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思孝
應(yīng)李智之邀,陳圣去外地。晚上的酒局,除了與李智敘舊外,陳圣照例也認(rèn)識了兩個新朋友。因席間沒有異性,他們興致索然,喝酒以及言語上多有克制。李智幾番略顯冗長的地主之誼的客套后,談資順利過渡到他和另兩位的友誼及自身趣事上,氣氛總算活躍了。陳圣也放松下來,享受著被冷落,不再費心去尋找話題,只是邊吃邊喝,聽他們?nèi)フf。李智勸他倆少喝點,指著小吳對陳圣說,上次喝酒,他騎著電動車掉溝里了。陳圣取出口中的肉串,回應(yīng)一個吃驚的表情,問真的嗎?小吳羞怯地點了下頭,擼起袖子,亮出結(jié)痂的肘部。小于在旁應(yīng)和道,上次喝完,我半夜起來,坐在床上吐了一被子。說完,小于拿起塑料杯,淺抿了一口白酒。李智略微無奈地?fù)u了下頭,頗有些自豪地對陳圣說,我這倆兄弟,太實在了。夜幕降臨,燒烤攤亮起彩燈,食客逐漸多了。其間,下起細雨。他們合力把餐桌搬進餐館的過道,又暢飲一番。
李智送陳圣回到酒店,燒了一壺茶,兩人又聊了會。內(nèi)容無他,關(guān)于小吳和小于的為人,陳圣更為坦誠地交了底。當(dāng)然,礙于李智一向?qū)捄竦男愿瘛梢哉f是和善,所講的多為贊美,男性友人間常見的詞匯都用上了,比如,情同手足,肝膽相照,可以托孤。至于他們身上的毛病——酗酒、不顧家等,屬于回歸家庭后的私人生活,不妨礙朋友間的交往,作為外人,也沒有可多指責(zé)的地方。甚至說,有這樣真性情的朋友,為庸俗的日常增添了不少的樂趣,可以讓朋友恰當(dāng)?shù)匦覟?zāi)樂禍,對照之下,消解各自生活中的苦悶。他們對李智如此言聽計從,尊崇其為大哥,蓋因他是個有辦法的人,不說是三教九流,至少政商兩界都能用上勁,比如小吳在電廠的工作,就是李智給找的。
陳圣上次來——也是第一次,是三年前。當(dāng)時為了陪他,李智也找了兩個身邊的朋友。三年前的那兩個朋友,并不是小吳和小于。上次的那兩個朋友,逢年過節(jié)給陳圣發(fā)來祝福的信息以及偶爾在朋友圈互贊——這就是全部的交情。這次來之前,陳圣心想還能如三年前見到這兩個人,晚上入座吃飯,李智介紹小吳和小于時,他心中困惑,出于禮節(jié)并沒有多問?,F(xiàn)在,陳圣問,那兩個人呢?李智抽著煙,身子卡在狹小的椅子里,艱難地挪動了下,語調(diào)得意,我就知道你會問這個。陳圣早已在心里準(zhǔn)備好了答案,只等去匹配,無非就是李智和他們這三年間發(fā)生了些不愉快,或是性情不合,被他從自己的核心交友圈除名,沒有資格見到陳圣了。李智說,高傳厚死了,范興消失了。這都發(fā)生在一個月前。陳圣意識到,最近一個月,確實沒有收到他倆友好的點贊互動。自然,不久前的中秋佳節(jié),他倆也沒有發(fā)來問候語。事情本身,對陳圣來說,倒不如李智的表現(xiàn)更可玩味,把他傾訴時的興奮感說成幸災(zāi)樂禍并不合適,但確實在李智的臉上找不到悲戚。上次見面,他們稱兄道弟的畫面,還留在陳圣的腦海中。也許是酒精的刺激,或是照顧陳圣的感受,更深一層原因,對于李智來說,陳圣是再合適不過的人選了——既認(rèn)識高傳厚和范興,又不在這個圈子里,可以毫無顧忌談?wù)?。此刻,陳圣也突然明白,李智為何強烈邀請他過來,好久不見,甚是想念,道理也說得過去。而他口中的敘舊,并不是敘他倆的,而是另有所指。對于這三年陳圣是如何過來的,李智并沒有什么興趣知道。
