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亞萍
內容摘要:《池塘》中的白人勞森原本是受過良好教育的紳士,他在異域落入走投無路的境地不禁令人唏噓。本文將在文本細讀的基礎上,分析白人勞森在異域的生存處境和他悲劇命運的成因,并進一步探究群體的種族優(yōu)越感和非白人群體種族意識的覺醒。從中可以看出在異域生存的白人處境并不像想象中那樣有著美好光明的前景,白人個體在海外也經歷了痛苦掙扎。另外,也反映出毛姆對潛在的帝國危機的擔憂,他書寫的《池塘》的悲劇結局,就是為維護殖民統(tǒng)治秩序,對跨種族婚姻最明顯的警示。
關鍵詞:《池塘》 種族觀念 毛姆 英國文學
作者威廉·薩默塞特·毛姆曾游歷數國,其藝術作品中常充滿異域風情,不乏對殖民地白種人的觀察與書寫。毛姆為收集高更的寫作素材,1916年曾去到南太平洋諸島,根據他在南太平洋的經歷與見聞,于1921年出版了短篇小說故事集《葉之震顫》,其中《池塘》是其六篇中的一篇。白人殖民者勞森來到南太平洋小島薩摩亞,不顧周圍人勸阻與當地混血兒埃塞爾結了婚,婚后為了孩子接受更好的教育,把妻子和兒子帶回了英國。后因妻子不能適應英國環(huán)境追隨妻子回到了薩摩亞,再次回去的他失去了原來的工作,染上了酗酒的惡習,新工作也被頻頻解雇。日漸頹廢的勞森經歷妻子背叛,白人群體排擠,失去了生活下去的意義,最終投湖自盡。本文以毛姆的短篇故事《池塘》為例,分析白人勞森的生存困境,他既無法融入當地環(huán)境,又不能回到英國,陷入進退兩難的境地。
《西方文論關鍵詞》中,王曉路將“種族”定義為一種區(qū)分人類群體的方式。[1]《種族歧視·種族主義·種族和解》中認為“種族主義是一種以自我為中心的態(tài)度,認為種族之間不僅有物理特征之別,更存在智力和能力上的差異。這些差異決定了人類社會歷史和文化發(fā)展的進程及其水平,而且自己所屬的團體如人種、民族或國家,要明顯優(yōu)越于其他團體?!盵2]白人勞森及其周圍的白人群體“白人至上”的種族觀念根深蒂固,甚至也潛移默化地影響了非白人群體對自身的看待,他們也認同了白人種族優(yōu)越的觀念。在與白人的相處中,非白人群體種族意識日益覺醒,反而使白人的主體性日益解構。
一.勞森固化的觀念
(一)二元對立的種族觀念
勞森認為英國與薩摩亞是文明與愚昧,先進與落后的二元對立。在勞森的種族身份建構中,白人是高等級的人種,土著、黑人、混血兒等邊緣人物是應當處于自己之下的,白人天生高貴。“種族主義也是一種思考方式,它認為某個群體的身體特征是不可改變的,這種身體的固定特征可以被直接地、因果式地聯(lián)系于他們的心理特征或智力特征,并以此為基礎區(qū)分出‘優(yōu)等的和‘劣等的種族群體?!盵3]勞森將自己的白皮膚的生理特征同自己的白人身份的社會特征視為了一體,其種族主義觀念根深蒂固。
在初到薩摩亞時勞森擔任銀行經理的職位,無論是政治、經濟,還是性別、種族、階級,都符合自己高高在上的白人身份。直到他與混血兒埃塞爾結婚,看到兒子的偏黑的膚色,便本能地擔憂起了孩子的生存處境。為了孩子能接受“更好的”教育,他將妻子埃塞爾和孩子帶回了英國。此處體現了勞森二元對立觀念,認為黑皮膚是卑劣的,并力圖攀附白人文化?;氐接陂g,他暴露了內心的真實想法。不允許埃塞爾說她的本族語言薩摩語,“看在上帝的份上,請用文明的語言說話?!盵4]164“語言像階級和國家一樣,也存在著社會等級?!盵5]語言是文化和文明的承載,勞森對埃塞爾語言的貶損即是對南太平洋文化的貶損。他認為英國文化是處于南太平洋文化等級之上,這種二元對立的文化等級建構將勞森禁錮在了白人文化之中。
