的味道。她的眼睛亮晶晶地盯著校長,或者,她就是一直盯著大疆也說不定。

        “但是孩子們啊,你們不是地方大學生,花前月下,卿卿我我。你們是軍校大學生,第一身份是軍人,軍校畢業(yè),你們將聽從軍隊的召喚,奔赴祖國的四面八方。從心里講,我希望你們都能夠去北大城市,或者回到家鄉(xiāng),守在父母身邊盡孝。但是,如果沒有戍邊軍人,你們在大城市,在家鄉(xiāng),能過上平安幸福的生活嗎?”

        伊海的爺爺是隨一野和平解放新疆的戰(zhàn)士,后來就留在了大西北,娶妻生子。直到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伊海的姑媽有機會到首都參加總部組織的培訓,北京的繁華讓姑媽本來就很大的眼睛又大了一圈兒。每天培訓一結束,她連自助餐也顧不得吃,拉著幾個姐妹就上了街。她們坐地鐵,從東頭坐到西頭,再從西頭坐到東頭,然后又找到竅門,跑到第一節(jié)車廂,擠在那扇狹窄的玻璃窗前看列車在隧道里疾馳。她們不管別人是不是沖她們翻白眼,她們就是沒來過大城市的土包子,這個城市只有這一周時間屬于她們。最后一個整天是自由活動,她們沿著長安街,從八王墳走到王府井,再從王府井走到天安門、中南海、西單、世紀壇、公主墳。她們追趕著太陽,東邊升起,西邊落下,一路走,一路看,一路玩,走不動了,就一屁股坐到長椅上……

        每次說到北京,姑媽就會對伊海和她表哥說,北京的馬路上,到處都是長椅,干干凈凈的,坐上去一點兒也不冰屁股??丛圻@兒,連一個長椅都沒有。你們一定要好好學習,一定要考上口內的大學,走累了,你就可以坐在長椅上,要多美有多美。

        姑媽沒有講,坐在北京的長椅上,綠樹成蔭,花團錦簇,鱗次櫛比,車水馬龍……這些美妙的詞一個個閃過她的腦海,突然間,她抱住姐妹的頭就哭了,姐妹們都哭了。

        伊海對大疆說:“表哥沒考上大學,姑媽把全部希望都放在我身上了,姑媽不讓我回新疆,可是,連我這個新疆人都不回去,還有誰肯去呢?”

        大疆曾經想過,也許他能夠讓她留下。畢竟,父親是某王牌師的師長,如果父親肯說話,她一定可以……但是,他不能說。母親再三叮囑他,在軍校絕不能動感情,現在的女孩子都太功利,你怎么知道她看上的是你而不是你的家庭?母親也暗示過他,他不用為自己的分配發(fā)愁。

        熱烈的掌聲打斷了大疆的思緒。

        校長說:“此時此刻,我為大家唱一支歌吧,算是為今天的晚會開個頭?!?/p>

        多年后一次同學聚會上,偶爾聊起這晚,一位同學說校長唱的是《駝鈴》,大疆說,你記錯了,校長唱的是《革命人永遠是年輕》,那位同學斬釘截鐵地堅持自己的意見,其他同學也附和說是“送戰(zhàn)友,踏征程”。大疆沒有堅持,大家都喝得五迷三道了,何必為這么一件小事爭得面紅耳赤呢?

        但現在,這關系到他的記憶力,甚至關系到他的自信心,關系到他的歷史和未來。

        伊海想了想,說:“《北國之春》吧?校長是學日語的,我記得他用漢語唱完,又用日語唱?!?/p>

        “《北國之春》?校長唱過,不過是在學校的新年晚會上,應該是咱們大二那年的元旦。”

        “我只記得他唱過《北國之春》,他的嗓音其實不太適合唱這首歌。這有什么關系呢?”

        大疆怎么對她說那顆“拔錯”的智齒呢?

        “好吧,這不重要,那你一定記得,我們畢業(yè)那天——”

        向西 向西

        開往西北的列車是晚上發(fā)車,整整一節(jié)硬座車廂擠滿了胸戴大紅花的畢業(yè)生。

        站臺上的低年級學員把鑼鼓敲得震天響,他們的虎口早就震得生疼,仍舊拼盡最后的力氣,向學長們致敬,也向明年的自己致敬。

        隊長、教導員、區(qū)隊長,還有分配到其他方向的同學們站在車窗外,把手努力伸進來,不管認識不認識,緊緊地握著不肯松開。

        大疆被這熱烈的氣氛鼓舞著,一下子涌出淚來,幸虧沒人注意,或者是看到了,卻并不在意,車上車下已經哭成了一片,但不是悲愴,而是雄壯!

        大疆在綠軍裝和大紅花間尋找著,找到了伊海。做出這個決定,是沉重的,也是正確的。軍人的愛,就是義無反顧,別說是新疆,就是刀山火海,也要去闖!

        大疆在志愿書上簽下名字后,一直沒跟家里說,但母親還是知道了。生氣是免不了的,但氣歸氣,卻并沒當回事,以為兒子只是做個姿態(tài),這也是可以理解的。更何況,在志愿書上簽字的是絕大多數。

        隊領導逐個與去往邊疆的學員談話,卻遲遲沒有找大疆。大疆等不及,徑直去了隊部。

        “什么?你要去新疆?”

        “別人能去,我為什么不能去?”

        隊長笑了笑,說:“好樣的!思想工作還是讓教導員來做吧?!?/p>

        教導員讓大疆坐下,說:“學員的最終分配去向,是學校決定的。我和隊長的主要任務,就是讓每一名學員都能心情愉快地服從分配。當然,工作的難點主要在分配到新疆、西藏、東北等邊遠艱苦地區(qū)的學員,這也是人之常情。所以,我們把宣傳教育的重點都放在了這上面。但是,你想過沒有,咱們的國家這么大,海陸空天都需要守衛(wèi),走現代化的強軍之路,各軍兵種、各軍區(qū)都需要大批的軍事人才。學校的使命就是為全軍各個部隊源源不斷地輸送新鮮血液,學校制定分配方案,就是盡可能把每一名學員都放到最適合的地方去,這既是軍隊事業(yè)發(fā)展的需要,也是軍人個人成長的需要。你外語好,技術也好,愛鉆研,自學能力強,非常適合部隊科研工作?!?/p>

        隊長插話說:“教導員說得好,但我只強調一點,作為軍人,你要牢牢記住,無論去哪里,都是革命需要,都要堅決服從。一切行動聽指揮。明白嗎?”

        醞釀了一肚子的話,大疆一句也沒說出來。

        校長一邊唱,一邊走到圈子中央,繞著篝火走了一圈,目光在每一個人身上都停留了一小會兒。大家也跟著這熟悉的旋律輕輕哼唱著——

        革命人永遠是年輕

        他好比大松樹冬夏長青

        他不怕風吹雨打

        他不怕天寒地凍

        他不搖也不動

        永遠挺立在山頂

        慢慢的,校長的獨唱變成了集體大合唱。

        怎么可能記錯呢?

        校長在雷鳴般的掌聲中向大家敬禮,這個軍禮如同每次閱兵時一樣莊重,而不像在圖書館過道里那樣隨意。

        校長回到座位前,掌聲變成了整齊的拍手,校長再次向大家敬禮,大聲說:“來一支圓舞曲吧!咱們手拉手,跳起來!”

        校長的手一把就拉住了大疆拍得通紅的手,那只手掌很大,很粗糙,也很厚實有力,像父親的手,而上一次和父親手拉手已經是十五六年前的事了。他多么希望,自己的手能夠像父親的手,像校長的手一樣,給別人帶來溫暖和力量??!

        所有學員都手拉著手站起來,火堆那邊,伊海的舞步是最輕盈最歡快的,她甚至頑皮地把脖子有節(jié)奏地左右擺動著,不愧是新疆姑娘。如果再配上一條玉波甫能卡那提古麗(維吾爾族土產絲綢,意為“布谷鳥翅膀的花”)制成的如彩云飄飄的連衣裙……

        大疆的步子明顯亂了,他的胳膊被校長使勁拽了一把,他下意識地望向校長,校長也正對著他笑,他更加慌亂和尷尬了。

        他突然鼓起勇氣,大聲說:“校長,我想去新疆!”

        校長愣了一下,問:“為什么?”

        這是他最后的機會了,他說:“為了心愛的姑娘!”

        列車開動了,震天的鑼鼓聲頓時遠去,硬座車廂也漸漸安靜下來。大紅花被從胸前摘了下來,胡亂地塞在行李架上。

        大疆走到伊海身邊,對旁邊那個同學說:“咱倆換個座兒!”