晚些時候,李智離開酒店。陳圣洗漱完畢,依著床頭抽煙,他并沒有感受到身處異鄉(xiāng)的孤獨。從長時間的社交模式中解脫,身心自在是一方面。還有就是,這個標(biāo)準(zhǔn)間內(nèi)除了他,還有先前李智用語言編織的兩個人的身影。高傳厚躺在旁邊的床上,按照李智的描述,他在喝過一場大酒后,怕回家被父母訓(xùn)斥,去了工廠宿舍。第二天早上,工友發(fā)現(xiàn)他躺在床板上,衣不遮體,臉色發(fā)紫,嘴角保持著一絲微笑。工友報警后冷靜下來,順勢拍了現(xiàn)場照片——不知是害怕?lián)?zé)任,還是獵奇留個紀(jì)念。據(jù)李智了解,不少工友看到了高傳厚死時的照片。一個月后的這天晚上,李智從手機里找出照片給陳圣過目。不像是死了,這是陳圣看完后的感受。至于死因,家人不愿意尸檢,并無定論,對外說是猝死。陳圣點開高傳厚的微信頭像,他戴著一副墨鏡,張開雙臂,小腹露出的肚皮如腰間系著一條大魚,站在山間一條公路的界碑前,背后的公路蜿蜒通向遠處的高山。四周植被矮小,山頭也并不宏大,云朵壓得很低,大概是在青?;蚴俏鞑?。朋友圈顯示是一道橫線,其余空白。陳圣還記得,高傳厚的微信簽名是:吃好,喝好。
三年前的那次飯局,對陳圣來說,早已記憶模糊,和過去繁多的各類飯局一樣,大致是沉悶的,從沒有讓他靜下心仔細去回味?,F(xiàn)在,因當(dāng)時在場的兩個人的遭遇,他努力從腦海中打撈,希望能捕獲到關(guān)于高傳厚的一鱗半爪。高傳厚確實善飲,舉止言談稱得上豪爽,同時又特別注重禮節(jié),對陳圣一口一個哥,并且頗為心細地關(guān)注飯局上的任何動態(tài)。陳圣作為遠道而來的客人,尤其是他口中大哥(李智)的好友,但凡茶水不多,或是需要紙巾,以及服務(wù)員端來一盤菜,他都第一時間起身——足有二百斤的體重,倒茶遞紙,或禮讓他嘗下菜。高傳厚一次次起身,陳圣也只好一次次口頭表達感謝。忙亂之下,這頓飯陳圣吃得身心俱疲??纱丝剃愂ビ植坏貌桓锌@是一個多么講究禮數(shù)的人,天生就應(yīng)該長在酒桌上,何況他酒量不小,說舉杯,就舉杯,說喝光,就喝光,沒有一絲扭捏和拖沓。這么說,高傳厚把自己喝死,也是他還算熨帖的歸宿。一如李智在他死后,面對陳圣所下的結(jié)論,我早知道他有這一天,只是沒想到這么快,才三十二,女兒還不到一歲。陳圣望著旁邊的床鋪,高傳厚平躺著,多年如一日胡吃海塞的身軀溢出單人床,如一頭快要出欄的豬(沒有任何貶義)。高傳厚體態(tài)臃腫,可并不笨拙,稱得上是敏捷。酒桌上的他們,像是為了消暑,置身在河水里打麻將的巴蜀地區(qū)人民,高傳厚每次起身去服務(wù),在落座之際,龐大的身軀激蕩著水流,令在座的每一個人都跟著搖曳。陳圣轉(zhuǎn)頭看向床上的那具遺體,點頭,心道,他可是消停了。
