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夢希
京劇《班超》海報
近年來,新疆各地文藝院團創(chuàng)排出了豫劇《解憂公主》、雜技劇《樓蘭尋夢》、歌舞劇《漢家公主》等一批原創(chuàng)劇目,從先民的交往交流交融中尋找題材、打造精品,進一步增強了新疆各族人民對中華民族共同體的認同。由雷琳靜擔綱編劇,翁國生擔任總導演并領銜主演,浙江京昆藝術中心與阿克蘇職業(yè)技術學院聯合創(chuàng)演的大型歷史京劇《班超》,亦是這樣一部以今映古、以古潤今的作品。該劇講述了班超在都護府被破,都護陳睦被殺,身陷險境時,聯合諸國,會同各部,文武并用、德禮服人,最終安南定北一統(tǒng)西域的赫赫偉績,塑造出了一個厚德寬仁、情真意切、多謀勇武的忠臣良將、良夫益友的班超形象。一件貫穿全劇的物品,兩種纏繞糾葛的情感,三場各有千秋的戰(zhàn)斗,連此及彼、循序漸進地搭建起了《班超》一劇的主體框架,構設出了該劇波瀾壯闊、多元復雜的場面。此外,該劇的表演、音樂、舞美創(chuàng)作也各具特色。京劇《班超》創(chuàng)作方法與創(chuàng)作經驗是值得總結的。
戲曲理論家沈達人先生在總結意象創(chuàng)造規(guī)律時認為:“意象的基礎是客觀物象,但在意象創(chuàng)造中,創(chuàng)造者的主體情志又起著主導作用。創(chuàng)造者的思想、情感、品格、趣味融入客體物象,賦予客體物象以嶄新的藝術生命,文學藝術作品的意象就誕生了。[1]《班超》中以南山月與北山雪擷來織就的同心結意象,既繼承了《鎖麟囊》《碧玉簪》《香羅帶》等傳統(tǒng)京劇以一物承轉劇情發(fā)展,實現主線進躍的實際作用功效,又被賦予了“同心相系,千秋萬代天地諧”的虛指象征含義。實際功效與象征含義相伴相生的同心結,被編劇有意識地在比興式主題歌的反復奏鳴中不斷突出強調,成功創(chuàng)造出了一個飽含著戲里戲外不同主體之情感的文學意象,生動詮釋了“言不盡意”“立象以盡意”的古老《易傳》命題。從虛、實兩方面認識同心結,能夠幫助我們更好地理解該劇的情感旨歸,把握該劇的情節(jié)鋪排。
從虛指象征含義看,南山皎皎明月,北山皚皚白雪,均是人間最為純潔、澄澈之物,它們代表著世人內心對至情至真的美好期盼和向往。班超夫婦所佩之結本是由西域絲路沿線盛產的蠶絲、草棉制成,是繅絲西傳、種棉東進在今新疆一帶的物質見證,又被作者用同色系的南山明月、北山白雪指代,將歷史實據以月、雪雙重要素疊加,添加上了一層形象、絢爛的詩意外披。這月、雪結成之物,名為同心,既指班超與本為疏勒王妹的班夫人伉儷情深、夫妻同心,也指二人所代表的中原王朝與西域地區(qū)榮辱與共、同心同德。夫妻以及民族之間的同心同德是該劇所要集中表現的核心,“同心”既是劇中之主體對于夫妻長情、民族諧好的衷心期許,也是劇外之作者對今天民族交融、社會和諧的深情禮贊。“同心結,心相系,千秋萬代天地諧”,劇中頻頻出現的主題曲唱出了古今各族人民的共同心愿,以南山月、北山雪擷來織就的同心結堪稱“立象以盡意”的藝術典型。
以實際作用功效看,劇中同心結在贈結賀功、辭夫出使、救妻奔馳、擋箭替死等重要關目中,或于背景音樂中作為意象凝結被反復吟唱,或于主人公唱念中當成信念支撐被屢次提及,還曾作為匈奴將領帕勒多誘使班超單刀赴會、身入鴻門的情節(jié)推進的戲核。開篇,班夫人為南道完勝、奏凱班師的班超獻上同心結以護佑其平安吉祥,在一片祥和中二人手捧同心結翩翩起舞,同心結是二人相愛相敬的見證。終章,班夫人在為班超擋下暗箭冷器、自身性命垂危時,又拿出同心結,在一派凄婉中與班超似梁?;?、雙宿雙飛,同心結是二人至愛至誠的寄托。與其說,是同心結這小小物件為班超帶去吉祥,倒不如說,是班夫人將自己化身同心結,希望長隨夫君左右,為其護佑平安。正因如此,同心結之于班超夫妻才有了守望相護、生死相依的重要意義。魔鬼嶺風雪當道、泥沼叢生,是同心結給了班超飛越絕境的信念與希望,焉耆國豺狼把關、刀槍林立,是同心結給了班超身闖虎穴的膽識和勇氣。同心結,是打開京劇《班超》的一把鑰匙。
