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蕓

在挺立的竹與平展的紙之間，在渾圓與纖薄、堅硬與綿柔之間，是清水的淋洗、日光的照射、月光的漂白、石灰的浸漬、旺火的蒸煮、木碓的捶打、紙藥的化合、文火的烘烤，是交付悠長時光的發(fā)酵、腐蝕、風干，是人的耐心、汗水和經(jīng)驗澆灌……“片紙非容易，措手七十二”，從竹到紙復雜的蛻變過程，通過他的講述在想象中徐徐展開。

此刻，蛻變已至“尾聲”，竹不復為竹，紙尚未成紙，如絮漿料在水，一池幽深。我們環(huán)立在水槽邊，看他雙手握住簾柄，送一席竹簾入水，輕蕩來去間，細密的竹簾上落下一層似有若無的霧色。停簾輕卷提起，薄霧落在一旁的紙堆上，猶帶有清晰簾紋。此謂“抄紙”，紙有了雛形。紙堆漸漸增厚，木榨下壓，擠出水分。揭起一層，貼上石壁，溫火在夾壁間游走，此謂“焙紙”。少頃，濕氣盡除，揭起，如輕云飄過，一紙安落案上。

這動作，他做了四十多年，從笨拙到流暢，輕重緩急，遞收行止，手頭自有分寸，心中自有拿捏。四十年間，與竹紙的蛻變逆向而行，他從一張“白紙”成熟為一根挺立的“竹”——國家級“非遺”項目鉛山連四紙制作技藝代表性傳承人章仕康。

這紙經(jīng)歷了塵世間的千錘百煉，雖薄如蟬翼，卻柔中含韌，可染五色、吸墨痕、涵朱章、顯文字，抗時間滴水穿石之力，越空間狹窄或蒼茫之限，傳達意緒，聯(lián)通神思，接續(xù)起萬千根脈。

鉛山縣位于江西省東北部，今屬上饒市。在鉛山，按照不同的原料配方、制作流程、手法，紙被賦予不同的命名：連四紙、毛邊紙、關山紙、表芯紙、荊川紙……鉛山的友人告知當?shù)赜幸皇酌裰{，姑且名之《四白歌》：“第一白來高山雪/第二白來瓦上霜/第三白來白小姐/第四白來連史紙……日頭收得高山雪/廚煙收得瓦上霜/書生收得白小姐/先生收得連史紙?！备柚{中吟唱的白白的紙，名“連史”，又名“連四”，是鉛山最為著名的紙，賦予這座小小的縣城千年不萎的“妍妙輝光”（明代高濂《遵生八箋》）。

章仕康出生在鉛山一個叫累馬嶺的地方，地處武夷山脈的偏僻山野，漫山竹林，村后一條古道通往福建，云霧常年繚繞處有一道名為云際關的關隘。古時挑著擔子的挑夫穿云破霧來去，擔子里臥著紙，紙聚向一個叫陳坊的古鎮(zhèn)，在那里登船去到河口，沿信江入鄱陽湖，再至長江……明代鉛山縣志《鉛書》有云，“鉛山唯紙利天下”。偏僻的累馬嶺窩在深山中的二十多座瓦房旁，也棲落著一張張紙槽、篁鍋，那是鄉(xiāng)人習見的物什，與生計有關，與溫飽有關，與一個人的一生有關。章仕康的父親、爺爺、太爺爺，做了一輩子紙。章仕康十三歲學習焙紙，再向手工做紙的縱深處潛游，將竹紙蛻變的過程一一經(jīng)歷，直到像父親一樣做得嫻熟，比父親做得更為得心應手?？蛇B四紙的“生命史”并非一路高光。章仕康經(jīng)歷過紙槽干涸、篁鍋寂寞的時段，他為了生活出走他鄉(xiāng)，伐過木，去礦山當過爆破員，做過室內(nèi)裝修，開過煤餅店，繞了長長的路?？芍灰獜团d連四紙的召喚一發(fā)出，他便回歸了父輩的軌跡，與竹紙纏綿半生。在清寂的累馬嶺，他伐嫩竹，開紙槽，啟篁鍋，曬黃餅，捶白餅，擦亮屬于鉛山一張紙的“妍妙輝光”。

在一張照片中，章仕康站在壘起的竹堆上，身后山坡翠竹環(huán)繞，而他腳下堆疊成陣的是立夏前夕初生枝葉的嫩竹，帶著新鮮的砍伐的傷口，即將開始漫長蛻變的第一環(huán)節(jié)——“坐地陰干”。他引來泉水反復澆淋，竹在自然之境兀自發(fā)酵，緩慢解體，待人工去殼剝絲，之后入漿池反復腌料，經(jīng)溪水反復沖洗，入篁鍋反復蒸煮，純堿、紙藥一一參與進來……一年時光劃指而過，方有“一簾波蕩一層云”的美妙收獲。

麻、樹皮是最初的造紙原料，“唐末五代時，開始出現(xiàn)竹紙……宋元時期，竹紙開始名聞天下”（潘吉星《中國造紙技術史稿》）。鉛山成為竹紙重鎮(zhèn)，與其自然風物有關。鉛山多竹，漫山遍野的竹，砍而復生，生生不息。鉛山多水，自石縫泉眼中涌出，那清澈的水色仿佛攜帶著明亮的鳥鳴，穿山越石而下。鉛山植物繁密，其中有“楊桃藤、毛冬瓜、榔根、水卵蟲、楠腦、雞屎柴”（丁智《連四紙之鄉(xiāng)鉛山記憶》），都是上佳的紙藥。鉛山多石灰，為竹的蛻變、紙的涅槃而生提供不可或缺的輔力。鉛山多煤，為擔負著幾度蒸煮之責的巨大篁鍋，輸送豐沛的火與熱力。鉛山多江河，桐木江、楊村河、陳坊河等幾大水系貫穿縣域，天然通達的水道賦予一個蝸居在武夷山北麓的小小縣城連通世界的可能。

