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鴻冰
說到清代女詩人賀雙卿,首先想起的就是《西青散記》的作者史震林對她一生且憐且痛的精準概括:“才與貌至雙卿而絕,貧與病至雙卿而絕?!辟R雙卿被稱為“清代第一才女”,唐正果先生也認為:“在整個中國詩歌史上,也許只有清代女詞人賀雙卿一人在她的作品中反映了下層婦女的悲慘世界?!?/p>
可說到她,我總想起曹公筆下的黛玉。清代詞家陳廷焯的《白雨齋詞話》中盛贊雙卿為“負絕世才,秉絕代姿”,而黛玉亦是集世間精華靈氣于一身的絳珠仙草。雙卿在憂愁與痛苦的生活中死去,黛玉也只落得個淚盡而逝。
曹公畢竟是愛著黛玉的,但生活卻并沒有善待同樣美而慧的賀雙卿。黛玉尚有心靈相通的摯愛寶玉在身旁,還有如寶釵、湘云般靈秀聰慧的姐妹做伴,大觀園內(nèi)總還有過歡聲笑語的美好時光。而雙卿空有絕世之姿,一腔詩才,卻生于村野匹夫之戶,又嫁得個文墨不識一字的粗鄙魯莽之人,香魂一縷早早隨風(fēng)而散。
賀雙卿只活了二十歲,她的一輩子,就是這樣了。
賀雙卿的少女時代,也曾有那“日長飛絮輕”的好時光,雖然短暫,卻也令人歡喜。
她是江蘇人,眉眼間帶著江南女子的靈秀。少女雙卿雖出身于農(nóng)家,卻聰慧機靈,因為舅舅在鎮(zhèn)上的書館做雜役,小雙卿也有了機會去書館中旁聽。教書先生對雙卿的活潑機靈勁兒十分喜愛,便破例讓她留在書館中讀書寫字。寒來暑往,三年過去了,小雙卿也長成了滿腔詩書、博學(xué)知禮的大姑娘。她不僅于詩書上精通,古代女子所擅長的女紅小雙卿也沒有落下。家中貧寒,買不起書,雙卿便用其精細的繡工換來詩書,如饑似渴地讀著寫著,以詩書的光芒充盈她的精神世界。
在“女子無才便是德”的社會,她的才華雖不為人所識,卻如同一盆剛抽了芽的蘭花,靜靜地生長在無人問津的角落,連枝葉都散發(fā)著暖玉一樣瑩瑩的潤意。
賀雙卿十八歲時,她的父親賀彌高去世,叔父為她做主,把她嫁給了鄰村的佃戶周大旺。雙卿初嫁時的生活雖不如李清照與趙明誠那般“賭書消得潑茶香”,有知識分子熱愛的文學(xué)情調(diào),卻也別有一番趣味。史震林在《西青散記》中,記敘了雙卿曾在書信中寫到“仙郎一字,勝懷不夜之珠”,便是懷著滿腔的甜蜜在敘述她教丈夫讀書習(xí)字時的場景:
雙卿曰:“仙郎者”,吾夫也。吾夫不識字,燈下教之,已識十余字。他人識萬字,不為異。吾夫識一字,即為寶,故云“不夜珠”也,妾何必羨徐陵哉!吾夫不能寫字,捧其手描之,能點畫矣,豈復(fù)思逸少哉!
但這樣溫馨而甜蜜的日子在賀雙卿的婚姻中屈指可數(shù)。大多數(shù)的時候,她的生命既灰暗又痛苦,丈夫的責(zé)打與婆婆的冷眼,還有生活的壓抑與一片詩心卻無知己的悲涼,都壓在賀雙卿十八九歲的心上,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在李清照們還在“一種相思,兩處閑愁”的時候,賀雙卿要面對的,卻是終日的勞苦與卒歲的辛勤。
紫陌春情,漫額裹春紗,自餉春耕。小梅春瘦,細草春明。春田步步春生。記那年春好,向春燕、說破春情。到于今,想春箋春淚,都化春冰。
憐春痛春春幾?被一片春煙,鎖住春鶯。贈與春儂,遞將春你,是儂是你春靈。算春頭春尾,也難算、春夢春醒。甚春魔,做一場春夢,春誤雙卿!