京劇《班超》舞臺劇照
在明初朱權劃定的“雜劇十二科”中,“披袍秉笏”“忠臣烈士”與“風花雪月”“悲歡離合”被劃分開來,似乎盡忠報國與談愛說情在題材上并不能夠兼容。后來,《桃花扇》《長生殿》等縱能借離合之情,寫興亡之感,但著眼點仍在侯方域李香君、唐明皇楊貴妃等才子佳人之風花雪月上,而未見史可法、郭子儀等忠臣良將與家室之離合悲歡。叱咤疆場、縱橫風云背后,這些耳熟能詳的鐵血人物應當也有七情六欲、柔軟內心。京劇《班超》的編劇在《史書》記載班超“擁愛妻”基礎上,為班超明確尋覓到了疏勒公主這位天成佳偶,使夫妻二人的“小家”情感交流與不同地域間各個民族的融合交往纏繞糾葛,在地區(qū)殘酷的政治博弈中融入小家和合的人間溫暖,夫妻深情與報國壯情交相輝映,實現了家全而國定,國盛而家榮的家國同構。
由內而看,家是國的承系,為家解憂即是在為國濟難。班氏夫妻能夠結合,得益于漢室鼎盛、天下安寧、絲路暢通、民族交融。但當世又有李邑謠言惑圣,匈奴奸計將要得逞,烏孫聯漢堪憂,商線瀕陷阻隔,覆巢之下,豈有完卵,國不定則家亦不能寧。正當班超憂心難安、困坐愁城之際,班夫人寬慰夫君,衷腸曲曲,舉止之間均是關切,言辭之中滿是擔當,因為守護千鈞重擔系于一身的夫君班超,即是在維系來之不易的西域安定。僅就勸慰夫君而言,班夫人此段讓人不禁想到《霸王別姬》之虞姬,不同虞姬自刎別夫、一魂香消,班夫人請命出使,獨當一面,顯示出了巾幗女杰的勃發(fā)英氣。夫人不幸遭擒,天山橫絕要路,班超歷千難、經萬險亦要飛越魔鬼嶺,這不能簡單視作他為救愛妻孤注一擲,亦應看作是他為安西域舍生忘死。疏勒王妹如若不救,兩國今后如何交往?臥榻之妻尚且不救,百姓怎敢傾心托付?老人指路,攜眾飛渡,《班超》中《飛越天山》一場,融合了京劇《楊門女將·探谷》與京劇《智取威虎山·打虎上山》,班超因為家國一擔,乃敢與天斗膽,散發(fā)出了有擔當、有勇略的迷人英雄氣質。
由外而觀,國是家的依托,為國報效亦能夠為家增輝。班夫人被縛異國仍圖安邦,帕勒多接連失利窮寇欲狂,焉耆王為保宗廟瞻前顧后,三人各有心事,一處相談互有試探。此處,旦角、花臉、老生“打背躬、表心績”的安排與京劇《沙家浜》的唱段有異曲同工之妙。班夫人就如阿慶嫂般,在豺狼環(huán)伺、惡敵當前時,調動心智,說敵為友,巧妙周旋,奉獻了一出生動的舌辯戲碼。區(qū)別于夫人懷柔斗智、離間敵兇,班超此處面對的是末路亡命,困獸強掙而圖窮匕見,奉上毒酒的帕勒多,二人正面對抗,較量拳拳到肉,火花迸射,其力量感、爆發(fā)感讓人又聯想起了京劇《九江口》中的張定邊與華云龍。皮之不存,毛將焉附,班超夫婦與帕勒多的交鋒,雖手法不同但目的一致,既在為國報效,也在彼此照應,只有平定焉耆,才能跳出龍?zhí)?。雖然,編劇為班夫人設計了為班超擋箭替死的情節(jié),但并未落入俗套地讓班夫人含恨而終以賺取同情。班氏夫妻滿腔報國豪情,若只換得生離死別,多少令人寒心。尾聲題為《萬里封侯》,封侯詔書宣告天下,表彰其功彪炳史冊,這方能正人心而安萬民。
明末清初戲劇家李漁在《閑情偶寄·演習部》中將“劑冷熱”列為“選劇第一”,批評了時人所尚、優(yōu)伶所習“皆在熱鬧二字”的不良傾向。今天,不論是大戲的編排還是折子戲的連綴,演劇時大都提倡活用莊諧、雅俗、文武、唱做等自覺調劑冷熱。編劇于《班超》一劇,在波詭云譎的政治博弈中設置了奪取石城、平定龜茲、收服焉耆三重高潮。三個段落中的三場大戰(zhàn),如若全用南派武功滿臺翻飛,自然能讓演員一露風采,能讓觀眾過足戲癮,但很可能帶來審美重復感,沖淡政治復雜性,無形中墜入了李漁所言的“熱中之冷”的弊病。巧妙的是,編劇會同導演,在三個段落的三場大戰(zhàn)中采取了不同的創(chuàng)演策略,既展示了熱火朝天的群場武打,又表現了冷靜自若、運籌帷幄,真正做到了冷熱調劑、各有千秋。
