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寶祥,1960年生于南京。南京師范大學美術學院教授、江蘇省徐悲鴻研究會會長、江蘇當代書畫院院長、江蘇省當代藝術創(chuàng)作研究會副會長、江蘇省山水畫研究會副會長。作品被中南海、江蘇省省委常委會議室、江蘇省美術館等機構及個人廣泛收藏。
俠骨柔腸
隨著與畢寶祥交流次數(shù)的增多,我對他的作品也產生了別樣的理解。他的畫很好看,構圖、布局講究,畫面的元素復雜,平穩(wěn)的風格符合大眾審美要求,視覺上很愉悅,心理上很舒服,即使是一顆很熱燥的心也能漸漸平靜下來,變得心平氣和。而一旦了解了他的藝術觀、生活趣事之后,觀畫的感受便又復雜了幾層,那畫不僅僅是能撫平內心的褶皺了,而是變得能跟人交流了,畫中的線條、墨色越發(fā)鮮活,山水草木會舒展筋骨展顏露色了,能與觀畫的人進行一來一往的對白,瞬間會開口說話,會講故事了。
這種故事充滿敘事獨有的節(jié)奏,在篤定沉穩(wěn)的敘述之中,觀畫者只要細心循著畫中蜿蜒的山路走下去,總會訪到古人的蹤影,密林深處或者山谷之中,畫中的人閑坐聽琴,望云品茗,青梅煮酒,或者三兩好友賞梅,扶杖觀瀑,自在的姿態(tài)里透出揮灑自如的從容。
其中,最打動人的是畫中所透出的一股靜氣。畢寶祥筆下所描繪的山是安靜的,無論是太行的山,還是江南的山、皖南的山,都是云淡風輕,像是千年修煉過的狐仙,抑制不住的仙風道骨從每一根毛發(fā)里漫溢出來;他畫的水是安靜的,無論有無波浪或者微瀾,觀畫的人只覺得有股清水洗塵般蕩滌心扉的舒暢;他畫的樹是安靜的,無論是否有微風吹過,一枝一葉總是散發(fā)著自己獨特的呼吸,任爾東西南北,守著一股清氣立于風中,始終不凌亂,特立獨行。這樣的畫面,雖是安靜的,不動聲色的,卻能迷住人的目光,拖住人的視線,長久地令人的心靈在其間徜徉。
看著畢寶祥的畫,腦海里會同時浮現(xiàn)出他的形象,畢寶祥是自在從容的,所以他筆下的線條也是柔曼可親的;畢寶祥是友善親和的,所以他筆下的墨色也是清新溫良的。那么,他畫中的那股靜氣是從何而來的呢?循著他的講述從他的畫里尋找著原因,也從他畫里的線條筆墨中尋找著藝術的“話外音”。
畢寶祥行事敏捷聰明。有一年,策展方邀請他們到韓國辦畫展,布展那天,畢寶祥把畫筒一打開,里面裝的是一卷空白的宣紙,一下子就懵了,因為中國畫是卷起來攜帶的,跟這卷白紙大小厚度差不多,他出門前拿錯了。好在筒里還有那卷宣紙,畫家的技藝是隨身攜帶的,有紙有筆有墨就能隨手畫起來,這就是中國畫的魅力之一,表現(xiàn)形式非常獨特。當下,畢寶祥抓緊讓韓國朋友找來了毛筆和墨,立馬伏案趕出一張兩張六尺整張的大畫,從下午一直畫到夜里。第二天展出,效果很好,藝術是全人類共通的語言,中國畫的語言全人類都看得懂。
畢寶祥身上最顯著的特質是他的俠骨柔腸。與呼嘯江湖的俠士不同,他的俠骨柔腸里還帶著一點點羞澀。在南師大留校工作不久后,他帶學生去婺源寫生,當?shù)赜形粣酆盟囆g的朋友,把他寫生時所畫的畫都給收藏了,人家給的收藏費還沒焐熱,畢寶祥就拿出六千元在安徽屯溪買了一只竹雕筆筒。店家說這個東西好,是老物件兒。畢寶祥高高興興地買走了。后來,有行家指點他,說這東西并沒那么老,上當了。畢寶祥淡然一笑,只要喜歡,年代不是問題,買樣喜歡的東西陪著自己一起慢慢變老,挺好。