        伊海瞪了他一眼,一把拉住同學:“不跟他換!”

        同學看看大疆,看看伊海,換也不是,不換也不是,有些尷尬。

        大疆說:“沒看出來嗎?她是我女朋友?!?/p>

        同學一愣,馬上說:“真沒看出來,你們的保密工作做得太好了!”

        軍校里談戀愛,是違反紀律的事。軍人令行禁止,容不得半點含糊,但大疆想明白了:紀律禁止的是行為,而不是精神,不是思想,不是感情。而更為嚴峻的是,與大多數軍事院校清一色男生不同,大疆所在的軍事科技情報大學因為性質特殊,有大約四分之一的女學員。三比一的男女比例,讓女生理所當然處于優(yōu)勢地位,如果不知收斂地秀恩愛,很容易就犯了眾怒,這比違反紀律更可怕。

        戀愛只能秘密進行。好在專業(yè)課里有偵察與反偵察,大疆和伊海便有了學以致用、躬身實踐的機會。他們不在同一個系,杜絕一切公開的接觸,就算走個頭碰頭,也裝作視而不見,擦身而過。每周五晚上他們相約見面,天黑為號,分頭前往學校西南方向的那片荒地。校園很大,荒地一直沒有開發(fā),長滿了灌木和雜草,還有不少建筑垃圾。

        大疆最喜歡冬天,因為天黑得早,雖然冷,他們倆卻可以依偎著說上幾小時的話,心里熱乎著呢。而惱人的夏天,天遲遲不肯黑,就算黑了,乘涼散步的人一點兒也不見少。

        雖然天天盼周五,到了周五盼天黑,但學員不一定有自由支配的時間。終于熬到周五下午四節(jié)課上完,集合排隊去食堂,隊長一聲令下:“晚上七點練習大合唱?!碑斎?,也可能是“和某隊打場籃球友誼賽”或者“去某處出趟公差勤務”。任何一項臨時任務,都可能使其中一個人在荒地里難挨地等待。

        信息必須快速準確傳遞,他們活學活用,建立了一條“情報鏈”:操場西邊某棵法國梧桐不起眼的樹洞里塞一顆紅豆,操場北邊衛(wèi)星“大鍋”外的柵欄上系幾根頭繩,不同位置和不同顏色代表不同意思……

        大疆和伊海越來越相信,只要分寸掌握得好,這份愛情就絕對安全。

        但大疆和伊海的內心多么渴望今天這一刻!

        “現在不用保密了!同學們,大家靜靜,我隆重宣布,伊海是我女朋友!”

        車廂內頓時炸了鍋,這個消息,無疑讓這群西出陽關的軍人興奮不已,早有人將已經摘掉的大紅花重新披掛到兩人胸前,同學們起著哄,推推搡搡地要他們現在就把天地拜了。他們也許是這四年僅存的愛情碩果了。

        車廂里本來就很熱,這么一鬧,伊海的臉漲得通紅,低聲埋怨道:“都怪你,也不挑個時候?!?/p>

        大疆跳上座位,扯著嗓子喊:“大家都靜一靜,靜一靜,聽我說!同學們的心情我和伊海都理解,但是,結婚是終身大事,絕不能草草了事,要辦就得大操大辦,我和伊海都在烏魯木齊,等我們結婚的時候,今天在座的都要去,一個也不能少!”

        人群中有人跟著喊道:“咱們每個人都得包個大大的紅包!”

        大疆接著說:“婚禮不現實,但是,你們想不想看我女朋友跳舞???正宗的新疆舞賽乃姆!”

        早就習慣了拉歌的軍人立刻齊刷刷地喊:“伊海,來一個!伊海,來一個!一二三四五,我們等得很辛苦!一二三四五六七,我們等得很著急!”

        大疆向大家擺擺手:“也不能光讓伊海跳,我來領唱,大家跟我一起唱,好不好?”

        大疆問電話那頭的伊海:“還記得嗎?那天我唱的是?”

        伊海樂呵呵地說:“還說呢,你讓我跳賽乃姆,卻非要唱那支歌,讓我都找不到點!”

        南疆 北疆

        車票是學校統一訂的。大疆本打算去補兩張臥鋪,但這么一折騰,就算補到臥鋪,同學們豈能罷休?就湊合一下吧,反正和心愛的姑娘在一起,再怎么苦都是幸福。

        車廂的燈光調暗了。為了躺平,同學們使出了看家的本領。一排十個人重新分配了座位,幾個人在座位下鋪幾張報紙鉆進去,就成了徹頭徹尾的“大通鋪”。剩下的幾個人各占兩個座位,基本能容得下上半身,腿可以伸向上方。

        伊海也想鉆“大通鋪”,被大疆一把拉住,她說:“每次回家我都這樣?!贝蠼f:“以后不準了?!彼麄z占了三個座位,大疆讓伊海枕著他的大腿,輕輕地攬著她的頭,她的頭發(fā)摸上去硬硬的,油黑發(fā)亮……

        那夜,他根本無法入睡,他多想等著她的辮子長長,給她梳一頭維吾爾族姑娘的小辮兒??!

        等他到了南疆,他真的向維吾爾族姑娘請教了梳辮子的方法,學會了用摻著“伊力木”(沙棗樹果膠)的水涂到頭發(fā)上,一根一根把小辮兒梳起來,等辮子干了,又黑又亮,一周都不會變形。

        可惜的是,直到今天,他還沒有機會跟她露一手。

        列車咣咣走了一夜,夏天天亮得很晚,窗外已經沒有綠色,取而代之的是大片的黃。大疆靜靜地看著懷中熟睡的姑娘,腿已經沒有了知覺,但他一動也不敢動,他想讓心愛的人再多睡會兒。今天之前,他從沒有真正想過“邊遠艱苦地區(qū)”究竟意味著什么。他恍惚覺得靈魂飛上了天空,他們的列車就像一條毛毛蟲在失去色彩的土地上緩慢地蠕動著……

        后來,大疆會越來越懷念這趟列車,他慶幸它是如此之慢,又覺得它還不夠慢,如果它就這樣一直蠕動下去,蠕動一輩子,他和她就可以廝守一輩子了。

        有同學在半路下了車,去各自的部隊報到。下車前,他們和每一個同學擁抱。伊??偸菬崆榈貜堥_手臂,這讓大疆心生醋意,卻又說不出口。他總是在他們抱過伊海之后,給他們一個熊抱,在他們的背上猛捶幾拳,他們也會在他的背上留下幾拳,說:“結婚時,一定通知到我!”

        大疆的小腿腫了,一按一個坑兒。他按按伊海的小腿,還好,沒有坑兒。

        車窗外的黃色又變成了灰白色,然后是無邊無際的戈壁、連綿不斷的雪山……列車就這么咣咣走了一天,又咣咣走了一夜。

        終于,終點站到了!車廂里的綠軍裝并不見少,熟悉的不熟悉的,現在都熟悉了,不管在不在一個部隊,他們都是最親的人了。

        大疆和伊海坐上了不同的大巴。他們不在同一個部隊,但能夠在同一座城已經很幸運了。

        臨上車,伊海張開手臂,抱住大疆,在他耳邊說:“小氣鬼!”一邊說,一邊使勁在他背上捶了幾拳。大疆在她的臉上蹭蹭:“一點兒也不疼?!币梁M崎_大疆:“咱們的事兒,先別張揚,觀察觀察情況再說?!贝蠼劬χ敝钡囟⒅梁?,點點頭,又問:“瞧這滿大街的漂亮姑娘,你不怕她們勾了我的魂兒?”伊海朝大疆胸口就是一拳:“你敢!”大疆眨眨眼:“從今往后,每天都是星期五!”