(二)白人至上的等級觀念
勞森自身的優(yōu)越感和對原宗主國的歸屬感使他難以融入當地的生存環(huán)境,在與埃塞爾結婚后,他仍然保持種族高貴的妄想,這種內心觀念與現實處境不對等的沖突,使他必然在現實世界中受挫。“帝國主義時代的文化交流總是居高臨下的,征服性的,帶有同化意圖與霸權主義邏輯,因而是不平等、不對等的交往。在這樣的跨文化情境下,白人殖民者挾帶著自閉、自傲的文化優(yōu)越感,盲目拒斥文化身份的雜糅與兼容,必然會遭遇這樣或那樣的生存困境?!盵6]勞森的生存困境就是從再次回到薩摩亞,不能恰當地建構自己的文化身份開始的。在被迫追隨埃塞爾回到薩摩亞時,因以前的工作職位不再為他保留,他不得不再尋找新的工作。此時,勞森的白皮膚已與白人身份的光環(huán)產生分離,但他仍放不下自己高高在上的身段。“他完全生活在當地人和混血兒之中,但再也沒了白人的威望。他嫌惡他們,而他們也痛恨他那種高人一等的態(tài)度。既然已經成了當地人中的一員,他們不明白他還擺什么架子?!盵4]155勞森曾說過,“哪怕我還有一口氣,就不會為一個黑鬼干活?!盵4]154最后他不得不接受了這一終極羞辱。內心自尊自大觀念與現實世界的巨大落差,是導致其頹廢的重要原因。
(三)物化女性的父權制觀念
勞森對殖民地女性存在被動女性氣質的刻板印象。初見埃塞爾時,勞森對她的印象是“像池塘中的精靈”[4]136“她迷人又純真”[4]139“像林中幼小的動物那樣輕盈曼妙”[4]141。他將對殖民地女性的美好想象投射在埃塞爾身上。在英國期間,勞森對埃塞爾則是另一極端化的印象“懶洋洋”[4]145說不文明的語言、狡猾、女學生般的字跡,寫什么東西總是很費勁[4]150。埃塞爾的兩極化印象,都是勞森對埃塞爾的想象性物化建構。“所謂女性的物態(tài)化,就是指女性全部或部分失去做人的尊嚴,從而淪為男子的一種附屬物,這是一種人性的弱化?!盵7]其中的一種表現特征便是服侍角色的扮演。在去到英國后,勞森認為妻子在家里收拾家務馬馬虎虎是不合適的,似乎收拾家務是妻子的本分。并且在回到薩摩亞后,勞森因懷疑妻子背叛,把混血兒妻子當做出氣筒與泄欲工具。他的暴烈引起妻子的激烈反抗,只剩下暴行之后的懦弱與懊悔和妻子對他的鄙夷,勞森對殖民地女性的想象性建構和物化崩塌。
二.種族群體邊界的維護
(一)白人群體:強化種族邊界
英國通過工業(yè)革命和海外殖民擴張取得了經濟優(yōu)勢,使得白人對歐洲以外的其他國家充滿了西方中心主義的優(yōu)越感,這種優(yōu)越感也體現在去到其他殖民地國家的白人群體身上。白人聚集在旅店,一起喝擲骰子喝酒,或是在俱樂部打臺球,較少與當地人往來。他們與其他種族群體刻意保持著距離,與非白人通婚則會破壞他們的統(tǒng)治秩序。當勞森表示要跟混血兒埃塞爾結婚時,殖民地白人群體包括查普林、米勒、尼爾森等都表示反對?!拔彝耆澇烧遗⒆訉g作樂,不過要是跟她們結婚——那絕對不行,這一點我可以明言相告。”[4]140“查普林太太跟兩三個白人女士談過,但她們也只是說上一句“真遺憾”而已?!盵4]141從中可以看出他們對跨種族婚姻的地址和種族邊界的維護。
