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晨尹 紀海龍

一、引言

和傳統(tǒng)小說的厚重沉郁不同，卡爾維諾的文學語言觀在生存視域?qū)用鎻娬{(diào)語言的輕盈，期望憑借輕逸的語言描寫生命的詩意，主張敘述的簡化和動態(tài)化。輕盈并非用來形容文字或是文學的，但用來形容卡爾維諾的作品再合適不過。我們會在卡爾維諾的小說中看到漫天飛舞的光線，翅膀靜止滑翔著的燕子，或是澄澈透明的蜻蜓。這些事物是如此輕逸，稍不留神，我們就會滑入太空之中，神游八荒去了。

二、關于輕盈美學的定義

沉重的文學描寫苦難，但卡爾維諾文學的輕盈并不等同于歡快、輕松。同時，想象力豐富、奇幻色彩也不是卡爾維諾文學被形容為輕盈的原因，輕盈的形成原因是復雜的，其中最主要的體現(xiàn)是小說的距離感，不僅是作品與讀者之間的距離感，也是主人公和其他人物以及客觀世界的距離感。如在《帕洛馬爾》中，主人公帕洛馬爾的妻子就是被弱化了，雖然出現(xiàn)過卻只是一筆帶過，明明是在同一屋檐下生活的夫妻，帕洛馬爾和他的妻子卻存在著距離感。在卡爾維諾文學中，推動小說前進的往往不是故事情節(jié)，而是主人公的思考。主人公大多沒有卷入生活的柴米油鹽，沒有卷入周圍世界的矛盾沖突中，因此，讀者在閱讀小說時則不會感受到生活的壓力，而有一種“輕盈感”。

三、卡爾維諾文學的輕盈美學形成原因

追求輕盈是卡爾維諾一以貫之的文學理念，他期望可以通過文字使讀者去思考擺脫生活枷鎖的方式，從而尋找到不會對生命感到沉重的道路?？柧S諾強調(diào)主人公的思想，而不是主人公和周圍世界的聯(lián)結(jié)，最突出的就是主人公的思想獨立性。同時，卡爾維諾也是類似推敲型的作家，每個字用得都很準確，因此作品往往篇幅短小，但幾千字的篇幅也能立刻感知到他的特點。篇幅的短小精悍也是卡爾維諾作品中展現(xiàn)出輕盈美學的重要原因。不論是前期創(chuàng)作所體現(xiàn)的偏新現(xiàn)實主義，還是后期的奇幻寫作手法，卡爾維諾始終都秉持著輕盈的文學語言觀，但與博爾赫斯不同，卡爾維諾的輕盈背后是有其內(nèi)在結(jié)構(gòu)的，奇幻的外殼是現(xiàn)實的內(nèi)核。

很多人認為，卡爾維諾是知識分子型作家，也正是因為如此，卡爾維諾不像其他的左翼作家直截了當?shù)嘏険糗婇y和獨裁者，或是積極批評各種社會弊端，卡爾維諾更退一步，更緩和也更隱晦。從始至終卡爾維諾也沒有背叛過自己的信仰，他和自己文章中的主人公一樣與周遭的社會保持著距離，他始終保持著獨立的思考和表達，也并不卷入各種社會議題中，這種獨立性在文學作品中便轉(zhuǎn)換成了輕盈美學。

四、輕盈美學在卡爾維諾主要作品中的具體呈現(xiàn)