        分配到邊遠艱苦地區(qū)的學員免了一年繼續(xù)戴紅牌牌的實習期,直接授中尉軍銜。隆重的授銜儀式后,就轉入一個月的專業(yè)集訓。雖然有休息日,但兩個部隊總是陰差陽錯地不在同一天。好在他們可以光明正大地打電話或寫信了,好在集訓只有一個月,熬一熬就過去了。他們早就習慣了這種等待。

        萬萬沒想到,集訓結束,部隊進行二次分配,大多數新來的軍官都要去更偏遠的基層部隊。大疆去的是喀什地區(qū)的葉城縣,離這兒一千五百多公里。聽老同志講,前幾年喀什還沒通火車,要坐三天三夜的長途汽車,一路下來能把屁股顛成百八十瓣兒。一千五百公里差不多就是北京到長沙,大疆這才明白新疆之大。

        臨出發(fā),大疆請了一天假,終于見到了伊海。伊海拉著大疆的手,去了二道橋的國際大巴扎,大疆看上了一條海藍色紗巾,伊海不讓他買,說天天穿軍裝,根本戴不著,不如去嘗嘗地道的新疆美食,烤肉、手抓飯、大盤雞。大疆笑了笑,說:“美食必須吃,紗巾也必須買?!币梁Uf:“去那邊好好干,咱們還年輕,最多兩年,就能調回來了?!贝蠼哪槼亮讼聛?,什么都沒說。

        伊海說:“喀什我去過,很古老很優(yōu)美的城市,就是歷史上經常提到的疏勒,張騫出使西域的必經之地,古絲綢之路上的一顆明珠,東方文明和西亞文明交融,那里的民族風情、建筑、藝術,都是原汁原味的。你不是喜歡看維吾爾舞蹈嗎?到那里,你可就有福了,大街小巷,隨處都能見到穿著民族服裝翩翩起舞的姑娘。”

        大疆甕聲甕氣地說:“能見到你跳的舞嗎?”

        伊海笑了笑:“我也二次分配了?!?/p>

        “你?也去喀什?”大疆眼睛里閃過一絲亮光,瞬間又熄滅了。

        “新疆可不只有一個喀什,我去塔城石河子?!币梁牟挥眠@么輕的聲音說話。

        “石河子?在哪兒?”大疆對新疆還不熟悉。

        “天山北麓,準噶爾盆地南邊。離這兒不遠,一百五十多公里吧?!?/p>

        大疆低垂著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難道這就是命運的捉弄?難道這就是學校不讓學員談戀愛的真實原因?

        哪年哪月才是星期五???

        伊海緊緊攥住大疆的手,輕輕哼唱著,一首雄壯的歌變得如此甜美——

        他不怕風吹雨打

        他不怕天寒地凍

        他不搖也不動

        永遠挺立在山頂

        葉城比想象中更遠,大疆坐在硬臥下鋪,失神地靠著車窗。列車奔向雪山,開始向上爬,隨著高度越來越高,越過了雪線,窗外的顏色也越來越單一。大疆覺得頭腦發(fā)昏,對面的人問他是不是第一次翻越天山,大疆才知道這就是高原反應了。等到了山巔,藍天之下,雪山之上,牛羊成群,自由自在,空氣新鮮,大疆感覺反倒稍稍好些。列車繼續(xù)在雪山上蜿蜒前行,大疆就這樣一直靜靜地靠著車窗。直到翻過天山,進入南疆,到達焉耆、庫爾勒,大疆才覺得有點兒餓,泡了盒紅燒牛肉面,只吃了一半,便倒頭睡了。

        一覺醒來,枕頭、被子、褥子、窗沿,到處都是黃黃的細沙,嘴里、頭發(fā)里都是。地上卻很少,原來是列車員剛剛掃過。大疆去洗了把臉,可是嘴里的沙子怎么漱都漱不凈。

        喀什站——中國最西的火車站——到了。

        出了站,大疆立刻被一股濃烈的味道熏翻了,刺鼻的香水,混雜了大大小小飯館里飄出的拉條子、大盤雞、手抓飯的獨特風味。嘈雜的叫賣聲,大疆一句都聽不懂,也分不清,只知道可能是阿爾泰語系突厥語族的維吾爾語、哈薩克語、柯爾克孜語、烏茲別克語,也可能是印歐語系伊朗語族和波斯語相近的塔吉克語。

        大疆昏頭漲腦地找到長途汽車站。還有二百六十多公里,疏勒、岳普湖、麥蓋提、莎車、澤普……一路很難見到村鎮(zhèn),路況越來越不好,沙塵越來越大,車尾巴拖著一條長長的黃龍。偶爾能見到密密的白楊林、大片大片的棉花地、孤零零的幾處民宅……除此之外,一直是無邊無際的沙漠……

        葉城也比想象中更美,喀喇昆侖山脈主峰——世界第二高峰的喬戈里峰高高聳立在南邊。大疆想,伊海也守著一座雪山呢!很久以后,他專門去過一次塔城,他覺得,喀喇昆侖就是男人,天山就是女人。

        東面緊臨的就是塔克拉瑪干大沙漠,面積世界第十,卻是世界第二大流動沙漠。就在一個月前,大疆絕對想不到,自己會和“世界第二”產生什么瓜葛。

        大疆無數次幻想,有一天,他徒步進入沙漠腹地,赤日炎炎,刺得眼睛都睜不開。巨大的各式沙丘像座座巍峨的高山,又如條條盤踞的巨龍。萬頃銀沙蒸騰起熱浪,遠方撲面而來的是一片清涼的湖水,波光粼粼,樹影婆娑,心愛的姑娘跳著賽乃姆……

        人類總有著強烈的征服欲。近一百年,數不清有多少支探險隊,中國的、外國的,都想穿越這片“死亡之?!?,但鮮有成功者。在維吾爾語中,塔克拉瑪干的意思是“進去出不來的地方”,倒是名副其實。

        進去,出不來的地方。

        不會一語成讖吧?

        一年 一生

        新聞聯播里報道,北京遭遇了沙塵暴。大疆說,咱們這兒啊,天天都該上新聞聯播。

        入鄉(xiāng)隨俗,大疆不說“沙塵暴”,說“下土”。冬去春來,南疆就進入了下土期。

        晴朗的午后,天空如洗般寧靜,喬戈里峰在藍天的映襯下顯得格外肅穆,周遭的一切都被曬得暖融融的。

        吃過午飯,大疆從容地把曬了一上午的被子抱進宿舍,關上窗戶,又細細檢查一遍,確保不留一道縫隙,他不會再被表面的平靜蒙蔽了。

        春天最重要的節(jié)目即將上演。

        去報房的路上,他朝天邊看了一眼,那里果然出現了一道黃色的墻,像一座高聳的山。若是初來乍到,一定會以為它本來就在那兒。盯著看上片刻,就不難發(fā)現,它越來越高,越來越近。突然,它加快腳步,飛奔著向營房推移過來,黃色的風沙墻以排山倒海之勢侵吞著藍色的天空。剎那間,狂風已至,沙礫,甚至石頭,豪橫地拍打著營房的磚墻。室外遮天蔽日,一片混沌,門窗緊閉的報房里,彌漫著一股沙土味道。

        對這一切,大疆早就見怪不怪了。他一邊戴著耳機搜尋可疑信號,一邊輕聲哼著“他不怕風吹雨打”,他真盼著能下場雨呢!可是,盼了一年,只盼來了砸在玻璃上的幾個泥點兒。

        有時候,你不得不佩服人的適應力。

        大疆給伊海的信中寫道:“原來我以為自己好比是大松樹冬夏長青,現在我覺得自己更像一棵胡楊?!?/p>

        那時候還沒有電子郵件,他們除了打電話,就是寫信。比起打電話,他們更喜歡寫信。長途電話費太貴,通話質量也不好,說話要扯著嗓子喊。話筒里經常傳出刺刺啦啦的雜音,有時候還會串線,說著說著突然冒出另外兩人的對話,甚至說的可能是維吾爾語或者哈薩克語,根本不適合談情說愛。更要命的是,電話一掛,什么都沒有了,心里空落落的。信雖然慢,但收到了,就會一直在那兒,什么時候想她(他)了,都可以拿出來,讀讀上面的話,聞聞信紙的味道,想象著她(他)寫信時的樣子。而且,寫信本身就是一件樂事,把相思掰開揉碎,融進字里行間。

        “別臭美了!還敢自詡胡楊?”讀著信,大疆腦子閃現出她頑皮驕橫的樣子。

        工作滿一年,就可以休探親假了,大疆和伊海商量,要帶她回家看看。

        伊海遲疑了幾秒,答應了。電話費貴,而且后面的人排隊等著呢,容不得在那里磨嘰。

        伊海覺得大疆草率,大疆卻是經過了深思熟慮。

        像世間所有媽媽一樣,母親開始催婚,而且比別的媽媽更急迫。畢竟,兒子不在身邊,就夠牽腸掛肚的,還是在那么一個鳥不拉屎的地方,孤苦伶仃一個人。母親不斷寄來女孩子的照片,她發(fā)動一切可以發(fā)動的關系,經過自己的嚴格篩選,再介紹給兒子。大疆反復說已經有了女朋友,并且把他倆的合影寄給她,但母親非但沒有停止,反倒催得更緊了。

        大疆相信,等母親見到伊海,一定會喜歡她的。當然,大疆還有另外的心思。只要母親首肯了伊海,她就一定會千方百計磨著父親想辦法把他倆調回去。這豈不是皆大歡喜的事嗎?

