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先生有六十多了,就喜歡個(gè)動(dòng)物。解放那年,家里還養(yǎng)著條狼狗,左鄰右舍早就恨那狼狗嚇人,政府一說要滅狗,街坊們就控訴金家的“日本狼狗”。
金先生緊著解釋家里的這條狗是蒙古狼犬,跟日本不沾邊兒,但蒙古狼犬也是狗,在滅之列,一索子套走,脖子上還系著金先生摩得油膩柔軟的勒頭。
金先生藏著悲苦好幾年,回回往街門口站,就恍惚覺得狗又來蹭自己的腿,伸手虛摸摸,什么都沒有啦。
金先生于是就養(yǎng)了只貓,很平常的品種,毛色黃白相間,像虎,可虎是黃條里有黑道兒。鄰居也有養(yǎng)這樣的貓的,金先生于是心很安。
貓干凈,自己到外頭土里拉屎,完了還知道自己用土蓋上。金先生想,這貓祖宗不知是遭過多大的罪,才這么一代一代小心著。狗也干凈,可是耿直,老想打架,像長不大的愣小子,不像貓一有風(fēng)吹草動(dòng)就上樹上房了。
貓洗臉,一只爪子舉著,動(dòng)臉,舌頭舔來舔去,要是人早一臉唾沫了。貓洗了臉,就定定地看個(gè)什么地方,好像女人洗澡覺得叫人瞅見了,于是恨恨的,或者呆呆的一臉春思。
金先生常買個(gè)魚頭魚肚腸什么的,放在盤子里給貓吃,看著貓將頭一抻一抻地吃完。貓吃完了,跳到金先生懷里舔金先生的手。金先生聞聞手,怪,沒有魚腥味兒。
三年自然災(zāi)害的時(shí)候,金先生實(shí)在是拿不出東西給貓吃,急昏了頭,喂了貓一回樹葉兒,貓惡心得在門柱子上蹭嘴。金先生苦笑,唉,貓知道上樹,要吃樹葉子還用得著我操心嗎?
貓自己跑了。金先生擔(dān)了幾天心,后來想,跑了跑了吧,別讓人吃了就行。貓不仁義,這上頭就不如狗。狗不嫌家貧,兒不嫌母丑??蓺夤?jié)當(dāng)不了飯哪,倒是不仁不義興許活得下來。一個(gè)畜生,能怎么著呢?
貓一走,家里就鬧耗子了。金先生夜里躺在床上聽耗子丁零哐啷地鬧,想,鬧什么呢?家里的吃食是人掙來的,人都不夠,你們還搜尋什么呢?瞎忙。
臘月里的一天,金先生開抽屜找東西,剛拉開,一條大耗子竄出來,翻身逃走了。抽屜里吱吱叫,一大股鼠臊味兒冒出來,原來大耗子下了一窩小耗子。
小耗子還沒睜眼哪,小爪哆嗦著,燈一照,半透明,像蠟燭頭兒。金先生想,這可怎么辦,我這兒成產(chǎn)科了。
金先生怕小耗子凍著,就很小心地把小耗子們挪到自己床上靠爐子的一邊兒放好,一回身兒,瞧見大耗子在桌子底下瞪著自己。金先生說,你這個(gè)當(dāng)娘的,怎么辦呢?
金先生還真不知道怎么辦。大耗子不走,金先生認(rèn)為是娘放心不下,就到門外隔著玻璃往自己屋里瞧。
大耗子躥上床,一只一只地把小耗子叼走。小耗子在娘的嘴里四腳兒亂蹬。金先生在外面嘆氣了,說,連耗子也不信咱們,這人也真做得沒意思了。
金先生進(jìn)來找耗子洞。找著了,說,這一家老小是守寒窯哪。于是搬箱挪柜,空開耗子洞的前面,再把爐子擺在耗子洞的附近。
自此金先生在家里輕手輕腳,像個(gè)房客,生怕驚動(dòng)了洞里的房東。
每每金先生斜躺在床上,兩手放在腦后,看著耗子洞,琢磨著看不見覺得到的寵物,想,吃不上個(gè)什么,暖和著吧。
冬日的陽光照進(jìn)來,金先生睡著了,寵物們一只一只地出來了。
選自《阿城作品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