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敬
我們剛到雞場上班時, 薛阿姨在廚房做飯。廚房有兩個女工,負責雞場幾十個人的飯食,兩人分工比較明確,一人做飯,一人買菜并打下手, 薛阿姨就是負責買菜兼打下手的。后來,兩人經(jīng)常意見不合,薛阿姨便從食堂出來,給雞蛋打碼去了。
幾年前,薛阿姨的老公離開她,和一個年輕的女人過日子去了,她不甘心,一直不同意和老公離婚。直到最近, 實在沒有辦法,她才和那男人辦了手續(xù)。她是那么的不情愿, 人前人后仍然口口聲聲地稱那個男人為老公,好像只要這樣叫下去,他們的關(guān)系就無法改變。按周圍人的看法,她應(yīng)該恨那個負心的男人才是,然而,她不恨,只一廂情愿地把已經(jīng)離去的男人當作老公,情不自禁地說我老公如何如何, 好像曾經(jīng)是她的老公,就一定永遠是她的老公。大家本來是同情她的,但這樣一來,同情便打了折扣,甚至招來了厭煩。和她一起打碼的一個女人,很看不慣,兩人又有點矛盾,于是便咄咄發(fā)難:“還是你老公嗎?叫得煩死人,是你老公,為什么天天睡別個女人而不回家?你就是賤?!毖Π⒁棠康煽诖?,她本來以為大家都是支持她的, 大家的沉默就是對她最大的安慰,孰料有人竟這樣看她。她愣過之后,便淚水滂沱,扔下一板雞蛋,跑到宿舍放聲大哭。她一哭,哭了好長時間,人們覺得這樣的哭法是要哭死人的, 罵薛阿姨的那個女人心里害怕, 坐在場門口打自己的嘴巴:“叫你嘴賤,叫你嘴賤?!?/p>
她這一嘴賤,似乎罵出結(jié)果來,聽不見薛阿姨再叫老公了,但是,也惹出了另外的毛病。薛阿姨從此怕冷,天熱熱的,總要穿上夾襖,而且經(jīng)常打冷戰(zhàn)。
薛阿姨有一個男孩, 離婚的時候她要求把孩子判給她,由她撫養(yǎng),最后孩子歸了她。她養(yǎng)一個孩子很吃力,這個孩子大學畢業(yè)了,很少到雞場看她。好像從來沒來過,也許來過,我們不知道。
下班后所有時間,薛阿姨都在種菜。以前賣給食堂,同做飯的阿姨產(chǎn)生齟齬后,她把自己種的菜全部拿到集市上賣。據(jù)說,她還把菜送給前夫,不但如此,她把場里供應(yīng)的雞蛋也買回,送到前夫的家里。前夫的小女人不太會過日子,叫她著急,她把這個小女人當作自己的姐妹,常常給她一些指點。小女人看出她不是生事來的, 也把她當成了姐妹,兩人有了許多往來。前夫打算開一個副食店, 讓小女人守店, 但周轉(zhuǎn)資金不夠。薛阿姨聽說了,便將自己的工資和賣菜的錢全部送來。后來,小女人生孩子,坐月子時,她自告奮勇地去照料人家。
去前夫的家,和小女人拉著家常,薛阿姨或許還感到生活中有一點點暖意, 但回到雞場這邊,則什么都是冷冰冰的。屋子雖然清潔干凈,桌椅和床上的席子抹了又抹,但終究它們不會說話。菜園地里各種蔬菜逐日見長,絲瓜、茄子,這些東西由小變大,它們好像懂得說話,但薛阿姨忽視了它們,菜園子熱鬧了一茬又一茬, 可薛阿姨的心是冷清的。
薛阿姨只有四十四五歲, 日子總不能這樣過下去吧?有人張羅給她介紹男人,她自己對那個男人也比較滿意。男人來時,她又在種菜,男人喜歡會過日子的女人,對薛阿姨好像也很滿意。但是那一天,薛阿姨正在給菜澆水,忽然,她一揚手,扔掉塑料水瓢,抱起胳膊,渾身顫抖起來。男人感到奇怪,問她怎么了。她只是摟住胳膊,說,好冷,好冷。
男人如果像一個小年輕那樣抱住她,安慰她說,不冷,我在這里,不冷,就極有可能會慢慢制住薛阿姨的顫抖。但男人不敢造次,手腳無措,幫不上忙。薛阿姨越抖越厲害,臉色青灰,天旋地轉(zhuǎn),眼看就要跌倒,男人嚇得拔腿就跑。
此后, 薛阿姨怕冷的毛病也一直沒有斷根。她和同事的關(guān)系不好, 同事都不理她。一天,她提兩板雞蛋去前夫的家,但門上掛著一把大鎖。又去,還是這樣。她回來告訴大家:他們搬家了。她經(jīng)常對著人喃喃地說:“他們?yōu)槭裁匆峒夷兀?為什么不告訴我搬到哪兒去了呢?”