        大疆提前一天回到烏魯木齊,買好飛機票,就去了大巴扎。他買了一堆大棗、葡萄干、開心果、風干牛肉、奶疙瘩,每種都是十幾斤,父母、親戚、朋友、同學,買多少都不夠分。還買了一大塊羊毛地毯,兩頂皮草帽子,用上用不上,就說是伊海的心意。現在的問題是,他的雙手根本拿不了,只能先存在商店,又去買了一個超大的拉桿箱,還是塞不下。

        伊海準備的禮物就用心多了,是自己手工做的羊毛玩偶,一只虎,一只兔,這是大疆父母的生肖。大疆愛不釋手,問:“你咋不給我做一個?”

        伊海白了他一眼,說:“做了,一想到是你的屬相,就舍不得給你?!?/p>

        “那你就做一個你的屬相給我,讓我天天都能攥著你?!?/p>

        “想得美!咱倆不是一個屬相???”

        大疆摸摸自己硬硬的頭發(fā)茬,呵呵樂了。

        母親一把抱住兒子就掉了淚,心疼地說:“瞧瞧瞧瞧,這都曬成啥樣了?瘦了好幾圈。唉!都怪你爸?!?/p>

        伊海站在一旁偷偷直樂,大疆羞得都要找地縫鉆了,他輕輕推開母親,說:“她就是你夢寐以求的兒媳婦,伊海?!?/p>

        母親這才想起還有旁人,忙抹了抹眼淚說:“失態(tài)了,失態(tài)了?!?/p>

        伊海甜甜地笑著說:“阿姨好,都是一家人,有什么失態(tài)的呢?我和大疆一年沒見,見了面也是抱頭痛哭,可惜您沒看見。要不,我倆給您情景重現一下?”

        母親破涕為笑,說:“這姑娘真會說話。哭什么哭,高興還來不及呢!”

        大疆說:“爸什么時候回來?我都餓了。”

        “不管他,媽都準備好了,全是你最愛吃的,咱們先吃!”

        “阿姨,我洗洗手,咱們一起擺桌?!?/p>

        “媽,沒給伊海找雙拖鞋?。俊?/p>

        “換什么鞋?。吭蹅兗疫@地板是復合的,不怕踩,吃完飯,咱們就送伊海去招待所,你爸都打好招呼了?!?/p>

        “招待所?咱家四室一廳,一人一間都夠住,平時你總說空巢寂寞,好不容易回來一趟,還不熱鬧熱鬧!”

        “住是住得下,可床單被褥呢?枕巾枕套呢?什么都得預備不是?我就是怕人家姑娘嫌不干凈?!?/p>

        伊海忙說:“阿姨費心了,我就住招待所,又干凈,離得又近。”

        “那我也住招待所去!”

        母親被兒子的話噎到,沒搭理他。

        “你去住招待所吧,我住家里陪阿姨說話?!?/p>

        伊海一句話,母親的氣頓時消了大半,對眼前這個姑娘生出一分好感。可很快,這一分好感就轉化成了九分埋怨——這樣伶牙俐齒的姑娘,怪不得把憨兒子拐到了天邊!

        母親非要一起把伊海送到招待所。她檢查了房間的空調是否制冷,床單是否干凈,枕頭軟硬是否適度,接著把燒開的第一壺水,均勻地澆在馬桶圈上,一邊說:“這樣做,一舉兩得?!?/p>

        大疆和伊海無奈地看著她忙活,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母親突然想起了什么,說:“折騰一天了,姑娘趕緊洗洗睡吧。”說著,她朝大疆使了個眼色。

        大疆沒有走的意思。

        母親說:“還愣著干嗎?”

        伊海推了大疆一把,說:“你也趕緊回家吧。我真的累了。”

        大疆只想抱抱伊海,可母親就站在那里。他扯了扯伊海的袖口,不舍地說:“明天早上我叫你吃飯。”

        母親補充說:“看我這記性,招待所有早餐,十點前都可以去吃,姑娘可以睡個懶覺?!?/p>

        招待所樓下是幾個籃球場。大疆說:“媽,我想打會兒球?!?/p>

        母親說:“你也不累?”

        大疆說:“就是想打球了。部隊院里有個籃球場,可惜人太少,只能打半場。也不能太劇烈,海拔近兩千米。”

        母親說:“這怪誰呢?回家好好跟你爸說說,這一年多,該吃的苦也吃了,該受的罪也受了,我們眼見著一天天老了,你爸再有兩三年就退了,人走茶涼,到那時,你再想回來可就難了。”

        “媽,那伊海呢?”

        “兒啊,伊海,伊海,伊海,一口一個伊海,我承認,她是個好姑娘,但你們現實嗎?她也是獨生女,她爸媽的身邊也需要有人照顧,對于一個土生土長的新疆姑娘,能夠分配到家門口,已經是再幸福不過的事了。我們也只有你一個兒子?!?/p>

        “伊海可以來咱這兒?!?/p>

        “問題就在這兒,她可以來我們這樣的大城市,正是她渴望的吧!現在的姑娘啊,為了實現理想,無所不用其極……”

        “媽,伊海不是你想的那樣,直到來咱家之前,我從沒透露過咱家的情況,更沒說過我爸是師長。再者說,你也不看我是誰的兒子,還不相信你兒子的魅力?”

        “我當然相信你的魅力,所以,你回來,還愁沒有更好的女孩兒嗎?想找什么樣的沒有???你說你沒有透露過咱家的情況,可是,她起碼知道你是哪里人吧?你大手大腳慣了,只要不傻,都看得出你家里條件不錯吧?更何況,你們學校是科技情報大學,培養(yǎng)出來的都是情報高手,這點兒還能看不出來?她又是那么聰明的一個人,早把你的情況摸個底兒掉了?!?/p>

        “你想多了,媽。你還不了解她,我?guī)貋?,就是想讓你們多了解了解,可是你呢,讓她去住招待所!?/p>

        “住招待所有什么不好嗎?你們在外邊怎么樣我們不管,也管不了,但是在家,不行!”

        “你想哪兒去了?咱家有那么多空房間……”

        “有空房間也不行!就算你們分房睡,可是鄰居們會怎么說?這是部隊大院,多少雙眼睛盯著呢!我們可禁不住別人嚼舌頭!”

        “媽,反正我是認定她了,她在哪兒,我就去哪兒!”

        母親突然就抬手打了大疆一巴掌,不重,但很脆,球場上打球的人都停下來朝這邊看。

        大疆沖他們嚷道:“打你們的球,看什么看!”

        籃球沒打成,娘兒倆一前一后回了家。

        父親正坐在沙發(fā)上接電話,大疆輕輕叫了聲“爸”。

        父親捂住話筒,問了聲:“回來了?”

        大疆“嗯”一聲,換了拖鞋,進了房間。

        過了一會兒,父親進了大疆的房間,大疆趕緊從床上下來。

        父親在床邊坐下,手拍拍床,示意兒子坐下。

        “怪爸嗎?”

        大疆苦笑了一下,說:“怎么會怪您呢?我自己選的?!?/p>

        “你心里怪呢!”

        “不怪,真不怪?!?/p>

        “不怪就好。你說,是自己選的,那就再說說,為什么要選新疆?”

        “為什么?為了保家衛(wèi)國啊!”

        “這小子!你忘了嗎?當初你跟校長怎么說的?為了心愛的姑娘!我沒記錯吧?”

        大疆早就應該想到,他在學校的一切都是瞞不住父親的。

        “志愿去邊疆,你一點兒錯都沒有,錯就錯在這個動機上。你媽讓我攔著你,我之所以沒有,是因為我知道攔是攔不住的?!?/p>

        “所以,您就利用您手中的職權,讓我和伊海生離死別?”

        父親哈哈大笑,拍拍兒子的后背,多么溫暖厚實的大手??!“你說得對,也說得不對。對的是,我確實給軍區(qū)的老戰(zhàn)友打了個電話,說我兒子軍校畢業(yè)了,志愿去新疆,好事啊,我支持,但既然去了新疆,就要去最艱苦的地方,要不,就白去新疆了。不對的是,我沒有讓你和你心愛的姑娘生離死別。她有沒有二次分配,分配到了哪兒,我不知道,也不能過問,沒有理由過問啊,她又不是我兒媳婦,我怎么問?”

        “她去了塔城?!?/p>

        “嗯,一個南疆,一個北疆。這就是生離死別了?泰戈爾的詩怎么說的,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不是樹與樹的距離。一個南疆,一個北疆,不是也沒把你們分開嗎?當然,現在剛過了一年,以后的日子還長著呢……”

        “是,以后日子還長著呢?!?/p>

        “你媽想讓你調回來,我做得到,但我要征求你的意見,你是愿意回來,還是愿意繼續(xù)留在南疆?”

