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亞軍
古典實用主義家族中,存在兩種談論心靈哲學的方式:一種將心靈當作孤立的對象,從科學實驗和內省描述的角度,對其結構、功能進行探究;另一種將心靈當作開放的能力系統,從語言文化和社會實踐的角度,對其性質、演變加以闡釋。詹姆斯是前一種方式的倡導者,杜威是后一種方式的奠基人。在當代心靈哲學視域下,詹姆斯模式位尊主流,但杜威模式也為人們帶來了深刻的啟發(fā)。在普特南和麥克道威爾關于心靈哲學的討論中,可以明顯看出從詹姆斯模式到杜威模式的轉變。
詹姆斯和杜威都是由心理學開啟哲學之路的,關于心靈和意識的探究是兩人早期的共同興趣。雖然他們都十分強調新心理學的實驗科學方法,但從一開始便顯示出很大的差異。詹姆斯的英國經驗主義哲學背景對其心靈哲學思考具有深刻的影響,并導致了他與杜威之間的實質差異,這種差異直接影響了后來兩人談論心靈的不同路徑。
從笛卡爾到休謨,心靈成為哲學的核心話題,從某種意義上說,直到德國觀念論問世之前,一部近代哲學史就是一部廣義的心理學史。詹姆斯對這一傳統并不陌生,他的新心理學正是對這一傳統的超越,其目標便是:將心理學從哲學中獨立出來,并奠定在科學實驗的基礎上。
心理學必須以生理學為基礎,詹姆斯對此十分重視。他強調“心理學家必須在某種程度上是神經生理學家”。對此,一個問題自然會被提出:心理學可以還原為生理學嗎?心靈可以等同于大腦嗎?詹姆斯從心理學的角度探討相應的大腦生理機制,在他那里,心理學與生理學是不可分離的,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已將心靈還原為大腦:“大腦受到沖擊,知識卻由完全在心中的新的結構所組成?!睂嶒炐睦韺W家關心的是心理狀態(tài)伴隨著怎樣的生理狀態(tài),心中的結構則是由內省哲學來揭示的。
什么是詹姆斯所說的“內省”?為什么他對內省如此重視?在詹姆斯看來,內省是接近意識的直接通道,實驗心理學所能做的,還只是對意識條件的勘察,唯有內省心理學才是對意識本身的直接描述。詹姆斯對于內省心理學的貢獻集中體現在他的“意識流”學說上。該學說的核心觀點是否定心靈復合理論,其認為我們不能從一個個心理微粒出發(fā)去建構意識狀態(tài),意識更像是一條河流,變化而又不會斷裂。
詹姆斯對這個整體的意識之流做了細致的分析和描述。其中有兩點特別值得注意:一是他提出了意識過渡狀態(tài)也是意識的一部分,中心意識和過渡意識同樣實在,當下意識狀態(tài)與過去的意識狀態(tài)以及未來的意識狀態(tài),相互滲透、相互影響;二是他強調了無意識心理狀態(tài)的存在。
詹姆斯在1904年發(fā)表的《“意識”存在嗎?》一文標志著他摒棄了《心理學原理》中談論心靈的二元論,不再將“意識”看作被談論的對象。這并不是說,詹姆斯徹底否定了“意識”這個概念,他“只是要否定那個詞代表了一種實體,但卻最斷然地堅持認為,它的確代表了一種功能”。詹姆斯并沒有完全否定《心理學原理》中關于意識的科學探討,但的確對作為內省對象的意識做了很大的修正。此時直接描述的對象不再是“意識”,而成了“經驗”。作為內省對象的意識預設了內與外、形式與內容的二分,唯有徹底的“經驗”或“現象”,才是更加真實的本體。
概而言之,詹姆斯關于心靈的論述有兩個突出的視角,一是它的科學視角,二是它的內省視角。這兩個視角既相互補充,又相互沖突。在詹姆斯那里,無論是科學的生理學視角,還是哲學的內省視角,都聚焦在一個點上,那就是孤立的、個體的心靈。這里既沒有歷史的要素,也沒有社會的要素,更沒有實踐的要素,甚至沒有發(fā)生學的問題。
和詹姆斯一樣,杜威早年也是實驗心理學的擁躉。然而,與詹姆斯不同,杜威很早便對哲學尤其是德國哲學表露出強烈的興趣,并“開始構造自己的心理學框架,他稱這個構造為‘哲學的方法’”。
杜威在他的文章《新心理學》中表達了這樣幾個基本觀點:第一,心理學的發(fā)展“歸功于生理學的成長,生理學為我們提供了實驗方法”;第二,心理學的發(fā)展在“另一方面得歸功于一般的人文科學”;第三,這兩個方面合在一起,“大大補充和糾正了舊的主觀內省方法”。重視生理學實驗方法對新心理學的意義,是杜威和詹姆斯的共同點。但杜威比詹姆斯更加清楚地看到,心靈不能成為封閉的研究對象。