雞場絕大部分人是女工。養(yǎng)雞、撿雞蛋,這些工作比較適合女人來做。也有男工養(yǎng)雞、撿蛋,就感覺奇怪得很。天長日久,這個男工說話走路,都十分女性化。我記得這個叫王勇的男工, 二十七八歲, 還沒有結(jié)婚,高高的個子,走起路來腰肢一扭一扭,說話細聲細氣,笑起來十分羞怯。他甚至比一般的女孩更害羞。因為動不動就害羞。大家都叫他“姐兒”。后來他不養(yǎng)雞了,當電工去了,仍然是女聲女氣。
女工多是本地人,也有從島外來的。她們年紀參差不齊, 有年長些的, 也有年輕的。本地人皮膚大多偏黑,從內(nèi)地來的,膚色較白,似乎一望可知。
柳絳就是從內(nèi)地來到雞場的。她是湖南人,二十五六歲,豐滿,白皙,漂亮。她的姑媽是公司的老總, 據(jù)說是她姑媽讓她來海南的。姑媽又是受她的母親所托,說最好讓柳絳去海南。柳絳中專畢業(yè),本來有一份很好的工作,在一家大醫(yī)院當開票員,不需要南下這么大的折騰,照樣可以衣食無憂。但柳絳的母親就是憂慮重重, 一定要姑媽替她解決心頭之患。姑媽說,海南暫時沒有像樣的工作, 怕柳絳適應(yīng)不了。柳絳母親說,只要有工作,讓柳絳離開家鄉(xiāng),到外面就行了。這樣,柳絳從湖南來到海南,在雞場擔任過磅員。雖然過磅員與柳絳以前的工作相比差了不少, 但這份工作在雞場依然讓人眼熱,叫人羨慕。后來有人探聽到,柳絳母親之所以急著把她趕到海南來,是因為柳絳喜歡上了一個有婦之夫, 和那個男人糾纏不清,讓她到海南,就是為了切斷他們的關(guān)系。柳絳姑媽知道了這層利害關(guān)系, 就親自打電話給柳絳, 讓她動身來海南。開始,柳絳是不打算來海南的,但她打電話去找那個男人,男人并不明確表態(tài)。姑媽又接二連三地催,柳絳終于說,我想等到夏天。姑媽告訴她,你不知道嗎,海南現(xiàn)在就是夏天,海南四季都是夏天。柳絳動身來海南,她啟程的時候,湖南還是冰天雪地,走了一兩天,過了瓊州海峽,眼前忽然青枝綠葉、樹影婆娑,真的置身夏天了。
凡是第一次到海南來的人, 差不多都有一種恍惚的感覺,以為縱身一躍,便跨過了一個或兩個季節(jié)。起初,柳絳很想與人分享這種感覺, 但她愿意分享的人遠在千里之外。慢慢地,她打消了這種想法,和周圍人感嘆起季節(jié)的更替。她表現(xiàn)出極強的適應(yīng)能力,和同事們往來融洽,好像過去沒有留下絲毫痕跡。她姑媽喜出望外,把喜訊報告給她母親。她母親慶幸,柳絳回到了正常的生活,也許不久,就會戀愛和嫁人吧!