        “爸,從小到大,我都沒見您為親人謀過什么,今后,我也不相信您會為兒子破例。其實,我一直很驕傲,有您這樣的父親,我也一直很自負,有這樣的父親卻從來不等、不靠、不要。我這次回來,卻抱著一個不切實際的幻想,想著您能……”

        “能把你們兩個都調回來,對吧?”

        “畢竟,您不可能眼睜睜地看著兒子受罪?!?/p>

        “受罪?大疆,你認為你是在受罪嗎?”

        “不是嗎?看看我都曬成啥樣了,皮膚粗糙干燥,嘴唇裂著大口子,半月舍不得洗一回澡……”

        “還有嗎?”

        “有,多著呢!守著戈壁沙漠,望著喀喇昆侖,嚼著一嘴沙子……”

        “是,自然環(huán)境惡劣,生活條件艱苦,可是,你并沒有消沉,卻激發(fā)了勁頭,把全部精力投入事業(yè)上,研判偵獲了很多極有價值的情報,還發(fā)揮特長,利用業(yè)余時間搞科技創(chuàng)新,雖然不成熟,軍區(qū)卻很重視,你們報上去的項目,很快就會批準!你的這些事,你從來不說,都是別人告訴我的。聽到這些,你能想象一個父親的心情嗎?都說望子成龍、望子成龍,我就是想啊,我的兒子,得比他爹強。你剛才講,為有我這樣的父親驕傲,我也為有你這樣的兒子自豪?。 ?/p>

        父親從不夸獎自己,就算得知自己被軍校錄取時,他也只是一句“嗯,不錯”。今天這么講,大疆反倒不適應了?!鞍郑ぷ魃系氖?,不是我不告訴您,是因為保密紀律?!?/p>

        “現在你媽不在,咱們不算泄密。你媽的想法,我特別能理解,誰不盼著孩子生活安逸呢?但是,安逸的生活往往滋生懶惰?!?/p>

        “爸,吃苦我不怕,但是……”

        “但是忍受不了分離?”

        綠洲 鷺島

        伊海認真地說:“你錯了,阿姨做得對?!庇帜X袋一歪,俏皮地看著低頭不語的大疆,笑了起來,“這種感覺特別對勁。”

        大疆問:“對勁?”

        “是啊,婆婆和兒媳婦就是天敵,誰叫兒媳婦把兒子的心奪走了呢?所以,她心里是把我當兒媳婦了呢!”

        “起碼爸不反對咱們?!?/p>

        大疆拉著伊海進入一家哈根達斯店,伊海被驚呆了,她哪里見過這么漂亮的冰淇淋!

        “來兩支雪芙肉肉。”

        伊海一把抓住大疆的手,對服務生說:“太貴了,不買,不買了,我們看看就夠了。”

        大疆說:“貴,也就是一個冰淇淋。等你回塔城,想吃了,還得打著飛的來?!?/p>

        伊海也就放了手。

        “真好看,我是真舍不得吃?!币梁臎]有覺著自己饞到流口水。

        “好看是好看,就是名字有點兒俗,我覺得應該叫沙漠綠洲更好?!?/p>

        “你那支叫沙漠綠洲,我這支叫天山雪蓮?!?/p>

        唉,注定天各一方了嗎?

        “大疆,直到上了飛機,你才告訴我你家里的情況,如果早知道你爸是師長,打死我,我也不會上飛機。你這是綁架了我,知道嗎?叔叔阿姨會怎么看我,我能想象到。我很后悔沒有事先叮囑你,但就算我說了,你能聽得進去嗎?”

        “他們怎么看你,都不重要。”

        “這幾天,我很開心,也很糾結。分配時你不說我也知道,你是主動申請到新疆的,但這次我才明白,你家里條件那么好,爸爸是王牌師師長,如果不是我,你怎么會……我很感動,但我不想你為了我,放棄大好前程,就算是現在,你也隨時能調回來,或者去更大的城市……”

        “海,不會的,我不會拋下你?!?/p>

        “大疆,我知道,但正因為此,我的壓力實在太大了。為這份遙不可及的愛情,你的付出讓我很愧疚。”

        “海,不要說了,眼下的分別只是暫時的,你不是說過嗎?兩年,兩年就能調回烏魯木齊了。已經過去一年,還有一年,很快的,就是再下幾場土的事。快吃吧,你的天山雪蓮要化了?!?/p>

        “雪蓮要化,綠洲也要化。是我連累了你,我們……我們分手吧!”

        伊海的聲音很輕很輕,卻猶如一道驚雷在耳邊炸響,大疆的頭“嗡”一聲,全身的血都涌到了頭頂,腦袋沉得要命。

        “不,我不同意!”

        天山雪蓮很甜,伊海卻吃不出什么味道。

        沙漠綠洲也很甜,大疆也吃不出什么味道。

        伊海是坐火車走的,票是她自己到火車站買的。

        走前,她去前臺結賬。服務員說不用結,招待所對軍人是免費的,只要登記軍官證就好。但伊海堅持要結,服務員無奈地收了她的錢。她向服務員要了一個信封,把一張寫好的字條裝進去,沒有封口,請服務員轉交給大疆。

        大疆立刻改簽了機票,他要去烏魯木齊攔住她。探親假還剩幾天,他要和她把這幾天都過成星期五,不但如此,他還要她帶他去她家,他要向她的父母提親,她的父母一定會認可他的。可惜的是,沒來得及準備合適的禮物。

        大疆打車趕到機場,從軍人通道迅速過了安檢,前續(xù)航班已經抵達,馬上就要登機,卻突然間雷雨大作。夏天的雷陣雨往往是在傍晚,沒想到早上也會下。登機口廣播,登機時間推遲一小時。一小時過去了,雨壓根兒沒有停的意思,又推遲一小時,再推遲……然后等來了免費的午餐盒飯!大疆要去改簽,但所有的航班都顯示紅色的延誤。

        大疆急得牙疼,這些日子大魚大肉吃多了,上火。下午,雨終于停了,但機場耽誤的不只這一架飛機。一直等到天擦黑,終于登機了。大疆算算時間,還能趕在火車前面,可偏偏有兩名乘客遲遲不來,機上廣播、機場廣播催促了好多遍,只得從托運行李中把他們的挑出來卸下去。艙門關閉,可雷雨又起。大疆和一飛機乘客無辜地枯坐兩個多小時后,再次被請下飛機。大疆沒有隨他們去賓館住宿,他改簽了最近的飛蘭州的航班,再從蘭州轉機……

        在烏魯木齊的大街上,大疆舉目無親,他無數次地想象奇跡會發(fā)生,為什么一直沒有問過她家的地址,哪怕只是一個大概位置,也不至于像現在這樣,在一個有著三百多萬人的城市撞大運!

        大疆左手舉一個馕,右手攥十個串,坐在馬路牙子上,看人來人往,心想,怪,這么大的城市,建得這么好,咋就沒有幾個長椅呢?

        腮幫子腫得高高的,大疆去了軍區(qū)總醫(yī)院,醫(yī)生說是智齒鬧的,得把它拔了。

        大疆清楚地記得,拔掉的是左下智齒,可是,七八年后,事實雄辯地證明:他記錯了!“咣”的一聲留在烏魯木齊的,是右下那顆。

        大疆甚至想去一趟石河子,但是,如果去了,歸隊就要逾期,對于軍人來說,時間意味著戰(zhàn)爭的勝敗,他不可能去石河子打一次“穿插”。

        他多么懷念軍校時的每一個星期五,他多么懷念茫茫戈壁上蠕動的火車!

