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彤

自從我分手以來，爸媽就一直沉浸在一種無聲的喜悅里，既開心又不好意思表達得太明顯。這主要是因為我自己找的男朋友從來都不是爸媽喜歡的類型。

剛分手的這個是吉他手，上上個是畫家，我偏愛現(xiàn)代社會分工里最不賺錢的那幾個工種。仔細回想一下，我交往過的男性里擁有五險一金的好像都沒有幾個。

一天我回到家，發(fā)現(xiàn)家中氣氛微妙，爸媽像向日葵跟隨太陽一樣，用灼熱的目光跟隨我的動線——我走到哪兒，他們就盯到哪兒。我實在受不了了，率先打破沉默：“有什么事嗎？”

我媽無比流暢地說出預(yù)先準(zhǔn)備好的臺詞：“你嬸嬸給你介紹了一個對象，33歲，上海本地人，程序員，家里有十幾套房。”

我自然是拒絕的，但我媽顯然也預(yù)料到了我的拒絕，開始熟練地對我進行年齡羞辱，30歲不到的年紀(jì)在她嘴里像半截已經(jīng)入土了。我爸則在旁邊營造氣氛，雖然話不多，但會在適當(dāng)?shù)臅r候插入一些嘆氣音效和搖頭動作。

程序員

當(dāng)晚9點，我就接到了程序員的電話，雖然電話主要內(nèi)容只是約定見面時間，但我已經(jīng)知道這次相親不會有結(jié)果。理由是，他的口音太上海了。

我自己也剖析過這個問題，為什么我在上海土生土長，卻從來沒有和此地任何男性擁有過羅曼蒂克的關(guān)系。口音可能占了很大一部分原因。講話帶上海口音的男人會讓我聯(lián)想起家里的叔叔伯伯，一心只想敬老，很難產(chǎn)生什么玫瑰色的想象。另外一部分原因可能是上海男人在生活品位方面非常講究，講究到讓人感覺有壓力。就我的個人口味來說，顯得過分精致了。

我定的地方是一家咖啡店。我的相親對象很快也到了，個子很高，有點兒敦實，直筒牛仔褲被撐得有點兒緊身。我因為早到一會兒，已經(jīng)給自己點了一杯咖啡，他問我點的是什么，我說是美式咖啡。

我沒想到的是，如此平平無奇的選擇居然讓他瞪大了眼睛：“不加糖不加奶??？厲害的厲害的，這你也喝得下去??？”他的臉上表現(xiàn)出真實的震驚。

之后的對話也讓我如坐針氈。當(dāng)時馬克·扎克伯格剛剛召開了發(fā)布會，宣布Facebook正式更名為Meta，他也闡述了自己對“元宇宙”的想法。我本來還挺好奇程序員怎么看待“元宇宙”——沒想到他嘴上沾著奶泡，慢吞吞地說：“哎呀，這種都是很上層的人講的東西，都是概念呀、宣傳用的，對我們普通人沒有影響的。”一下就把我的話頭堵得密不透風(fēng)。

我只好換了個話題，開始介紹我的經(jīng)歷?；旧现恍枰_個頭，這位先生就會自動生成一些毫不相干的評論。我講到法國的時候，他就說“法國人真怪哦，怎么會要吃法棍，個么事咬得我牙齦出血”。說到日本的時候，他又說“日本人太壓抑了，見人就要點頭鞠躬，不大正常的”。

我從沒遇見過如此系統(tǒng)性的“雞同鴨講”，干脆就不說話了，專心致志地盯著我面前那杯咖啡，好像它是世上最值得研究的奇珍異寶。他也順著我的目光，牢牢盯住那杯咖啡。場面一度非?；恼Q，我們誰都沒有說話，只有咖啡機轟隆隆的聲音填補空白。

