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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號白領

        2023-08-30 03:03:37張寶中
        當代小說 2023年8期

        張寶中

        1

        現在是傍晚六點多,王小良在這個山洞里已躲藏五個多小時了。

        山洞大約十五六平方米,呈不規(guī)則的梯形,越往里越寬闊。最高處大約三米,最低處不到一米,有七八個地方在“嘀嗒嘀嗒”地滴水。王小良背著碩大的“瑞士軍刀”黑色雙肩包,坐在洞口一塊平滑、干爽的石頭上,胡亂看了看書,又在平板電腦上心不在焉地看由他擔綱男二號的36集網絡劇《彼岸花開》。這部劇自半年前在一家視頻網站上線以來,點擊量持續(xù)飆升,現已突破1.7億。王小良已看過三十多遍了,記得劇中的每一句臺詞、每一個畫面、每一段背景音樂,記得第幾集的第幾分第幾秒有他的戲份。在這部劇里,他飾演的是一個名叫“鄭祺”的曾留學美國的海歸MBA、名副其實的“高富帥”,舉止優(yōu)雅,氣質超群,浪漫多情,與漂亮的女一號發(fā)生了一場浪漫、虐心的感情。王小良覺得鄭祺就是他,他就是鄭祺。

        王小良有些心慌意亂,不時走到洞外,看東南方向的村莊。天陰著,霧蒙蒙的,近處遠處大大小小的山頭顯得十分縹緲。村頭那個足球場大的池塘像一面鏡子,閃耀著淺灰色的光。村外的柏油路(十四年前還是坑坑洼洼的土路)路口不時有小轎車進進出出。王小良上初中的時候,夏天經常來山上割羊草,站在這個洞口一眼就能看見村子西北角的家?,F在他尋找自己的家,卻怎么都看不到了?,F在的村莊比十四年前的村莊大了好幾圈,他家被大片大片紅瓦灰墻的新房和二層小樓淹沒了。

        晚上十點左右,天下起雨來,還電閃雷鳴的。這是王小良所期待的,這樣他就能早些回家了。今天是農歷七月十七,如果不下雨,月亮會很圓,村子大街上會有一些人坐著馬扎乘涼、聊天到半夜。

        王小良進村時雨已停了。因主街有路燈,他是從村后的小路進村的。他沒看見一個人,也確信沒人看見他。他記憶中的老房子幾乎全沒了,憑借胡同口的兩棵老槐樹做參照,他好不容易才找到自己的家。院門關著,他推了推,沒推動。土院墻比十四年前矮了半米多,他縱身一躍就跳了進去。他定了定神,站在墻邊打量著這個院子。廚房門口蓋著鋁制鍋蓋的咸菜缸、東廂房墻上掛著的鋁篦子、西廂房門口廢棄的煤球爐子……和十四年前一樣,什么也沒多,什么也沒少。這十四年里,他早已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但家還是老樣子。他慢慢向堂屋走去,走到門口才發(fā)現旁邊有一架歪歪扭扭的笨重的木梯,這是他記憶中唯一沒有的一樣東西。

        在過去十四年成千上萬次的想象中,如果有一天能站在老屋門口,他一秒鐘都不會等,馬上推門進去??墒谴藭r此刻,他發(fā)現那需要巨大的勇氣。他的心臟“撲騰撲騰”地狂跳著,仿佛要從胸膛里蹦出來。氣管像被搦住了一樣,喘氣有些費力。兩腿哆嗦不止。過了一會兒,他艱難地舉起右手,想輕輕敲一下門,但手卻懸在了那里。一陣潮濕的涼風襲來,他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屋里的燈馬上亮了。吳春花開了門,借助從室內射出來的節(jié)能燈的光亮打量著王小良。她穿著短袖碎花T恤和肥大的灰色秋褲,頭頂的白發(fā)閃閃發(fā)光,在逆光中像一幅剪影。她聲音有些發(fā)顫,像包裹著一層寒氣,問:“你是誰呀?是人還是鬼?”王小良打了個寒戰(zhàn),用久違的桃城話輕聲說:“媽,是我?!眳谴夯ㄕf:“你到底是誰,為什么叫我媽?我有個會叫媽的兒子,可是他早死了?!蓖跣×颊f:“媽,我是……我是……我是……狗蛋?。 薄肮返啊眱蓚€字他說得十分艱難,仿佛那是噎在他喉嚨里的兩顆蒺藜。吳春花說:“不可能,你不是狗蛋。算卦的都說,我那個狗蛋早死了?!?/p>

