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漆黑，月亮小而高，周圍只有一兩顆更小的星星，豆粒一樣，閃著螢火般的光。

回到故鄉(xiāng)后的第一夜，我站在院子里，長久地仰頭凝視，極力辨識著那些來自遠古的光亮。

年齡愈長，愈發(fā)想念故鄉(xiāng)。回去，回到故鄉(xiāng)去，這些念想總會在不經(jīng)意間襲來。女兒也多次跟我講，想回去待著。我于是趁著節(jié)假日，帶女兒清晨去乘車，下午到達那個生育我的小鎮(zhèn)。每每經(jīng)過熟悉的街道，看到他們走路、騎車，或者開著三輪車，那么多的人涌過來，隨之而來的是大聲歡笑、商販叫賣等等交織的久違鄉(xiāng)音。

年齡愈長，故鄉(xiāng)卻愈發(fā)小了起來。故鄉(xiāng)不再是條條筆直的道路、幢幢美麗的房屋、一個個新開的商場與家家戶戶門前停滿的汽車，我的故鄉(xiāng)只是老家的那個小院子。

一個個四四方方的小院子，地面由四四方方的磚塊鋪就。父母后來掀開一些，新開了兩畦菜地，有時順手摘了青菜用清水一沖便做來吃。

我不記得多少次晚飯后站在院子里，萬籟靜寂，物我兩忘。

當(dāng)我在故鄉(xiāng)的小院子里，我總會想起那個距離我有著兩千公里的院子，以及我居住過的小房間。

那個院子是我掛職時鎮(zhèn)政府的駐地，每天人來人往，進進出出。院子里有兩棵大大的核桃樹，除了外出工作，我會長久地坐在樹下，想一些事，或者放空自己，無所事事。當(dāng)然，我更多的時間是會待在自己的小房間里，或忙或閑，自在悠然。對此，我曾這樣寫道：“小屋不大，十平方米的樣子，一床一桌一沙發(fā)一茶幾，簡陋溫馨。我在里面居住、辦公，一晃就是兩年。斗室中的那個我，時常手插口袋低著頭來回踱步，有時會思索一些事情，更多時候則無甚可想，只是那樣反反復(fù)復(fù)地來回踱著。從入門處的書柜到窗臺，正常六步走完，走得慢些則會八步。走久了，便一屁股坐在正對門口的那個磚頭墊起的破敗不堪的沙發(fā)上，整個人沉陷下去，接著隨手取一本書讀，再起身時，也不知時間又過去了多久。讀書時，會泡一壺茶，或水仙，或肉桂，或滇紅，慢慢來品。我有幾把鐘愛的壺，如梅樁、掇只、石瓢等等，建盞也有幾只，以束口居多。極無聊時，會把所有的紫砂壺擺放茶臺之上，分別放入不同的茶葉，再一一注滿開水，蓋上壺蓋，用熱水輕潤壺身。對于它們，我是喜愛的，它們始終陪伴著我，在無數(shù)個深夜里我們互相凝視，在孤獨中我們互相訴說。在陪伴中，壺身日趨透潤，盞內(nèi)五彩斑斕。它們?nèi)缤易钣H近的朋友，以這種方式陪我見證并記錄了這段時光?！?/p>

在老家，天亮得早，醒得也早。在家待得無聊，于是走街串巷。離家二十余年，鄰居多已不見，大門緊閉，唯有墻角一叢叢的虞美人在風(fēng)中搖曳。人少了，牛羊也不見了，甚至雞鴨也少見，所謂聞雞而起只會留在兒時的記憶中，反倒是不時有貓狗游走。喊它一聲，它呆呆定住，回看你一眼，倏忽消失不見。與北京的作息相比，在老家的睡眠時間相差不大，但睡眠質(zhì)量卻有了極大的改善，即便每天六點多起床，依舊神清氣爽，這是難以想象的事情。

女兒生性愛靜，喜愛美術(shù)，經(jīng)常在畫板前一坐就是許久。她吃過早飯后，喜歡坐在胡同里，將畫板放在腿上，凝神注視前方，不斷涂抹描繪，等到回家時，畫板上也就出現(xiàn)了熟悉的街景。

我是支持女兒畫畫的。我曾多次跟她提起我掛職小鎮(zhèn)的孩子們，談及他們的可愛、善良，談及他們的辛苦與憂傷。她會向我提問，但一個大城市長大的孩子，又怎會體會到村辦小學(xué)那些孩子受制于條件的無奈呢？

我永遠都忘不掉我初次到一所村小學(xué)受到的觸動，一晃也是八年前的事了?！罢f是學(xué)校，卻很難看出學(xué)校的模樣。當(dāng)我沿著一條狹窄的上坡小道走進學(xué)校時，出現(xiàn)在眼前的是普通農(nóng)家般的兩扇木門。推門進去，不大的院子里雜草叢生，四間磚瓦房應(yīng)是許久未修，墻壁處處斑駁。教室里有七八個小孩子，年齡在四歲至六歲之間。他們有著紅色的小臉，鼻涕殘留在臉上，衣服臟臟的，手背同樣如此。他們圍坐在老舊的桌椅前，做作業(yè)、吃零食?？匆娢視r，他們的眼神里有驚奇，有平靜，也有漠然。我想對他們笑，又很難笑得出。”

也就是從那時開始，我產(chǎn)生了將全鎮(zhèn)所有村小學(xué)與幼兒園走一遍的想法。我斷斷續(xù)續(xù)走遍了全鎮(zhèn)所有的村小學(xué)和幼兒園。這些學(xué)校有些條件好一些，有些則差一些；有些學(xué)生多一些，有些則少一些。但它們有著許多共同之處：孩子多是留守兒童，缺乏真正適合孩子閱讀的圖書，玩具匱乏，等等。這些學(xué)校加起來有305個孩子，許多次，我看到他們在村口布滿垃圾的河溝中打鬧，看到他們推著輪胎奔跑，看到他們沿著高高的山路回家。他們的臉上掛著笑容，但這不知憂傷的歡笑，在我們看來，何嘗不是一種深深的悲傷。