他似乎覺得有必要打破沉默，憋了半天，突然福至心靈，激動地說：“你是做時尚的對伐？我前兩天在抖音上看到有個賬號，回收二手包的，很有意思。那些女的拿男朋友送的包去鑒定，結(jié)果全是假的！”尾音里透露出一絲興奮，這是整場相親里他情緒最為飽滿的一句話了。

回到家，我簡單向爸媽復(fù)述了這次相親，他們自知理虧，也沒再說什么。晚上我聽到我爸嘀嘀咕咕地對我媽說：“我也不喝黑咖啡的，還好你不嫌棄我?！?/p>

爸媽也是相親認識的，結(jié)婚以來一直感情很好，既是彼此最忠誠的伴侶，也是彼此最親密的朋友。老實講，我之所以還對婚姻抱有天真的幻想，100%與他們有關(guān)。

但在這個物質(zhì)充足、文化繁盛的年代，通過相親遇到合適的人要比爸媽那個年代難度高得多。爸媽相遇的時候還很年輕，生活方式乃至性格的成型都是兩個人一起完成的。而即將步入30歲的我，已經(jīng)是一件對很多事情都持固有見解的成品，要在人群中找到與我適配的型號談何容易。

投資人

吸取了第一次相親的教訓(xùn)，爸媽給我安排的第二個相親對象要“洋氣”一些。南方人，34歲，14歲就出國念書了，大學(xué)學(xué)的是金融專業(yè)，現(xiàn)在在一家投資機構(gòu)工作，非常標(biāo)準(zhǔn)的職場精英配置。

我按照約定時間到達咖啡館，等了足足20分鐘也沒有見到他。就在我準(zhǔn)備起身離開的時候，他才匆匆忙忙、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闖了進來。他的態(tài)度倒是很誠懇，說自己剛才的會議開得比預(yù)計時間要久，所以耽擱了，他向我道歉。我是那種很容易接受別人道歉的人，也就沒說什么，重新坐回了位置。

不得不說，投資哥的聊天技巧要比程序員的高很多，說話是有趣的，看得出來人也很聰明，隨便拋出一個話題他都能接下去。但我總有一種強烈的感覺，他正像評估一個投資基金組合一樣評估我。

我可以明顯地感覺到，他的眼神從上到下仔仔細細地打量了我一遍，倒不是那種猥瑣的打量，就是精明。你幾乎可以聞到他大腦高速運算后發(fā)出的焦味兒：這個女孩顏值幾分，身材幾分，教育背景是否拿得出手？

在問到我工作的部分，他更是表現(xiàn)出極大的興趣。從我們公司的規(guī)模、人員配置一路問到盈利模式，我感覺自己像在接受商業(yè)雜志的采訪。

我的朋友圈里，有一條共同的偏見：和金融男談戀愛是非常非常危險的。計算對他們來說已經(jīng)內(nèi)化為第二本能，無論他們在干什么，大腦后臺總有個程序在計算自己的得失，人際交往都是要計算投資回報率的。

聊了一會兒，投資哥說今天陽光很好，建議我們出門走走。這個提議讓我第一次覺得他有浪漫的潛質(zhì)，我也喜歡漫無目的地閑逛。

在過馬路的時候，雖然車輛離我還很遠，但他喊了一句“小心車”，就不著痕跡地摟了一下我的腰。在擁擠的路上，他又一下子抓起我的手，把我拉過去避讓行人之后，又很快放開了。這一套增加肢體接觸的組合拳，打得行云流水、收放自如。

如果是大學(xué)剛畢業(yè)的我，可能早就因為“吊橋效應(yīng)”，一顆心怦怦直跳，垂直墜入愛河。但現(xiàn)在的我，看到他這熟練的套路，只想笑，也不知道他在多少女孩身上實踐過。從戀愛里總結(jié)出一些技巧實也無可厚非，只是他這一連串的動作，動機實在太明晃晃，心思實在太簡陋，就憑空多出點喜劇效果。