對待物品的態(tài)度也反映了一個人對待人生的態(tài)度,自然而然,淡然處之,這是畢寶祥為人處世所追求的心境,卻又生怕自己在對待他人時做得不周到。“有點不好意思”這句話常在聊天時聽到畢寶祥提起,他常常在人際關系中處于一種“不好意思的”的狀態(tài)。終究還是柔腸百轉的人,這里面有知識分子在名利面前的羞澀,有讀書人在俗世煙火中的清高,也有一點點他常年關在象牙塔中疏于搭理人間煙塵的不諳世事。他經常會被邀請參加研討會,有時還要主持一些畫展,但畢寶祥說他在這方面還是有點不流利,用他自己的話來講就是“恨不得走到哪兒都有個講臺,那樣我說起話來就輕松多了”。那些官話、套話和阿諛奉承的話、夸大其辭的話、沒有根據(jù)來源的話等等,他不會說,不肯說。害怕上演講臺,是因為生怕一不小心說了違背自己意愿的話。人情世故里的畢寶祥,就如同他作品的畫面一樣,干凈、清澈,稍微復雜一點的事他就會“陷入困境”。前年夏天,從外地寫生回到南京,下了高鐵原本是要去乘公交車的,但莫名其妙地在正午的大太陽底下,扛著畫筒在高架橋上步行了三四里地下不來,后來還是一個快遞小哥用送外賣的摩托車把他帶了下來。但一直到現(xiàn)在,他都在為自己的窘態(tài)“不好意思”,說得更多的是為自己“當時忘記給小哥一點錢表示心意買瓶水,真不好意思”。
去年,省文旅廳策劃了一個活動,邀請一批畫家去揚州各地景點寫生,畢寶祥也是60歲的人了,許多畫家年紀輕輕就都已經不出門寫生了,何況他這么大的年齡,跋山涉水很辛苦,一道道坎都要邁得很小心。哪知畢寶祥一聽去寫生,立馬答應,因為主辦方答應他可以帶幾個學生一道去,年輕人平時缺少機會,再說活動結束后,主辦方還給出版一本畫冊,孩子們需要積累成果啊,這對將來的發(fā)展是有幫助的。
畢寶祥從來就是這樣,只要是對學生們有利的事,誰開口他答應誰。2020年“畢寶祥師生展暨研討會”在江蘇美術館舉辦,到會的都是省里一流的評論家和畫家代表。展覽當中所有的資金包括出版畫集、午宴的開支都是畢寶祥籌集的。開幕式后,學生們送了一本每人在上面畫了一頁的冊頁給他,每個學生都過來擁抱他,他一下抑制不住情感,眼淚奪眶而出。他覺得,這是作為老師所得到的最好的回報。他愿意為學生們做任何事,不管學生們畢業(yè)了還是在校,他永遠都是那個微笑著站在學生們背后的人。
不諳世事
畢寶祥身上的書生氣很重,這讓他保持著知識分子的精神潔凈,不過也為此付出了代價,吃了不少的虧。
有一年,美院要選舉參加省文代會的代表,當時系里的兩位教授都是很有名望的畫家,也都有參加省文代會的資格。但偏偏名額有限,為了解決這個問題,系里就想出了一個投票的方法。
于是,兩位教授都想拉攏畢寶祥,畢寶祥很難辦,兩個人都曾有恩于他,這讓他怎么辦呢?所以,在投票的時候畢寶祥當眾離場,表明他不愿選誰站隊。本來想誰都不得罪,結果可能把誰都得罪了。
畢寶祥一點圓滑都沒有,也可能是他根本不屑于玩花腔、耍圓滑。他有個“不好意思”的口頭禪,當真滑頭滑腦地做事,他都會嫌棄自己。
畢寶祥說:“教師的累往往不只在教學上,而是在處理這樣那樣的各種關系上,讓人很頭疼的。還有職稱問題,千萬別以為職稱是靠拼成果拼來的,不是的,更多的是拼人際拼關系,因為最后還是評委的票數(shù)說了算嘛。這就是‘成果雖然排第一,結果還是上不去的原因,成果不等于結果?!?/p>
畢寶祥以自己為例,說當年他的正教授職稱先后申報了四次才成功。第四次申報,在述職結束時,他帶點調侃地做了個結尾,說:“這份述職報告,我已念了四次,夫人說我跟祥林嫂一樣。”評委們哈哈一笑,其中坐在他旁邊的一位評委連說了幾遍“不容易”。聽到有人這么理解自己,不知怎么畢寶祥突然就哽咽了。這事一直讓他難以釋懷,他痛恨自己太沒出息了,竟然為了職稱而丟人現(xiàn)眼,真的是“有點不好意思”。