陳圣不記得范興的長相,他望著房間,李智編織的那些話,也沒有把他塑形。他消失了。三年間,范興的父母變賣在市區(qū)的兩間門頭房,為他償還了賭債。蟄伏一陣,在取得了家人的諒解后,范興到處借貸,在各類境外博彩網(wǎng)站下注,沒過多久,一切都不可收拾。追債的電話讓身邊的親友同事不厭其煩,他適時消失。李智說,警察都找不到。陳圣多少明白了李智的感受,高傳厚和范興的悲慘遭遇,確實有一種讓人無法回避的幽默。范興到底能去哪里呢。面對陳圣的好奇,李智伸出手指,無非就那么兩種。一,活著。二,死了。
起初,親人和債主,都以為范興沒死,就是欠債跑了。這也不是第一次了。除了咒罵,也沒有別的辦法。這次他玩得比較大,可查的欠債已有一百多萬,還有各種網(wǎng)貸沒計算在內(nèi)。李智補充道,這又過去了一個月,利滾利,兩百萬是有了。陳圣問,他欠你多少錢?李智說,他找我借,我沒給,我早知道他這毛病了。以往,范興躲出去,待個十天半個月,混不下去,也就回來了。這次有點久,一個多月了,沒有任何消息。或許他手里還有錢,正在某處逍遙快活。要知道,疫情防控,寸步難行。一個現(xiàn)代人,不可能沒有任何消費記錄。家人報案,警察追蹤不到手機,身份證也沒用過。這不符合常理,除非他風(fēng)餐露宿,或者偷渡出境了。李智說,也不用太悲觀,他可能就是死了。陳圣還想再知道點什么,比如家人和債主們的反應(yīng),或者關(guān)于他生活上的點滴,又心想,再問下去,李智說起來沒完,這已經(jīng)快十一點了,他也累了,便默不作聲。李智脫掉外套,又續(xù)上一根煙,范興是獨生子,還好給父母留下了個孫子,他真死了也不是一件好事,那點家底快讓他給造沒了,這次還債,把房子賣了,還堵不上窟窿,就算這次還了,還有下次,他改不了的,上次把小拇指給剁了,去醫(yī)院接上,兩三萬打了水漂。陳圣附和道,他真勇啊。不是我不講情面,李智繼續(xù)說,人死債清。一番沉默,陳圣吁出一口氣,可是他怎么死的呢?兇手就在這些債主里,李智說,早晚能查到的。
早上六點多,陳圣被淅瀝的雨聲吵醒,睜開眼,一片明亮。昨晚李智走后,房間里煙霧繚繞,為了通風(fēng),他沒關(guān)窗戶,更沒拉窗簾。他下去拉齊窗簾,躺回床上又睡了片刻,并做了個短暫的夢。三年前,他們在餐館喝完酒,招呼服務(wù)員把碟盤收走。高傳厚喝多了,蜷曲在椅子上睡覺。李智、陳圣和范興在打撲克,斗地主,賭錢。范興手氣不佳,總是當(dāng)?shù)刂?,總是輸,又一次次興致盎然,繼續(xù)斗。夢里,范興的臉只是一張完整的皮膚,沒有五官。李智搖醒高傳厚,問他和范興,如果三年后,你們就死了,這三年,你們會做些什么呢?沒等到回答,陳圣醒了。地?zé)袅林⑷醯墓?,他胸口一陣發(fā)悶,歪頭拿起礦泉水,喝了一大口,又點上一根煙,試圖讓自己鎮(zhèn)定下來。他徹底清醒過來,不知身在何處,心臟在下墜,就快要脫離身體,似乎剛才不及時醒來,他立刻會死掉。