        王小良“撲通”一聲跪在泥水里,抱住了吳春花的腿,臉貼著她的肚子。吳春花的手在他頭上摩挲了一會兒,掙脫了他,慢慢蹲下來,瞪大眼睛,捧起他的臉仔細看。她的嘴唇劇烈地哆嗦了一會兒,忽然狠狠地咬住了他腮幫子上的一塊肉,咬了好一會兒才松開嘴,抓著他的手笑嘻嘻地說:“狗蛋,我的兒,還真是你呀!又去哪里唱歌了?過年、過生日都不回來。”王小良揉著被咬疼的腮幫子,嘴里“哧哈哧哈”地吸著氣。吳春花自顧說:“在外面唱歌又沒吃好吧?媽給你包餃子吃。你的頭發(fā)長長了,真好看。你爸不會再剪你的頭發(fā)了,上次他都后悔死了。你那雙白運動鞋我給你刷了,在大良床底下的紙箱子里?!?/p>

        屋里彌漫著渾濁、酸臭的劣質白酒的氣味。王永祥在東間大床上四仰八叉,嘴里“噗噗”地吹著氣。吳春花過去推了推他的肩膀。王小良拉住她,示意不要叫醒他。吳春花小聲說:“他出過三次車禍了。騎電動車去礦上,騎著騎著就頂到大貨車屁股上了,一頭一臉的血。倆手指頭是在井下軋斷的。他騎車子的時候想你,干活的時候想你,睡著了做夢也想你。算他命大,還一回都沒死過。”說著,她搖了搖頭,臉上是驚恐的表情,接著又嘆了一口氣,顫顫巍巍地去了廚房。

        王小良在床前的一把椅子上坐下來,打量王永祥。王永祥的頭發(fā)幾乎全白了;右手搭在肚子上,無名指和小拇指沒了;左臉有一塊蚯蚓一樣明亮的疤。床底下有個“桃城大曲”酒瓶子,在床上一伸手就能夠著。王小良發(fā)了一會兒呆,站起來,去西間看大良。大良正一絲不掛地側身躺在單人木床上,一堆白花花的肉,肚子像個大西瓜,呼嚕聲像豬叫。不到四十歲的人,頭頂禿了一大片,頭發(fā)白了將近一半,那張胖臉在枕頭上擠得變了形,像個被捏扁的發(fā)面饅頭。

        王小良在堂屋轉來轉去。靠后墻的破舊的條幾上有一個印有藍色魏碑體“桃城市精神衛(wèi)生中心”字樣的白色塑料藥品袋,裝滿了成瓶和成盒的藥。條幾下面有一個敞著口的白色尼龍編織袋,裝滿了“桃城大曲”空酒瓶子。墻上那兩個碩大的相框里,大部分是大良的照片,都是三四歲時候的。照片上的大良濃眉大眼、虎頭虎腦,十分可愛。十四年前,相框里的照片大部分都是王小良的,但現在一張都沒有了。十四年前,王小良的奶奶還在床上躺著,現在變成了一張十二寸的黑白照片,和他爺爺的遺像并排掛在后墻正中的上方。王小良和爺爺奶奶對視了幾秒鐘,心臟一陣狂跳,急忙扭過頭去。

        手機“嘀”了一聲,來微信了。魏玲問他拍戲是否還順心。他說還算順心,只是有些累,夜戲要拍到凌晨兩點,候場的時候在椅子里坐著都能睡著。魏玲回憶起上次他們在大理吃過的雕梅扣肉、彌渡卷蹄、夾沙乳扇等美食,提醒他這次再吃一些。他說一會兒又要拍他的戲了。魏玲叮囑他注意休息,便道了“拜拜”。他看到蘇玫半個多小時前發(fā)的一條朋友圈,只有簡簡單單幾個字:“不動情不犯賤,真好……”她已兩三個月沒發(fā)過朋友圈了。這話什么意思?難道這段時間她又愛上別的男人了?這個女人總是讓他搞不懂。

