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驚亞

公元1600年春，一場血戰(zhàn)在中國西南邊陲一個開滿杜鵑花的山野里激烈上演。這場戰(zhàn)事，是史稱“萬歷三大征”之一的“平播之役”。

八路并發(fā)的24萬明軍將土司城堡海龍屯圍得水泄不通。48天后，明軍終于破屯而入，一舉殲滅此前一年起兵反明的播州宣慰使楊應龍及其黨羽，從而結束了楊氏在播州724年的統(tǒng)治。戰(zhàn)火過后，海龍屯化為廢墟。

2012年春，36歲的李飛帶領幾名年輕的考古隊員，開始了對這段歷史的考古探索；3年后，以貴州播州海龍屯遺址、湖南永順老司城遺址、湖北唐崖土司城遺址為代表的中國土司遺址成功列入《世界遺產名錄》。

申遺成功后，李飛在海龍屯繼續(xù)資料整理研究工作。前前后后，他在屯上住了10年。

回首與海龍屯相遇的這10年，李飛說：“我生而有幸，可以在廢墟中追尋文明的碎片，將遠古的訊息帶到今天。”

結緣海龍屯

地處貴州北部的歷史文化名城遵義，古稱“播州”。海龍屯，雄踞于遵義老城西北約30公里的龍巖山巔，舊稱龍巖囤、海龍囤。崇山峻嶺間一蒂孤懸，四面陡絕，南北環(huán)水，僅東西有仄徑上下，《明史》稱其“飛鳥騰猿不能逾者”。

從公元876年進入播州，到公元1600年在平播之役中被蕩平，據信來自山西太原的楊氏統(tǒng)領播州長達724年，留下了豐富的歷史遺產。而其中的海龍屯，無疑是播州楊氏留存至今規(guī)模最大、保存最好、最負盛名的遺址。

作為平播之役的主戰(zhàn)場，海龍屯一直為世人所知。20世紀70年代，海龍屯進入文物工作者的視野，隨即被列為貴州省級文物保護單位，1999年開展了首次考古試掘工作，2001年被列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2012年，身為貴州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副所長的李飛正在四川大學攻讀博士學位，準備以“中國西南系統(tǒng)巖畫”為題開展研究，卻被單位緊急召回，要求他主持海龍屯考古發(fā)掘與研究工作，助推海龍屯申報世界文化遺產。

“我此前的興趣點是戰(zhàn)國秦漢考古及民族考古，海龍屯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宋明考古，對我而言也是全新的考驗。”李飛說。

回首這10年，在海龍屯巔度過的上千個沒有城市喧囂的日夜里，若無意義的指引，生活必將陷入巨大的空虛和迷茫中?！叭欢覀儾⑽疵允В驗橐饬x就藏在黃土下、廢墟里?！崩铒w說。

追尋廢墟之下的意義

經國家有關部門批準，2012年4月23日，海龍屯迎來歷史上第一次大規(guī)?？茖W的發(fā)掘。由李飛擔任領隊的科考隊成員登上海龍屯，開始了艱苦、持久的考古探索。

“海龍屯考古可分為發(fā)掘和整理兩個階段，2015年以前是做全面的考古發(fā)掘工作，之后則轉入資料整理與報告編纂?！崩铒w說。在申遺最關鍵的3年里，考古隊員們沒有節(jié)假日，排除一切困難夜以繼日地工作，2012年持續(xù)發(fā)掘275天，2013年151天，2014年311天，加班至凌晨兩三點是家常便飯。邊發(fā)掘邊研究的高強度野外工作，為呈送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的申遺文本提供了科學、強有力的支撐。

“對習慣于從細微之處盲人摸象般觀察歷史的考古者而言，對意義和價值的不斷追問，能喚起我們激昂的心?！崩铒w說。

“在海龍屯發(fā)掘過程中，我們動用了航拍、航測等科技手段，通過對周邊遺存的梳理，整體推進了對播州楊氏及其相關遺存的認識，深化了對土司制度及其文化的研究，并由此提出了‘土司考古新課題?！崩铒w說。

屯上的日子

屯上的日子并不輕松，但隊員們早就學會了苦中作樂。

“洗澡需要下山，購買物資也很麻煩。我們干脆養(yǎng)了雞，種了點菜，還收留了一條被遺棄的小狗，它陪我們度過了很多枯燥的日子?！崩铒w說。

然而一個個平凡而枯燥的日子串起來，卻又非常精彩。就像海龍屯用一石、一磚、一瓦、一木營建起來，成為一座輝煌壯麗的土司城堡。

在多數人眼里，考古就是挖墓尋寶。但李飛更愿意將考古活動理解為一次次面對案發(fā)現場的科學取證?？脊湃藛T根據殘留的痕跡極力復原現場，并探究案發(fā)的原因，“這是智識的探索，也是考古者水平的真正體現”。

最令李飛難忘的一件文物是公道杯，出土時是外壁寫滿銘文的幾塊碎片，一直堆積在文物架上。一天，李飛想證明公道杯利用的虹吸原理，于是找了個一次性杯子，在底部鉆了個孔，插入喝牛奶的U形軟管，再往杯里一點點注水，而水一旦沒過U形管的上端，瞬間就流空了。

“這件明萬歷年間來自江西景德鎮(zhèn)的青花瓷器，雖然因缺失過多而有一點缺憾，但不影響這件文物的價值，更不影響我們從中體味‘滿招損，謙受益的人生哲理?！崩铒w說。

十年磨一劍

從2012年4月率隊啟動大規(guī)?？脊虐l(fā)掘，到2017年3月因崗位調整暫別海龍屯，從2018年10月重返海龍屯啟動報告編纂，到2020年5月下山，再到之后兩年間因為照片補拍、數據核對而頻繁奔波于貴陽與遵義兩地，這10年間，李飛與海龍屯如影隨形，正可謂“十年磨一劍”。

回望這10年，有許多令人難忘的時刻，而最令李飛難忘的是申遺成功那一刻的興奮。

2015年在德國波恩召開的世界遺產大會上，原定的海龍屯的表決時間在北京時間7月4日凌晨，當夜所有參加申遺工作的人都聚集在海龍屯管理局，等待喜訊傳來。但后來表決因故延后了，大家悻悻散場。

“當7月4日下午喜訊傳來時，我真的太激動了。”李飛說他知道一定會成功。

2017年，李飛調到貴州省博物館擔任副館長，離開海龍屯一段時間。“申遺成功后，很多力量陸續(xù)退出，但我們的工作沒有完成。如果考古報告沒有出版，別人就無法深入研究海龍屯，它的價值也就沒法真正呈現?！痹诶铒w的主動申請下，他于2018年10月又回到屯里，開展資料整理和考古發(fā)掘報告的編寫工作。

這也是最艱難的一段日子。要在較短的時間里整理、編寫一部大遺址的考古發(fā)掘報告，難度可想而知?！耙驗榱⒘恕娏顮睿仨殸幏謯Z秒。飯后容易打瞌睡，我就養(yǎng)成了不吃午飯的習慣。稿子完成后，我又籌措經費，選定出版社，反復修改。”李飛說。

終于，長達200萬字的四卷本海龍屯考古發(fā)掘報告于2022年10月前后面世。

“將10年的精力用諸一屯，是一件幸事，并非每個人都能有此機緣，這背后需要太多人默默付出。因此，縱使這一過程充滿了艱辛與波折，但我仍滿懷欣喜，并心存感念?！崩铒w說。

（選自2023年3月31日《新華每日電訊》，本刊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