但沒想到，這場相親的高潮還在后面。我們走了20分鐘之后，面前赫然出現(xiàn)了一棟高聳的寫字樓。投資哥禮貌地向我告別：“我接下來在這兒還有一個會，我就先進去啦。很開心能認識你，我們之后微信聯(lián)系??！”

我的天！敢情我們的閑逛完全不是漫無目的的，他是精準(zhǔn)地計算了時間，在兩場會議的中間穿插了一場相親，提議散步也是為了在第二場會議開始前能準(zhǔn)時走到辦公樓底下。我?guī)缀跤袨樗恼频臎_動。

當(dāng)晚他在微信上熱情地向我發(fā)出后續(xù)的邀約，我隨便找了個借口搪塞過去。有意思的是，我拒絕他半小時之后，他在微信朋友圈發(fā)了一個健身的小視頻，露出標(biāo)準(zhǔn)的6塊腹肌。我沒有點贊，也沒有評論。又過半小時之后，這條朋友圈就消失了。

建筑師

相親雖然不曾給我?guī)砝寺w驗，卻給我的朋友帶來許多歡樂。有位靠譜的朋友覺得我之前的相親對象有些太過離奇，就很好心地替我安排了一次相親。相親對象是他的同事，一名建筑師。

每次父母安排相親時，會提前把這個人的背景、家世、過往經(jīng)歷統(tǒng)統(tǒng)告知我，但這回除了一張照片和一個名字，我對他一無所知。

這次見面，是他定的地方，那是一家我也很喜歡的小酒館。菜品不花哨，但每一樣都實打?qū)嵉睾贸?。我到的時候他已經(jīng)坐下了，頭發(fā)有些亂糟糟的，其他和照片出入不大。估計他也意識到自己今天的發(fā)型有些奇詭，趁我入座的時候悄悄用手梳理了幾下頭發(fā)。

他并不是特別健談的類型，但是說的話都挺有意思的。最讓我印象深刻的是他好像記憶力奇佳，會在聊天的時候引用某座城市的人口數(shù)據(jù)，如果參加知識競答，他應(yīng)該會是最佳隊友。

我問他是不是一個特別理性的人。他想了想說，也不總是那么理性。接著就給我講了一個故事。

他在東京工作的時候，去看了自己喜歡的建筑師的展覽。在最后一個展廳的墻上，有一行并不引人注意的小字：××建筑師在東京郊區(qū)有一個住宅項目。他記住了項目的名字，第二天就去實地考察了。

那間公寓結(jié)構(gòu)非常奇妙，有半層在地下，人在公寓里正常行走的時候，從窗戶里望出去看到的是草坪和行人的腳，所以這間公寓的名字就叫“蟲的視角”。對當(dāng)時剛剛畢業(yè)的他來說，這間公寓的租金貴得離譜，幾乎占了他收入的90%，但他還是想都沒想就租下了。周末會有建筑系學(xué)生來敲門，問能不能進來參觀，他都會非常高興地擔(dān)當(dāng)向?qū)А?/p>

這是我在所有相親會面里，聽到過的最好的故事。

吃完飯，我們在酒館的門前等車。他突然對我說：“你把手伸出來?！?/p>

我一瞬間想到了投資哥的套路，該不會他也要牽我的手吧？我遲疑地伸出手，還沒回過神來，手里就多出了一粒黑巧克力。

“這是我測評下來全世界最好吃的黑巧克力?！彼纳袂橄駛€急于獻寶的小男孩。他的確提過自己很喜歡給零食打分數(shù)。

握著那粒巧克力，我一邊控制不住地微笑，一邊感覺臉頰發(fā)燙，心也跳得好快，不知道是不是晚餐時喝的那杯酒突然起作用了。

他送我上車之后，跟我揮手說了句：“再會?！蔽业男睦镆豢┼狻f的是上海話。

不過談戀愛，看什么戶籍呢，有些“原則”注定就是要被打破的嘛。

（心香一瓣摘自微信公眾號“三聯(lián)生活周刊”，陸 凡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