        吳春花從廚房端來一大盤熱氣騰騰的餃子,放在堂屋當門的那張方桌上。王小良坐下來,一連吃了四五個,都沒吃到鹽味。韭菜有一股甜絲絲的青草味,豬肉有一股腥味。他去廚房里找了個小瓷碗,倒了半碗醬油和醋端過來。吳春花坐在他對面的小馬扎上,咧著嘴笑,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狼吞虎咽。

        王小良也不時抬起頭來,仔細打量吳春花。他發(fā)現吳春花嘴唇周圍有皺紋了,像餃子的褶皺。上眼皮垂了,頭發(fā)幾乎全白了,背也有些駝了。十四年,她變成了一個不折不扣的小老太太。

        吳春花說:“咱家現在有錢了,有好幾十萬,都在銀行里存著呢。你爸說,那些錢給你留著買房子、娶媳婦。你爸還想翻蓋房子,我不讓,怕你回來找不到家。”

        吳春花說:“黃所長八月十五來,過年的時候來,一年來兩三趟。前幾年他頭發(fā)白了,孫警官說他當大隊長了。這兩年他沒來過,李隊長說他當局長了?!?/p>

        吳春花說:“狗蛋,他們都說有個案子跟你有關,到底是不是你呀狗蛋?”

        王小良手里的筷子抖了抖,呼吸急促起來。

        吳春花說:“他們說那個賣茶葉的是重傷,花了很多錢才治好;他們還說,要是你的話,你也不用害怕,什么時候回來去找他們,對你有好處?!?/p>

        王小良愣住了,定定地看著吳春花。他確信自己沒聽錯,是重傷,沒死。這十四年里,他一直以為老羅當時就死了。他長長地松了一口氣,又重重地嘆了一口氣,忽然覺得渾身一點力氣都沒有了,真想倒在屋當門里,一覺睡兩年。他一連吃了三個餃子,忽然兇巴巴地說:“要是我,不早就抓我了嗎?我在外面好好的,這事不要再提了!”

        吳春花像做了錯事挨了老師批評的小學生一樣,有些難為情地咧嘴笑笑,不再吱聲,但眼睛繼續(xù)一眨不眨地盯著王小良。

        等王小良吃完餃子,吳春花從大良床底下找出一床用白布打了三處補丁的單人竹涼席,鋪在大良床前;又不知從什么地方找出一個硬得像鞋底一樣的枕頭。席子和枕頭都有些潮,散發(fā)著一股嗆人的霉味。王小良躺了不到半個小時,就渾身癢癢,臉上、腿上和胳膊上起了很多扁疙瘩。他折起身子,看到大良身子靠墻向里側躺著,一米多寬的床空出來一大半,就小心翼翼地在床沿上平躺下來。他雙手交叉抱在胸前,屏住呼吸,盯著黑咕隆咚的天花板。胃里有些“反”,老想吐。大約過了一個多小時,他感覺胃里終于舒服一些了,剛要入睡,大良忽然翻過身來,巴掌“啪”地拍在他臉上,接著不停地溫柔地摩挲他的臉,嘴里“噗噗”地吹出渾濁、難聞的氣息,一股一股撲在他臉上。他輕輕抓起大良的手,放在枕頭邊上。忽然,大良的身體抽搐了一下,斜著蹬了一下腿,“啪唧”一聲把他蹬到了地上。

        王小良又在床前的竹涼席上躺下來。他閉上眼睛,忍受著一陣陣的刺癢,想努力睡過去。又過了大約一個多小時,他聽見屋門“吱”響了一聲,以為王永祥或吳春花去上廁所了。可是過了十幾分鐘,再沒聽見門響,卻聽見屋頂瓦片上有“呼隆呼隆”的響動。他悄悄走到院子里,看見吳春花弓著腰騎在屋脊上,像雕塑一樣一動不動,在若有若無的月光中向遠處眺望,還隱約聽見她帶著哭腔喃喃自語:“我的狗蛋啊,你到底在哪里呀?你個狠心的孩子,就不能給你媽托個夢嗎?你要是給你媽托個夢,你媽死了都愿意呀……”