（一）《通往蜘蛛巢的小路》

《通往蜘蛛巢的小路》是卡爾維諾的處女作，彼時的他還沒有灼灼的想象力，但也奠定了卡爾維諾的創(chuàng)作思想以及具有濃厚奇幻色彩的創(chuàng)作基調(diào)?？柧S諾的處女作僅有五萬字，這個開頭為他以后的寫作打下了篇幅簡短的基調(diào)。小說的主人公是一個叫皮恩的小男孩，他加入了意大利的共產(chǎn)黨游擊隊，與意大利和德國的軍隊做斗爭。借助小男孩皮恩的視角，卡爾維諾在文章中展現(xiàn)了一個個鮮活的人物?？柧S諾細致入微地描寫了戰(zhàn)爭中的小人物，其沒有遵循傳統(tǒng)路徑塑造頂天立地的英雄。故事背景雖然是戰(zhàn)爭，但實際上卻寫的是一個孤獨的孩子的成長過程。主人公皮恩的孤獨使得他對友誼有特別的要求。蜘蛛巢是他內(nèi)心最隱秘的角落，也是他對一個偉大的朋友的要求：能夠?qū)λ@個隱秘角落感興趣的人，才有資格成為他的朋友。在整部書中，皮恩都處于一種想融入成人世界，也發(fā)現(xiàn)了自己身上有隱隱約約的跟成人相同的欲望，但又覺得不能接受成人世界的骯臟和殘酷事實的矛盾中。卡爾維諾通過刻畫小人物面對戰(zhàn)爭的混亂、無奈、痛苦，深度剖析了人性的復雜，同時也表現(xiàn)了卡爾維諾關于戰(zhàn)爭的思考，體現(xiàn)了他的人文關懷。

（二）《不存在的騎士》

存在主義哲學發(fā)軔于一戰(zhàn)戰(zhàn)敗后的德國，它認定“偶然荒誕”，即沒有任何先定之物。卡爾維諾的青年時期恰逢存在主義光芒四射，存在與虛無是時代討論度極高的話題之一，戰(zhàn)后風靡一時的存在主義哲學深深影響了卡爾維諾，于是他在《不存在的騎士》中描寫了一個不存在的騎士來探尋“存在”，從而追問生命的意義和理由?？柧S諾強調(diào)哲學提問，同時卻以激越的抒情方式解決，由此他的作品中蘊藏著獨特的輕盈美學。

（三）《看不見的城市》

卡爾維諾文學所體現(xiàn)的輕盈美學在《看不見的城市》中淋漓盡致地體現(xiàn)了出來，在《看不見的城市》中，馬可波羅在講述城市故事時并沒有體現(xiàn)與當?shù)厝罕姷慕佑|，只是以導演的視角展現(xiàn)故事情節(jié)。閱讀他的作品，往往能使我們從另一維度觀察我們所處的這個世界?；氐奖緯柧S諾的這部作品涉及了有關人類欲望、城市規(guī)劃、城市發(fā)展規(guī)律、城市發(fā)展問題等諸多主題，這些主題無不是現(xiàn)代社會所亟須思考出路的問題?？柧S諾運用簡潔、明快的文字創(chuàng)造了數(shù)十座沒有具體地理位置的城市。這是一部游記，化身馬可波羅和忽必烈的睡前故事。忽必烈從行囊里掏出一件件物品，再加以手勢、跳躍和喊叫描述旅程。眾多場景畫面描述，給人感官刺激的當然是想象力。力度大得讓人很容易隨著作者一起代入場景。在動人的意象、精致的詞句間嗅到雨后落日時分華美寂寥的氣息，那些可調(diào)換、移動、倒置的碎片，修飾描述的不是任何一座城市，而是任何一座城市。那座到處是明信片的城市，旅客在游覽的時候，會看見一張張發(fā)黃的明信片，它們上面的圖畫是它舊日的面貌：同一個廣場，音樂臺現(xiàn)在改建了天橋，兩位撐著白色太陽傘的女子所在的地方是現(xiàn)在的軍需工廠。古老的明信片像帕慕克的純真博物館，還原了記憶。記憶既不是短暫易散的云霧，也不是透明，而是燒焦的生靈在城市表面結(jié)成的痂，是浸透了不再流動的生命液體的海綿，是過去、現(xiàn)在與未來混合而成的果醬，把運動中的存在給鈣化封存起來的城市，就像夢境，是希望與畏懼建成的……這些曾經(jīng)是你去過的城市，似乎是你現(xiàn)在旅行剛剛到達的終點，又似乎是夢幻沒有到達、你從來沒有離開過的城市。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座夢幻和希望的城市，隨著時光的流逝，只有存在的東西才會消失，不管是城市、愛情還是父母，它在歲月中慢慢會消失，但記憶會留下。這本書寄存著卡爾維諾的哲思，卡爾維諾借城市之名，以城市為容器，表達了對世界形而上的思考和想象。卡爾維諾將現(xiàn)實的城市進行拆解，剝離出各種特點，在此基礎上憑借幻想構(gòu)建了五十五座奇異夢幻的城市。讀者無法通過文本獲知從何處出發(fā)以及往哪個方向前進，由此讀者和文本之間就產(chǎn)生了距離感，但同時這個距離感并不是不可打破的?？柧S諾憑借天馬行空的想象力賦予了這些城市生命，我們也因此可能會在某一個瞬間閃爍記憶或是想象的火花。

