廠不是真正的廠,只是搭在深山野嶺的一個棚子。在兩棵大樹上面,搭一張曬氈做棚頂,下面橫幾根木頭,鋪上一床竹席,就是一張床了。
廠周圍是一塊玉米地,延綿幾個山頭,四周被群山圍繞。這是生產(chǎn)隊新開的一塊地,到了初秋季節(jié),為防止野豬來搞破壞,夜里就要安排人看守。白天野豬不敢來,到了晚上,它們就會傾巢而出,一家大小都來偷食香噴噴的玉米棒。
生產(chǎn)隊把守廠的活兒派給了父親。父親個子不高,身材有些瘦小,但膽量穩(wěn),在荒無人煙的野外過夜一點都不害怕。那幾年,父親在大隊當(dāng)民兵營長,時常開會到深更半夜才回來。在我們那樣的山區(qū),房子建得很稀疏,這戶人家到那戶人家,往往要經(jīng)過幾個山?jīng)_。從大隊部到我家,有好幾里山路,中間有很長的路是看不到房屋的。那幾個山?jīng)_,我白天走都感到發(fā)怵,父親卻是半夜三更走在這段路上,也沒有一點懼意。
那時我還小,在念小學(xué)。有天晚上我嚷著要和父親一起去守廠,父親同意了。也許他一個人守廠有點孤單罷,我去陪一下也挺好的。晚飯后我們出發(fā)了,那晚沒有月亮,沒有星星,四周一片漆黑。在一個小火把的指引下,我和父親往山里進發(fā)。路越來越小,兩邊的樹枝、野草越來越多。在微弱的火光里,各種蚊蟲四處亂竄,可怕的是,不時有蛇一晃而過。我不禁怕了起來,父親走在前面,不斷為我鼓勁,說很快就到了,還說,火是個好東西,什么蛇啊,野獸啊,見了火就跑得遠遠的。天越來越黑,火把在這樣黑漆漆的夜里,顯得那樣的微小,那樣的孤單,卻也充滿溫暖,充滿希望。
終于到了。走了這么遠的山路,很累了,倒頭便睡。但山里的蚊子不讓人睡,嗡嗡地在耳邊不斷騷擾。這些蚊子不比家里的蚊子,個頭很小,但很瘋狂,很毒,被它咬一口,就是一個大包,奇癢無比。我不得不把薄薄的被子裹在身上,只留腦袋在外面。本以為深山里很寂靜,實際上卻很吵。近處的蟬、蛐蛐,放肆地叫,此起彼伏。遠處的鳥聲也不時傳來。有一種鳥,“餓餓”地叫著,后面還拖著一個長長的尾音,在這伸手不見五指的夜里,顯得格外悚人。父親說,那是“餓包鳥”,相傳從前有對兄弟,哥哥是前母所生,他生母早早就過世了。有一天,母親給兩兄弟各拿了一包種子,要他們?nèi)ド缴系牡乩锊シN,直到長出苗才能回來。結(jié)果,弟弟播的種子不久就長出了苗,很快就回家了。而哥哥呢,一直沒看到苗長出來,等呀等,等到干糧全部吃完,苗還沒長出來,最后活活餓死在山上。原來,母親給哥哥拿的種子是炒熟了的。哥哥死后變成了“餓包鳥”,到了晚上便發(fā)出凄涼的叫聲。故事有點嚇人,特別在這深山老林,聽得我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后來,我看了電影《世上只有媽媽好》,就想起了守廠時父親講的故事,深深體味到了人世間的滄桑和無常。
疲倦終究戰(zhàn)勝了恐懼,我沉沉睡去。醒來時天已大亮,一睜眼看到的便是父親溫暖的目光。他說,蚊子太多了,我睡著后,他就給我趕蚊子,到天快亮?xí)r才瞇一會兒。我爬到廠外一看,好大一塊玉米地,正是長苞壯籽的時候,微風(fēng)吹來,沙沙作響。四周都是山林,大大小小的山頭連綿起伏,一直伸到天際。我問,這里怎么忽然有塊地呢,干嗎來隔家里這么遠的地方種地?父親說,為了填飽肚子啊,這塊地是生產(chǎn)隊開荒開出來的呢。廠建在最高的山頭上,整個玉米地盡收眼底。山上的鳥也醒來了,一改晚上凄涼的調(diào)子,唱起了歡快的歌,在山林里嬉戲打鬧。我又問,昨晚野豬來了沒有。父親說,野豬是一種很有靈性的動物,知道附近有人,就不敢來了。我心里遺憾沒有看到野豬,真想看看它們長什么樣呢。特別是它們拖兒帶女啃食玉米棒的樣子,肯定很有趣吧。不過轉(zhuǎn)念一想,這種有趣建立在莊稼人的痛苦上,不看也罷。
從那以后,我再沒去守過廠。父親是一直在守的,每年從玉米揚花開始到收割前,天天晚上都要去守,從未間斷。什么辛苦、勞累、恐懼,在父親眼里都不值一提。不過幾年后,那塊玉米地分包到戶了,父親也不要去守廠了。再后來,那塊地退耕還林,種上了樹木,回歸了它本來的面目。
多年以后,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又到了那塊曾經(jīng)的玉米地。如今,這里已是一片郁郁蔥蔥的山林。正值春季,野花怒放,鳥語花香,山風(fēng)陣陣,溪水潺潺。怎么也想不到這里曾經(jīng)是一塊玉米地,曾經(jīng)有那么一個廠,曾經(jīng)有人天天跋山涉水來這里守廠。守的何止是玉米,何止是糧食,守的是山里人那份濃濃的執(zhí)著和淡淡的鄉(xiāng)愁,守的是山里人那片簡單樸素的精神家園。
伍龍光:供職于湖南省冷水江市委,曾在省市級報刊發(fā)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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