        2

        王小良最少半個多月沒睡過一個好覺了。他原以為躺在自己出生的老屋里會睡得很踏實,沒想到這天夜里一分鐘都沒睡著。在大良的呼嚕聲中,他躺在潮濕的涼席上輾轉反側,有時折起身子坐一會兒。以前的那些事,十四年來他不敢想,也不愿去想,但這一夜,那些事情卻硬往他腦子里鉆,就像大良的巴掌突然拍在他臉上一樣讓他猝不及防,無法抗拒。

        大良四歲那年發(fā)高燒,因沒及時就醫(yī),腦子燒壞了,智商相當于兩歲的兒童。還不一定什么時候就犯羊角風,身子蜷縮著,躺在床上劇烈地抽搐,口吐白沫。王小良的奶奶照看大良幾年后,自己也癱瘓了。其間王小良出生,吳春花每天在家伺候婆婆和兒子,還要做飯、洗衣服,從天亮忙到天黑。王永祥一個人種九畝地,累得走著路都能睡著。農閑時節(jié)他在桃城開出租車,帶著饅頭、咸菜和水壺,天不亮就出門,半夜才回家。有一年夏天因疲勞駕駛,撞死了一個人,求爺爺告奶奶湊了十三萬元,賠給了死者家屬。之后把車賣掉,在離家二十里地的一家煤礦的井下出大力。也就是從那時起,他的酒癮越來越大,一天最少喝兩瓶,半夜醒來都要“咕咚咕咚”灌幾大口。經常有人看見他在村頭的橋上坐著,腦袋耷拉著,臉紫得像豬肝,兩眼全是眵目糊。村里人都說,這些年王永祥的運氣實在太“背”了。

        王小良在桃城藝術高中上學的時候,相貌比所有的城里孩子都帥氣,衣著比所有的城里孩子都洋氣,是全校公認的頭號大帥哥。頭發(fā)是自來卷兒,披肩長發(fā)像一團黑云。身高一米八三,不胖不瘦,地攤上三十元的外套,他買來穿上,所有同學都堅信是從大商場花五六百元買的。不管他穿什么衣服,所有同學都覺得時髦。他的學業(yè)也出類拔萃。他曾在桃城市業(yè)余青年歌手大獎賽上拿過一等獎,是各屆學生在校期間獲得的最高榮譽。他還多次應邀跟當地一家搖滾樂隊走穴。他的聲樂老師預言,他報考重點藝術院校的聲樂專業(yè)是手拿把攥,毫無懸念。

        但在村里人眼中,王小良卻是個怪物。他穿的褲子像用花花綠綠的床單縫制的,晃得人眼珠子生疼。他的頭發(fā)比很多女人的都長,被認為是“流氓頭”。人們看他的時候,就像看從動物園里跑出來的大猩猩。高三上學期的國慶節(jié)假期里,一天午飯后,王小良正睡午覺,王永祥趁著酒勁,剪掉了他的長頭發(fā)。他搬了一把椅子坐在王小良床前,耐心地等他翻身,左邊短了剪右邊,右邊短了再剪左邊。最后,王小良的發(fā)型成了一個奇丑無比的、歪歪扭扭的“茶壺蓋”。

        王小良醒來后照了照鏡子,看了自己一眼,就再也不敢看第二眼了。他先是咧著嘴哭了一個多小時,邊哭邊拿腦袋“咚咚”地撞墻;然后他抓過那把剪刀,狠狠地攮進王永祥的左大腿上;接著,在王永祥撕心裂肺的叫聲中,他把家里能砸的東西,包括衣櫥、暖瓶、玻璃茶幾、炒菜的鐵鍋、碗碟等等,都砸了個稀巴爛,把盛滿水的臉盆一腳踢到床上,“咣咣”幾腳把屋門和院門踹了下來;最后,他找了幾件衣服裝進鮮艷的紫色雙肩包里,離家出走了。

        王小良輟學后在龍哥的餐館里洗菜、端盤子,夜里也住在那里。龍哥除開餐館,還是“超級自我”樂隊的主唱和負責人。樂隊一共六個人,有修理鐘表的,有疏通下水道的,有賣電腦的,還有搬家公司的農民工;只有一個女孩子,吉他手麗麗,是一家女士內衣專賣店的營業(yè)員。平時他們各忙各的,有演出的時候就立即集合出發(fā)。

