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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山間,在心間

        2023-08-29 23:02:02張俊平
        鴨綠江 2023年8期
        關(guān)鍵詞:陳濤散文集甘南

        《在群山之間》我?guī)缀跏且豢跉庾x完的,這種閱讀的暢快體驗在一般的散文集閱讀中是少見的。這一方面是因為作者陳濤是我的同事,他赴甘南掛職的始末我大體知道一些,借由這本集子了解他的這段經(jīng)歷,可以看作對身邊人的再認識,有“探秘”的意味,所以興味頗濃;另一方面,乃在于這本散文集樸實無華、真摯感人的文風,正合乎我關(guān)于散文的口味。

        說到散文的可讀性和吸引力,這里面其實關(guān)涉當下散文寫作的諸多問題。我們都知道散文貴在真實,貴在寫作者的獨特體驗,或者經(jīng)過審美化的個人經(jīng)驗,即所謂有我。一個人的寫作,總不脫個人的影子,一己經(jīng)驗、趣味、情感、見識如何融匯在文章中,并引起閱讀者的共鳴,是散文能否奪人眼球的關(guān)鍵?,F(xiàn)代散文自“五四”以來形成的一大傳統(tǒng),就是寫作者的意志、思想、品性能夠自由無礙地呈現(xiàn)在文章中,呈現(xiàn)出元氣淋漓、自由灑脫的散文風格?!对谌荷街g》的獨特性,與其說來自甘南藏地異質(zhì)的文化、習俗和自然景觀,不如說來自作者作為“外來者”的獨到眼光和深刻體察,并且將這體察用心咀嚼,再由心抒發(fā),百煉鋼化為繞指柔,可感知、可觸摸、可共情。比如作者在書中經(jīng)常提到的孤獨感,作為人類共同的情感體驗,如果缺乏具體的語境,則難免有無病呻吟之嫌。而如果你是一個現(xiàn)代都市人,突然置身邊地群山之間,所在皆是陌生的人、陌生的語言,生活不便,言語不通,遠離親人故舊,在雷電交加之夜,又恰好碰上停電,那種為世界所拋棄的孤獨感甚至恐懼感,是不是就一下子直達你的內(nèi)心?作者恰恰是把這種特殊環(huán)境下的真實感受用平實的語言傳達出來,不回避孤獨,也不忌諱脆弱,只是把內(nèi)心袒露給自己,也袒露給讀者,完成心靈世界的一次審視、一次淬煉。我想但凡有過類似經(jīng)歷的讀者,都能從作者的筆下再次觸摸到那種孤獨心靈的戰(zhàn)栗。

        與此相關(guān)的,則是散文的語言問題。我們大概都不能否認,散文的取材往往直接決定了散文的語言風格。在真實的情感面前,一切言語雕琢和故作高深都顯得多余,大悲無言、大喜忘言常是人們真實的情感反應(yīng)。散文的真實性在一定意義上決定了散文語言的準確性。表達尚不準確,何談?wù)鎸??仍以孤獨為例,人當孤獨之時,倘只想到“獨在異鄉(xiāng)為異客,每逢佳節(jié)倍思親”,只想到“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便不能算是現(xiàn)代個體關(guān)于孤獨的真實體驗,對于寫作者而言,便不能算是一流的寫作者,雖然在這一點上,我們跟古人在情感上是相通的。作者在《生命中的二十四個月》一文中,如是寫孤獨:“我會在核桃樹下坐許久,大腦空白,無所事事;也會在午后或黃昏的暖陽中沿著河邊行走,此時的自己同樣會將大腦放空。有時會隨手撿起一根柳枝在身前隨意舞動抽打,只是那樣走下去,再折回來,一抬頭,一轉(zhuǎn)身,碰到好的景致就停下腳步,欣賞一番后離去?!痹谶@里,我們看到,孤獨可以是想念,也可以是什么都不想,可以是靜坐,也可以是行走,全在于人彼時的心境。孤獨是一種心境,只看你如何用文字傳達出來。作者的傳達方式近乎白描,全無雕飾,然而自有境界,自有詩意,也更加準確。

        就以上兩個方面來說,《在群山之間》其實重新提示了當下寫作“好散文”的兩個標準,即個人體驗如何寫出共情力,散文語言如何以平實、準確取勝。這原是五四新文學以來中國現(xiàn)代散文固有的傳統(tǒng),卻常被當下散文寫作者有意無意地忽略。今天,我們不斷強調(diào)散文寫作的時代性、多樣性和散文寫作邊界的突破性時,其實應(yīng)該時時回過頭來反觀傳統(tǒng),確認散文文體的核心內(nèi)涵,如此才不至于在鋪天蓋地的散文寫作中漸失散文的根性。