——賀雙卿《春從天上來·餉耕》
這一首賀雙卿吟誦春日的小詞,僅僅只有一百余字,卻連用了二十八個“春”字。春日本當是萬物充滿生機的季節(jié),可在賀雙卿的眼里,不過是“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雙卿極其喜愛花朵,她不忍看花瓣落于泥中,便“攬衽攝之,歸土窗下,砌花成字,撒花枕席,和花小眠”。對花瓣之憐,也是她對自己命運之憐。就如同《葬花吟》里的那句“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
從前春日少女滿懷春情的祈禱,如今都成了眼中落不盡的淚珠兒。
少女雙卿的春夢,就像蕭紅的那首短詩《偶然想起》,曾經(jīng)也那樣甜蜜而自由過,卻終究變成了一潭再也翻不起絲毫波瀾的死水:
去年的五月,
正是我在北平吃青杏的時節(jié),
今年的五月,
我生活的痛苦,
真是有如青杏般的滋味。
暖雨無晴漏幾絲,牧童斜插嫩花枝。小田新麥上場時。汲水種瓜偏怒早,忍煙炊黍又嗔遲。日長酸透軟腰肢。
——賀雙卿《浣溪沙·暖雨無晴漏幾絲》
這首詞就是賀雙卿嫁去周家后的日常生活了。雖說雙卿是農(nóng)家長大的少女不假,可她柔弱的身軀、嬌嫩的雙手,如何能夠承擔(dān)起挑水種瓜、插秧燒火這樣的重擔(dān)?這一樁樁一件件的農(nóng)活,讓雙卿細嫩的十指生滿了老繭。雙卿來到周家后,因為長期操勞,患上了嚴重的瘧疾,丈夫和婆婆不但不因此對可憐的雙卿多上一份憐惜,還常常冷嘲熱諷,將她當作奴仆一樣壓迫。她那狠毒的婆婆,對待她是日常怒罵責(zé)打,連雞蛋里也要挑出骨頭來尋雙卿的錯處。丈夫雖說開始時還疼愛雙卿,卻也在母親日日惡毒的責(zé)罵聲中對雙卿少了從前那份耐心與柔情。賀雙卿作品中揮之不去的傷感氛圍也是由此而來:她無力改變悲慘的命運,生活的曙光也絕情得不曾稍稍眷顧一下可憐的雙卿。
但她的一顆敏感而靈秀的文學(xué)之心,卻并沒有在日復(fù)一日的操勞中消散。她的錦思花情,如何能被爨(cuàn)煙熏盡?丈夫和婆婆不愿看見她舞文弄墨,也不懂她的那些憂愁與悲傷,甚至責(zé)罵她讀書寫作不如侍弄泥塊,“釜煤尚可肥田”。連紙筆都無法拿到的雙卿便只能將詩詞以白粉寫在樹葉之上,就是以這樣的方法,她的那些泣血之句跌跌撞撞地闖到了人們面前,讓后人知道,原來清朝還有這樣一位明珠遺寶的女詩人。
幸好,在賀雙卿那灰暗到毫無光明的生活里,還有過兩個人曾經(jīng)給她帶來過一些安慰。
一個是她嫁到周家后的鄰女韓西。韓西雖不能如同雙卿一般識文斷字,但她與雙卿年齡相仿,就如同雙卿的姐妹一般,悉心地呵護著雙卿。這份從周家那里得不到的溫情與關(guān)愛,令雙卿十分感動,也只有在寫給韓西的作品中,才能偶爾出現(xiàn)一些活潑的詞句。故而韓西出嫁之日,雙卿飽含著深情與不舍寫下了這首詞:
寸寸微云,絲絲殘照,有無明滅難消。正斷魂魂斷,閃閃搖搖。望望山山水水,人去去,隱隱迢迢。從今后,酸酸楚楚,只似今宵。青遙。問天不應(yīng),看小小雙卿,裊裊無聊。更見誰誰見,誰痛花嬌?誰望歡歡喜喜,偷素粉,寫寫描描?誰還管,生生世世,夜夜朝朝。
——賀雙卿《鳳凰臺上憶吹簫·贈鄰女韓西》
若說韓西的存在給雙卿帶來的更多是生活上的關(guān)心與照料,那史震林的出現(xiàn),就是為雙卿的精神世界打開了一扇窗。
史震林是何許人也?這么說吧,今日我們有幸能知道賀雙卿這樣一位才華橫溢的詩人,能讀到她那些清麗哀婉的詩句,全要拜史震林和他的《西青散記》所賜。是史震林和他的朋友無意間發(fā)現(xiàn)了這個手執(zhí)畚箕出外倒垃圾的清麗女子,也是他在那些被扔掉的破銅爛鐵之中慧眼識珠,尋覓出了雙卿那些如同貝葉經(jīng)一樣珍貴的、寫著詩句的花葉。
自此之后,史震林與他的文人好友便想盡方法與雙卿以書信來往,詩詞唱和。雙卿在他們之中,就如同羈鳥飛回舊林,池魚游入故淵。她的詩詞是那樣的絕妙,遣詞造句是那樣的自然,而情感又是那樣的真摯哀痛。在詩詞的國度里,她不再是那個瘦小病弱的農(nóng)婦,而是當之無愧的女皇。史震林等人驚慕她的才華,但拘于禮教,無法真正救雙卿離開苦海,只能嘆息一聲:“人生須有兩副痛淚:一副哭文章不遇識者,一副哭從來淪落不遇佳人?!钡腥缡氛鹆诌@樣能懂得雙卿筆底墨香的知己,對于雙卿來說,已是殊為不易。她不敢抱怨生活的勞苦,不敢抱怨婆婆的刁惡和丈夫的粗蠻,只有在文字里,她才能找到些許安慰。
這里沒有冬天,因為賀雙卿的生命里已經(jīng)無法再承載一個凜冬。她最終不堪重負,在二十歲的那一年撒手人寰。也許,是仙人也看不下去雙卿日復(fù)一日地處于這樣的痛苦之中,于是也請雙卿上界趕赴白玉樓去了。
賀雙卿的一生,就是一盆被送進豬圈的才透出嫩尖的蘭花,一首哀婉的《葬花吟》,一句無力的“淹煎,潑殘生,除問天”。
(源自“鴻雁不言”)
責(zé)編:王曉靜實習(xí)生:黃舉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