白人不與混血埃塞爾交往也是劃界的體現,英國白人與她刻意保持距離。雖然她與勞森已婚,來到了英國,卻仍無法被當地白人接納,被排除在界限之外。舉行小型聚會時,英國女人們唱著客廳里播放的情歌,其他男人們則一言不發(fā),臉上洋溢著溫厚的笑容。埃塞爾則害羞地遠遠坐在一邊。除此之外,當埃塞爾因思念家鄉(xiāng)到河里游泳時,老醫(yī)生在勞森面前狀告她行為的不妥?!皻W洲有種族主義結構,黑人-壞人的傳說是集體無意識的一部分?!盵8]69文本中的白人將埃塞爾他者化,通過主導話語權,以顯示對埃塞爾的行為的不解和怪異,體現自身的優(yōu)越性。
(二)勞森:邊緣化的處境
生活于南太平洋小島的勞森愛上了當地混血兒埃塞爾,其個人情感身份與社會情感身份之間發(fā)生了難以調和的矛盾。一方面他作為生活于當地的現實的個人,難以放下對混血兒妻子埃塞爾的情感迷戀;另一方面作為英國白人群體種族中的一員,他難以放下白人至上的種族情節(jié),認為殖民者與被殖民者存在著等級上下的尊卑關系。勞森與埃塞爾的婚姻打破了種族身份的邊界,他生存處境也開始發(fā)生變化。
白人與非白人之間有著嚴格的種族界限,越界則有不被認可的風險。“到了后殖民時期,世界上的空白領地基本被開發(fā)完畢,對領土的監(jiān)督和管理加強了,種族界限的劃分更加精細地法典化,外籍精英成員可接受的行為標準也更加嚴格?!盵9]“殖民地的女士因為這樁婚姻早就對他不理睬,單身時的朋友白朋友見面雙方都會倍感局促,用過分的熱情來掩飾自身的尷尬,他們的妻子與埃塞爾屈尊俯就打招呼,勞森總免不了一頓嘲笑,聚會也不再邀請他?!盵4]142白人群體對勞森的排斥使勞森的生存處境發(fā)生了變化,他感到與白人群體的疏離。他自認為是高人一等的白人,卻不被白人群體所認可,融入土著群體是他所不甘愿的,以至于陷入無所歸依的境地,開始自我放逐,最后甚至連當地人也看不起他,成為了西方中心主義的邊緣人。
三.混血兒埃塞的種族意識覺醒
(一)對白人下意識的諂媚
殖民主義時期殖民者對被殖民地的控制,使被殖民地人民仍有種自卑感。他們在潛意識中承認白人的優(yōu)越地位,以白人的價值觀來衡量自己的一切。最初的埃塞爾也對白人的西方中心主義觀念表示認同,她的潛意識中存在有自卑感,認為白人是上等人,高人一等。埃塞爾接受的是英國教育,在勞森第一次來家里做客時,穿著短衫和裙子頭發(fā)梳成歐洲人的樣式,向勞森行英國的見面禮。她對英國衣著習俗等的模仿,暗含著自己的目的,即博得勞森的喜愛,能夠做白人的女朋友或妻子。像《黑皮膚,白面具》中的提到的馬伊奧特一樣“她不索取什么,不要求什么,只不過在她的生活沾點白色。”“埃塞爾很高興讓朋友們看到自己有個白人崇拜者伴隨左右。”[4]139“在聽說要去英國時她興奮不已,這算是她向上跨了一個等級,到了那就是英國人了?!盵4]144這些都是埃塞爾對英國文化的向往,對殖民者的討好與諂媚。
(二)對白人種族觀念的解構