雖然畢寶祥始終有股書生氣,但他還真不是關在書齋只做專業(yè)不關心行業(yè)發(fā)展的書生,他身上有著傳統(tǒng)知識分子的濟世情懷。比如,針對學校行政化的問題,他始終敢于發(fā)聲,在十四五規(guī)劃征求意見座談會上他也提出過建議,他是有責任擔當?shù)闹R分子。
“行政化是很傷教師的!傷教師的心,傷教師的教學積極性。學歷、成果、高級職稱、碩導博導,這些對于普通教師來說是踏破鐵鞋無覓處,所以教師往往把行政職務看得很重,都想弄個官當當。因為當了官,有些問題就迎刃而解了。有些領導還兼博導,兩個都要‘導(領‘導和博‘導),可能是兩個都要‘倒(工作和教學),人的精力畢竟是有限的,尤其是到了能當博導的年齡,不能既當領導又同時當博導,精力分散了一個都當不好?!?/p>
畫家的人品與畫品是有緊密關系的,著名美術評論家陳傳席曾評論畢寶祥的作品,說“無投機取巧之心,而有認真深沉之功”,這不僅是源于他的才氣,也源于生活給予他的磨煉。做人也如同練身手,真正的武林高手是不肯輕易拔刀的,人一用勁,難免吃相難看。
幾年前,畢寶祥送我一本厚厚的畫集,翻遍六十多幅作品,竟沒有從中看到一位人物、一只飛鳥、一只走獸。這是在刻意避免人間煙火氣嗎?
畢寶祥沒有直接給出答案,只說是一種情感的自然流露,并非刻意而為。
他說:“雖然藝術是人造的,人可以主宰藝術,但自然是天造的,因而人只有順應自然。在自然面前,人是非常渺小的?!?/p>
由這節(jié)話可以看到,在畢寶祥的潛意識里,他是情愿讓渺小的人退到幕后的,自然萬物才是天地間的主角。
我曾經問過畢寶祥一個問題,“你應該遇到過不少意難平的事,但你的畫中卻從來沒有一點激憤之色,這是什么原因呢?”
“畫家是要表現(xiàn)美,傳遞一種美感的吧,我對自然懷有敬畏之心,這讓我能夠以欣賞的眼光、喜悅的心境接近和表現(xiàn)萬物。”畢寶祥深受黃賓虹先生“內美”核心思想的影響。黃賓虹先生的天人合一、道藝合一的“內美”藝術追求,畢寶祥是深得其益。他的筆墨來源清正,傳承明顯,從中能尋到黃賓虹先生用墨的風格,畢寶祥習慣用濕筆潤墨,這應該也是出自賓虹老的特點。
在上述“內美”思想的映照下,我從畢寶祥的風景里,讀到的是別樣的純美:充滿日常生活情趣和意趣以及藝術之趣的純粹美感,美得清秀,美得寧靜,美得喜慶,美得出塵。這是畢寶祥風景畫的特點,美得不染一點塵埃,卻又溢滿人間清趣。
這種美,本來就是中國山水畫的靈魂,也是中國山水畫的胎記。
讓藝術回到正常
在采訪畢寶祥的過程中,我也曾與他談到過關于繪畫的技法。
對于一個成熟的畫家來說,技法并不是最重要的問題。造成畫家之間差距的,可能在于意趣。樸實出天真,天真出妙意。所謂匠心,如果不是出自天真,那么再精的匠也只會被扭曲,只見匠,不見心,作品就會缺少靈氣。畢寶祥是贊成這個說法的。
內心很有棱角的畢寶祥,旗幟鮮明地支持中國畫就是要堅持傳統(tǒng)特色。他舉了吳冠中的例子,他說他對吳冠中的油畫很喜歡,但對吳冠中的中國畫不敢恭維,國畫的專業(yè)技巧水平不高,專業(yè)技巧應該是評價藝術的金標準。畢寶祥的原話是:“吳冠中的一些抽象畫不知是否學過波洛克?跟波洛克的畫法很接近,國畫還是不要跟著西畫跑,否則就掉價了。吳冠中還有些國畫畫得像裝飾畫。國畫往裝飾畫靠,也有點降格了?!?/p>
畢寶祥一貫堅持藝術創(chuàng)造是要有標準的,“我認為藝術有三個標準,這是不能含糊的,那就是:格調高,技術好,個性強。因為格調決定藝術的品位,技術決定藝術的水準,個性決定藝術的面貌。格調高才能感人,技術好才能服人,個性才能強抓人。你說,這三個哪個能少得了呢?”
