練建安
大雨,傾盆大雨,閩粵贛邊客家話所言竹篙雨,豐樂亭瓦片“嘭嘭”作響,一會兒工夫,茶亭的屋檐就掛起了一道斷斷續(xù)續(xù)的珠簾。
豐樂亭在汀江邊。汀江流域多雨,是以該茶亭的楹聯(lián)寫道:“行路最難,試遙看雨暴風(fēng)狂,少安毋躁;入鄉(xiāng)不遠(yuǎn),莫忙逐車馳馬驟,且住為佳?!贝寺?lián)如老友相逢,關(guān)切之情,溢于言表。
豐樂亭外,有一把棠棣樹枝探入了窗內(nèi),一嘟嚕一嘟嚕的金黃棠棣,滾動水珠。
“棠棣子,酸嗎?”說話的是一位壯年漢子,敞開黑毛濃密的胸膛,手持酒葫蘆,蹲踞在一條板凳上,剝吃花生。他身后的墻壁上,靠著一大梆刀槍劍戟家伙什??磥?,他是做把戲行走江湖的。
“沒落霜,樣般有甜?”說話的是花白胡子老人,干瘦干瘦的,山下千家村人氏,幾個兒子都在千里汀江上當(dāng)排頭師傅賺錢。老人閑不住,時常挑一些花生糖果來茶亭售賣,他的張記糠酥花生是很有名的。
“老伯,您這糠酥花生地道,再來半斤!”漢子將最后一把花生殼碾碎,攤開手心,恰好吹來了一陣山風(fēng),粉末就紛紛揚揚飄出了茶亭之外。
豐樂亭外石砌路上,一行人匆匆忙忙地闖了進來,他們是打獅班的,為千家村的張祿貴老太爺八秩誕辰祝壽,贏得了滿堂彩。幾封銀子的賞錢,使他們難以抑制興奮,他們不顧烏云密布,執(zhí)意要當(dāng)日返回楓嶺寨。
半途,大雨就來了。閩西山地多草寮,他們齊齊窩在一個路邊山寮躲雨,伏著雨空子,猛跑一陣,就來到了這豐樂亭。
“花生,糠酥花生哦。”花白胡子拖腔拖調(diào)地叫賣。這群漢子咽著口水,捂緊口袋,竟然沒有一個人過來“交關(guān)”。
花白胡子又吆喝了一聲,就有一個漢子說話了:“老人家,您老就別吆喝了,俺們不是猴吃牯?!?/p>
花白胡子自討沒趣,悻悻然,道:“沒有錢,就莫充好漢?!?/p>
漢子說:“好,好,俺們沒有錢,不是好漢,可也不是猴吃牯喲。”說著,有意無意地擺弄著錢袋子,嘩嘩響。大家都呵呵笑了。
花白胡子的臉,當(dāng)場就黑了下來,把頭扭到了一邊。那個做把戲的,也有些不高興了,什么猴吃牯猴吃牯的,難聽。
客家人把那些個貪吃而又不顧體面的人,叫作猴吃牯。做把戲的站了起來,虎背熊腰,天暗了大半。他好像有些醉意了,大聲說:“什么猴吃猴吃的,不買,就行開去,莫耽誤人家做生意。”
“噫?俺們又沒有撩撥你,你出什么頭?這又風(fēng)又雨的,荒山野嶺,連個鬼影子都沒有,做什么生意?”漢子也不高興了。
“俺也沒有撩撥你們哪,你們?nèi)硕?,俺也打不過,鄉(xiāng)里鄉(xiāng)親,沒得打。就講啊,俺老馬刀可以把話撂在這里,單挑,你們的獅頭增發(fā),也搬不動俺這小半條腿?!弊霭褢虻脑瓉硎锹劽瓘V福三省的老馬刀,他放出了狠話。
漢子說:“俺就是增發(fā)。”
老馬刀說:“試試看?”
“俺不是牛,干嗎要相斗?”
“搬得動嗎?”
“搬不動?!?/p>
“沒有試,怎么曉得?”