        回到葉城,大疆甚至沒有給戰(zhàn)友們帶家鄉(xiāng)的特產,這讓大家非常詫異,大疆不是個小氣鬼。誰都不在乎那點兒吃的,只是想嘗嘗雪山戈壁沙漠外面的味道。

        好在大疆帶回個好消息,他們搞的那個科技創(chuàng)新項目,得到了軍區(qū)首長的肯定,已經正式立項,資金、設備等問題全部迎刃而解,過些日子,軍區(qū)還會派專家過來指導。營區(qū)里洋溢著初戰(zhàn)告捷的喜悅,唯獨帶回好消息的大疆悶悶不樂。

        伊海也一定按時歸隊了,但她卻徹底失聯,不接電話,更不可能回信。

        但大疆并沒有放棄寫信,起碼,他的信沒有被退回。

        信中,他只字不提假期中發(fā)生的任何一個細節(jié),就像壓根兒沒有休過這個探親假,壓根兒沒有回過內地,壓根兒沒有吃過哈根達斯。

        工作當然也是不能說的,那就講講營區(qū)里的生活,講講和葉城縣的各民族群眾魚水情深,如何像石榴籽一樣團結友愛,講講他學會了梳小辮兒,學會了制作“伊力木”,講他愛上了南疆,愛上了喬戈里峰的雪線,愛上了沒有一點兒水分的空氣,愛上了沙土的味道……他說,過去說“獻身邊疆”是人云亦云,現在他卻愿意像胡楊一樣,就在這里扎下根。

        他向她報喜,利用業(yè)余時間主持的科技創(chuàng)新項目取得階段性成功,最近他會在西藏阿里和葉城之間往返。他給她寄去照片,照片里的他神采奕奕,雖然更黑更瘦,卻越來越像一個地地道道的南疆人。如洗般沉靜的天空,潔白輕盈的云朵,色彩斑斕的青稞田,隨風搖曳的五彩經幡……戈壁、沙漠,昆侖山、喀喇昆侖山、岡底斯山、念青唐古拉山、喜馬拉雅山,充滿熱帶風情的孔雀河谷,美麗蜿蜒的獅泉河、象泉河、馬泉河……

        他對她講,這四條河,你可能不熟悉,但你不可能不知道恒河、印度河、薩特累季河和雅魯藏布江,這四條河分別是它們的源頭。他對她講它們的傳說,四條河是神山岡仁波齊的四個子女,岡仁波齊為測試孩子們的法力,讓他們自行前往印度洋與自己會合,看看誰先到達。最強壯的雅魯藏布江歷經千難萬險來到工布地區(qū),受雀鷹欺騙,誤以為其他三兄妹已先期抵達,于是從南迦巴瓦峰掉頭南奔,劈山開路,造就雄奇?zhèn)ソ^的雅魯藏布大峽谷。而獅泉河是身體最差的一個,眾神都不看好他,他卻一路顛簸,憑著最堅強的意志,第一個見到了父親岡仁波齊……

        他問她,你愿意我是雅魯藏布江還是獅泉河呢?

        伊海每一次都想拒收,讓信件原路返回,但她實在忍不住,每一次都拆開看了,而且不只看了一遍,看過之后,她照舊按順序把最新的信與原來的信放在一起,碼得整整齊齊。

        她幾乎清楚地記著每一封信的內容,她讀出了他信中的潛臺詞:他鐵了心留在這片土地上,不管她與他怎樣!

        既然如此,何必還要折磨自己呢?

        她迫不及待地回了信:“雅魯藏布江和獅泉河都是英雄,但我更愿你是胡楊,屬于我的胡楊!隨信寄去一部手機,方便今后電話聯系,已經選好了號碼,和我的號碼只差一位,不準更換!”

        大疆一個人跑到大漠邊上,對著大漠深處高唱:“永遠挺立在山頂!在山頂!”

        夕陽把大疆的影子抻得長長的,投射到荒漠深處……

        轉眼又到了下土期,大疆和伊海很快就要回烏魯木齊了,可大疆又增添了新的煩惱??萍紕?chuàng)新項目進入了瓶頸期,行百里者半九十,大疆怎么能半途而廢呢?項目是帶不走的,它專門應用于高海拔,從兩千米的喀什到五千米的阿里,所有的實驗數據,都必須在這樣的高度采集。伊海不在身邊的兩年,它就是大疆的另一個愛人。大疆給它取了個名字——“綠洲”,大家都覺得不新鮮,大疆說,姑且這么叫著吧,誰有了更好的主意,咱們再更名。

        難得的好天氣,大疆接到了伊海的電話。

        “我要去廈門!”

        “好啊,廈門好啊,鼓浪嶼,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大疆順口說出一句海子的詩,他沒有見過大海,對于大海的想象只有這句詩了?!皬B門,真是夠遠的,我這里是離海最遠的地方了。真想和你一起去看看,能帶我去嗎?”

        “我也想跟你一起去,可這次是臨時借調,手機里不能多說?!?/p>

        “去多久啊?”

        “不知道,順利的話,兩三個月吧?!?/p>

        下土 臺風

        “鷺島”,正式成為項目的名字。大疆一提出這個主意,大家便都拍手叫絕。

        中學時,廈門只是在政治課本和地理課本中一個必背必考的知識點,四個經濟特區(qū)之一。而現在,盡可能多地了解它,成為大疆生活的一部分。鷺,是廈門的簡稱,白鷺,是廈門的市鳥,相傳遠古時,廈門是白鷺棲息之地,故稱“鷺島”……

        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

        西塞山在浙江湖州還是在湖北黃石并不重要,對于大疆來說,凡是能夠想象到的江南景色都應該在鷺島找到。他沒有見過白鷺,或者在動物園見過卻不曾留意,他多想問問伊海,白鷺飛起來到底是什么樣子?云水謠,土樓,南普陀,曾厝垵,廈門大學……他對廈門越來越熟悉,他想親眼去看看。

        又到了休假季節(jié),休完探親假,他就可以正式調回烏魯木齊了。但他還想再等等,“鷺島”項目已經進入最后的攻堅階段,他向領導說了自己的想法。再說,伊海還沒有回來,不但沒有回來,而且,失聯了。

        夜里翻來覆去睡不著時,他一遍遍安慰自己:她執(zhí)行的是保密任務,不準使用手機是非常正常的事。但是,他又說服不了自己,一天兩天,甚至十天半月,都說得過去,如今兩個多月了,一點兒音訊都沒有。手機不能用,信也不能寫嗎?短信也不能發(fā)嗎?電子郵件呢?當年在學校都可以暢通無阻地傳遞信息,現在怎么就不行呢?除非——各種不好的念頭鉆進他的腦子:她遭遇了不測?不可抗力?臺風、海嘯?綁架、拐賣?甚至是……犧牲?和平的國度,也有犧牲,更何況是軍人!

        在所有所有的不祥預感中,最好最好的就是——她只是不再愛自己了!

        雖然他無法相信這是真的,但卻希望果真如此。只要她好好的!

        不管怎樣,大疆都要利用這個假期,去一趟廈門。

        自以為對廈門足夠熟悉,但真正置身處處都是花園的城市,大疆還是被眼前的美景震驚了。

        七個多小時的航程,五千多公里,竟然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

        他去書店買了一張最大比例尺的廈門地圖,直接攤在地上,研究起來。

        這里的地面,纖塵不染。

        這張民用政區(qū)圖,大疆足足看了半個小時,除了一所部隊醫(yī)院,沒有找到其他任何軍事單位,這完全在預料之中。但是,大疆還是圈出了一些地方。部隊駐防,就像排兵布陣,是有規(guī)律可循的,而且,只要有部隊駐扎,周邊總有一些蛛絲馬跡,怎么瞞得過大疆的眼睛?

        大疆在地圖上畫出的“圈兒”,一個接一個跑下來,十之七八都是部隊大院。部隊大院長大的大疆,并不怵這里的戒備森嚴,加上軍官證護體,兩天時間,他走遍了廈門的大街小巷,一無所獲。

        傍晚,狂風裹脅著暴雨襲擊了這座城市。

        大疆被攔在了某部隊門口,正碰上連長巡視查崗。連長同情地看著這個來自西北大漠的軍人,說:“屋里坐坐吧。出門也不聽聽天氣預報?夜里臺風登陸,還敢到處亂跑?!?/p>

        見慣了下土的大疆,何曾想過臺風的模樣?他頭腦中馬上浮想聯翩:臺風、山體滑坡、泥石流、搶險救災、壯烈犧牲……

        “這就是臺風?”雨,已經不能用傾盆大雨這個詞來形容了,就好像天上有個湖,突然被捅漏了底,一湖的水就那么直直地砸下來。

        連長抬頭望望天,說:“這只是臺風的先遣部隊。你隨身也不帶把傘?”

        大疆說:“帶傘,管用嗎?”

        “你住哪兒?咋回去???雨只會更大。”連長想了想,說,“我給招待所打個電話問問,看有空床沒?”

        連長從食堂打了幾個菜,拎了一瓶西鳳,來了招待所。

        連長姓馬,西安人,在鷺島,大西北來的大疆就是地地道道的家鄉(xiāng)人。

        一杯西鳳下肚,大疆也不怕丟人,把此行的目的和盤托出。

        馬連長立刻打了一圈電話,把這支部隊的情況弄了個大概。

        “離這兒少說也有幾十公里。要我說,你這趟是白跑了,不可能見到她?!?/p>

        “怎么會白跑呢?現在咱都知道了它的方向,不就幾十公里嗎?”