（四）《樹上的男爵》

《樹上的男爵》故事背景設定在18 世紀末法國大革命前后的意大利，一個新舊勢力沖突紛爭的年代，敘述了一個雖然生活在樹上，卻始終熱愛大地，最后升入天空的男爵的特立獨行的一生。主人公柯希莫在12 歲時因為一頓午餐而執(zhí)拗地爬上了樹，終其一生沒有再下來一步，看似離經(jīng)叛道的荒唐之舉并沒有使其真正的離群索居，相反卻使主人公與這片深愛的土地用他自己的方式聯(lián)系得更加緊密。一輩子生活在樹上，永遠不下地。這個選擇和決心是怪異的、叛逆的、不正常的。已經(jīng)有太多的人告訴我們，你要特立獨行就要忍受孤獨，你要有自己的獨立思考，堅持自己的路，不要去和烏合之眾合群。但是，樹上的男爵告訴我們的是更寶貴的東西：怎樣在堅持走自己的路的基礎上與這個世界和解，怎樣特別而有趣地度過一生卻不被眾人排斥，甚至被他們所喜愛。樹上的男爵深沉地熱愛著大地上的一切，可卻又拒絕與他們接觸。因為他懂得“靈魂只能獨行”，他要孤獨地站在高處，俯瞰大地，觀察人們的生活狀態(tài)，閱讀、沉思，然后找到人之為人的終極意義。男爵看似離經(jīng)叛道，實則是對獨立自由和堅守自我的追求?！稑渖系哪芯簟酚幸粭l通向完整的道路，是通過對個人的自我抉擇矢志不渝的努力而達到的非個人主義的完整。

（五）《馬可瓦爾多》

對底層人的關懷和憐憫，卡爾維諾無意表現(xiàn)以往現(xiàn)實主義文學所體現(xiàn)的創(chuàng)痛，而是把它訴諸更輕盈的表達。閱讀《馬可瓦爾多》常常會讓人捧腹大笑，像是在看一段幽默小品?？柧S諾以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手法，描寫了身為底層，卻處處透著可憐又可愛的馬可瓦爾多。馬可瓦爾多是一個窮到無藥可救、浪漫到極致的小人物。他生活在社會底層，但卻是一個樂觀向上、永不言敗的人?？柧S諾用幽默的筆觸描寫苦難，讓馬可瓦爾多保持著純潔、愉悅的生存態(tài)度，在艱難困頓的日子里快樂地生活。主人公馬可瓦爾多一直以來都在努力用幽默對抗、宣泄內(nèi)心的憤懣。春天里他帶著孩子們?nèi)斐鞘谢▓@里的蘑菇，吃完蘑菇中毒后全家一起上醫(yī)院，這一幕看著讓人心酸。在城市里一家五口蜷縮在地下室的情景讓人落淚。夏天城市的喧囂聲吵得他不能入睡，擁有一個美麗的夢是那樣的遙不可及。秋天里富人吃膩了營養(yǎng)餐，他卻吃的是剩菜冷飯，僅有的這一點點期許，也隨著飯盒的損壞而破滅……人世間有多少像馬可瓦爾多一樣可憐又可悲的人啊。