增發(fā)說:“還要試嗎?你腳下的麻石都開裂了?!?/p>
老馬刀說:“得罪了!”
增發(fā)說:“還說不準(zhǔn)是誰得罪了誰。十年后,俺來找你?!?/p>
老馬刀說:“九月半,俺不走,三河壩等你來?!?/p>
花白胡子下山,就把豐樂亭的故事講開了,免不得添油加醋。他說,增發(fā)上前抱住了老馬刀的大腿,老馬刀一發(fā)力,增發(fā)就飛了出去,還摔斷了兩顆門牙。巧的是,那日山路濕滑,增發(fā)摔了一跤,剛好跌壞了兩顆門牙。增發(fā)百口莫辯啊。
這十年,增發(fā)時常忍受著人前人后的指指點點,辛苦做工,厚臉過活。有人說,他拜了癩痢僧人為師,苦練一種常人忍受不了的功夫。可是,誰也沒有見他露過一手半手的。增發(fā)變了,正月大頭的獅子廟會也不湊熱鬧了。他沉默寡言,看上去有些呆。
這一天,是第十年的九月十三日,增發(fā)從上杭縣城搭船下行百八十里,抵達河頭城。增發(fā)在街上行走,過木綱行,門前大石獅突然傾倒,增發(fā)飛起一腳,將大石獅踢回原處,位置分毫不差。其快如閃電,門子疑在夢中。
還是有人看出了名堂,增發(fā)功夫了得!這個消息,很快就傳到了三河壩。有人就勸老馬刀外出躲一躲,老馬刀斷然謝絕。徒弟們?nèi)呵榧ぐ?,要拼了。老馬刀擺擺手,叫他們都退下,沒事,自有辦法。
九月半,是決斗的日子。九月半,諸事不宜。
這日早上,老馬刀獨自一人在匯城東南角的一個老舊庭院里,生火熬稀飯。稻米在砂鍋里翻騰著,清香四溢。老馬刀忍不住一陣咳嗽,濃痰中夾雜血塊。前年贛州圩場比武,傷了人,自家也落下了內(nèi)癥。他突然感到很孤獨,很悲傷,很失落。他有些艱難地站了起來。這時,他看到了一個人,他等了十年的人。
增發(fā)右手握刀,左手提大包裹。
老馬刀說:“曉得你一定會來的?!?/p>
增發(fā)說:“俺一天也沒有忘記你。”
老馬刀說:“是你的,就該還給你?!?/p>
增發(fā)放下大包裹:“這是你的?!?/p>
老馬刀疑惑不解:“什么?”
增發(fā)說:“利息?!?/p>
老馬刀低頭打開包裹,是梁野山金線蓮。他想說些什么,卻說不出來,呆呆地望著增發(fā)的背影慢慢消失在匯城墻角拐彎的地方。
阿 青
阿青此時正站立在汀州武邑城的南門壩上。四周是密密匝匝的看客。江湖行話說,圈子粘圓了。
阿青抱紅綢雙刀,刀尖朝下,緩緩回環(huán)禮敬,陡然一聲嬌叱,跺腳出招,刀隨身轉(zhuǎn),滿場游走,舞動出飄忽光影。
“哪位高人,指教指教小女?。俊笨纯脱暱慈?,說話的是那個老婦人,灰頭帕上插朵鮮艷山茶花,靛青側(cè)面襟,干瘦,蹺腳坐在靠背小竹椅上,擺弄著長煙桿,吐出了一口煙圈。她滿口金牙,前額卻分布著數(shù)粒烏黑的“美人痣”。很有喜感。
“哼哼,老娘母女行走江湖,走遍江廣福五州八府三十六縣,硬是沒見著個像樣的。今日,老娘敢放出硬話,比武招親!誰個勝過俺娘倆,小女就白白送給他做哺娘。”長煙桿比比畫畫,金牙老太婆吐出了幾口白煙。
還真有想占便宜的。武溪里扛鹽包的那群漢子,接連下場碰運氣,都是一個照面之間就被打趴了。這功夫,邪門啦。哄笑聲中,他們鉆出人堆跑了。
金牙老太婆又說話了。早聽講武邑是汀州府的南大門,藏了龍,臥著虎,不承想,這般個稀松平常!