我第一次見到柳絳,是在五月。這是海南真正的夏天,到處是明晃晃的日光,又到處是涼悠悠的蔭影。我推著一輛車行走,滿身大汗。前面是一個女孩, 上身黑色T 恤衫,下著藍色牛仔褲,身材窈窕,曲線飽滿,背影隨著步伐而起伏顫動。我加快了步伐,趕上了她, 在超過她的時候回頭看了她一眼,不想她也看著我。面前的女孩有一雙黑色的大眼睛,臉龐豐滿得像月亮,膚色像木瓜浸出的汁液。我趕緊扭轉(zhuǎn)頭, 這樣的女孩,是不敢多看的。
和我一起進場的有一個姓江的東北的男孩子,身材高大,相貌堂堂,尤其一張大嘴,字正腔圓,能說會道。他一來就瞄上了柳絳,到處尋找木瓜送給柳絳。柳絳坐在長椅上過磅, 小江坐在長椅的另一頭。有一天,長椅被誰換成了方椅,柳絳端坐在椅子上過磅。小江大步跨過去,也坐到方椅上,和柳絳擠坐在一起。柳絳一邊平衡著身體,一邊咯咯笑出聲。大家都看出來了,兩人在談戀愛。有一次,兩人坐在辦公桌前,柳絳按著計算器,匯總磅單。忽然,報紙掉到地上,我俯身撿報紙。桌子底下,小江的大腿和柳絳緊挨一起, 小江的一只手擱在柳絳兩腿之間。柳絳姑媽一定很高興:侄女找到止痛片了。俊男靚女,出雙入對,的確讓人眼熱。雞場人都見證了他們的熱戀。正當人們以為兩人要步入婚姻殿堂時, 他們突然分手了,什么原因分手,不得而知。小江去了???,柳絳留在雞場。
夏天過完,就是秋天。但在海南,秋天也像夏天。場里又來了一個年輕人,姓程,廣西人, 剛滿二十歲。小程比小江稍矮一點,但方臉闊嘴,濃眉大眼,更為精神。他性格也沉穩(wěn)得多,不像小江那么浮躁外露。他本來還是一個大男孩,但穩(wěn)重含蓄的舉止,讓他顯出了成熟男人的魅力。柳絳一定從小程身上看到了她想要的東西, 于是千方百計找機會接近小程。以前,總是小江往她身上挨,現(xiàn)在反過來了,她往小程身上靠。
小程在二樓有一間小保管室, 人們看到,柳絳經(jīng)常到那間保管室去。有一次,保管室里傳出了小程的吼聲,接著,柳絳含著淚跑出保管室。
一個保安人員和小程開玩笑:“送上門的肥肉,干嗎不吃?”小程瞟一眼保安,不理睬他。
另一個保安告誡小程:“這個女人愛自己往上送,千萬當心!”小程又瞟他一眼,不置一詞。
小程很沉得住氣,不管柳絳如何熱情,他都不為所動。大家的眼里,柳絳成了一頭熱的剃頭挑子。柳絳的姑媽本來一心等著喝侄女的喜酒, 結(jié)果又落空了。第二年夏天,雞場來了一對夫妻,女的養(yǎng)雞,男的姓常,三十多歲,給場長開車。常司機見多識廣,經(jīng)驗老到,車開得相當好。柳絳經(jīng)常坐車到海口去。夏天剛過完, 常司機鬧起離婚,據(jù)說要娶柳絳。場長盡量不讓柳絳乘自己的車外出,但往來雞場的車很多,柳絳可以輕易改乘別的車。人們都以為,柳絳等著嫁給常司機。
常司機終于把婚離了, 公司也不再讓他給雞場場長開車,把他辭退了。常司機回內(nèi)地,柳絳后腳也離開了海南。兩人到了更自由的天地,但常司機沒有娶柳絳為妻,他回去后復婚了。柳絳嫁給了另外一個人。
麥哲倫證明地球是圓的, 這個結(jié)論后來又被許多人佐證。常司機折騰著離婚,掙脫不了家庭的引力, 還是回到以前的老婆身邊。柳絳從湘西小縣城出發(fā), 行過了江海,??苛艘恍┐a頭,最后還是回到當初出發(fā)的地點。她嫁的男人,還是她當初拼死要嫁的那個男人嗎? 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