如果說詹姆斯的新心理學可分解為實驗心理學加英國經驗主義哲學的話,那么杜威的新心理學就可分解為實驗心理學加德國黑格爾哲學。詹姆斯將英國經驗主義(內省心理學)納入他的心理學體系,而杜威則將心理學納入其哲學框架(德國先驗主義)。
杜威從一開始,便否定了詹姆斯青睞的探討意識的內省路徑。他認為:“經驗是一回事,使經驗變成可觀測的研究對象卻完全是另一回事?!泵枋鲆粋€對象需要理論作平臺,“想要不帶任何心理觀念地觀察課題是不可能的,這對心理學觀察來說也毫不例外” 。杜威認為,不僅外在的觀察是這樣的,內省的觀察也同樣如此。提倡內省的人認為內省可以提供最可靠的、直接的對于意識狀態(tài)的描述,這種描述不需要借助任何中介,因此是不會出錯的。杜威站在黑格爾哲學的立場上,認為一切認識都是中介化的,都是需要理論預設的,撇開公共空間的理論假說,不可能有所謂的內省。
杜威不能接受內省主義的另一個重要原因,是他從來不把心靈看作封閉的個體。這是因為:一方面,他接受了黑格爾的普遍意識與個體意識的區(qū)分,將“心靈”理解為超個體的意義系統;另一方面,他接受了達爾文的“有機體”觀念,將心靈看作有機體應付環(huán)境的能力系統。心靈是這兩個系統的統一,是有機體在意義系統的支配下作用于環(huán)境的能力系統。這是杜威心靈哲學的獨特之處,其不同于詹姆斯的觀點,也不同于西方近代以來談論心靈的主流話語。
在詹姆斯那里,心靈和意識是同一個東西,意識是個人的內在心理狀態(tài),心靈不過是它的統稱罷了,心靈是個抽象概念,其內容就是意識。但對于杜威來說,這是兩個截然不同的東西。杜威將心靈看作歷史傳統下形成的意義系統,它為個體所有,又高于個體、制約著個體。意義系統不斷自我豐富、自我發(fā)展,以一種隱而不顯的方式支配著個體的意識(觀念)。沒有這套概念系統或意義系統,就沒有理解世界的可能。可以說個體是有心靈的,但不能說心靈是個體的。因為很明顯,這樣一套意義系統并非由某個人所創(chuàng)造,它是高于個人的,盡管它為個人所擁有。
這個意義系統就是所謂的“心靈”,而當下的各種觀念就是所謂的“意識”。表面看來,人和動物都是有意識的,但實際上,人的意識的背后有心靈的制約。這是人和動物的最大不同之處。人在和環(huán)境的交互作用中需要借助文化傳統所塑造的心靈(意義系統),以對當下的事件做出意義方面的解釋,沒有這種解釋,人的行為就失去了普遍性、連續(xù)性,就會成為一種偶然的動物性的行為。這種文化傳統所塑造的心靈使個體行為具有共同體特征,使個人行為具有了普遍的意義。
受達爾文進化論的影響,杜威不把心靈當作一種與世界對立的實體,而是將心靈看作有機體與環(huán)境打交道的能力,一種受意義系統支配的能力系統。這種能力系統既是自然進化的結果,也是社會交往的結果。杜威并不認為心靈像德國先驗哲學家所說的那樣,是一種超自然的存在物,他站在黑格爾與達爾文之間,既主張心靈具有黑格爾式的精神維度,又堅持心靈源自人與環(huán)境——既包括自然環(huán)境,也包括社會環(huán)境——打交道的自然演變過程。杜威由此得出另一個否定詹姆斯內省心理學的結論:社會交往是內省的前提,內省其實是外在交往的內在化。
心靈是社會交往的結果,杜威的心理學是一種社會心理學。心靈是個人經由語言而獲得的來自社會、傳統的意義系統,它以有機體的高級神經系統為前提,體現了人與環(huán)境打交道的一種特殊能力。
當代心靈哲學的代表人物普特南區(qū)分了兩種設想心靈的方式:“一種由英國經驗論流傳下來,認為心靈主要由感覺構成?!杏X(或像哲學家們有時說的感覺材料)和大腦的運作過程是同一的嗎?’是這一傳統所談論的‘身心問題’(這種被設想為是‘一堆感覺’的心靈也可叫作‘英國式的心靈’)。另一種方式認為心靈的主要特征是理性和意向性——是判斷的能力和指稱的能力(可將此稱作‘德國式的心靈’)?!闭材匪拐務摗靶撵`”的方式更加靠近前者,而杜威的方式更加靠近后者。在當代心靈哲學語境下,前一種“心靈”占據了主流位置。然而,杜威的視角并沒有消失,在一些著名哲學家的討論中,我們看到了對于它的呼應。
作為功能主義的創(chuàng)始人,普特南認為,意識狀態(tài)不應該被還原為大腦的生理組織,而應該被還原為大腦的功能狀態(tài)。后來,普特南自己意識到這一思路問題很大。因為“意義不在大腦中”,既不在大腦的生理構造中,也不在大腦的功能中,而來自與自然—社會環(huán)境的關聯。