        “這支部隊太特殊了,保密性極強,你女朋友不跟你聯系,很正常。你想,她連個電話都打不出來,你還能進去?再者說,沒人知道它的準確位置。”

        大疆舉起酒杯,說:“馬哥,來,敬你一個!”

        外面的風雨更大了,玻璃窗嘎嘎直晃,整幢樓房就像要被連根拔起似的。

        “不白跑!咋會白跑哩?交下你這個朋友,就不白跑。還有,見識了臺風。你知道嗎?我們葉城的風,可不比這差。過去總聽說臺風、臺風,我就以為,臺風就是風哩,哪里想得到,還有這大的雨。咋能是白跑呢?見識了臺風,你還給打聽下這么重要的消息,知道她好好的,我就踏實了。等你回西安,一定去葉城找我,我陪你,看看葉城的風,下土!”

        窗外的風呼嘯著,閉上眼睛,雨點就像沙礫石塊那樣重重地拍打著屋頂和外墻!

        和葉城簡直一樣一樣的。只有空氣濕漉漉的……

        馬連長說:“這幾天,你怕是哪兒也去不了。廈門,好玩的地方多著呢!等臺風過了,我陪你好好逛逛?!?/p>

        “廈門太干凈了!真美啊!一點兒土都沒有!前幾天,我差不多都走遍了。既然見不到我女朋友,明天我就走了?!?/p>

        “兄弟,明天你可走不了?!瘪R連長指指窗外,“起碼得兩三天?!?/p>

        大疆尷尬地笑了笑:“去年回烏魯木齊,就趕上雷雨,在機場耗了整整一天?!?/p>

        “貴人出行多風雨!兄弟,好不容易來一趟,你就安心在這兒待幾天,吃喝不用愁,也享受幾天慢生活。說實在話,你想過沒,你愿意你的女人在廈門過活,還是在你們那兒?”

        “哥,這還用問!”

        是啊,這還用問!大疆的心里一緊。

        “唉!這么好的地兒,是想讓她留就能留的嗎?走的時候,她說兩三個月就能回,是臨時借調?!?/p>

        “部隊的情況你還不清楚?調動是實戰(zhàn),借調就是演習,只要借調期間不出問題,正式調動就是順理成章的。更何況,這樣的保密部隊,一定經過了層層選拔,業(yè)務優(yōu)中選優(yōu),還要經過嚴格的政審,過五關斬六將,怎么可能就只用你兩三個月?”

        “那她,還能回新疆嗎?”

        “大疆同志,換作是你,你還回新疆嗎?”

        流沙 胡楊

        “鷺島”項目獲得了全軍科技成果一等獎,獲獎證書輾轉月余,寄到大疆手中。大家決定好好慶賀一番。喝酒聚餐太俗,有人提議進沙漠栽種一片梭梭樹。

        “年年春天都種梭梭樹,沒啥新鮮的,不如種片胡楊林?”大疆說。

        說干就干,大疆開車去買樹苗,兩千塊錢獎金,他自己又添了兩千,買下一百株三年生的胡楊苗??纯磧擅装敫?、不到一寸粗的樹苗,大疆笑了,想自己來葉城也是三年,竟敢狂妄地自比胡楊,卻原來只是這么細、這么矮的胡楊苗……

        軍人的風格,就是整齊劃一。中午時分,所有的樹苗都已經種下,一個整整齊齊的胡楊樹“方塊隊”便列隊完畢。

        大家心滿意足地看著勞動成果,說:“是比梭梭樹順溜多了!”

        “以后,咱們每年都種上一個方塊隊?!贝蠼呐氖稚系纳匙樱[縫著眼睛,看著遠處刺眼的沙壟。

        “以后?每年?你不走了?”

        “以后!每年!不走了!”大疆淡淡地說,把后半句話吞進了肚子里:跟胡楊比比!

        “你說不走就不走啊?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p>

        “我想申請‘鷺島二號?!?/p>

        伊海留在了廈門。

        接到伊海的電話時,大疆正在阿里地區(qū)獅泉河鎮(zhèn)附近的小山上,信號非常不好。

        大疆冷冷地說:“我們分手吧!”

        手機里突然沒有了動靜。過了好半天,伊海掛斷了電話。

        這個決定他早就做出了,就在那個臺風的夜晚,酒精沒有讓他失去理智,反而讓他更清醒。校長的話就回蕩在他的耳邊:“你們是軍校大學生,第一身份是軍人,軍校畢業(yè),你們將聽從軍隊的召喚,奔赴祖國的四面八方……”

        直到廈門那晚,大疆才對“四面八方”這個詞有了如此透徹的理解。

        說完這句話,甚至不能確定伊海是否已經聽到,她是否像他一樣,身體里的四梁八柱瞬間垮塌,整個人從內到外地被掏空。

        他甚至希望她沒有聽到,或者沒有聽清。

        伊海的電話再次打了過來,顯然,她快速調整好了情緒,略帶蠻橫地說:“生氣了吧?我原諒你。你生氣,是因為你想我。你想我,是因為你愛我、關心我。如果你失蹤四五個月,我也會生氣,也會鬧分手。所以,我不跟你計較,但我沒辦法在電話里向你解釋。這一百三十多天,我比你更急。”

        大疆的眼淚無聲地流下來,他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什么,如果說,分手是為了讓她留在廈門,那等于什么都沒說,甚至等于在向她表白,他有多么愛她!

        盡管早就適應了阿里的高海拔,但也只是適應而已,缺氧讓腦子總是混混沌沌的。

        大疆心一橫:“你想多了。我們,過去,只是一種,習慣,那時候,很無助,空虛,沒事干,找個寄托,而已。人們說,一種習慣,只要堅持,二十一天,就可以形成,所以,我已經習慣,不再想你。你也應該,有個新習慣?!彼麥喩聿煌5囟吨?,牙齒也在打架。

        沉默,沉默,還是沉默。

        大疆把手機從耳邊拿開,看了看,還在通話中。他為什么要傷害她!

        “好吧!太好了!新習慣,然后是新生活!我正要告訴你,我有可能留在廈門。不知道你今年的探親假休了沒有,我想請你來廈門玩幾天,我也是今天才真正見到廈門。這里的香蕉比新疆的哈密瓜還甜。”

        伊海的話有些驢唇不對馬嘴,什么叫“今天才真正見到廈門”?他為她高興,他的決定,值!

        “不去了。這里也是一座島,一座被戈壁和沙漠包圍著的綠島。你在你的鷺島,我在我的綠島,挺好?!?/p>

        “是啊,是啊,挺好!”

        電話斷了,伊海再也撐不下去了,她不想他聽到她的哭聲。

        人,真的會變嗎?

        這樣也好,伊海想,他來不了廈門,但可以早一天離開葉城,離開新疆。

        大疆失神地望著遠方靜靜流淌的獅泉河,突然發(fā)現,手心的汗把手機都浸濕了。

        沙漠邊緣,一年一個“方塊隊”,后來,軍區(qū)增撥了防沙固沙專項經費,一年就可以種好幾個“方塊隊”。大疆他們幾個還在營區(qū)附近選了塊肥沃疏松的沙壤地,辦起了苗圃。七八月果穗變黃,蒴果露出白絮,這些小伙子們便采集下最好的果穗,晾干脫種。條播、澆水、松土、除草、追肥、間苗、防治銹病……

        年輕的革命人啊,身上永遠保持著無窮無盡的活力,他們把無處發(fā)泄的寶貴精力,毫無保留地傾注在沒有硝煙的情報戰(zhàn)場,傾注在“鷺島”系列科技創(chuàng)新項目,同樣傾注在沙漠邊緣的“方塊隊”!

        昔日白皙的軍校學生,成長為如今的堅毅軍人,皮膚跟胡楊一樣粗糙,身板也跟胡楊一樣挺拔。

        父母不遠萬里,來葉城看兒子。

        母親想著抱孫子,天天在信里催,在電話里催:“趕緊結婚,早點兒生孩子,趁著我們現在還有精力幫你帶。你爸剛退休,很不適應,過去忙慣了,猛地閑下來,得給他找點兒事干……”

        逼急了,大疆就說:“我的情人,我的孩子,都在沙漠里呢!”

        老兩口真就大老遠地折騰來看沙漠,看雪山,看胡楊林。

        革命了一輩子的父親,在整齊排列的一個個郁郁蔥蔥的“方塊隊”前站定,莊嚴地敬了一個軍禮,就像在檢閱自己的部隊。

        父親說:“反正也退休了,我就留在這兒,別的干不了,種樹還行?!?/p>

        大疆緊緊抱住了父親——從上小學起,自己就再沒有投入過這個懷抱了。父親老了,干瘦干瘦的,早已不是自己的天了。

        父親推開他:“別信不過我,咱倆掰手腕比比。”

        記憶中,父親的手寬厚溫暖有力,而現在,雖然還有一股子力量,卻是嶙峋的。大疆沒怎么用力,卻裝作使出吃奶的力氣。父親開心地贏了,又說要換只手,三局兩勝。

        大疆說:“爸,今天晚上全營官兵給您送行,您總得表示表示吧?”