        王小良的聲樂老師去找過他幾次,叫他回學校。龍哥也勸他回學校,并答應幫他籌集學費和生活費。但他已沒心思繼續(xù)上學了。在這個樂隊里,王小良是唯一一個科班出身的歌手。龍哥看他的時候,眼睛水汪汪的,眼神都能把他暖化了。隔壁茶葉店的老板老羅,閑著沒事的時候經常來餐館里坐一坐,喜歡突然摘掉王小良的黑色棒球帽,摸著他的頭壞笑,叫他“二傻子”。這時龍哥就瞪著眼睛呵斥老羅。外出演出的時候,麗麗經常把盒飯里的雞腿或把子肉夾給王小良吃,王小良和她對視的時候,她的臉頰會飛起一片紅云。

        半個月后的一個星期天上午,附近一家大型商場隆重開業(yè),慶典儀式很熱鬧,有各種抽獎活動,有辦理會員卡活動,還請“超級自我”樂隊去暖場子。王小良正在簡易舞臺上唱刀郎的那首《手心里的溫柔》,忽然聽見臺下有人大聲叫“狗蛋”。他的目光在黑壓壓的人群中巡脧,看見了王永祥、大良和本村的“長舌男”金柱。王永祥臉紫得像豬肝,一看就是喝多了。大良看著身邊的人,咧著嘴傻笑。金柱用手指著舞臺上的王小良,正和老羅像老熟人一樣說著什么,兩人都咧著嘴笑。王小良裝作沒看見他們,極力保持好狀態(tài)。他唱完歌向觀眾鞠躬致謝的時候,四個人已跑到舞臺旁邊:大良把褲子褪到腳脖子處,沖人群撒尿;金柱和老羅一起沖王小良高聲喊:“狗蛋,快過來!”臺上臺下所有人都盯著王小良。王小良渾身的血直往頭頂上涌,腦袋嗡嗡的。他漲紅了臉,扭頭看了麗麗一眼。麗麗也正看著他,她皺著鼻子,臉上是那種不小心踩了狗屎的表情。

        王永祥和金柱把王小良叫到一邊,說明了來找他的原委。吳春花患了急性闌尾炎,被金柱開拖拉機送到了市醫(yī)院。王永祥要在醫(yī)院里陪護吳春花,需要王小良回家照看大良。王小良臉色鐵青,答應下午就回家。

        當天中午,老羅和三個朋友來龍哥的餐館吃飯,王小良給他們端盤子。老羅敲著碟子,叫住王小良,說:“狗蛋,哥幾個想聽你唱《2002年的第一場雪》?!蓖跣×祭湫σ宦?,轉身離開。等他端著盤子再過來的時候,老羅瞪著血紅的眼珠子說:“狗蛋,今天你唱也得唱,不唱也得唱!”王小良笑嘻嘻地問:“我要是不唱呢?”老羅掀起襯衣“啪啪”地拍著肚皮,惡狠狠地說:“老子聽你唱歌是抬舉你。你爸是酒鬼,你哥是傻子,你小名叫狗蛋。一個農村的窮孩子,你他媽的有什么了不起?”王小良放下盤子,臉上仍笑嘻嘻的,不動聲色地說:“老子不稀罕你抬舉,你他媽的不就是個賣茶葉的嗎?老子天生就比你高貴!”老羅“咦”了一聲,站起來,揪住王小良的衣領,“啪啪”扇了他兩耳光。王小良的兩個眼珠子紅得能滴出血來。忽然,他抓起一個空啤酒瓶子,在桌沿上磕掉底子,用盡全身力氣,照老羅的腹部連捅了七八下。老羅的身體晃悠了幾下,“咣唧”一聲倒在地上。餐館里一陣大呼小叫。

        龍哥圍著圍裙從廚房里跑出來。他盯著地上的老羅和那攤血跡,驚訝得張大了嘴,愣了好一會兒,忽然照王小良臉上“啪”地扇了一耳光,把他拉到柜臺旁邊,從抽屜里抓出一大把鈔票塞進他的外套口袋里,沖他大聲吼:“我不欠你工錢,我也不認識你,我店里沒你這號人!樂隊也不叫‘超級自我了,你起的名還給你!有多遠你給我滾多遠,快滾!”王小良看著龍哥發(fā)愣,龍哥一腳把他踹出了店門。