再后來，我組織了一場全國范圍的助學(xué)活動，盡力為孩子們的學(xué)習(xí)成長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支持。效果如何，有待檢驗，我只是希望他們在認真學(xué)習(xí)之余，還能在各個方面有所提升。就像那個風(fēng)和日麗的下午，我坐在他們面前跟他們分享閱讀的感受。我對他們說，在你們的人生當(dāng)中，智育很重要，但并不是唯一重要的，甚至有時都不是第一位的。德育、美育、體育，在今后很長的時間內(nèi)甚至?xí)h遠超過智育帶來的影響。我想為你們請一些可以讓你們欣賞音樂與美術(shù)之美的老師，但我目前還做不到。我只能努力找來一些適合你們閱讀的圖書，讓你們從中豐富自己的人生。

不知是否受到鄰市“淄博燒烤”的影響，回家后第二天下午，我爸興致勃勃要給我女兒烤羊肉串。由于那天我外出不在，后續(xù)許多事情也是后來與女兒閑聊得知。

我問女兒：“爺爺怎么想起要給你烤羊肉串？”

“因為爺爺說我回來了，要給我做好吃的。爺爺說羊肉好吃，所以做給我吃?！弊x小學(xué)的女兒很是得意。

“爺爺問我想吃燒烤，還是羊肉抓飯。我說吃羊肉串?！迸畠航又f。

“爺爺做的好吃嗎？”

“好吃啊，不過奶奶說太硬了。不能全都是瘦肉，帶點肥肉就好了?！?/p>

“你當(dāng)時就負責(zé)吃了？有沒有幫忙？”

“爺爺在前面烤，我在后面負責(zé)倒油，也撒孜然粉了。我想串羊肉，爺爺奶奶不讓，擔(dān)心我弄臟手?！?/p>

多么熟悉的場景，只是到了甘南的那個小鎮(zhèn)，我變成了女兒的角色。那邊的朋友也不讓我插手，說“你就坐著，等著吃就行了”。的確，我基本啥也沒做，就撒了點辣椒粉和孜然粉。

在甘南的小鎮(zhèn)，每逢夏日，我們便會去“浪山”。所謂“浪山”，指的是七八月時節(jié)，氣候溫和，農(nóng)事間歇，家家戶戶收拾起鍋灶炊具與飲食物品，穿起盛裝，全家出動，到野外山坡、草地、河邊，先是尋一個地勢平坦、視野極佳的地方，然后大家下車，將鍋碗瓢盆、桌椅板凳、醬醋油鹽、酒水飲料等一一卸下。其中最重要的是已經(jīng)處理好的山羊，少則一整只，多則三五只。緊接著便是分頭忙活，有人搭帳篷，有人找柴火，有人挖火坑，有人去河邊取水，也有人帶漁網(wǎng)去捕魚。待到準(zhǔn)備完畢，就有人開始烤肉串、煮羊肉?？救獯鄬θ菀?，一人端坐烤具前，一群人圍著，等木炭紅透，不一會兒肉香四溢，接著每人一兩串吃起來。

在我的“浪山”經(jīng)歷中，最難忘的還是去一個名叫黑河的地方。“那天，我們在一條坑坑洼洼的砂石路上行駛了很久，車窗緊閉，車內(nèi)依然彌漫著濃烈的塵土氣息。沿途雜草濃密，巨石密集，堆滿河道，流水嘩嘩，不見其影。我們到時，一些人在忙活，一些人則蹲坐在毯子上喝酒劃拳，幾個大西瓜正在清冽的河水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這是一片人跡罕至的原始森林，我們到了它的深處。女人們在河邊取水、洗菜；男人們在林間的空地上生火，負責(zé)煮肉與烤肉；孩子們則興奮地跑來跑去，不一會兒就沒了蹤影，等回來時每人手中都有一大束野草莓。在這樣的地方“浪山”，是沒有任何干擾的，濃密的叢林遮擋住了電波，手機變成了無用的廢物。這樣也好，專心于一件事，何嘗不是一種美妙的體驗？只可惜森林時常會下雨，有時落幾個雨點兒就過去了，有時則會淅淅瀝瀝地下個不停。好在有高大的樹冠與濃密的枝葉提供了遮擋，反倒增添了幾分樂趣。

美好的時光總是短暫，總是要開啟離家的旅程。問女兒想不想回京，她情緒低落地說不想。我好說歹說才讓她從離別的愁緒中跳脫出來。

明日將返程，見屋外月色明亮，便喊她與我一起走走。她卻說自己不想動，實則是托著平板電腦在畫一個動漫人物。

我獨自一人出來，在門前的街道來回走著，不記得往返多少次。我記得那晚月亮很大，高懸于空中，繁星滿天，亦是璀璨。在甘南小鎮(zhèn)的無數(shù)個夜晚，我漫步于山中，同樣皓月當(dāng)空，群星碩大低垂，一切都那么靜謐、美妙。

作者簡介

陳濤，文學(xué)博士，《人民文學(xué)》雜志社副主編。著有《山中歲月》《在群山之間》。作品入選中宣部重點主題出版物，獲冰心散文獎、華語青年作家獎、三毛散文獎、“全國脫貧攻堅先進個人”稱號等。主編《中國青春文學(xué)典藏書系》《燈盞》《中國短篇小說精選》等。

［本欄目責(zé)任編輯 陳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