夢里的問句,也正追問著他——如果你只能活三年,會做些什么呢?陳圣下床,拉開窗簾,外面的馬路上車流不息,他感覺好了許多,拿出手機,給沈靈發(fā)了條微信,說他來了,問她要不要見面。等了幾分鐘,沒回音,陳圣先去洗漱,赤身從浴室出來后看到了沈靈的信息。她說在,問陳圣在哪里。陳圣發(fā)過去酒店的位置。沈靈說,離我家不遠,你來我家吧。又問,你怎么突然來了?陳圣說,來找李智。
出了酒店,雨還在下。天氣降溫,陳圣穿著襯衣,昨天來時心想就住兩天,也沒帶什么衣服。開車,上路。天空涌動著大塊烏云,如初春河水剛解凍,冰面開裂,碰撞著順流而下。市區(qū)有些擁堵,上了高架,巨大的山體出現(xiàn)在路的盡頭,令來自平原的陳圣一陣悸動,把自己想象成螞蟻。順著山腳下的盤山路,又開了一會,穿過一段幾百米的隧道,出來后霧氣籠罩,視線變得模糊。陳圣打開空調(diào),吹前擋風(fēng)玻璃,清晰后,又關(guān)上,如此反復(fù)五六次,來到一處社區(qū),四周有些荒涼,不時有霧氣從路邊的斷崖升起。陳圣下車,去保衛(wèi)室填好登記表。進去后,沿著道路,茫然開了一會。沈靈站在路邊,打著傘,披著一件色彩斑斕的裹身圍巾,見陳圣搖下車窗打招呼,伸手示意他去停車,自顧先往單元樓走去。陳圣下車,冒雨小跑過去,跟在沈靈的后面,在雨傘的遮蓋下,只看到她的腰身,以及腳后跟處一道類似梵文的文身。三年前,陳圣沒發(fā)現(xiàn)沈靈有這文身,也可能有,只是他沒注意到。當(dāng)時,他倆是晚上見的面,光線不好,在路邊站了一會,就去公園散步,樹蔭斑駁,彼此的長相都沒看清,何況是腳后跟。走進電梯,陳圣和沈靈相對而站。沈靈抬頭看了他一眼,忙又低下說,你這人可真有意思,三年沒見,突然來了要見面。陳圣說,上次你不是住在這里吧。三年前,陳圣也想去沈靈的家,沒去成,具體原因他已經(jīng)忘了。沈靈說,市區(qū)房子小,住不開,留給我爸媽住了。
出了電梯,先是入戶的走道,因只有住戶能自由進出,沈靈平時用來放鞋子和雜物,防盜門敞開著,她換好拖鞋,囑咐陳圣不用換,沒這些講究。客廳南北通透,南邊一組環(huán)繞式皮質(zhì)沙發(fā),中間茶幾上放著些雜物。陳圣過去坐下,從面前的液晶電視屏上,看到自己局促的身姿,又裝作自然,后仰,雙手放在腹部。沈靈換好衣服,從臥室出來,一身黑色的緊身長裙,端來兩杯水,坐在陳圣的左邊,用手拽了下裙擺,翹起二郎腿,臉上還是她一向的平靜,又問陳圣怎么突然來了。陳圣說,李智喊了好幾次,就來玩兩天。和三年前不同,那時陳圣確實有點事,這次單純是來玩。至于李智,上次因陳圣的介紹,沈靈也認(rèn)識了他,更為巧合的是,兩個人過去在同一所中學(xué)念書。這三年間,他們間的來往更多一點。陳圣又說,早上發(fā)信息時,也想到三年沒聯(lián)系,就這么突然問,是有些奇怪。說三年里一點聯(lián)系沒有,也不準(zhǔn)確。一年多前,沈靈問過陳圣在不在,當(dāng)時她要去他所在的城市。陳圣問,當(dāng)時是怎么回事?沈靈說,我忘了具體什么事,后來我也沒去。我要不來,陳圣問,你今天打算做什么?沈靈說,吃飯,看電影,就這么待著吧。那我來了,你也可以這樣。陳圣說完,看向沈靈。她坐著,意識到有人正在看自己。安靜,也聽不到外面的雨聲。