歷史上鉛山紙業(yè)之盛，從20世紀80年代編寫的《河口鎮(zhèn)志》可窺一斑：“自清乾隆年間起，河口鎮(zhèn)的商業(yè)已達鼎盛……本鎮(zhèn)紙莊、紙棧、紙?zhí)枴⒓埖暧袔装偌?，鄉(xiāng)間從事紙業(yè)生產(chǎn)的工人已擁有二萬余人丁，鄉(xiāng)間紙槽有二千三百余張，每年可售銀四五十萬兩。江浙綢絹布匹各店，均用鉛邑紙張包裝，華北一帶更為其主要銷路?！蔽挥谛沤疄I的河口鎮(zhèn)，曾有“八省碼頭”之譽。至今，“九弄十三街”形態(tài)依然清晰。癸卯年春天，我們穿過五里長街，一堡、二堡、三堡，青石路面落刻著車痕足印，門楣上仍存“天祿遺風”“吉州福地”和模糊難辨的文字。興發(fā)號醬園、悅和源字號、祝榮記紙?zhí)枴⑧]政局、吉生祥藥號、世界書局、恒孚煤油棧、德昌線號、朱裕立錢莊、興隆口雜貨紙店、朱怡豐商號、陳隆興布店、金利合藥店的門面，如一串老去靜穆的身影，依然以花紋繁復、精雕細琢的細節(jié)，無聲地訴說著這里過往的喧囂與繁盛。屋宅高墻間窄窄的巷弄曾經(jīng)人頭攢動，直抵沸騰的河岸。據(jù)清乾隆年間《鉛山縣志》記載，這里“貨聚八閩川廣，語雜兩浙淮揚；舟楫夜泊，繞岸燈輝；市井晨炊，沿江霧布；斯鎮(zhèn)勝事，實鉛山巨觀”。五里長街容納了1400多家店鋪，十大碼頭沿江排開，依然無法盡數(shù)接納往來船只，常有船只三天無法靠岸、江面千帆林立的景象。那時，紙是鉛山派出的與世界結(jié)盟的使者。

鉛山有連四紙，以薄透柔韌、不腐不蠹而成為印刷古籍的上佳紙料，是文化傳承的載體；亦有素樸、平易、包容的毛邊紙，質(zhì)薄松軟、色澤淡黃，有極好的托墨吸水性，墨汁迅疾滲入紙的肌理而保留遄飛的筆形與意緒，乃日常習練書法的上佳紙品。

春和景明時節(jié)，油菜花像脆亮的高腔回蕩山野，我們走進鉛山門石村。兩山夾一河，沿一條細路入村，民舍旁臥一口篁鍋，添柴口積了如墨色的煙灰。據(jù)說這篁鍋還不時被填滿、被點燃，一次可蒸煮四千斤竹絲，旺火持續(xù)12小時。升騰如云的煙霧，仿佛小村酣暢地呼吸吐納。

再幾步，路邊一串水池，有的池中清水浸泡竹絲，有的石灰浸漬竹絲。一線清冽的溪水自山中而來，水流歡脫，農(nóng)婦在水邊洗衣，腳邊網(wǎng)中養(yǎng)了幾尾細魚。再往前，竹林漸密，路邊現(xiàn)一座低矮的紅磚房。走進去，小小的空間被塞得滿滿當當，大小水槽都由石頭鑿空，日光從一側(cè)的窗口探入，照不透屋子深處的幽暗。

半明半暗的光線中，兩位師傅正在抄紙，手中竹簾比章仕康所用的小了不止一半。看起來頗為年輕的抄紙師傅李文虎年已五十，做了三十年紙。手工制作毛邊紙的傳統(tǒng)一直在門石村延續(xù)，紙槽、篁鍋才得以原生態(tài)地保存下來。李文虎還記得小時候，村中有30多張紙槽，800多名做紙工。他從父親那兒學得手藝，而今一天抄紙12個小時，可成紙一千三四百張。冬天不歇時，水冷，他會溫火煮一小鍋水，抄一會兒紙泡一會兒手……紙銷往上饒廣豐一帶，有紙商收購，198張毛邊紙為一把，價格約80元。一張張紙，鋪就了一家人的安穩(wěn)日子。

盡管機器造紙已全面覆蓋生活，可鉛山手工竹紙的光華不曾黯淡，始終有一位位、一代代傳承者以微薄之力，呵護著那一盞微光。鉛山之行，認識了一位名靜的女子，十多年前她從四川平武嫁到鉛山，與紙結(jié)緣。十多年來，她與另一女子玲結(jié)伴，一直走在傳承鉛山連四紙的路上。她們在陳坊建起紙槽，制作傳統(tǒng)的連四紙，也研發(fā)與時代脈搏契合的紙品。她們的夢想，是擦亮屬于連四紙的“妍妙輝光”，使之光亮如星、常新。

（源自《文藝報》，梅之傲薦稿）

責編：潘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