        3

        五年后的冬天,王小良成了昆明一家麻將機店的店員。這五年里,他在南京、杭州、上海等十幾個大城市流浪過,都是靠撿廢品維生,直到在西安撿到了一個名叫“劉志強”的太原人的身份證。劉志強比他大兩歲,照片非常像他,無論臉型、五官、胖瘦還是膚色,都幾乎看不出任何差別。他頂著“劉志強”的殼,終于走到了陽光里。

        在昆明那家麻將機店,勤勉、上進、機敏、謙遜、平和、沉靜的太原小伙“劉志強”很受老板器重。來自紅河的女店員魏玲也喜歡上了他,兩人租房同居。魏玲長相普通,人很淳樸。王小良向魏玲虛構了自己的身世:爸爸是上海人,媽媽是太原人。爸爸在太原工作期間和媽媽相識并結婚,兩人感情不好,婚后七八年就離婚了。之后爸爸回上海,成了工程師,再婚后有了孩子。他高中畢業(yè)那年,媽媽成了別人的后媽、后奶奶。他和爸媽斷絕了一切聯系,一個人在外面闖蕩。魏玲想辦結婚證,王小良說,那張紙不重要,等混好了買套大房子,好好地補辦一場婚禮。一年后,他們的兒子出生了。

        王小良白天賣麻將機,晚上去一家高檔酒吧當駐唱歌手,再掙一份錢。他打扮得時髦、帥氣、優(yōu)雅、光鮮,總有很多人上臺給他獻花,其中那些女人都趁機緊緊地擁抱他一下。某傳媒公司的女董事長蘇玫是個四十歲左右的單身女人,皮膚白皙,身材高挑,喜歡喝紅酒、抽薄荷味的香煙。她經常帶著公司的一幫人去酒吧。王小良唱歌的時候,她每次都端半杯雞尾酒上臺給他敬酒,還和他合影,叫他帥哥。有人起哄,讓他們喝交杯酒,她就和王小良喝交杯酒。

        那家傳媒公司主要制作“都市情感”和“家庭倫理”欄目劇,賣給全國各地的幾十家電視臺。大部分角色都由群眾演員來演,公司需要大量的群眾演員,其中最缺的是年輕男性白領。蘇玫和她的團隊認真論證過王小良的形象和氣質,認為他最適合演白領,于是就請他試演了幾個片子。王小良的表演天賦讓蘇玫和她的團隊喜出望外,蘇玫急不可待地和他簽了約。除了勞資關系,蘇玫如果哪天晚上覺得寂寞了,還會把王小良叫到自己家里,一起喝點紅酒。她告訴王小良,以前她在一家大型國企當部門經理,年薪三十多萬,之所以要開這個公司,是想換一種活法,她很欣慰自己活成了想成為的樣子。王小良從心里很敬佩她。

        蘇玫的公司越做越大,開始攝制網絡劇和網絡大電影。在公司與一家視頻網站聯合攝制、由那家網站獨家上線的網絡劇《彼岸花開》里,王小良擔綱男二號鄭祺。誰都沒想到,這部劇竟火得一塌糊涂,點擊量飆升的速度令人難以置信。有多名員工在公交站牌等車的時候,都親眼看見一些年輕人在手機上追這部劇。王小良被公司里那些留胡子、扎小辮的心高氣傲的編導們譽為“一號白領”,他走在昆明街頭,多次被一些年輕人認出來,大聲叫他“鄭祺”,請他簽名,和他合影。“劉志強”三個字他寫得龍飛鳳舞。不久,他從二百萬元的“點擊量提成”里拿出八十萬元作為投資,開了一家麻將機分店,那些客戶都恭恭敬敬地叫他“劉總”。

        夜深人靜的時候,王小良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仿佛覺得是躺在云端,周遭的一切都很不真實。狗蛋、王小良、劉志強、鄭祺,這些漢字組合都是貼在他身上的標簽。他愿意接受那個叫“劉志強”的自己,愿意成為那個叫“鄭祺”的自己,希望成為一個比“鄭祺”還完美的自己。但他知道,他不可能永遠逍遙法外,總有那么一天,他會被打回原形,他還是那個狗蛋和王小良,這是他難以接受的。隨著《彼岸花開》點擊量持續(xù)飆升,他那張臉會被越來越多的人記住,包括幾千里以外的家鄉(xiāng)桃城。不一定哪天,家鄉(xiāng)的警察就會突然出現在他面前。這種預感一天比一天強烈,他仿佛看見家鄉(xiāng)的警察已登上飛往昆明的飛機。