十余年前,陳圣和沈靈在一個音樂論壇上混。僅此而已,也沒過多的交流。只見過兩次,包括這次。是老朋友,更是新相識。此刻,他們坐在同一張沙發(fā)上,中間隔著沒有一本書的距離,各自想找一些談資。共同認(rèn)識的人,是一個恰當(dāng)?shù)膬?nèi)容。沈靈先說了一個她的好友。陳圣幾年前見過一次,后來也沒有交往,便問她怎么樣。沈靈說,我剛才和她說,你在我家。她看了下手機,又說,這么早,她大概還沒醒。說完,她笑起來,似乎已經(jīng)預(yù)料到朋友的驚愕。陳圣說,她肯定納悶,你怎么會和我有來往。沈靈說,不會的,她人挺好的。陳圣說,是我這個人不行。沈靈說,你也挺好的。陳圣說,昨晚和李智一起吃飯,知道你不喜歡這種場合,再加上都是男的,也就沒喊你。沈靈問,你們幾個人?陳圣說,三個,另外兩個也是新認(rèn)識的。沈靈說,李智認(rèn)識的人可真多。陳圣問,你和李智見面多嗎?沈靈說,見過幾次,也都是一桌人,說不上幾句話,不過他人挺好的。這時,沈靈拿起茶幾上的手機,樂了起來,放在陳圣的面前。對話框的上面,沈靈發(fā)過去一張照片,是她拍的陳圣坐在沙發(fā)上的側(cè)臉,先是問,認(rèn)出這是誰了嗎?知道這是陳圣后,朋友回道,向他問好。沈靈抽回手機,準(zhǔn)備回復(fù)。陳圣拿起茶幾上的杯子,喝了一口,陷進沙發(fā)。這次,他把身體的重量全都放下,沒有任何的保留,如同被人從背后抱住。沈靈回完信息,拿起遙控器,打開電視,自顧說道,最近下了一些電影,還沒來得及看。
沈靈年輕那會——二十歲出頭,大學(xué)畢業(yè)后留在南方,工作以及戀愛。生活習(xí)性上,已經(jīng)完全融入了南方,天氣潮濕,飲食清淡。沒有親情的牽絆,她十多年間過得自在,感情上傷害別人,又被人傷害,留下一段婚史。三年前,母親生病,沈靈作為獨生女回到老家。母親出院后,她定居下來。主要是南方也沒什么牽掛的,沈靈作為藝術(shù)工作者,失業(yè)很久,存款幾無,濕冷的氣候讓腰部疼痛逐年加劇,和前夫時而的糾葛,更令她失眠。每年沈靈也外出,會友或?qū)ふ宜夭?,至多待一個星期,便回到原籍盡孝。她這樣的履歷,并沒有什么特別的地方。再過兩年,沈靈就四十歲了,她也清楚,很多事情并不是自己可以做主的。三年前,陳圣和沈靈見面時,她剛離婚不久,情緒不太好,把陳圣作為男性樣本,問了他一些對婚姻的看法。陳圣那會,也正處在感情的漩渦中,對女性也多有指責(zé)??傊?,對方說出的言論,總會引來奚落。不過,其中有句話,如今看來,又一次得到印證——時間是最好的良藥。陳圣不知道沈靈這三年是怎么度過的,看上去已經(jīng)從陰影中走出來。作為一個離異的單身女性,住著寬敞又放滿雜物的房子,寧靜又充沛。注意到陳圣在打量房間,沈靈解釋說,沒來得及收拾,你也不是外人。陳圣明白,這不是把他當(dāng)做親密的朋友。只是一句客套話。背后的意思是,沈靈不覺得陳圣的到來有多么重要——值得她去打掃衛(wèi)生,以及對自己一番打扮——她確實沒有化妝。