閱讀《馬可瓦爾多》，思想就像插上了翅膀。在詩意般四季輪回的童話視角中，卡爾維諾的輕盈美學被無限放大。他的故事在幻想和飄逸中悠游，試圖突破宇宙對人的思想的限制。閱讀卡爾維諾就會變成一只蝴蝶，會在有星星和月亮的夜空中飛起來，這即是卡爾維諾文學所體現(xiàn)的輕盈美學。

（六）《如果在冬夜，一個夜旅人》

這是一部元小說，無限遞歸的元小說，作者和讀者一起完成的元小說。當我們拿起這本書時，我們就成了主人公，構(gòu)成了卡爾維諾小說里的一部分，我們在閱讀卡爾維諾，卡爾維諾正在寫我們。“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在馬爾堡市郊外，從陡壁懸崖上探出身軀，不怕寒風，不懼眩暈，望著黑沉沉的下面；在線條交叉的網(wǎng)中，在月光照耀的落葉上，在空墓穴的周圍，最后的結(jié)局是什么？”開頭是結(jié)局，結(jié)局也是結(jié)局，而卡爾維諾在這本書中所要強調(diào)的是探索結(jié)局的一個過程?？柧S諾在以往作品的延長線上，繼承了輕盈和想象，繼續(xù)探索故事無限多的可能性，并且延伸到文學內(nèi)部的理論實驗和文學外部的文學與生活、政治以及其他方面的關系?？柧S諾在這本書中嵌入了十個故事，但都只寫了引人入勝的開頭，然后促狹地停止。作者自己解釋為《一千零一夜》的寫法，這本書里有精彩的故事片段，有跳躍式的人物對話；有對存在主義的闡述，有對社會現(xiàn)狀的嘲諷；有讀書方法的討論，有寫作經(jīng)驗的分享；有師長般的諄諄教誨，有插諢打科的俏皮玩笑，還有露骨香艷的情色描述……假設的時空，虛構(gòu)的故事，這是卡爾維諾天馬行空的想象和奇幻的構(gòu)思，像是導演在鏡頭前給演員說戲。讀者不得不在作者的指令下以不同的身份進入不同場景，并充分發(fā)揮自己的想象力去扮演不同的角色，有時導演親自上陣做你的搭檔，有時還會有戲中戲。

當小說開始描寫小說，它就變成一臺碎紙機，古今一切小說的所有套路、技法都將被它揉碎，所有的情節(jié)、人物、環(huán)境都將被它毀得面目全非?？柧S諾就在二者邊緣游走，如入無人之境。一對男女的閱讀體驗是主干，十個完全無關有頭沒尾的故事是枝丫?？柧S諾自己全程在線，扮演著說書人的角色?？柧S諾裝進去十個異彩紛呈的、完全無關的、有頭沒尾的斷章殘片：懸疑的、驚悚的、恐怖的、苦澀的、青澀的、越獄的、犯罪的、偵破的、諜戰(zhàn)的、科幻的、魔幻的、玄幻的、夢幻的……他在這本書中幾乎解構(gòu)了文學史上的所有主題。總之，很豐富、很有趣、很獨特、很奇妙、很具有卡爾維諾的個人文學色彩。當小說開始描寫小說，它就變成一個活體細胞，可以不斷繁衍出自己，就如同鏡子以鏡子為觀察對象，就會觸發(fā)無限遞歸。

五、結(jié)語

“輕盈”是卡爾維諾文學的重要特點，與他本人的文學語言觀特征緊密相關。如果說博爾赫斯打通了時間和空間的限制，那么卡爾維諾是打通了現(xiàn)實與虛幻的結(jié)界?？柧S諾的視覺和想象力超凡脫俗，他極其擅長用有魔力般的筆觸，勾勒出一幅亦真亦幻的美麗畫卷。讀卡爾維諾的作品，我們可以感受到超乎常人的奇思妙想。他運用輕盈的敘述藝術(shù)在文本中展現(xiàn)了自己關于人和世界的深度思考，從而幫助自己也是幫助讀者走出了精神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