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馨儀
我站在天臺山腳下。
為寫出一首好詩,我站在天臺山腳下。
天臺山是浙東唐詩之路上的一座里程碑。
這條赫赫有名的觀光路線,始于錢塘江畔的西興渡口,向南穿過杭州、紹興、寧波,最終到達臺州和溫州。經統(tǒng)計,前后共有400多位唐朝詩人在這條路上留下自己的足跡,其中不乏響當當的人物,如李白、王維、孟浩然等。王孟以山水詩聞名,他們的詩作在很大程度上受了浙東山水的影響。
這400多位詩人之中,是否有人不辭勞苦,從錢塘江口出發(fā),一步一磕頭地來到華頂寺朝拜,這一點便不為人所知了。至少,我是沒那功夫走完全程的。
上山。
路是石板鋪砌的,兩旁斜生的高大喬木和稍矮的爬藤肆意生長,幾乎將其裝飾成了一條蔥蘢的走廊,擋開了盛夏的暑氣。天光無聲地灑落,潑在層層疊疊的綠上,抹開一片璀璨,如同千百玉珠跳躍著,碰撞著,只是那泠泠之聲無人聽聞……
停。我晃了一下腦袋,試圖甩開這些華麗的詞句,同時加快步伐繼續(xù)向上走。
這不是詩啊,同學,這不是詩。不過是絞盡腦汁堆砌出來的華而不實的東西罷了。
有人會說,這是生活中的詩意——好像說話不帶點舌燦蓮花的漂亮詞句,就把千年的中華文化遺產給丟了似的。我不這么覺得。
我可是要寫出點驚世駭俗的東西的人啊。
路旁出現了一塊石碑,題有“浙江省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石梁摩崖題記”字樣。
像這樣繼續(xù)向上,一定能走到石梁瀑布。只是,還是聽不見水聲。
一路上沒遇見幾個人。
半山腰有一片空地,地上鋪了窄窄的小石塊,野草擠滿了石塊間的縫隙。在這里也沒法聽見水聲,我席地而坐,盯著一條被生命填滿的縫隙。
來天臺山找詩,這再合適不過了。
天臺山是浙東詩路上的里程碑,是詩家圣地,又恰好坐落在我出生的地方。但仔細想來,有關天臺山的詩知名度卻相當小,讀《浙東唐詩之路》之前,我甚至一首都不知道。孟浩然寫天臺山算是有名的,但他寫石梁卻只能寫出:
高高翠微里,遙見石梁橫。
翻譯成現代漢語,更是干巴巴的:在高高的青山之間,遠遠看見石梁橫在那兒。我有些泄氣,這玩意兒能叫詩?整句只有一個“翠微”不是大白話,但怎么說,這個詞都有華而不實之嫌——何必為了“山的青色”特意造一個詞呢?
算了,別想這么多,既來之,則安之。我站起身來,繼續(xù)向上走。
我大概是愛詩的。上中學后,我把大部分課余時間都花在了古今中外的詩上,特別是中國的古詩。雖然自詡為“詩人”,但我?guī)缀鯖]臉把自己寫出來的東西拿給別人看——字字句句都落于窠臼,不是華而不實,就是讀來味同嚼蠟。
我想要寫出一首好詩。一首真正展現我才華的、驚世駭俗的好詩。
一開始只是若有若無的感覺。
好像你在眺望遠處的山頂,別人告訴你那里有座塔,你看到的卻只是薄霧籠罩的一團暗影,不得不腦補自己“應該”看到的東西。
不過再過一會兒,你明顯感到那斷斷續(xù)續(xù)的什么被接上了——你好像走進了一個由細密回聲織成的大罩子中。隨著每一個轉角,難以捉摸的變得明顯,搖搖欲墜的變得堅實,那渾厚的轟鳴就這樣漸漸明晰。
石梁瀑布,就在前面的某個地方。
臺州有很多山
有的山不好pá
我住在山下邊
山上邊有什么
這可能是我寫的第一首詩。那時我還不會寫“爬”字,用了拼音,而且很可能連標點符號也不會用。
我是在一本壓箱底的作文本上發(fā)現它的,所以,語文老師應該看過這篇“大作”。
上面沒有批語。不知道老師當時是怎么想的,說不定就跟此刻我自己的想法差不多:
這不是詩啊,同學,這不是詩。
向上的山路又變得陡峻幾分。前上方的視野中出現了幾幢磚紅色的小屋,好像嵌在山一側的石頭上似的。
轉過一片樹籬,石梁瀑布突然跳到了眼前。
確切來說,是石梁突然跳到了眼前。它像一道天然的拱橋,橋頭正對著我,橋的另一頭隱在對面的林木中。
在石梁下邊流過的水,每一秒都仿佛棱角分明的水晶嵌在山石間,下一秒卻又變換了形態(tài)——恍惚間眼前的一片清澈竟失去了形體,倒如同千百萬細碎的反光拼湊而成一般。
華而不實啊,同學!