熱烈不落冷,是《班超》首戰(zhàn)奪取石城的基調。石城事系戰(zhàn)略、情關士心,即使守備森嚴、敵寇良多,也必須一戰(zhàn)成功、振奮軍民,這就注定奪取石城是一場艱苦卓絕的攻堅戰(zhàn)。要表現戰(zhàn)斗的艱難、軍士的浴血廝殺,當然要為眾兵卒安排奇絕剛寸、硬橋硬馬的南派武功。《班超》的編導又選擇了引入昆腔、化入曲牌的返本守正之舉,依據劇本設定奏之場上,先一步淋漓盡致地演繹出那種金戈鐵馬、沙場點兵之感。導演、領銜主演翁國生飾演的班超金盔金甲、手持金戟,宛如神兵天降、鳳凰浴火,旌旗正獵獵,英姿顯颯颯,既有莊嚴之感,又帶希望之風,單人獨騎沖入戰(zhàn)陣,唱起《石榴花》接《小上樓》,愈戰(zhàn)愈勇,越殺越烈,番將紛紛落馬,敵營個個膽寒,正是“氣吞萬里黃沙嘯”“安邊定遠壯志豪”,澎湃起多少男兒壯懷,激蕩出幾何英雄器略。編導在此處設計的昆腔曲牌,既是班超抖擻精神的戰(zhàn)斗歌,又是場上協(xié)調眾人的指揮棒,用昆曲唱舞一體的特征匹配戰(zhàn)陣上班超出入拼殺的動勢,恰如油澆烈火,讓觀者更覺火爆熾熱。
京劇《班超》舞臺劇照
冷中另有熱,是《班超》二戰(zhàn)平定龜茲的創(chuàng)造。石城一破,龜茲城孤,龜茲王與帕勒多各懷鬼胎,班超定計誘敵深入、分而殲之,此場戰(zhàn)役班超及所部已由被動化為主動,牢牢把控住了戰(zhàn)場局勢,班超此時若再親自攻殺略地、仗戟橫掃,便是牛刀殺雞、用而失度,故此編劇安排班超穩(wěn)坐中軍,運籌帷幄,大有諸葛亮安居平五路的鎮(zhèn)定氣勢。班超沉穩(wěn)淡定立于巨幅西域地圖畫幕之前,田慮、買爾旦與帕勒多、龜茲王等率部在幕后激戰(zhàn),前后場之間形成鮮明對比,以動襯靜,以熱劑冷,更加強了班超的戎馬倥傯、遺世獨立之感。但大戰(zhàn)未捷,愛妻在外,班超此時不能也不會徹底放松,其緊繃弦,嚴以待,靜觀戰(zhàn)局之變再布陣排兵,狀態(tài)雖穩(wěn)而不僵,雖冷而暗熱。導演、主演翁國生在此處為班超增添了一段無言的仗劍獨舞,以手之舞、足之蹈的辦法傳達情緒,起到了無聲勝有聲,冷中另有熱的藝術效果。至于三戰(zhàn)收服焉耆,面對強弩之末、剩勇殘兵,班夫人對焉耆王以理服人、優(yōu)渥相待,班超對帕勒多則是以力博取、短兵相接,在對比中體現出了冷、熱的旗鼓相當。
《班超》一劇,圍繞同心結展開夫妻深情、報國豪情,布局奪取石城、平定龜茲、收服焉耆,編劇以一物貫穿全劇,在象征意義與實際功效的虛實相生中演繹劇目情節(jié),以兩情纏繞糾葛,在家全國定與國盛家榮的家國同構中完成人物活動,以三戰(zhàn)劃分篇章,在大打出手與穩(wěn)居中軍的冷熱調劑中實現迥異呈現,出落有節(jié)地完成了一曲民族和諧之歌,氣韻生動地繪就了一派盛世繁榮之景。由一及二再及三,展現出了戲劇場面的萬千氣象,為后續(xù)壯偉的舞美燈光、邃秘的西域音樂、奇絕的南派武功的進入,預先構設了一方可大展身手的曠闊空間。筆者看來,在此基礎上,該劇仍有一些可以強化之處。如同心結作為重要道具,正面出現次數并不多,乃至一些劇本提示的應用場景也未現身,是否可以酌情增加它的曝光度?明清傳奇常有雙生雙旦的雙線結構,《班超》除班超夫婦一生一旦外,另設置有甘英、阿麗雅夫婦一生一旦,二人亦承載著家、國雙層情感,但后半段近乎匿跡,是否可以再略施筆墨,使這一對人物形象更加完整?依三場戰(zhàn)役,全劇可劃分為三個篇章,但這種劃分與現有場次安排存在錯位,是否可以稍做整合使全劇更加規(guī)整?相信,《班超》這已歷開采、切割的和田美玉,再做些打磨、拋光,將閃耀出更大的光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