        說回這本散文集的內(nèi)容。《在群山之間》是作者掛職甘南小鎮(zhèn)冶力關(guān)池溝村第一書記兩年間的忠實記錄:有描摹甘南壯美風光的,有記錄掛職期間內(nèi)心感受的,有敘述當?shù)孛耧L和人事的……無論何種取材,作者都能在回望和內(nèi)省中思考所從事工作的意義,關(guān)聯(lián)時代變遷,也關(guān)乎內(nèi)心成長。在我看來,這本散文集最大的意義,是作者作為我國脫貧攻堅偉大工程的參與者和普通一員,目睹、親身經(jīng)歷了這一段可以載入史冊的歷史進程,將這段進程的一個局部或者縮影以文學的形式記錄下來,并且這一記錄極富個人性和文學性,有效地區(qū)別于數(shù)量龐雜的紀實性脫貧文學作品。

        在這本集子中,作者的主體性非常突出,既是旁觀者,又是參與者,更是思考者,而且是以“都市外鄉(xiāng)人”的身份。換句話說,作者身份上的多樣性賦予了這本散文集闡釋上的多重性。一方面,作者將關(guān)注的目光投射在作為扶貧對象的甘南鄉(xiāng)民身上,將他們的生活現(xiàn)狀、喜怒哀樂和內(nèi)心世界展示給讀者,直接反映我國扶貧工作的必要性和重大意義。以作者作為第一書記期間重點從事的教育扶貧工作為例,山區(qū)孩子教育的現(xiàn)狀以一種不可思議的方式刺激著作者的內(nèi)心——貧窮何以至此?落后何以至此?孩子們的出路何在?“百年大計、教育為本”“扶貧先扶智”在理念上是共識,在這里卻只能停留在理念上,貧窮成為造成一切落后的根源,所以,扶貧勢在必行。

        另一方面,作者也將審視的目光投向自己的內(nèi)心。作為萬千扶貧大軍中的一員,肩負扶貧任務(wù)的駐村第一書記是新時代中國故事中的重要角色。講好中國故事,第一書記是題中應(yīng)有之義,在這一意義上,《在群山之間》就是關(guān)于第一書記的故事。陳濤以自我為觀照對象,忠實反映自己駐村扶貧工作的心路歷程,不回避顧慮,不回避困惑,直面孤獨,直面脆弱,為我們“塑造”了一個有血有肉、真實可親的第一書記形象。在《幾個朋友》中,陳濤用“赤誠之情”形容同樣擔任第一書記的幾位同事和朋友,齊雄的熱情和忘我付出,國平把“掛職”當“任職”的認真,時鵬將個人與時代融為一體的信念,他們以赤誠為底色,展示了新時代中國青年的勇毅和擔當。正是因為他們的存在,我們的社會才在不知不覺中悄然發(fā)生著變化,并歷史地匯聚成時代進步的洪流。作為實干者,陳濤參與了這一歷史進程,實實在在地為池溝村、為冶力關(guān)鎮(zhèn)的扶貧工作尤其是教育工作做出了自己的貢獻;作為記錄者,“文學人”陳濤用手中的筆寫下了這一篇篇飽含真情的文字,以文學的方式讓這一歷史進程為更多的人所知,也是以文學的方式對所有為脫貧攻堅偉大事業(yè)付出心血的人致敬。這種致敬不是凌空蹈虛地唱贊歌,而是一個親歷者對于志同道合者由衷的敬意和惺惺相惜。

        從文學和哲學的角度看,《在群山之間》還為我們提供了一種現(xiàn)代人反思生活和存在價值的思維向度?!霸谌荷街g”作為高樓林立的現(xiàn)代城市生活的一種反對,意味著作者脫離生活固有軌跡,步入生活的嶄新一面,這種生活環(huán)境的置換必然帶來對心靈世界和生活觀念的沖擊。在陳濤筆下,這種沖擊集中表現(xiàn)為如何學會與時間相處,與孤獨自我相處。在同名篇目《在群山之間》中,陳濤如是記錄這種體驗:“任職的兩年時光,我認為我從生活的表面融入生活的內(nèi)部,我學會了在生活的內(nèi)部去生活?!薄霸谶@段歲月中,我獲得了與孤獨和諧共處的能力?!薄芭c孤獨的相處,實則是內(nèi)心逐漸沉靜下來的過程?!边@些由內(nèi)心深處自然生長出來的生命體驗是置身車水馬龍、燈紅酒綠之中的現(xiàn)代人難以真切感知的,生命和生存的意義在兩相對比中自然地呈現(xiàn)出彼此的分量。對大多數(shù)人來說,我們或許難以選擇生活的環(huán)境,卻不能不知道在慣常的生活之外,還有另一種生命的可能性。雖不能至,但常常想起,亦可以撫慰疲憊的心靈,升起繼續(xù)面對生活的勇氣。

        再一次回到這本散文集的名字,我們仿佛真的看到在群山環(huán)抱之間,有一個小小的身影在慢慢前行,在他的前面有天池冶海,有高山草場,還有一群可愛的孩子。

        作者簡介

        張俊平,1987年生,山東滕州人,北京師范大學文學碩士。有評論文章見于《人民日報》《文藝報》《解放軍報》《十月》《北京文學》《小說選刊》等。曾為魯迅文學院教研部教師,現(xiàn)供職于中國作家網(wǎ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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