藝術不能搞國際化。這是畢寶祥的觀點,“藝術講差異化,講個性。每個人有每個人的個性,每個地域有每個地域的個性,每個民族有每個民族的個性。中國畫可以走向世界,但不能被世界同化。盲目地國際化必然會葬送民族化。中國畫源遠流長,根深蒂固,現(xiàn)在更是枝繁葉茂、氣象萬千。我們要保持中國畫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并把它發(fā)揚光大?!?/p>
畫家都會面臨不同的挑戰(zhàn),來自市場的,來自評論家的,來自不斷創(chuàng)新的藝術觀念的,這些誘惑對許多畫家形成了難以屏蔽的干擾,如果沒有堅定的理論自信和品格操守,很容易淪為犧牲品。
比如,面對所謂藝術“創(chuàng)新”,市場上一時魚龍混雜,出現(xiàn)了不少創(chuàng)新的精品,也有些奪人眼球的創(chuàng)怪、創(chuàng)丑、創(chuàng)奇等等混雜其中,畢寶祥應該是有此等免疫力的,他說:“我還是喜歡當個教書先生,業(yè)余時間畫畫,不太習慣那些場面上喧嘩的事?!彼€說:“創(chuàng)作不是目的,創(chuàng)美才是最重要的。”“畫得新容易,畫得好很難,畫得好才是硬道理。”
如果不深交,只感覺畢寶祥是謙謙君子,淡泊名利,視繁華如浮云流水,金錢名利皆為身外之物。但隨著交往的深入,你會發(fā)現(xiàn)他不只是滿足于做好自己,明哲保身,而是很有責任感的,心中蘊藏著一座小火山。他敢于說真話,當然他的敢說是建立在他有見識、有判斷的基礎上的。敢說,不但要有水平和能力,還要有勇氣。他說:“有一些故弄玄虛的評論文章看了就煩。現(xiàn)在美術圈子里矯情的人太多。藝術還是應該側重藝術性,比如專業(yè)技巧和形式美感,最好是高超的專業(yè)技巧和獨特的形式美感。抽象藝術我反而能接受,因為好的抽象畫有色彩美、音樂美、技巧美、形式美。主題創(chuàng)作也是,一定要側重藝術性。”“我認為沒有藝術技巧和形式美感的藝術都與藝術無關,都屬于不正常的藝術。讓藝術正常一點吧?!碑厡毾閹缀鯊臎]高聲說過話,但他低聲說出來的話同樣充滿力道。
畢寶祥沒有驚人之語,只是娓娓道來那些清風一樣的日常。我的思維不自主地在他的敘述與他的畫作中來回穿梭,神情淡然,衣衫潔凈,眼神清逸,對面而坐的畢寶祥,從骨子里飄溢出的這種神清氣爽,令他如同從古畫中走出來的書生,有類似于倪瓚的清而凈的逸遠。
在他的作品里,同樣可以看到倪瓚畫風的寧靜秀潤,他的《冬山妖嬈》,幾筆墨色濃淡之處,山坡白雪覆蓋、小橋安靜、溪流淡然、樹木從容地間雜其中……那是一幅構圖精致、筆觸精當、意境純美的田園景致,彰顯出畫家在繪畫語言上的審美情趣和藝術功底。
安靜的光陰里,流淌著滾燙的濃烈,這是沉靜的極致。它根本不等同于任何一種寂寞和悄無聲息。
畢寶祥曾這樣概括過畫家與作品的關系,他說:繪畫作品的氣韻生動側重于畫家的精神、風骨;超凡脫俗側重于畫家的品格、修養(yǎng);自然天成側重于作者的情感、意趣。
他這樣的清醒、自省,體現(xiàn)出一個文化人的操守,也體現(xiàn)出知識分子謙遜內斂的品質。
著名學者馬鴻增先生曾用四個字來形容他,說他是境清味正。這既是說他的為人,也是說他的藝術追求。畢寶祥自己也說過,他堅持著本心,記得初心,始終只為打動自己的美而提筆。
在他的藝術追求里,始終淡泊明志。這本身就是中國畫的意境。他以一顆純粹的心,追求著藝術的純粹。
他說:“我的生活很平淡,在學校教書,回家吃飯,飯后洗碗,然后待在樓上畫畫。如果不去學校,我可以在樓上畫一天的畫,我喜歡畫畫,畫畫是種享受。”
在說這些話的時候,我又想到他的那幅《在水一方》,自然之美,又何須人來烘托?“空林有雪相待,野路無人獨遠”,就讓草自然生長,花獨自綻放,風自由地吹,水靜靜深流,就讓萬物自在地存于世間,這份由墨色深深淺淺、由線條疏疏密密、由景物虛虛實實構筑起的“空境”,正是道家文化的“無為”,令人深感置于紙上世外桃源,心靈清澈,精神放松。
于是,我問他,你畫中的“空境”是不是你“無為”思想的一種流露?