在沈靈撥弄遙控器挑選電影的間隙,陳圣觀察著她,燙卷的長發(fā)垂下,嘴唇翹起,一件修身的黑色長裙,雙腿豐盈,凸顯出細腰。陳圣感覺自己被她身上散發(fā)的氣息籠罩,回到青春期時對成熟女性的仰視中。不同于面對青春尚在的女性,只是為了占有,他完全放棄了攻擊性,少不經(jīng)事,缺乏任何經(jīng)驗,等待著被關(guān)照,任其擺布。沈靈轉(zhuǎn)頭問,這個電影你看過嗎?屏幕上出現(xiàn)韓文,片頭過后,黑白片,冬日的海邊,一男一女在散步,長鏡頭。陳圣說,感覺是洪尚秀的。沈靈說,對,他的老片子。陳圣說,太悶了。很久前下的,沈靈說,一直沒看,我還挺喜歡他這種風(fēng)格。陳圣問,什么風(fēng)格?就是看他的電影,不妨礙干別的,沈靈笑起來,走神幾分鐘,不影響劇情。陳圣說,還是看點別的吧。沈靈繼續(xù)說,他的片子,給人感覺性冷淡。陳圣說,但他這個老男人,找了個小姑娘。沈靈說,不是有句話,男人其實很專一,他們都喜歡二十來歲的小姑娘嗎?陳圣笑起來,還有一句話,判斷一個男的是不是渣男,把手放在他鼻子下面,還喘氣,就是渣男。
沈靈點開《燃燒》,問陳圣,這個你看過嗎?陳圣說,看過了。沈靈說,我還沒看。陳圣說,可以再看一遍。沈靈問,好看嗎?陳圣說,這女的赤裸著上身跳舞,我很喜歡。沈靈說,是因為她沒穿衣服吧。陳圣說,也不全是,她后來哭了,很動人。沈靈放下遙控器,陷進沙發(fā),拿過一個抱枕,擋住肚子,那就看這個吧。電影放著。男主出來,沈靈問,這個人叫什么來著?陳圣說,名字就掛在嘴邊,一時想不起來了。男主在街上遇到女主,跟著她回到住處。幾天后,男主又一次來到女主的家里,女主不在,他對著窗外,心里有些躁動。沈靈說,太可惜了。陳圣問,你們女的也喜歡年輕的吧?沈靈笑起來,誰會不喜歡好看的。陳圣起身,從一側(cè)繞過,去衛(wèi)生間,經(jīng)過臥室,門敞開,一張大床,床頭上方掛著一塊黑色的幕布。出來后,陳圣沒有回沙發(fā),走到客廳北邊,站在書柜前,一排書脊邊上擺放著各類卡通玩偶。沈靈走過來,當(dāng)起講解員,有些書,在市區(qū)的老房子里,沒搬過來。陳圣說,書柜有點復(fù)古。沈靈說,這房子是我爸媽裝修的,那會我還沒回來,也沒出錢,就隨便他們了。陳圣問,他們平時來這邊嗎?沈靈說,偶爾,這邊不太方便,最近我媽又住院了。陳圣問,怎么了?沈靈說,心腦血管不太好,上次也是這個毛病,我下午得去醫(yī)院。
陳圣沿著書柜往北走,經(jīng)過一道推拉門,來到陽臺——這么說不準(zhǔn)確,背陰,沒有陽光,緊鄰窗戶,大致五六平米的空間,擺放著書桌和椅子,地上有幾盆綠植,墻面上貼著沈靈畫的幾幅油彩和水墨。沈靈說,這是我的工作間。陳圣拿起畫,翻看了下,有幾張是關(guān)于虎的,偏向年畫,又顯得稚樸。沈靈說,虎年,就跟風(fēng)畫了幾張。陳圣說,看起來真不錯,給我一張吧。不行,沈靈說,我沒留底稿,以后再單獨給你畫吧。