作為非白人的埃塞爾種族的從一開始對自己不適應英國環(huán)境想法的隱瞞到對殖民意識形態(tài)話語的反駁,埃塞爾在兩人的矛盾沖突中解構了勞森的種族優(yōu)越感。在真正到達英國后,埃塞爾所崇拜的觀念中的想象世界與現實的環(huán)境發(fā)生了沖突,不習慣周圍環(huán)境的她情感由歡快向往變成了失落悲傷。隨著居住時間的延長,埃塞爾在兩種文化交互沖突中自我的種族身份意識愈發(fā)清晰。這種意識的清醒表現在對自己種族文化的堅持,包括語言、穿著、習俗等方面。她和孩子用薩摩亞語說話,穿自己民族的服裝長罩衫,保持著以前去池塘洗澡的習慣等。當勞森說一些貶低當地人和海島的話和住在英國的好處,她陰沉著臉:“身為半個當地人,有什么可羞恥的?”[4]147埃塞爾對勞森話語的反駁體現了她對勞森種族身份優(yōu)越感的否認與質疑。“在德里達看來,解構并非只是簡單顛倒二者原有的對立位置。根本的問題在于:解構主義認定,對立兩項之間僅有一些差異,而無孰優(yōu)孰劣的等級秩序。”[10]種族統(tǒng)治秩序的權威就在二人的矛盾爭吵中被解構,白人沒什么可優(yōu)越的,非白人也沒有什么可羞恥的,只是種族膚色有所不同,而無高下之分。埃塞爾對勞森話語的反駁消解了他的殖民主義意識形態(tài)滲透。
(三)對等級秩序觀念的顛覆
在勞森所處的歐洲西方觀念中,建構了西方與非西方、男人與女人、主體與他者、先進與落后、文明與野蠻等二元對立的等級秩序,而且前者優(yōu)于后者,是更高等級的存在。德里達認為,“要解構二元對立,在特定的時刻,首先就是要顛倒這種等級秩序?!盵10]在兩人的文化沖突交鋒中二元對立的等級秩序被顛倒,之前埃塞爾對勞森的迎合逐漸變成了勞森對埃塞爾的卑躬屈膝。埃塞爾因不能適應英國環(huán)境,思鄉(xiāng)心切,某天趁勞森不注意悄悄帶孩子回了家鄉(xiāng)。勞森無奈緊跟著妻子回到南太平洋,兩人的高下地位發(fā)生“置換”?;氐侥咸窖蟮膭谏纳袷?,雖然他行為上做了妥協(xié)而種族觀念沒有發(fā)生變化。勞森仍認為自己是高等級的人種,英語才是文明語言,想要和當地人保持一定距離。他三番五次想和妻子搬出去單獨住,都被埃塞爾拒絕。埃塞爾回到南太平洋后便和父母住到了一起,給孩子脫掉了英國衣服,換上長罩衫,說當地話,一如往常喜歡去池塘游泳,完全以當地人的方式肆意獨行。其話語地位由從屬上升到了主體,而勞森則相反。埃塞爾對自己種族文化的追求和勞森的種族身份迷失顛倒了西方的二元對立觀念,從中也體現了西方種族話語的虛偽性,某些品質并不是固定在白人身上。相對于勞森的邊緣化,埃塞爾逐漸走向了中心地位。
小說《池塘》中勞森的種族觀念固化是導致其精神困境與肉體的消亡的重要原因,其在個人情感與行為上選擇了與混血兒埃塞爾,而他的白人群體種族主義觀念依舊深蒂固,仍然妄想保持高高在上的身份地位,不能適時地融入當地環(huán)境,加之白人群體的排擠和埃塞爾對其種族優(yōu)越感的解構,勞森陷入了無所適從的痛苦境遇。去到殖民地的白人個體,誘使他們“墮落”的并非殖民地環(huán)境和被殖民者,而是他們自身居高臨下的固化的殖民主義種族身份建構,這種自我封閉不合時宜的身份建構在后殖民語境下也必然遭遇失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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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曲阜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