他說:“我骨子里還是古風比較重的,畫的境界就是人的境界,畫品就是人品,我的所思所想,自然而然在畫中就會反映出來。尤其像我這種固執(zhí)的人,我有自己的追求,不會搖擺,認準一條道,一直往前走。我的無為,也是一種有為?!?/p>
理解了無為思想的根源,就理解了畢寶祥作品里的安靜是源自他對自然的恭敬。
那么,在空境、無為思想的主導下,如何體現(xiàn)藝術家的社會責任呢?
畢寶祥沉思片刻,說:“真正看得懂畫的人也不多,需要引導,不能迎合,現(xiàn)在都在講文化藝術要為大眾服務,但什么才是真正的為大眾服務呢?最基礎的一條,就是要提高大眾的藝術欣賞水平,藝術家要有這種責任自覺,服務大眾不是迎合大眾,尤其是意識形態(tài)領域里的東西,不同于物質的東西。物質的東西,比如說你要吃不飽了,需要一個饅頭,我給你一個饅頭,這就夠了,但藝術不能這樣簡單化,需要從更高層面上去引領?!?/p>
臨走時,看到大廳里掛著他的一幅大畫,占了滿滿一堵墻。這是一幅取名“江南秋色圖”的山水畫,清俊逸樸,開闊疏朗。
畢寶祥指點著我們看,說:“有許多人來看這幅畫,都奇怪這滿湖的水,為什么要獨獨在這山腳下留了個缺口,說這從風水上來講,不就是散財?shù)囊馑紗??我就跟他們講,這里必須留道缺口,這水才成了活水,否則的話,不留這個缺口,圍住湖,滴水不漏,看似是滿滿的,其實是死水,人生哪里能有什么圓滿呢,做人做事,都要有個通道向外流點什么才好?!?/p>
我看著畫,聽著他所說的話,突然想到一件事,畢寶祥是喜歡下棋的,畫室里常年擺著棋盤。他說:“下棋要有全局觀,棋勢勝過棋子,畫畫也是這樣,章法里講到構圖要注意位置,位置也是布陣,棋要走奇招,往往勝不勝就在于變招,要有奇招,畫畫也同樣如此?!?/p>
下棋,只有黑白兩色,卻藏有大乾坤;中國畫的工具非常簡單,無論是多粗或者多細的線條,毛筆都可以表現(xiàn)得很出彩;一滴墨,可濃可淡,與毛筆結合起來,可以畫最美的畫。毛筆、水、墨,都是極具柔性的東西,卻可以表現(xiàn)山水無限蒼勁、遼闊、意蘊深厚的藝術美感。這不是技術層面的表現(xiàn),而是中國文化歷久彌新的一種自覺選擇,越是厚重、繁復,越是選擇輕靈地敘述。從畢寶祥的山水畫里,能聽得到從古到今中國人的精神訴求。
某一個下午,微雨,我細看他畫冊里的《家在山里》,這是作于2019年的一幅山水畫,高山連綿,山路蜿蜒,但山里那個青瓦小院,足可避世間風雨。就這一幅畫,我靜靜看了半個下午。何懼風雨?何畏艱難?畫里有讓人留戀人間值得的安穩(wěn)之美。這是畢寶祥的畫作帶給我的最重要的感受,或者說是我最喜歡的一種感受。
韓麗晴: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著有作品多部。散文集《意思》獲第七屆江蘇省紫金山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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