陳圣放下畫,在窗口站了一會,從這里,能看到不遠處山上的松樹,一片烏云正漂移過來,巨大的陰影扣在山頂上,又延伸到山腰,向這邊壓過來。沈靈的屁股靠在書桌上,雙手抱在胸口,望向外面。陳圣回頭問,你平時爬山嗎?沈靈說,不爬。陳圣轉(zhuǎn)身,往回走。沈靈問,你下午做什么?下午沒事,回酒店,陳圣說,晚上和李智約好了吃飯,你去嗎?沈靈問,都有誰?他的幾個朋友,陳圣說,具體我也不清楚?;氐缴嘲l(fā)先前的位置,沈靈拿出煙,遞給陳圣。陳圣點上,又給沈靈點。陳圣問,你現(xiàn)在還是一個人?沈靈說,沒遇到很合適的。陳圣問,什么才叫合適呢?沈靈說,一到結(jié)婚就沒意思了。陳圣從茶幾下面,拿出煙灰缸,點了下煙灰,后仰時胳膊碰到沈靈的胳膊,汗毛掃過。他倆沒動,胳膊貼近,感受到彼此的溫度。
電影過半。郊外的村舍,落日余暉下,女主脫掉上衣,虛無地跳舞。柔美的胸部出現(xiàn)在碩大的屏幕上,陳圣仔細看完這段,問沈靈,怎么樣?沈靈說,她的身材很好。是好,陳圣補充道,但不色情。沈靈問,你中午吃什么?陳圣說,你做什么,我就吃什么。沈靈說,不是我做飯。陳圣說,我不會做飯。沈靈說,也沒讓你做。陳圣問,你平時在家不做飯嗎?做,沈靈說,但今天家里沒吃的了。陳圣說,我以為能吃到你做的飯。沈靈說,還是出去吃吧。不出去了,陳圣說,點外賣吧。沈靈說,出去的選擇多。陳圣說,在家里吃舒服。沈靈不再堅持,那你想吃什么?陳圣說,你看著點吧。
外面又下起雨,伴隨轟隆雷聲。窗戶開著,有雨水進來。陳圣起身,把窗戶關(guān)上,樓下空無一人,只有樹在搖晃。沈靈走過來,這幾天都有雨。陳圣說,昨天在高速上也下雨了。沈靈問,你打算待幾天?陳圣說,沒有其他事,明天回去。沈靈說,來一次這么著急。陳圣說,你沒事可以去找我。沈靈說,可以。陳圣說,那我等你。沈靈問,你這次來,真沒別的事?陳圣笑起來,真沒有,你覺得我會有什么事呢?沈靈沒說話,看著外面的雨。陳圣說,和你見面,算一件。沈靈說,三年不聯(lián)系,說來就來。陳圣說,下次,我提前說。電影出片尾,雨還沒停。陳圣和沈靈坐回沙發(fā)。沈靈又在找其他的電影,選來選去,不知道要看哪個,問陳圣的意見。陳圣說,不看也沒事。沈靈俯身,手肘撐在大腿上,后背如滑坡,上面沾染著貓毛。陳圣問,你的貓呢?沈靈說,躲起來了,怕生。陳圣說,別找了,還是說會話吧。沈靈把電視關(guān)上,看了下手機,外賣還有三公里。陳圣問,如果你知道自己三年后會死,這三年你打算怎么過?她想了片刻,歪頭,一臉認(rèn)真地看著陳圣,眼神中看不出任何起伏,該怎么過還是怎么過吧。也對,陳圣繼續(xù)問,那你過去三年呢?沈靈說,事情倒是挺多的。陳圣說,說點印象深刻的。你呢,沈靈說,感覺你變化也挺大的。陳圣說,我這點事,沒什么好說的。沈靈嘆氣道,我們怎么都這樣。陳圣問,什么樣?老了,沈靈喪氣地說,沒活力,沒勁。陳圣說,心里很多話,想說,又覺得說了也沒用,就不愛說了。