        從早晨醒來睜開眼睛到深夜入睡前,王小良的心臟一直在狂跳,總是心慌意亂。每天夜里都做夢被警察抓住,嚇醒時一身大汗,然后盯著天花板到天亮。稍微有點不順心的事,就沖魏玲發(fā)脾氣,還多次把淘氣的兒子打哭。魏玲多次提出買房子,他總是心不在焉地推托,說“以后再說”。魏玲說他不對勁,問他怎么了,他只是說公司里有人嫉妒他拿錢多。

        除了拍片并鉆進角色里,王小良沒有任何辦法能讓自己平靜一分鐘。他盼著拍新劇,但《彼岸花開》做完后,半年來一直沒有好項目。蘇玫急得牙疼,每次開會都發(fā)脾氣,晚上也很少約王小良去她家喝紅酒了。下次開工還要等多久,誰也說不準。

        王小良覺得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橫亙在他面前的一堵銅墻,讓他難以翻越。他想繼續(xù)逃亡,逃到緬甸北部的撣邦,那里兵荒馬亂。他寧愿身為“劉志強”被亂槍打死,也不愿身為“王小良”“狗蛋”被抓回桃城。

        逃往緬甸之前,他想見爸媽最后一面。于是,他跟魏玲說要去大理拍戲。經過幾天的輾轉奔波,此時此刻他躺在了大良床邊潮濕的地鋪上。

        4

        第二天天還沒亮,王小良和老兩口就悄悄離開了村子。還好,沒遇見一個人。他們在密不透風的玉米地間的小路上步行了五六里地,來到鄰近一個村的村口,等開往市里的早班短途汽車。王永祥在微信里給妹妹留言,請她去照看大良一天;又向段長請假,說要帶老婆去市精神病院治那個“老毛病”。有個騎摩托車路過的人扭著頭看他們,王小良也盯著那個人看。那個人戴著頭盔,看不清臉,但從身材和背影看,很像金柱。

        王小良陪老兩口在市里玩了一天,去大商場給他們買了幾身好衣服。他還給了王永祥一張五十萬元的銀行卡,叮囑他以后不要太勞累,好好給吳春花治病,再把房子翻蓋一下。王永祥不要他的錢,說家里的存款都花不完,他把銀行卡硬塞給了他。中午在一家高檔酒店花五千多元吃了一頓飯,點了海參、鮑魚、燕窩、波士頓龍蝦,要了一瓶茅臺酒。那瓶酒被王永祥喝得一滴不剩。其間,只要旁邊沒人,王永祥就詢問王小良這十四年是怎么過來的。王小良最初那五年在幾個城市流浪的經歷像一場噩夢,他不愿說一個字,他只說魏玲、兒子和他在昆明的麻將機生意,還讓老兩口在手機上看他們的照片和視頻。

        王永祥走路有些跌跌撞撞,左臉上的那塊疤又紅又亮,更像蚯蚓了。他試探著問王小良:“狗蛋,那個事到底是不是你干的?”王小良大聲呵斥:“要是我干的,不早就把我抓起來了嗎?我現在不好好的嗎?”王永祥又問:“狗蛋,你說不是你干的,那你為什么不敢回家?”王小良兇巴巴地說:“跟你說不清楚,不要再問了!”頓了頓又說,“從小就叫我狗蛋,現在還叫我狗蛋,狗蛋狗蛋,難聽死了!我不是狗蛋,我是劉志強,我是鄭祺!”王永祥瞪著血紅的眼珠子說:“咦,你個熊孩子,你也神經病了嗎?胡咧咧什么呀,亂七八糟的。你生下來就是狗蛋,到死都是狗蛋,不叫你狗蛋叫什么?”吳春花扯了扯王小良的衣角,詭秘地一笑,悄聲說:“叫狗蛋好養(yǎng)活。大良要是叫狗蛋,就不會變成傻子了。狗蛋你不懂?!?/p>

        下午五點左右,王小良陪老兩口在路邊站牌等回村的短途汽車。他叮囑他們說,他這次回來,千萬不要告訴任何人。不管什么人問他的情況,一律說不知道。王永祥問他下次什么時候回來,他說可能三年兩年,也可能十年八年。這時,王永祥的妹妹打電話來,說大良的羊角風又犯了,吐了一大堆白沫子。王永祥焦急地對著電話說:“你找根筷子,掰開他的嘴,讓他咬著;再找根火柴桿,給他掏掏耳朵,一會兒他就老實了。你別急,我這就回去!”