普特南的這個觀點與他的內在實在論是一致的:只有在我們的文化語言環(huán)境內,自然的物理線條才可被理解,才指向一個對象。他的一系列論證,如“缸中之腦論證”“模型理論論證”“孿生地球論證”等,使我們看到:笛卡爾哲學傳統所談論的心靈,其內容(觀念、語詞、圖像、聲音等)實際上都只是一些記號,并不能構成“思想”“概念”,這些心理事件要獲得意義,還需要社會成員之間的合作和外部信息的輸入。不同的社會共同體及其概念框架使外部世界的同一信息輸入具有不同的指稱。顯然,此時的普特南已經放棄了詹姆斯談論心靈的內在主義思路,因為在他看來,不論是關于大腦組織、功能的研究還是內省現象學都不能真正解決意向性的問題;然而詹姆斯的運思路徑也并沒有完全消失,因為單純的心理對象或事件的集合是存在的,只是孤立的大腦或意識不能解答意義之謎。由此我們可以說,普特南的思路是詹姆斯路線的進一步延伸和發(fā)展。
對此,麥克道威爾提出批評。在麥克道威爾看來,普特南雖然嚴厲駁斥了舊語義學派的孤立主義主張,即意義固定在頭腦中的主張,但并沒有意識到他自己關于心靈的見解同樣陷入了孤立主義的覆轍,因為普特南實際上是把心靈理解為一種機構(organ)。麥克道威爾認為,普特南在內在實在論階段對科學主義的清除并不徹底,這是導致他把心靈看作一種機構的原因之一。在麥克道威爾看來,問題的關鍵不在于將心靈轉換為中性的心理對象加語言框架,而在于根本否定中性心理對象的存在,否定“心靈是一種機構”的思路,徹底改造“心靈”。麥克道威爾要把心靈從一種機構的設想中徹底解放出來,把它和人的生活實踐、人的自然發(fā)展歷史融合在一起。
普特南的論證“關鍵在于:符號并不是內在地賦予了表象性質的,這一觀點似乎是毫無疑問的”。而在麥克道威爾看來,這一觀點恰恰是有疑問的。意義并不是可以和心理對象相分離的外在因素,不是先存在一個獨立的內在心理影像,然后再加上一個外來的意義解釋,從而合成一個表象外部世界的心理狀態(tài)。這是康德式的思路。麥克道威爾的觀點更接近杜威式的:從來就沒有獨立的心理影像,個體的心理影像總是被意義化了的,意義系統(心靈)滲透在人的當下意識之中并支配著當下意識。他把這個“意義系統”稱作“第二自然”,認為通過教化,這個“第二自然”植根于個體之中,化為個體自然的一部分。人直接面對的是有意義的世界,具有“第二自然”的心靈和世界之間不存在中介面。和杜威一樣,麥克道威爾指出,心靈并沒有所謂的居所。心靈不是一個東西,不存在任何空間之中,心靈是一種能力系統,它存在于和環(huán)境的交互作用中。
普特南接受了麥克道威爾的批評,放棄了原先的中性心理狀態(tài)加文化語言要素所共同構成的二合一的心靈模型,轉而接受麥克道威爾所提倡的杜威式的心靈概念,認為“心靈既不是一種物質的也不是一種非物質的機構,而是一種由多種能力構成的系統”。
總之,普特南的心靈哲學經歷了三個發(fā)展階段:早期功能主義階段,詹姆斯式的內省主義思路占據中心位置;中期泛功能主義階段,康德思路更加凸顯;而到了后期反功能主義階段,則徹底轉向了杜威式的黑格爾方向。
從上面的論述可以看出,古典實用主義談論心靈哲學的兩條路徑明顯富有張力:詹姆斯路徑將心靈當作孤立的對象(機構),從實驗科學和內省哲學的角度對其加以研究;杜威路徑將心靈當作開放的意義—能力系統,從實踐—社會的角度對其加以研究。前一條路徑在當代心靈哲學的討論中占據了主流位置,然而,普特南心靈哲學思想的轉變向我們表明,這一孤立主義路徑具有十分明顯的缺陷。
杜威路徑提供了走出困境的方案。心靈的核心問題是意向性問題而不是生理構造問題;心靈不是某種可孤立談論的機構,而是一種與人類社會實踐活動密切相關的意義—能力系統。這是一種將歷史、社會、實踐放在核心位置的談論心靈的路徑,與詹姆斯路徑相比,它更具實用主義精神。
在今天,當英美哲學家們、心理學家們紛紛從科學主義、內省主義的角度談論心靈和意識的時候,杜威的哲學聲調聽起來并不和諧,它的價值并沒有真正得到應有的重視。而普特南的思想轉變帶給我們的啟發(fā)是,杜威路徑并沒有過時,恰恰相反,當哲學家們陷入困境、抬頭找路時,他們會像普特南一樣發(fā)現,杜威正在路的盡頭向他們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