我好不容易將目光抽開,卻又不覺加快了腳步向前走去。
山路開始下行。
詩是虛無縹緲的嗎?不是。白紙黑字,寫在那兒呢。
但對你而言,詩似乎在某個遙遠的地方。
好比別人告訴你,在遠處的高山上有座塔,但你看到的只是層疊的暗綠。詩就是那座塔,那座你目力難及的塔。
不過,詩是否果真像塔一樣,有一番真面目?
沿著綠叢掩映的石階拾級而下,眼前現出一片開闊的石灘,三三兩兩散落著游人。
長長的一片水潭輕輕落在石灘上,竟像灰黃的地上多了一條琉璃鋪就的路。沿著這條琉璃路邊走邊向上看,石梁瀑布撒開了她長長的裙擺。
層層疊疊輕盈潔白的紗,煥發(fā)著絲綢般的光澤,仿佛某種從深山中掘出來的晶瑩珍物,也一并被織進了裙子。她并沒有落寞地靜靜垂立,而是汩汩地流動著,每一顆水珠都跳躍著,彼此碰撞著,發(fā)出交響樂般的共鳴。那共鳴如古寺的鐘聲般,輕輕振動著廣闊天穹下這一片充斥著山野芬芳的凈土。在層層林木的簇擁下,石梁瀑布撒開了長長的裙擺,而我正站在她腳下。
她腳下這一條晶瑩剔透的琉璃路兩邊,砂石與水的界限,并不那么明晰。幾個小學生模樣的男孩女孩穿著涼鞋蹲在淺水中,挑揀著光滑圓溜的鵝卵石。
山上邊有什么——
一股難以名狀的沖動涌上我的胸口。我早已把一只手伸進了口袋中,手指觸到了筆記本光滑的封皮,一個個小黑字在我腦海中就要排列成行……
可是沒有。
沒有詩來到我的腦海。沒有驚世駭俗的連珠妙語,迸出我的舌尖。只有那潔白的長裙,那無邊的翠綠,那飛檐般橫亙在上方的石梁……華美也好,平淡也罷,這就是為什么我的詩句總是相形見絀吧——因為這一切本不是白紙黑字。
所謂詩,只是個容器罷了。
不管是燒瓷還是陶罐,只要盛得住這一泓清水便使得。
這時,一句詩,一句短短的詩,突然冒了出來。
我等待著薄霧漸漸散去,石梁瀑布在我眼前舒展翻騰。
在山林深處流淌的交響樂中,一個句子逐漸現出形貌——
高高翠微里,遙見石梁橫。
指導老師:田畦耘
文章點評
金瑞奇(杭州市語文教研員):作者善于想象,文思飄逸。忽而幼時,忽而此刻,這邊是現實天臺山,那邊是記憶小片段。語言既有高雅古詩,也夾雜口語俗話,一切糅合在一起,正是詩意少年應有的氣派。
張怡微(復旦大學中文系副教授、作家):文章既有古韻,又有現代詩意,融合得較好。文章藝術性很強,完成了從作文到文學的跨越,即使當作一篇詩化小說來讀,也可以成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