        王小良忽然沒頭沒腦地問:“金柱現在干什么?”王永祥皺著眉頭,沒吱聲。吳春花說:“他在鎮(zhèn)上的制藥廠上夜班,天亮才回家。我每天在屋頂上都能看見他,摩托車騎得嗚嗚響?!蓖跣×夹睦锖茼懙亍翱┼狻绷艘幌?,今天早晨,那個騎摩托車的人應該就是金柱。金柱看見他了,用不了幾天,就會有很多人知道他偷偷地跑回來了一趟。他極力保持鎮(zhèn)靜,掏出手機,嬉皮笑臉地對著老兩口“咔咔”拍了十幾張照片,之后又錄他們的視頻。王永祥斜著眼睛嗔怪地瞪了他一眼,吳春花只是咧著嘴傻笑。短途汽車終于來了,王永祥急忙抓住吳春花的胳膊,拉著她擠上了車。王小良想捉住他們的目光,但他們都沒回頭看他。

        回到昆明后,王小良處理了一些生意上的事情,主要是進貨和要賬。三天后,他跟魏玲說要去成都拍戲了,這次時間可能長一些。他在雙肩包里塞了幾件衣服和幾本書,坐上了從昆明發(fā)往中緬邊境勐??h城的長途客車。

        王小良戴著棒球帽和太陽鏡,坐在車廂中部。他臉色發(fā)灰,面無表情地望著車窗外的芭蕉林,不時從褲子口袋里掏出手機,看兒子、魏玲和父母的那些照片和視頻。他很后悔照片和視頻沒有多拍一些。這十四年里,他好不容易變成了一個平和、沉靜的人,可這次回家又有些躁狂了,情緒有些失控,這也讓他很后悔。想象著吳春花夜里踩著木梯爬上屋頂,騎在屋脊上向遠處眺望的情景,他忽然強烈地渴望發(fā)生某種不可抗拒的意外,比如地震了,前方路段裂了個大口子,車輛無法通行,或者他突發(fā)腦梗、心肌梗死之類的重病,馬上就死了——那樣他就不得不返回昆明了。

        上午十一點半左右,王小良的手機忽然響了,是蘇玫打來的。電話一通,她就興奮地說:“晚上陪我喝點紅酒。”王小良呼吸有些急促,急忙說:“好的,我馬上回去?!碧K玫嗔怪地說:“傻樣,現在我在辦公室呢。我說的是晚上,不是中午。”

        果然不出王小良所料,公司要拍新劇了。蘇玫告訴他,朋友向她推薦了一部“都市情感”題材的長篇小說《不動情不犯賤》,她一連讀了好幾遍,覺得故事核很強大,主要人物個性強烈、質感飽滿、帶戲出場,并且,主要情節(jié)線又粗又硬,直挺挺地從頭杵到尾,高潮很刺激。她已聯系了作者,決定買下網絡劇改編權。其中男一號是個白領,比鄭祺還“高大上”,這個角色非他莫屬。今天晚上,她想和他討論討論男一號的人物設計。

        蘇玫有些幽怨地說:“等著瞧吧,這部劇肯定比《彼岸花開》還要火,你也會紅得發(fā)紫,成為流量明星。以后姐就得求著你了,你可不能耍大牌喲。晚上六點,我等你。”最后這句話溫柔得像枕邊的耳語,王小良仿佛覺得蘇玫嘴里薄荷味的氣息撲到了他臉上。

        掛斷電話后,王小良站起來,從行李架上取下雙肩包抱在懷里,看了看車廂里的乘客。車廂里靜悄悄的,乘客們有的低頭玩手機,有的打瞌睡。王小良渾身顫抖,臉漲得通紅,呼哧呼哧地急喘,沖司機大聲喊:“師傅停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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