        父親問:“怎么表示?”

        “唱首歌吧!”

        “好,一輩子只會唱軍歌,《三大紀律八項注意》《團結就是力量》。選一個吧。”

        “爸,革命人永遠是年輕,我陪著您唱。下午,咱們練練?!?/p>

        “好,讓你媽也唱一支,她嗓子好,當年差點兒進了文工團。”

        “好,好,我就唱那首歌,你幫我找找歌詞,記不全了?!蹦赣H一邊說,一邊哼起歡快的小調——

        喀喇昆侖冰雪封

        哨卡設在云霧中

        山當書案月當燈

        蓋著藍天鋪著地

        哎——

        未來 已來

        “鷺島”項目已升級為全軍的重點科技創(chuàng)新項目,軍區(qū)年年派專家來葉城現場指導。

        作為“鷺島”項目負責人,上尉副營長大疆同志每次都要驅車二百多公里,專程到喀什火車站去迎接專家。如今的喀什和葉城已經通了高速,過去七八個小時的路程,如今只要三個多小時,一天就可以打個來回。

        車外是漫漫戈壁沙漠,CD里播放著輕快的旋律,車頭是私人訂制的擺件——一只戲水的白鷺和一只振翅欲飛的白鷺——從大疆的視角看過去,一對白鷺恰似在萬頃黃沙之上嬉戲。

        去年那位專家就說:“為啥是白鷺?換成鴕鳥不是更協調嗎?”

        大疆笑笑說:“你覺得不協調,我可是覺得協調得很呢!還不讓我們存點兒幻想嗎?大漠外面的世界那么大!”

        喀什火車站,還是那股濃烈的味道,還是那樣嘈雜的叫賣,可在大疆眼里,這是一座金碧輝煌、富麗堂皇的建筑,它連通著大漠外面的世界。

        大疆買了份拉條子,坐在正對出站口的花池邊沿上吃起來。

        出站的人如潮般涌出來,人流之中,大疆突然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他忘記了咀嚼,油乎乎的手背揉了揉眼睛,正午的陽光照在金色建筑上,格外晃眼,而那個綠軍裝,更加晃眼!

        海市蜃樓,大疆見過,可那是在沙漠深處,或者是夢里!而此時此地——

        大疆站起身,端著吃了一半的拉條子,呆呆地朝綠軍裝走去。

        “喂喂喂,傻樣!什么形象啊這是?真給軍人丟人!”她樂起來的聲音一點兒沒變。

        大疆回過神來,可那半碗拉條子,扔也沒法扔,藏也沒地兒藏。“你咋來了?”

        “我咋不能來?”

        一位穿軍裝的文職軍官走出站來?!斑@是大疆同志吧!你們接上頭了?”他習慣性地伸出手,見大疆一手端著拉條子,一手拿著筷子,又趕緊收了回去。

        “大疆同志,何專家到了,怎么還傻愣著?要不,我們等你一會兒,你繼續(xù)把拉條子吃完?”

        何專家說:“伊海同志,不要拿邊疆的同志取笑。大疆同志,你辛苦了,不著急,慢慢吃。”

        “何專家,伊——伊海專家,你們是一伙的???你們才辛苦,坐這么久的火車?!贝蠼K于反應過來。

        “什么叫一伙的?這么難聽!你會不會說話啊?”

        何專家說:“我們不辛苦,火車條件很好,一路景色美得很!大疆同志,別見怪,伊海這個丫頭,伶牙俐齒,嘴上不饒人。”

        大疆憨憨地笑了:“習慣了,習慣了。”

        “習慣了?”何專家莫名其妙。

        伊海卻說:“你不是有新習慣了嗎?”

        大疆說:“好的習慣,就要堅持嘛!兩位專家同志,咱們出發(fā),我知道有家地道的烤肉館,海里游的,地上跑的,天上飛的,海陸空都吃上哩,再配上皮辣紅,吃飽了咱再上路。路上還要三個多小時哩。”

        伊海把臉一板,說:“那——你這拉條子呢?可不準浪費糧食!”

        那對白鷺擺件,一下子就吸引了伊海的目光。

        “這是從哪兒買的?”伊海問。

        “大巴扎。”大疆沒說是自己創(chuàng)意,私人訂制的。

        “大巴扎?哪個大巴扎?回頭也給我買一對。”

        “你要是喜歡,送你就是了?!?/p>

        “你舍得?”

        何專家插嘴說:“伊海同志可真是自來熟。我看這東西不是新疆產的。伊海同志,你是大城市來的,見多識廣,還稀罕這玩意?”

        大疆說:“專家同志,我和伊海是真熟。我們是——大學同學,一批的,我在情報系,她在信息工程系。我學的雖然是外語和情報整編,但一直對科技、信息、自動化、人工智能、機器翻譯感興趣,經常去旁聽他們的專業(yè)課,一來二去就熟悉了?!?/p>

        伊海說:“大疆同學可是個好同學,求知欲極強。我那時還以為他看上我們隊的哪個女學員了呢!”

        大疆說:“你沒猜錯,是看上了一位?!?/p>

        “哦!我就說呢。那透露一下唄,她是誰???追到手沒?還有,是先看上她,才去旁聽我們的專業(yè)課,還是先喜歡上我們的專業(yè)課,才認識她看上她的?”

        何專家說:“我覺得你很八卦啊。先有雞還是先有蛋,這是個極其復雜的問題,與其搞清楚這個問題,不如搞清楚另外一個問題,既簡單,又省事,還準確?!?/p>

        伊海轉過頭,向坐在后排的何專家請教:“什么問題???”

        “你要問他現在有沒有夫人?夫人是誰?簡單明了?!?/p>

        “對啊,你現在有沒有夫人?嫂子是誰?”

        “你不是也修過我們情報課嗎?你聞聞,我這車里有女人味嗎?”

        “有!可這能說明什么?”

        “你能聞到她的味道,就能說明一切。講講你吧,聽說你去了廈門?!?/p>

        從廈門高崎國際機場下了飛機,接站的同志請伊海上了一輛越野吉普,車窗自動窗簾無聲地升上去。那位同志非常禮貌地請她將手機關機并上交,然后竟遞過一個眼罩,請她戴上好好休息。伊海遲疑了一下,便戴上了。車子行駛了約莫一個小時,停了下來。直到有人打開車門,讓她摘下眼罩,她才緩緩地摘下來,眼睛又閉了好一會兒,適應外面的光線……

        四個多月的封閉工作,嚴格細致的保密教育和層層考察,直到被確定成為這支部隊的正式一員,伊海才獲得與外界聯系的機會。

        如果早知道是這個結果,她應該放棄,一旦放棄,她就會被提前送出這支秘密部隊,戴上眼罩,坐一個小時的車,送回島上的機場——她無數次地這么想。但是,即使早知如此,她也未必真能放棄。軍人的職責,不允許她有任何私心雜念。

        “后來呢?”

        “后來,還能怎樣?一邊全身心地工作,一邊報考了在職研究生,導師是現成的,就在我們部隊,頂尖的專家,也是默默無聞一輩子。”

        “后來呢?”

        “后來,我接觸到了‘鷺島項目,所有的實驗數據都采集自喀什到阿里間的高海拔地區(qū),項目應用也是針對高海拔地區(qū),我就申請過來實地看一看。還有,你講過的四條河的故事,獅泉河、象泉河、馬泉河、孔雀河,你走過的那些路,我應該來看一看。還有,看看我的胡楊……”

        “感覺怎么樣?”

        “這片胡楊林,真是挺不錯的!”

        “未來呢?”

        “未來?”伊海從兜里掏出一條海藍色玉波甫能卡那提古麗紗巾——大疆在二道河國際大巴扎送給她的那條——輕輕地系在脖子上:“我不是來了嗎?這里風沙大,紗巾用得上?!?/p>

        “可是,這里沒有長椅?!?/p>

        “沒有長椅,但是有胡楊啊。胡楊林都能種出來的地方,還愁沒有長椅嗎?”

        ……

        “今天星期五?!?/p>

        “嗯,星期五,以后天天都是星期五。”

        ……

        “唱支歌吧,想聽你唱歌了?!?/p>

        “想聽哪首?”

        “就那首吧,篝火晚會上,校長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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