外賣到了。沈靈開門去取,趁這空當(dāng),陳圣簡單收拾了下茶幾。四菜一湯,兩碗米飯。味道還不錯。沈靈坐沙發(fā),陳圣坐矮凳。沈靈右手拿筷子,左手不時拂頭發(fā),怕沾染上湯汁。陳圣很快吃完了,坐回沙發(fā),看著沈靈吃。沈靈細嚼慢咽,幾乎把菜都吃了。雨停了,陳圣打開窗戶,一陣風(fēng)吹進來。沈靈從臥室出來,換好衣服,上身收腰的黑色長袖,下身是寬松的米色褲子。她抬起手,扎起長發(fā),站在鏡子前化妝。陳圣倚在窗邊,隔著三四米,盯著她,遮瑕,打粉底,描眉,涂口紅。戴上耳墜,沈靈走到陳圣面前,怎么樣?陳圣說,好看。沈靈說,走吧。在門口,陳圣接過沈靈的挎包。沈靈坐在矮凳上,穿上運動鞋。電梯里,陳圣和沈靈相對而站。陳圣一陣燥熱。沈靈低著頭,沒看陳圣。陳圣到了一樓,出去。沈靈繼續(xù)向下,來到停車場。走了幾步,她摸口袋,忘帶煙了,又一想,車?yán)锟赡苡校瑳]再回去。上到地面,陳圣的車在前面,沈靈跟在后面。出了小區(qū),陳圣的車消失在雨霧中。沈靈想抽煙,車?yán)餂]有。
晚上,李智接陳圣去火鍋城,路上他簡單介紹了一會要見的幾個朋友。陳圣沒記住名字,總之都是這座小城里有頭有臉的人物。他不禁又被李智強悍的社交能力折服,問他怎么認(rèn)識這么多人?李智自謙道,都是朋友們給面子。朋友們坐滿包間,雖有年長者,但陳圣作為客人,仍在主賓的位置落座。肉和海鮮一盤盤端上來,眾人舉杯言歡。李智比昨晚更活潑,酒沒少喝。陳圣也被氣氛感染,賠笑漸而真誠,等酒足飯飽要散場時,竟有些依依不舍。似乎,今晚能和這些有能力的人在一起吃飯,陳圣也沒那么平庸了。走出火鍋城,陳圣陪著李智先送朋友們逐一上車離開,再回到酒店。李智照例又溫故晚上的飯局,都是多年的朋友,互相扶持,各方面沒得說。說著,說著,李智眼里竟含了熱淚,這倒是陳圣第一次見,便點頭迎合,為他能有這么多交心且有能力的朋友感到高興。后來,陳圣說起沈靈。李智說,我有一陣子沒見她了。陳圣說,我還以為你們經(jīng)常見。聽說她要復(fù)婚了,李智說,這挺好的,一個女人生活也不容易。陳圣說,這個我不知道。李智篤定地說,是有這回事,沈靈和她前夫也沒什么大矛盾。陳圣點頭,那這樣挺好的。第二天,陳圣吃完早飯,就駕車回去了。李智給他打電話時,陳圣已經(jīng)在高速上。他頗為埋怨地說,兄弟,你這也太不夠意思了,說好的多待幾天,今天的飯局我都定好了。陳圣忙賠不是,家里有點急事,下不為例。
半個月后,陳圣在超市買菜。李智打來電話說,人找到了。陳圣問,誰?李智說,范興。又說,確實死了,剛才市局的朋友和我說,上午在山里找到的,現(xiàn)場照片我就不給你看了,傳出去不太好。陳圣問,具體怎么回事?李智說,人看起來死了沒多久,衣服還挺好的,沒外傷,尸體也沒發(fā)臭。陳圣說,這就奇怪了。李智說,看樣子范興這兩個月是被人關(guān)起來了。陳圣問,怎么發(fā)現(xiàn)的?李智說,有人爬山,去樹林里方便,蹲下看到地上有一張臉,差點沒拉他頭上。陳圣把手里的蔥放下,不知道說什么。李智問,你最近和沈靈聯(lián)系了嗎?陳圣說,沒有。李智說,那沒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