話音剛落。我的族叔公就站了出來。
族叔公何許人也?自然如筆者姓練,增字輩,上增下廣,練增廣。假若不是皮膚粗糙些,鏟形門牙略微外突,可以形容“玉樹臨風(fēng)”的。
此刻,增廣抱拳施禮:“晚輩學(xué)藝不精,試來討教幾招?!卑⑶嗤嶂^,含笑打量著他,也不答話,猛地一刀劈來。增廣閃躲,快捷接招。但見來來往往,鷂起鵠落,幾十個回合分不了勝負(fù)。
“呔!都給俺退下!”金牙老太婆一聲斷喝。增廣、阿青齊齊跳出了圈外。金牙老太婆說:“后生,好身手哪。何必麻煩?俺手中的煙桿,你拿走,小女就做你的哺娘?!?/p>
增廣本想一走了之,怎奈幾位同窗攛掇,遂猱身而上。金牙老太婆步履歪斜,一退再退。就在增廣右手扣住長煙桿的一瞬間,他猛然感覺到左臂膀似有利刃切割,登時麻痹。
金牙老太婆笑笑,伸手向阿青要來三粒藥丸,讓增廣服用。增廣疼楚消失,運動四肢,似還有些掛礙。金牙老太婆說:“俺不說大話。你損及筋脈,若要治斷根,須隨俺一年半載。”
增廣這一走,就是多年,隨從母女倆挑擔(dān)跑江湖,走州過府。自然,發(fā)生了許許多多的故事。不必細(xì)述。
這一年臘月,黃昏,三人來到了贛州石城與汀州寧化之間的站嶺隘口。爬上荒草落照的片云亭,金牙老太婆眼前一黑,栽倒了,四肢抽搐,口吐白沫。原來,這個老“強人”原是少林派女尼,遭暗算,落下隱疾,每逢子午卯酉年臘月間定時發(fā)作。增廣與阿青趕緊把她抬到片云亭內(nèi),伺候湯藥,目不交睫。金牙老太婆醒過來后的第一句話就是:“增廣仔,阿青,你帶回家去。”增廣說:“俺傷癥,還沒有斷根。”金牙老太婆說:“呆子啊,哪有什么傷癥哪?”阿青扭過頭去。增廣心緒復(fù)雜,不知說什么好。
月夜的山谷,靜靜的,偶爾傳來了鷓鴣的叫聲——行不得也,哥哥;行不得也,哥哥。
天亮了。母女倆發(fā)現(xiàn),增廣不見了。在汀江邊的上杭松風(fēng)亭,她們追上了增廣。那時,增廣正收拾枯枝敗葉生火煨烤一條山葛根,忽見兩團黑影侵入,耳邊聽得了一聲異響。增廣不回頭,快速以枯枝夾住了飛鏢。
“你還真的逃跑???”
“俺要回家?!?/p>
“你……你動過俺?!?/p>
“沒有?!?/p>
“動了?!?/p>
“不敢?!?/p>
“真是不敢?”
“怕!怕你娘的滿口金牙?!?/p>
阿青怔在茶亭外,眼淚就流了下來。
“哈哈哈,呆子就是呆子。俺一個老尼姑,生得下阿青?阿青是三河壩撿來的,煩!”金牙老太婆扔下一本藥書,“拿走!阿青襁褓里的東西,俺不要?!?/p>
阿青后來成為我家族中的一位叔婆。我小時候見過她,曾為我畫符“捉蜷”。記憶中,她成天陰沉著臉,從來不笑。族中老人說,困難時期,她餓急了,可以把石子玻璃當(dāng)零嘴吃。那本藥書,是秘籍,主治小兒驚風(fēng)、疳積等癥狀。假若您的前輩親朋服用過“小兒驚風(fēng)散”,那么,我要告訴您,十有八九出自我客家族群之手。
(選自《故事會》藍(lán)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